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掀開窗簾的一角,雖然太陽已經升起,卻病懨懨地佔著天空的一角,樹梢像冰凌一般閃著蒼白的光。
昨晚睡前,郭小芬把手機調成靜音,現在一看,竟顯示有十幾個呼延雲打來的未接電話,還有一條短信:「小郭,打你的手機老不接,請把湖畔樓案件的全部資料發我一份。」
想起昨天那句廢話,郭小芬真想不答理他,但此時此刻不是耍性子的時候,便給林鳳沖撥了個電話,林鳳沖答應得很痛快,「正好,凝也向我要一份資料,我複印兩份,給你們一人一份,中午之前快遞到。」
「不用給我快遞。」郭小芬把呼延雲的地址給了他。
她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應該問問雷抗美的情況,便打電話給他的學生,聽到的消息依舊很沉重,「老師凌晨醒了一會兒,問你有沒有挨打,聽說沒有就很高興,叫我們繼續回來檢測五行陰陽鏡,一旦出了結果馬上告訴你,然後又陷入了昏迷狀態。」
掛斷電話,郭小芬覺得胸口憋悶極了。她很想馬上寫一篇稿子,題目就叫《雷抗美教授受襲目擊記》,但又不知道具體能寫些什麼。的確,她目睹到了慘劇,老人被鮮血染紅的白髮,即便在睡夢中也清晰可見——除此之外呢?沒有抓到兇手,不知道幕後指使者是誰,即便猜個八九不離十也拿不出證據。
罪惡就在眼前發生,罪惡卻又無跡可尋。她不禁想起雷抗美說的那個被健一公司推銷員嚇得猝死的老人——這種殺人的方式,和慢性病患者停藥吃虛假保健品後的死亡,本質不是完全一樣的嗎?都是無跡可尋的,都是基於謊言的,都是不會受到任何法律制裁的……隨便在街上買一份報紙,上面刊登的廣告有多少是那些吹得天花亂墜的虛假保健品!又有幾篇曾經批評過它們的虛假宣傳,揭發過它們的騙人伎倆?!參加過那次記者招待會,她就明白了,那些健康媒體的記者早已與健一公司沆瀣一氣,對於那樣慘痛的一起殺戮,他們竟不提出任何質疑,只想拿著車馬費走人。
還有,「不少醫生也被重金收買,給他們開保健品鑒定會,替他們鼓吹保健功效——更多的醫生則保持沉默,彷彿一切與己無關」,想起雷老爺子臉上經常流露出的落寞,郭小芬感到鼻子陣陣發酸。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樓道裡突然傳來一陣悲痛的哭聲。她愣了一愣,下了地,推開門一看,只見幾個警察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短髮女人正站在icu(重症監護室)門口,那女人粗紅的面孔,一雙被淚水泡腫的眼睛顯得有點憨。郭小芬走上前去,馬笑中給她介紹:「這位是郝文章的愛人,剛剛接過來,進去看了一眼……」
那女人還在嚶嚶地哭著,哭得郭小芬心裡發慌,便拉她到旁邊一間診室裡坐下,說了些勸慰的話。好一會兒,女人終於由哭泣變成抽泣,慢慢地說:「他離開家以前,換了個手機,把原來的手機留在家裡了,說萬一他要是出了什麼事情,讓我把這個交給警方。報社的總編一直瞞著我他失蹤的事情,不然我早就交給你們了……」
馬笑中接過手機,開機之後,起先沒有看出什麼端倪,後來發現,在短信收件箱裡,有一個陌生的號碼發來的許多短信,首先是10月23日發的:
20︰00:郝記者,久仰你的大名,你原來做批評報道,現在做健康報道,有個大新聞不知道你關注不關注?
20︰30:不必問我姓名,我只是一個報料人,知道你的手機號碼而已,我不會接聽你的電話,只會短信和你聯繫。
21︰00:請你在網上檢索一下健一公司的相關材料,尤其是他們的虛假廣告,這和我的報料有密切關係。
然後是10月24日發的:
18︰00:郝記者,做好報道準備了嗎?
18︰30:早就聽說你為弱勢群體仗義執言,所以才找到你,請相信我。
19︰00:哦,今天草原上的風好大啊,天氣很冷,跟要下雪似的,真令人懷念。
20︰00:一會兒我將給你發最後一條短信,會寫明事情發生的地點,你不要趕過來,可能會有危險。明早你來證實一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21︰30:某某縣狐領子鄉有個湖畔樓旅館,今天晚上,健一公司高層在ktv包間裡研究他們的主打產品——五行陰陽鏡的改進方略,由於該陰陽鏡含有多種礦物質,因此具有強烈的輻射作用,由於操作不當,導致射線洩露,造成了門窗反鎖的包間裡的所有人全部死亡……
最後一條短信非常詳細地寫明了事件發生的情形。
馬笑中交代手下一個警察去查查這個陌生的號碼,然後對郭小芬說:「看來這些短信是兇手發給郝文章的,最後一條,他很可能是發完之後就動了手。你瞧,發出時間是在九點三十分,這與法醫判定的那六個人死於九點半到十點之間相一致。」
郭小芬把那些短信抄在一個小本子上,看了又看,忽然說:「我關心的倒是這一條——『今天草原上的風好大啊,天氣很冷,跟要下雪似的,真令人懷念。』這個發信人看來以前有過在草原上生活的經歷啊。」
腦海中猛地閃出一個名字。
難道是他?
他為什麼要給郝文章報料?他又為什麼要和那些人同歸於盡?他的死亡方式又為什麼和其他人明顯不同?
如果是他,那麼蒙如虎又是被誰殺死的?
密室又是怎麼形成的?
依然解釋不通。
郝文章的妻子在一旁和馬笑中念叨:「我們家老郝是農村長大的,那村子鄰著狐領子鄉。小時候他日子過得特別苦,中學沒畢業就到城裡當建築工人,後來自學成才,到報社當了記者。由於出身苦,所以眼裡就看不得窮人受欺負,報社領導讓他寫批評報道,他可上心了,每天早起晚歸的採訪,沒日沒夜地寫稿子,一說起又把哪個壞蛋送進了大牢,就高興得不行,家裡牆上不掛別的,就掛人家送他的錦旗,什麼『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什麼『寫良心稿件,替人民說話』。人家給他幾句好聽的,他就美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結果膽子越來越大,心也越來越粗,一個不留神,寫了篇證據不足的稿子,被人家告到法院,報社給了他個處分,換他跑健康口。結果,這半年他睡覺都不踏實,唉聲歎氣的,總說要寫篇好稿子打個翻身仗,誰想竟然搞成這樣。警察同志,你們可要抓到打老郝的那些壞人啊……」說著說著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時,一個醫生推門而入,「哪位是郝文章的家屬?郝文章想見你,快點跟我進去!」
聽口氣就知道情況不好,郝文章的妻子嚇得腿都軟了,站都站不起來,馬笑中和醫生一邊一個攙著她往外面走去。
門關上了。
又只剩我一個人了。
一種巨大的恐懼感突然籠罩住了郭小芬,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腿也有點發軟。她想了很久很久,才終於明白自己是害怕孤獨。在上海的男友好久沒有主動和自己聯繫了。家裡養的小貓貝貝這兩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一塵不染的診室,兩面是灰白的牆壁,另外兩面,一面開了門,一面開了窗,門也好,窗外的天空也好,俱是和牆壁一樣的灰白。
和每次案件的報道不同,這一次她牽涉得很深,但是除了偶爾出現的馬笑中,她幾乎是一個人在面對一切,不對,正確的說法是她的同伴都倒下了,郝文章,雷抗美,他們都曾經為她指明過一點方向,或者帶著她走了一小段路,現在他們都已經躺在醫院裡了。
這就是個關於孤獨和絕望的案子,她知道……她不知道。
那個寒風凜冽的夜晚,在茫茫的草原上,在那個矗立於湖邊的小樓裡,劉思緲曾經恐懼過嗎?她是不是正因為巨大的恐懼,才逃出湖畔樓?才穿著沾滿鮮血的睡衣站在國道上,想讓飛馳而來的汽車將自己和糾纏著自己的恐懼感一起壓成齏粉呢……
想到這些,郭小芬的身體微微發抖,診室裡太安靜了,樓道裡也太安靜了,她想起身推開門走出去,但就是站不起來。
手機響了,是雷抗美的學生打來的——
「檢測結果證明,五行陰陽鏡的材料為玻璃、燈泡、電線和水,接通電源後會產生光和熱,大約可以理解成一個表面雕刻了八卦圖的暖手寶……絕對不會對人體構成任何輻射性傷害。」
意料之中。
一個售價五千元。
五行陰陽鏡是我們公司主打的一款保健器械,是傳統中醫養生術與現代理療方法相結合的高科技產品,輔助治療各種慢性病……
那次記者招待會上,蒙康一是不是這樣說的?
門突然開了。
馬笑中站在門口,「小郭,郝文章想見見你……」
郭小芬用盡全身力氣才站了起來,跟在他後面踉踉蹌蹌地走進了icu。只見郝文章躺在一張病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各種導管,臉上儘管經過清洗,依然是一片血肉模糊,只有嘴唇上的八字鬍,雖然濃密了一些,卻依然傲慢地向上翹著。
見郭小芬走到身前,郝文章慢慢地抬起了右手,郭小芬一把抓住,她感到他想握得更緊一些,但幾根指骨已經斷了,使不上力氣。
「仰慕已久……小郭……姑娘。」郝文章努力地笑著說。
郭小芬猛地想起,她和郝文章第一次見面是在漢諾酒店裡,這個說話半文半白的傢伙第一句話就是,「碰上了在下仰慕已久的小郭姑娘……」
說這話的時候也是笑瞇瞇的。
郭小芬強忍著淚水,「你好好治病,治好了我請你吃紅豆冰去。」
郝文章笑了,笑得欣慰極了,「好……他們告訴我,雷教授答應檢測那個……陰陽鏡,結果出來了嗎?是不是有過量輻射?這回我沒有寫錯……對不對?」
郭小芬使勁吞嚥著,才壓抑住哭聲。
「小郭,我突然想起我那老兄弟了。」
「李家良?」
「我想起他說過的一段話,他說翻來覆去,被取代者和取代者其實是一樣的……」
對不起,郝文章,對不起……
他還在充滿希望地望著她,但郭小芬唯一能做的,就是凝視著他的雙眼,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有如快要熄滅的燭火,在做著最後的顫抖……終於,漸漸地黯淡下去。
「搶救!馬上搶救!」一個醫生大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