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裡了,不會錯。
她摘下墨鏡和紗巾,看著眼前這棟兩層的灰色小樓。
風扯來一片雲,巨大的黑色影子籠罩了她和這棟樓,有如覆蓋上了鐵質的斗篷……但在陰影之外,天也好,樹也好,草原也好,村莊也好,都還是明亮的,明亮得彷彿在她和這棟樓之外切割出了另外一個世界。
只有我和這棟樓。
我面對著你,你面對著我。
一個沉默,一個死寂;一個是血肉之軀,一個是鋼筋水泥;一個在寒風中兀立,一個在烏雲下矗立;一個曾經死去但現在依舊活著,一個曾容納過活著但現在已經統統死去……
那個狂風呼嘯的深夜,我是怎麼從這棟樓裡逃出,穿過野草和荊棘,一路狂奔到國道上的?是逃避,還是逃離?是尋找香茗之路的延續,還是在用刀割開動脈而不死的扭曲?
手中拎著的黑色挎包裡,藏著我最重要的工具——雖然是警察,但更是一名科學家,所以,現場勘察箱比手槍,對我更加重要。為此,我離開精神衛生鑒定中心以後,不惜冒著重新被捕的危險,回了一趟家,從櫃子裡拿出這個箱子,一路換車,終於回到了這裡。
我只要找回我的記憶。
那麼,你是誰?你是楚天瑛?我記得有過你這樣一個「學生」,我記得曾經贈送過你一本《犯罪現場勘察程序》,我也記得你望著我時的目光,那種目光,除了香茗的,我誰也不會接納……我只是沒有想到,在湖畔樓的那個夜晚獲救後,你在派出所裡像發瘋一樣維護著我,不許任何人對我說一句重話,你甚至還給了那個想給我戴上手銬的警察一拳。那時,我的身體和思想都像被凍結在了零下50攝氏度,而你的行為給了我巨大的溫暖。從你和其他警察的爭吵中,我知道湖畔樓死了六個人,只有我渾身是血地逃了出來,但是我想不起來,完全想不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是誰?你是沙儷?請原諒我從走進精神衛生鑒定中心那一刻起,就用假象麻痺了你。那時我的記憶,只到自己在睡夢中被蒙健一和蒙如虎掀開被子摁在床上,後面的就完全記不得了,直到現在也還是記不得……對於我而言,沒有什麼比遭到凌辱更可怕的事情,那種痛苦會使我把自己活活撕碎。一個女人要想找回自己的清白,只能靠自己,我必須自己回到湖畔樓揭開真相,但是身邊隨時都有荷槍實彈的武警,我不知道哪個人可以信任,就只能選擇統統都不信任。我偽裝成神志不清的樣子,尋找逃離的機會。謝謝你的心得安,那讓我收斂心神,更好地策劃每一步的行動。
你是誰?你是愛新覺羅·凝?你以為就憑你的那點伎倆能與我為敵?你一開始就錯了,「你將像愛人一樣無條件地聽我的指令」,那除了觸發我手腕傷口的隱痛,使我越發清醒之外,毫無作用。我癡情,但這不代表我為了愛一個人可以放棄尊嚴!對一個科學家來說,任何「無條件的服從」都是魔鬼,唯有堅持獨立思考和質疑精神才是王道。愛情也一樣,為了愛我能自殺,卻絕不會容忍被別人殺死!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的催眠術連我一成的功力都不到,還想置我於死地?做夢!
你是誰?你是郭小芬?雖然我一直不喜歡你,但是你在病床邊抓著我的手說的那些話,我偽裝熟睡,其實聽得明明白白,「沒有證據,沒有實驗,一切都是謊言」,再沒有比這更可貴的語言了。你的淚水一滴滴落在了我的手背上,冰涼的,冰得我的心一顫,我多想起身安慰你,讓你不要哭泣,請你堅信在這個世界上,理性和科學可以戰勝一切催眠——但是我不能,我必須把這場戲演下去,只為了現在你能開心地笑,我相信你現在一定在大笑,去她的活塞!
你是誰?你是香茗?為了尋找你的蹤跡,我跨越了千山萬水,終於絕望了,我用自殺來抗議命運的捉弄,萬萬沒有想到那一次的獲救,竟令我陷入了更大的夢魘……你知道嗎?在被囚禁的這些日子裡,我在心裡無數次呼喚你的名字,祈求你的拯救,就像初中的那個夏天,我被壞人綁架後,你打開頭頂的鐵門,向我伸出溫暖的手……我聽見了你溫柔的責備:「傻丫頭,別再錯第二次了,為了我,你要清醒地活下去,清醒固然是一種痛苦,但最終能實現自我的救贖……」於是,你來與不來都沒有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一直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信念,你就是我的勇氣!
你是誰?你是我自己?你用一塊一塊的磚石砌成永恆的冰冷,你用你的冰冷扼殺了我的記憶,你把我從一個警官變成了一個嫌疑人。現在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了,這是一場戰爭,一場決鬥,從這一刻起,我是中國刑事鑒識的首席專家,而你,是一個包藏著死亡之謎的犯罪現場——
拉開帷幕吧,正劇現在才剛剛開始!
突然,衣兜裡的手機響了,她拿起看來電號碼。
呼延雲?
他打來做什麼?
如果不是他,香茗也不至於……
她感到一陣劇痛,從手腕傳到心口。
「在進入犯罪現場前,必須剔除一切雜念。」
劉思緲關閉手機,戴上橡膠手套,拎起手邊那個裝有現場勘察箱的黑色挎包,大步走進了湖畔樓。所以我要求、請求、懇求、哀求你們,回答這樣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在這次葬禮中,唯獨哪一件東西是離開了這所房子而又不再回來,並且自從發現遺囑失蹤之後從來也沒有被搜查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