桑那高地的太陽 正文 第七章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到來的地方去。

    我從去的地方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黃科長起得早。要是在林場,他起得更早。這是他多年跟隨林場的老場長養成的習慣。每天三四點鐘,老場子就在屋裡折騰開了。咳嗽、放屁、打嗝、抽煙。挪箱子……沉重的軟皮靴把陳舊的地板來回踩得嘎吱嘎吱。他起床,也非得把你拽起來(他老伴不在山裡),並非有什麼大事。隔一會兒,他得叫喊:「黃之源,你小子把我的花鏡塞哪兒了?」再隔一會兒,他又得叫喊:「你替我記著點,上午通知伐木二隊曹隊長讓他帶人在道口等著我……昨晚我讓你收著的那幾份統計報表呢?我說你年紀輕輕忘性咋恁大?快找找……」再隔一會兒,又是「你替我記著點……」老場長老喜歡在眾人面前罵他記性不好。不過,林場的人心裡明白,在老場長和起小跟在他身邊的小黃之間,究競誰的記性更差些。挨老場長罵的時候,黃之源從來不還嘴。他清楚,老場長這人就是一張嘴臭。除過這,遍天下再找不到恁好的老頭。他離不開你,這還不叫你高興?年頭一多,他歸他罵,黃之源呢,早把他下邊所要的東西給找出來悄悄放在手頭了,待他二回再叫喊,就可以馬上遞到他手上,叫老頭嚇一跳:「你小子有長進啊!頭年冬天吃啥來著?吃山核桃補了腦漿了吧……」老頭把眼珠鼓老高。黃之源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已經當了三四年林場計劃調度科的科長,加上跟老場長這麼一點非同尋常的關係,在林場,整個兒一個大拿!他這回來羊馬河,是想請這兒弄個基建隊上去,給他蓋幾間房。他要接家屬了。

    自己收拾完床鋪,到院裡活動過腿腳,做做各種轉體和下腰的動作,齊景芳送來了洗臉水。

    「黃科長,您又自己疊被了……」齊景芳清倒杯子裡的殘茶。

    「我常來常往,麻煩你們的日子多了。你們可別把我當那些大傢伙看待……」

    「大傢伙來,我們場的首長還不一定每頓飯都陪著呢。可你……」

    「啊,那是你們場的首長相中我手裡那幾根木頭了。」

    『稱這麼沒良心!回頭我告訴我們場首長,讓他們每頓都只給你上苞谷饃!「黃之源笑了:「我當著你們場長政委的面也這麼說。不信,你問問去。」

    齊景芳挑起細黑的眉梢,瞟了黃之源一眼。她不相信黃科長會當著場首長的面把話捅到那一步上去。捅到那一步上了,人跟人之間什麼都白了,還有啥意思?還能好得起來?可她覺得場裡的幾位首長待黃科長是真好。不光當著他的面,就是在背後,他們也常關照服務班的人,千萬別怠慢了他。是真把他當一回子事。有時連政委都親自給水庫上打電話,讓他們砸冰下網給黃科長抓魚。還專要小頭大肚子的武昌魚。她常常拿這位黃科長跟羊馬河機關裡的股長、中心助理員相比。從年齡上來說,羊馬河的這些股長、中心助理員沒一個不比他大的。可論及場首長的器重,卻又沒一個及得上他的。十年後,謝平能到這一步上嗎?也許還不止……冷不了地,她要朝這上想。可我幹嗎要為『右人「擔憂呢?喝大河水了?管恁寬!要你來為謝平操心?哪是哪呀!她自責。爾後心慌慌地跳,卻又鬆快舒服得發緊。這會兒,她也這樣,呆呆地看著黃之源寬厚的臉盤和細小的眼睛發了會兒愣,格登一下,臉便烘烘地燒熱起來,趕緊低頭避開黃之源追尋的視線,提起那把高腰細身長嘴的馬口鐵水壺,嘩嘩地向臉盆裡傾出一長條翻滾著熱氣的細水柱……

    政委親自過問謝平的情況,叫陳滿昌不舒坦、不自在,甚至多少有些緊張。政委的特點,他清楚。今天使用你,並不表明他真器重你。今天把你晾在一邊,也並不表明他對你的潛在的能力缺乏明晰的估價。他不斷地在掂對、測試。掐著指頭計算。這正是政委厲害的地方。他辦事用人都十分講究時機。時機不到,決不動聲色。只看他在袁副校長和兒子跟前那副隨和、瑣碎的勁頭,就以為他是個婆婆性子,或只看他跟場長扭咬得恁凶,一丁點都不肯退讓,就以為他剛愎狠辣,那你就都錯了,簡直是錯到了家,錯出了圈兒。政委當倉庫主任前,在部隊一個兵種總部當過秘書。是海軍總部還是陸軍總部,鬧不清了。他自己不說,你也查不到他的檔案。他的檔案在兵團於部部鐵皮保險櫃裡鎖著呢!密碼鎖,你開得開?!後來因為什麼,下來當倉庫主任,也閒不清。但能在總部當秘書,這能耐還咋的?政委自己現在已很少動筆了。但無論是老嚴還是老寧,雖說都是正宗的拿「人民血汗」灌了十五六年的大學生,寫的講稿,起草的總結,呈到他手裡,他都要給你打發回來三四次,叫你自己改。爾後,他再親自給你改,能給你改得面目全非。再把你叫來,一句一句跟你說,為啥要這麼改。你問老嚴、老寧服不服?「這一點上,政委真是沒得可說的!」這兩個臭不聊的大學生都感歎呢!但,陳滿昌起草的文件,政委從來沒給打發回來過。「行,擱這兒吧。」第二天去問。畫了圈了。「打印下發。李」。那一筆流暢粗大的紅字!每次都這麼順當。政委看不出來,滿昌起草的文件,只是拿去年發過的,加上今年師裡剛下達的揉一揉、搓一搓再順一順?他看不出,比起老寧、老嚴,滿昌的文字工夫差好大一截?那你又錯到了家、錯出了圈。政委心裡賊清楚。但為什麼不打發你去改?不為難你?因為他剛到羊馬河,他需要幾個像你陳滿昌這樣的人。也因為,他看透了你。你那一碗,到底了,沒必要那麼樣地為難你。挖耳勺裡堆滿芝麻,又能搾出多點兒油?「就這樣吧……」所有這一些,陳滿昌心裡全明白。就說對這一撥「上海鴨子」吧。別看政委平日很少說起他們。兵團群工部、師知青辦來要情況,他都懶得出面去談。總打發政治處主任去應付。但陳滿昌很清楚,謝平他們這最後一批上海團校來的學員一到羊馬河,政委立馬就讓幹部股、勞資股找出他們的檔案送他那兒去過。調謝平,還是政委親自給張股長交辦的事。政委還不讓張股長跟任何人說。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政委對謝平是有打算的。這正是陳滿昌時時也得掂對的一件心事。自從謝平調來後,政委從不在滿昌、也不在政治處人面前談謝平,好像完全把他冷落一旁。(對此,謝平還好迷惘過一陣。在街道團委工作那一陣,無論是街道黨委的何書記,區團委的李萍琴,或是團市委地區工作部的宋部長待他都很熱情、知心、坦誠。他習慣了這種關係,也需要這種關係。)兩天前,政委突然找滿昌,、說謝平的事:「小伙子有點毛病,是嗎?給你添不少麻煩。你考慮考慮,(政委總是用這種口氣跟滿昌說話。但政委越這樣,滿昌越不安。要是真心,他一個五十來歲的人,用得著這麼謙和地對待他這個三十才出頭的部下?)是不是把他擱宣教股去。老寧那人大大咧咧,倒是什麼都不在乎……」陳滿昌沒放謝平。他聽出政委暗指他不如老寧那麼容人。他不能讓政委對他產生這樣的印象。更不能讓謝平帶著對他的「成見」,到另一個股室去,這樣實際上是在機關,又是在政治處內給自己增加了一個對立的力量。不,現在不能讓他走。得過一段……看看那時的情形再說……

    過了兩天,機關抽人下去分片包干,督促檢查冬季的備耕備料工作。組織股抽的,是謝平。宣佈名單的當場,許多人偷偷拿眼角瞟謝平。他們料到陳滿昌會這麼幹的,想知道謝平的反應,想看看陳滿昌面部的表情。但他倆都沒什麼異常的表演。這不能不讓他們掃興。

    謝平樂意下連隊,只是受不了那些含意複雜的瞟視。所以,等協理員一宣佈

    「散會」,他起身就走。讓別人去議論和猜測去。他估算,這次蹲點總要蹲過年去了。組織股裡又調來個上海青年,跟他一起搞勞動競賽。股裡的工作倒不用他操心了,但齊景芳的補課和原定跟秦嘉說好,找各青年班的人碰頭,這兩件事得在走之前安排妥了。而已、他也急於想見到秦嘉。他想說服她,能同意他向領導打報告,調離機關。他不想這麼窩窩囊囊地在陳滿昌跟前待下去。事情越來越清楚,陳滿昌需要的只是一個能替他本人辦事的「小夥計」。但謝平自忖,他不是單為了做誰的小夥計,才不遠萬里跑這農場來的!有一次在電話裡,他跟秦嘉透了點風。秦嘉那番驚訝,在電話裡哇啦哇啦大叫。「到底出什麼事了嘛?說呀!出什麼事了?」她追問。他說:「你別叫喚呀,有些事電話裡不好說。(總機房的守機員經常監聽上海青年的電話。尤其是一男一女打電話時,她們更愛聽。)見面再說吧。」放下電話,他細想想,是啊,出什麼大事了?沒有啊。幹嗎那麼脆弱?得適應各種環境的考驗嘛!都要別人順著你,那就別離開上海。在上海萬事就能恁柔順?不照樣年年有人在單位裡尋死尋活地鬧嗎?人心不足蛇吞象。哪兒沒有一本難念的經?這麼想想,平靜了。但老也平靜不了多久。但凡一走近陳助理員辦公室的門,他的腳就沉重。他的心就慌澀。他就不想往裡走。但又必須往裡走。「回試驗站去吧。」他無數次對自己說。但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到底出什麼事了?沒有啊!我患得患失什麼呀?」

    正因為這樣,他更是常常想到齊景芳屋裡坐坐。哪怕聽服務班的小丫頭跟他開幾句玩笑呢,似乎也要比待在陳滿昌跟前強。但這幾天,連齊景芳也不好找了。她真那麼忙,有兩晚上都不叫他去上課了。昨天中午,見到她。她正從牛牛車上的大水罐裡往水房的開水鍋裡放水。褲管挽得老高,露出兩截蔥稈兒似的白腿子。半舊的解放鞋和黑紫紅的絲襪,都叫水濺濕了。上身只穿件寶藍色的高領毛衣和舊黃軍罩衫,大聲地跟班裡的兩個小丫頭開玩笑。謝平走過去,她好像不無尷尬似的。那兩個小丫頭也趕快走了。她紅著臉說,這幾天,服務班評五好,協理員催著報名單、報材料。恐怕還得個三五天才能上得成課。

    「已經沓了兩天課了。」謝平提醒她。

    「不才兩天嗎?」她調皮地歪了歪頭。然後很快拉著牛牛車走了。他想再跟她說說習題的事,她卻說:「你沒見我一腳水一腳泥的,褲腿管上都結冰坨坨了。這會兒怎麼跟你說?」那大氣,能衝他一個跟頭。

    而且……而且謝平還感到,這兩天,齊景芳跟他說話的腔調也不同以往。急躁。不耐煩。甚至有些慢大。前天,她打電話叫他去。他對她說:「我還沒打飯呢。大食堂快關門了。」她卻說:「大食堂關門,還有我這兒的『小食堂』哩!怕我還供不起你一頓飯?」他去了。她在西小院的月洞門邊等著他,卻沒讓他上院裡去。

    「哎呀,你怎麼這麼磨蹭!」她把他拉到院牆後邊,嗔責道,「你怎麼又跟人家老白疙疙瘩瘩了?人家老白是政委老婆的老鄉。陳助理員都讓她三分。你不知道?你要這樣……我可警告你,在機關可待不長。」就這味兒。

    ……出會議室。謝平在空空蕩蕩的林帶裡轉了兩圈,又到郵局去等了會兒郵車。郵車從福海縣來。結果沒他的信。向郵局的老宋借了幾份投遞剩下的舊報紙和舊雜誌,靠在窄小的木製櫃檯上,走馬觀花地掀了一遍;又隔著裝有鐵條欄的窗戶,看

    一些婦女在下午的陽光裡,在郵局門前的洋井旁邊洗被子。她們把濕淋淋的被單拎得老高,呼通一下,又使勁摁到大盆裡。然後又拎起,又摁下。圓活粗壯的手臂凍得通紅。瘦削的脊背和肥大的臀部支在木樁似叉開的兩條腿上。水珠在她們腰間的油布圍裙上結成晶亮的冰塊。褪了色的舊頭巾由風吹落到肩上,她們便用潮濕的胳膊把它們扶扶正,又一次挺起有力的腰肢,拎起那早已發黃的白床單,用力把它們摁進滿滿一大盆的水裡。雖然是冷水,這時也從她們結實的光胳膊上裊裊地冒起一股股白花花的熱氣。

    給秦嘉要了兩次電話,又都沒要通。他便去找放電影的小劉。場部沒新華書店,

    一直是由放電影的兼賣書。老寧早吵吵著想張羅個書店。基建辦公室也給看定了地皮,還給放了線,但到了也沒蓋得。牆起來八九層磚,撂那兒了。說是沒木料,上不了梁,棚不起屋頂。計劃內的那點木料,這一冬天給各配水點修理朽壞了的閘門,都還嫌緊巴巴的。所以,仍還是賣書跟放電影一起流動。謝平在小劉的書庫裡挑了

    一本《幾何習題集》,一本夏丐尊和葉聖陶的《文心》,一本清人潘榮陛寫的《帝京歲時紀勝》,便向招待所走去。月色,把招待所大院染得幽幽的藍。那樹影、車影、房影烏黑地落在雪地上,襯得謝平的腳步聲,格外清寂。

    業務室只有兩個值班的老娘們,捏摸著對方的衣襟,在議論今年場部商店賣的棉花的質量。齊景芳宿舍裡有亮二他透過窗玻璃朝裡張張,警衛班的一個小伙子在這兒串門。還有跟齊景芳同屋住的小金。再就沒人了。那二人也不知在奪什麼。小伙子腿騎著腿,把小金壓在鋪上,使勁掰她的手。小金扭動著身子,似在笑,又好似在罵。但聽得出,沒敢放開聲來叫。謝平皺了皺眉頭,心裡叨咕了一聲:「像什麼話!」便敲了敲窗戶。床上的二位嚇一跳。小伙子先黃了臉,鬆開手,連連退到牆根前,呆那兒了。倒是小金頂事兒,翻身坐起,攏攏散亂的鬢髮,嚷道:「不就是塊破表嗎?好像人家沒見過似的。還你!」說著,真從手腕子上抹下一塊鋼絲彈簧帶的半鋼上海男表,扔鋪口上。大概借此向窗外的「不速之客」「表跡明志」:他們扭在一起,無非為了這麼點東西,別無他意。

    「看見你們齊班長了嗎?」謝平歇了一會兒,隔著窗戶問道。

    「是你呀!」小金聽出謝平,忙出來開門。一邊還在裝腔作勢地揉捏著手腕,回頭給那個依然跟個木雞似的呆站著的小伙子鼓白眼。謝平反而覺得不好意思正眼瞅人家,便訕訕地看著她那還趿在腳上的鞋,問道:「晚上評五好呢?」他本來是無心隨口找這麼句話來「填空」的,卻不料從小金的回答裡,他得知,服務班早五天前就評過了,名單和材料都報支部去了。

    「誰這麼誆你呢?我的姐夫同志……」小金取笑道。這時她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

    沒評五好?齊景芳在撒謊?她為什麼要誆我?平日最受不了人騙的謝平渾身一下發熱發脹了,心裡像打翻了五味調料瓶。他幾乎是立馬猜到,這一刻,她准在西小院。他快步跑去。

    果不其然,他倆都在……

    他——那位黃之源站在小黑板前。她,坐在沙發上,那麼恭敬。頂真地看著他。小黑板上畫了個測定磁力線方向的右手定則示意圖。他在給她講初三的物理。原來是這樣。

    他推開門去。抽出兩本剛買的書,撂在齊景芳面前的茶几上,便出了房間,連門都沒關。他真想把書撂到齊景芳臉上。

    謝平剛走到月洞門前,齊景芳穿著大衣,追了出來。

    「謝平,你聽我說……」她喘息。

    謝平沒停,也沒聽,照直朝機關走去。過了大食堂,走到籃球場跟前了,齊景芳一把拉住謝平,跺著腳說:「就是該死罪,你也得讓我上個狀子,說幾句吧!」謝平說:「別耽誤你功課,誰教都一樣。人家是科長。還在等你呢…,,齊景芳快急出眼淚了:」你到底讓不讓我說話?「

    謝平說:「還說啥?」

    齊景芳說:「要說!」

    謝平冷笑笑:「那你說吧。」

    齊景芳說:「在這兒說,露天唱大戲?」這時,球場那頭有人結伴走過來。齊景芳忙豎起大衣領,裹上頭巾,把謝平的衣領也翻起,挽起他,半拽半推,朝畜牧隊方向走去。

    不一會兒便出了場部。面前是一片休耕輪作的老苜蓿地。掠過曠野的風捲起沙沙作響的干雪粉,擦過他倆的身軀,又悠忽地向半空中飆去。他倆筆直穿過苜蓿地。謝平不肯再往前走了。乾涸的渠道兩邊儘是黃細的於葦子。一多半被壓在雪裡。露頭的也讓風吹折了。有那幾根不肯折的,戳起,卻叫謝平想道:「要有人在這達放

    一把火,多帶勁!」

    他倆默默相對著站了好大一會子。

    「說呀。」謝平催促道。

    「火下去了沒有?」齊景芳半是愧疚半是討好地問道。

    「火……」謝平冷笑笑。

    「我說什麼,你還信嗎?」齊景芳凝視著謝平竭力想躲開她目光的眼睛,問道。

    「不可能再信。」謝平斬釘截鐵地回答。他得氣氣她,「回敬」她—壺。

    齊景芳一下迸出了眼淚,扭頭跑去,跑了十幾步,又回轉身來衝著謝平喊:

    「你就看見我蒙你了。可你為什麼想不到,是人家老黃王動提出要幫我複習功課,你叫我咋辦?他能在這兒待幾天?咱們幹嗎要得罪人家?我早知道你會誤會的。我知道跟你解釋不清,所以我不想讓你知道。反正就幾天的事。他一走,我們還是我們。可你……小肚雞腸!」

    「對,我小肚雞腸……」謝平繼續冷笑。

    『你就是小肚雞腸!「齊景芳跺著腳嚷道。

    「狠狠地哭吧。這野地裡,於的都能凍裂,你再給自己添一臉濕,正好!」謝平看她真哭,心又軟了。便想開句玩笑,逗引她。

    「不要你管!」

    「好。不要我管,我走。」

    「走!你說得倒怪輕巧!把人誆這兒了,拍拍屁股,自己倒想溜了?走,也得把話給我擺明了撂淨了再走!」

    謝平這下可真火了:「我誆你?是你請我當『家庭教師』,又用瞎話蒙我。你追著要我解釋這一切。你把我拽到這鬼地方來。你跟我,到底誰該把話擺擺清楚,撂撂乾淨?你說!有你這麼不講理的嗎?怎麼不說話了?沒氣了?啞巴了?」謝平衝到她面前,恨不得一口啃掉她半個腦殼。他沒穿大衣。這野地裡的風又透心刺骨。他覺著自己簡直就跟光著身子戳在這裡一樣,心裡又窩憋得不行。

    謝平一吼,齊景芳反而不哭了。她怕的。擔心的就是謝平不理她,冷淡她,蔑視她,居高臨下嘲弄她。而這一刻,他蹦得越高,吼得越響,越煩惱、憤慨,越表明他心裡有她。她是這麼理解和分析「局勢」的。

    齊景芳注意謝平,已不是一天兩天了。離開上海前,她大姐背著她大姐夫,還偷偷跟她做過這樣一次交代:「跟你說實在的,大姐我是不想讓你走的。我跟你大姐夫吵過,要他給你在上海落個戶口。他反把我訓了一通。你積極,你大姐夫積極,我拖不住。說句你不愛聽的話,論過日子的舒服,你還不如回老家……跟二姐夫……現在說這些,還有啥用呢?我想著,不管那些批准你去農場的人現在嘴上說得多麼好聽,在他們眼裡你總是跟那些上海學生娃子不一樣。將來有政策照顧成千上萬的他們,不會有專門的政策照顧單獨一個的你。你得靠自己……」講到這裡大姐啼噓抽泣了好大一會子,爾後說道,「……再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到了那邊,留心身邊的人。見到實誠的。、可靠的、能體貼你的,哪怕年歲大些,相貌醜些,文化低些……只要能托付自己終身,風風雨雨能有個安穩的去處,你就趁早……」當時大姐抽抽噎噎哭得說不下去,齊景芳也沒讓大姐說下去。她羞紅了臉,啐道:「姐,你說些啥呀!俺還小哩!」但大姐的話還是起了作用。這使她一上火車,就存下許多戒備,比任何一個女生,更多個心眼;在跟男人的接觸中,也更大膽,又更謹慎。她當然絕不會像大姐說的那樣將就個「年歲大的、相貌醜的、文化低的……」,要那樣,將來還不被那該剁該剮的M姐夫笑掉大牙?讓老家的熟人、讓支持過自己的縣中的老師同學難過一輩子,哼哼一輩子?!心志比天高的她,當然要挑個實誠的,但必須還得是個有能耐的。她得讓老家的人瞧瞧!這決不能含糊!於是,自然而然地,她注意上了謝平。幾乎從那一刻,在火車站上,謝平被大隊部指定為帶領全大隊1200個同伴向團旗宣誓的領誓人起,她就開始在掂量他了……到羊馬河以後,她更感到周圍這一片低窪的。沼澤地〞裡,謝平顯然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小島」。至於黃之源喜歡她,她早敏感到了。這段日子,黃之源常往羊馬河來,住招待所,三天的事,非辦一個禮拜。時不時到她們服務班宿舍來聊天。給她們帶東西。種種這

    一些,她心裡有數。拿謝平跟黃之源比,那麼,應該說,謝平那小島目前還是「荒蕪」著的。而黃之源,則已是「樹木翡郁,氣象萬千」了。但齊景芳並沒有因此讓自己心靈的天平偏向黃之源。他是有老婆的人。她決不幹那種缺德的事。她接近他,是因為他懂得多。能幹。她希望自己多一個保護人。多一個老師。多一個哥哥。當然,畢竟還只有十七歲的她,也為有這樣一個男人能喜歡自己而心跳,朦朦朧朧地感到一種自得,一種喜悅。因此,她也不願冷淡了他。不忍心因此傷害他。她還不明白男人的「喜歡」裡包含的全部用意。她只感到了其中動人的成分。或者她一廂情願地把它規定在十分單純的界線內。在這一點上,她跟許許多多女孩子一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日裡,總是只生活在自己給自己編造的童話裡的。她又本能地不想讓謝平得知她在接近黃之源。(或者倒過來說:黃之源在接近她。)這兩個晚上,她都極度的忐忑。她為自己在謝平跟前說了瞎話而不安。她害怕謝平來找她,闖到西小院來。黃之源這兩個晚上給她講的東西,也不知聽進去有三成沒有。在更多的時間裡,她總偷偷地瞟著窗外,又不便去放下窗簾,又不願頂上門。她祈望平平安安地過去了這些夜晚,以後再不做這種「蠢事」了。卻沒想到……

    「『我明天走。替你在那兩本書上勾了些題。你跟老黃商量商量。如果覺得合適,就擠出點時間來做做……」謝平把兩隻手都插在褲兜裡,用胳膊夾緊了自己的腰眼。似乎這樣,就能暖和些。

    『你走?上哪兒!「齊景芳一驚。

    「下連隊蹲點。」

    「組織股還去誰?」

    「就我一個。」

    「陳助理員恁狠!」她突然愣愣地說。因為冷,嘴唇灰白了。

    「下連蹲點,是正常的。」

    「正常的?!」她叫了一聲。詫異。不平。聳起黑細的眉毛。

    「『我的被子洗出來了吧!」

    「還得帶行李?」她又吃驚了。

    「不帶行李,睡什麼?又不是一天兩天工夫。」

    她低下頭不做聲了。一口長一口短地呼出許多條清香溫熱的白氣。過了一會子,她說:「回吧。我給你拿被子去。」

    她端來的是一盆濕被單。今天才洗。還帶來個鐵絲編的烘籠,架在爐蓋上c謝平說:「我來烤吧。」她只不做聲,好像沒聽見似的,呆呆翻動被單。被單上不斷汩汩地冒出一大團一大團燙手的熱氣。陳助理員那麼快又往組織股裡調進個人,齊景芳已經為謝平擔著心了。這次又獨獨把謝平弄下連隊,更證實齊景芳的擔心不是過敏。齊景芳跟自己二姐夫這一號的人打過交道,瞭解他們、她二姐夫在鎮辦廠當生產辦公室主任。這一號人官雖然不大,但對自己所要的一切,卻把得尤其嚴緊。誰來插一腿,說個「不」字,都是不能相容的。正因為這樣,她佩服黃之源,那麼年輕,就能在林場、農場許多地方應付自如。她知道,那是不容易做到的。她看出謝平將後的日子不會過得順當,這倒反而激起了她一種天性——要去保護謝平。做出犧牲。不管他將遇到什麼艱難,都跟他在一起。她被自己這個衝動所打動,並且感受到一種異樣的充實和興奮,甚至微微地戰慄起來。但怎麼開口呢?

    「還生我的氣嗎?」她低聲問道。騰上來的熱氣把她臉灼得通紅。

    「……」他不想回答她。

    「我真恨你跟木頭似的。」她突然抬起頭。

    「我怎麼跟木頭似的了?」

    「……」現在輪到她不做聲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她道:「謝平……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說得……」

    「我洗耳恭聽。」

    『你不笑我?「

    「你有什麼好讓我笑的?」

    齊景芳把被單翻過一面來,疊整齊了放在烘籠上,重新坐下,便慢慢地把臨行前她大姐對她說的那番話,照搬了一遍。齊景芳是想借姐姐的心思試探他。如果謝平也注意上了自己,她想是能從他的反應裡聽出那點意思來的。如果他也有心,她索性就把事說開了,說定了,省得別彆扭扭再鬧誤會……

    說完後,她心跳得那麼響,那麼厲害,簡直要把爐蓋上的烘籠架子也拍下地去。

    「你姐姐怎麼能這樣?!」這是謝平的第一個反應,「咱們到農場來就是為了找個男人?笑話!你找了?」他瞪起眼問。

    「沒有沒有……」她連連叫道。

    「我們要指著政策照顧,就不離開上海了。上海人、山東人,這都是次要的。這兩年,十來萬青年進西北。十來萬啊。小得子,咱們要是不下定決心好好幹一番,在歷史面前怎麼交代?怎麼對得起這一個大行動?又有什麼面目,重見江東父老?謝平十分激動地還說了許多許多諸如此類的話。齊景芳便不再吱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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