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倖存 第二章 紅豆 第5節
    楚天瑛是被沒完沒了的手機鈴聲吵醒的。

    當了這些年刑警,出警是隨時的事兒,手機要二十四小時開機,漸漸地鍛煉出了一種很有意思的「特異功能」,光聽電話鈴聲,就能聽出事情急不急,能聽出這個電話要接還是不要接——說出來好多人都不會相信,但楚天瑛真有這本事。

    但這天的鈴聲,他有點拿不準,似乎是不急,似乎又很急。昨晚離開名茗館,他心中煩亂,就找了兩個在中國警官大學進修時要好的同學,在路邊一家烤翅店喝酒,不知不覺竟灌了十幾瓶啤酒,回到市局招待所,一頭栽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得昏天黑地。手機鈴響時,他也不知道睡到什麼時候了,腦子裡混混沌沌跟打著豆漿似的,很不願意接。但那鈴聲沒完沒了,所以他還是伸出胳膊,摸了兩摸終於抓在手裡,剛剛接通,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電話那頭晴天霹靂一般,「楚天瑛!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猶如迎頭一盆冰水潑來,他在0.1秒的時間裡驟然清醒,幾乎是從床上蹦到了地上,「廳長,我,我睡過頭了……」

    「你睡的好覺!」王副廳長怒吼,「你現在打開電腦上網看看,都亂成了什麼樣子?!」

    電話卡的一聲掛斷。

    楚天瑛趕緊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一看,腦袋嗡地一下,各大新聞網站的首頁都掛出了醒目的標題——《「10·24特大殺人案」:內幕深深深幾許?!》

    點擊一看,那些文字像辣椒水一樣灌進了他的五臟六腑——

    在很多人看來,密室奇案很難偵破,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在現實生活中,殺人犯也許會用各種方法掩蓋罪行,但製造密室實在是太費勁的東西。「10·24特大殺人案」,在密室裡真的死亡六人,最有可能的就是集體自殺,可是,在死者體內沒有檢測出毒物,只發現他們心臟破裂,那麼,他們死於五行陰陽鏡的輻射這一推論,就越來越可信。要知道電磁輻射能夠引起嚴重心率不齊、中樞神經紊亂……室內兩人的自相殘殺,倖存者渾身是血地跑在深夜的草原上——這一切瘋狂的行徑,不都證明了真正的殺人兇手就是犯罪現場的那面五行陰陽鏡嗎?!

    作為一家上市企業,健一公司擁有不可小覷的經濟實力,儘管其違法廣告一年被查處上百次,還能屢屢獲得「最受消費者信賴品牌」「最具公信力企業」的稱號,其幕後的運作手段可想而知。而此次,警方的表現也難免讓公眾質疑:為什麼省廳法醫鑒定中心最後下了一個「死因不明」的結論,卻隻字不提五行陰陽鏡的輻射?為什麼警方遲遲不肯派出最精銳的刑偵力量,還公眾一個真相?是這一大案真的萬難破解,還是背後訂下了什麼不可告人的契約?

    據記者在健一公司附近觀察發現,「10·24大案」發生後,無數消費者前往該公司要求退貨、賠償,但不是被保安野蠻攔阻,就是被警方好言勸回——野蠻也罷,好言也罷,一個事實是顯而易見的:警方對健一公司是盡職盡責地保護!

    稍微關注過我國近些年刑偵報道的,都會注意到「劉思緲」這個名字。

    這位芳齡二十五歲的女警,不僅以第一名的總成績畢業於紐黑文大學法醫學「李昌鈺法醫學研究所」,而且歸國後,憑借卓越的刑事鑒識能力,破獲了一個又一個大案要案。同行們都叫她「犯罪現場的芭蕾舞者」。儘管在警界內部,讓劉思緲偵辦這一密室奇案的呼聲越來越高,但警方卻依然排斥她參與調查工作。箇中原因不得而知,但對於渴望隱瞞真相的健一公司而言,劉思緲的「被雪藏」無疑是一則好消息……

    新聞來源均是《北方晨報》,記者署名:郝文章。

    現在是上午十點,早晨到現在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各大門戶網站上,該新聞的點擊量都已經突破了百萬,網友上千條留言,條條如鞭——

    分析得很有道理,贊!

    健一公司就是個大騙子!五行陰陽鏡殺人,必須賠償消費者全部損失!

    強烈要求劉思緲警官參與這一案件的調查!

    ……

    楚天瑛氣得渾身發抖。

    他真後悔昨天放了郝文章這個王八蛋!

    強壓下心頭的怒火,他把這篇稿件從頭到尾又仔細看了一遍:怪事,文章中提到的很多內幕,是昨天自己和郭小芬、馬笑中在聊天時提及的。馬笑中從警多年,應該懂得保密紀律,也就是說——郝文章的這篇稿子,很多內容都是郭小芬提供的!

    他撥通了郭小芬的手機,「郭記者,你也太不像話了!」

    「郝文章的稿子你看到了吧?我一直在等你打來這個電話。」郭小芬的口吻出奇鎮定,「我向你發誓,這篇稿子中,凡是涉及昨天咱們談話的內容的,絕對不是我提供給他的。我給你一個地址,是他住的快捷酒店的名稱、位置和房間號。咱們可以一起去找他,來證明我是不是無辜的!」

    在一家快捷酒店的門口,他撞見了同樣剛剛趕到的郭小芬。

    她把昨天分手後,郝文章突然出現、又送她一條圍巾的事情告訴了他,「我現在懷疑,他應該是被你解開手銬時,將打開的錄音筆放在了我的挎包裡,後來又借送圍巾之名,把錄音筆從我的挎包裡拿走了——所以才記錄了我們的對話——恕我直言,他的行為,讓我也感到非常生氣,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楚天瑛不說話,衝進快捷酒店,站在二樓216號房門口,砰砰砰地拍門,「郝文章!郝文章!」

    沒有人應聲,一個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清潔女工走過來說:「216退房了,我剛剛清理過房間。」

    「啊?」楚天瑛一愣,「什麼時候退的?」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問一下前台。」清潔女工說。

    「你先把這個房間的房門打開,然後把你們酒店的負責人叫上來。」楚天瑛嚴肅地說,並亮出了警官證。

    清潔女工趕緊打開門,然後下樓去了。

    楚天瑛和郭小芬一起走進房間:白色的床單鋪得整整齊齊的,已經找不到一絲郝文章住過的痕跡了。

    正在這時,大堂經理進來了,很客氣地說:「您貴姓……哦,楚警官,失敬失敬,您是要找昨晚住在這裡的房客嗎?他昨晚十一點突然有事,把房退掉就匆匆離開了,我親自給他辦的手續。」

    「這王八蛋跑了?!」楚天瑛咬牙切齒。

    「出了什麼迫不及待的事,要大晚上十一點退房?」郭小芬想了想,撥打了郝文章的手機,關機。她問大堂經理:「他是一個人離開的嗎?」

    大堂經理搖搖頭,「是被他的兩個朋友攙扶著離開的,其中一個幫他結的賬,說他是喝醉了……」

    郭小芬立刻用手機再次撥打了一個電話,「是《北方晨報》編輯部嗎,老陳?我是郭小芬,還記得我吧。呵呵,有個事請你幫幫忙,你能幫我找一下昨晚要聞版的夜班編輯嗎?好,你讓他接一下電話……喂,您好,請問昨晚郝文章是幾點把那篇關於『10·24大案』的稿子傳給你的?十點五十五分?多謝!」

    放下電話,郭小芬面色凝重,「楚處,郝文章可能是被綁架了,那篇稿子思路清晰,不可能是醉鬼寫出來的。如果說他是傳完稿子才喝的酒,五分鐘的時間,除非他是把整瓶二鍋頭給一口喝了,否則不至於醉到要人攙扶。」

    楚天瑛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問大堂經理:「你把昨晚郝文章離開時的細節,具體講一講。」

    大堂經理說:「十一點整的時候,他被兩個人攙著下的樓,好像喝了很多酒,腳在地上拖拉著,耷拉著腦袋。攙他的兩個人還替他拿著包,其中一個個子高高的疤瘌眼來前台結的賬,說他是客人的朋友,有點急事,先不在這裡住了。」

    「也許,郝文章從我們這裡得到了許多他想要的東西,但是他還有許多秘密,並沒有告訴我們。」郭小芬說。

    楚天瑛背靠著牆,仰頭望著灰色的天花板,眼神呆呆的。這時,口袋中的手機響了,他趕緊接聽,又是王副廳長打來的,「我已經趕到北京,你馬上來市局,市局的許瑞龍局長要見咱們,商討『10·24特大殺人案』的案情。」

    放下電話,楚天瑛對郭小芬冷冷地說:「你和我一起去市局吧,有些問題你必須幫我向上級解釋清楚。」

    天色陰沉,猶如雪後泥濘的地面。出租車路過健一大廈的時候,楚天瑛讓司機放慢了速度:只見大廈門前黑壓壓地擠滿了頭髮花白的老人,人數是昨天的五倍都不止,手中搖動著五行陰陽鏡的包裝盒,不斷向前湧動。兩排保安像鐵鏈子一樣橫在大門口,馬笑中領著幾個警察也在一旁維持秩序,有幾個老頭子圍著他怒罵著什麼。馬笑中苦笑著,時不時用手背擦一下臉。

    「你看看,這就是郝文章煽動的結果!」楚天瑛用手指狠狠地鑿著車窗,「一場離奇的大案已經讓我們精疲力竭了,而公眾的壓力更會使我們焦頭爛額!破案破案破案,沒有一個警察不想盡快破案!但是這個樣子下去,我們最終會屈從於輿論的壓力,急匆匆地作出不客觀不真實的結論!」

    郭小芬沉默不語。

    出租車在市局南門停下,一下車,幾十名記者像洪水一樣裹住楚天瑛,因為天陰,設置成自動狀態的閃光燈像喀秋莎火箭炮一樣在他臉上不停地炸亮,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請問劉思緲警官何時能參與調查這一大案?」

    「警方為什麼要庇護健一公司?」

    「郝文章記者在他的稿件中說,他的採訪自由受到侵害,險些遭到拘捕,請問您對此作何看法?」

    楚天瑛不回答,拚命向前擠著,逆流而上般艱難地剖開人群,終於衝進了市局的大門,除了郭小芬,其他的記者都被武警攔在了門外。

    辦公樓一層的大廳,王副廳長正在等他,一見面就問:「怎麼樣?」

    「郝文章可能被綁架了……一旦消息傳出去,肯定會有謠言說是我們為了隱瞞真相拘捕了他!」楚天瑛痛苦地搖著頭。

    王副廳長怔住了,眉頭緊蹙。

    上百萬的點擊量,幾千條跟帖,還有健一保健品公司門口黑壓壓的人群……郝文章的失蹤也許是一根導火索,一場大火迫在眉睫。

    郭小芬胸中陡然生出一股勇氣,她大聲說:「王副廳長,楚處,請你們馬上向上級申請,調劉思緲出來工作,否則局面一定會失控的!」

    「你是什麼人?」王副廳長橫眉立目地問。

    楚天瑛連忙說:「她叫郭小芬,《法制時報》的記者,和市局的關係很好。」

    「劉思緲的手機關機,我找不到她,但是我知道你們能!」郭小芬焦急得幾乎要大叫起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能再拖延了,公眾的忍耐是有限的,一定要抓緊破案,而劉思緲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楚天瑛站住了。

    他回過頭,英俊的面龐上寫滿了悲傷和無奈。

    郭小芬有些不忍,但是……

    「劉思緲是你們唯一的機會。」她堅定地說。

    狹窄的樓道裡,時間在一瞬間凝固住了。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是市局新聞處處長李彌趕了過來,「哎呀,王副、楚處,你們還在這裡幹什麼?許局都等急了,你們馬上和我一起上去見他——郭小芬!怎麼是你?太好了,許局正讓我找你呢。一起上去吧。」

    郭小芬大吃一驚,指了指自己的鼻頭,「我?」

    「對!你!」李彌說。

    王副廳長和楚天瑛眼中的震驚絲毫不亞於郭小芬。

    一行人坐電梯上到六樓,走進局長辦公室,許瑞龍正坐在沙發上和一個女孩子談話,見他們來了,兩個人都站了起來。

    許瑞龍雖然才五十九歲,但頭髮已經雪白,猶如覆著雪的一頭獅子。王副廳長和他是老相識了,兩人緊緊地握了握手。

    那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看上去不到二十歲,身穿一件粉色吊帶裙,外套一件藏青色的開衫,雖然是單眼皮,但一雙眼睛極有神采,光芒四溢,彷彿在瞳人裡各嵌了一輪明月,微微有點上翹的嘴角顯出卓爾不群的傲氣。

    李彌指著女孩子介紹道:「這位就是名茗館館主愛新覺羅·凝。」

    啊!原來她就是向來只聞其名罕見其人的愛新覺羅·凝,沒想到是這麼一個有點裝成熟的、一臉稚氣的小女生。

    郭小芬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很纖細,軟軟的像沒有骨頭似的。

    大家在沙發上落座,許瑞龍神色嚴峻,「我不多廢話。健一公司生產的保健品,很多領導也在使用,『10·24大案』發生後,他們公司的股票一跌再跌。今天因為郝文章那篇稿子,早晨剛剛開盤就再次暴跌,這樣下去將面臨破產,所以健一公司通過特殊渠道向有關領導反映警方偵辦不力。現在是輿論對我們不利,上面又給我們壓力——所以,這個案子必須盡快告破!」

    房間裡鴉雀無聲。

    盡快告破……說得容易,可是現在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郭小芬鼓足勇氣說:「許局,我提個小小的建議,只要這個建議能夠得到您的批准,我擔保『10·24特大殺人案』一定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告破。」

    「說!」許瑞龍盯著她的眼睛。

    「中斷劉思緲的停職審查。」郭小芬說,「讓她出來參與這起案件的調查工作。」

    許瑞龍看了李彌一眼,把辦公桌上的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遞給他。

    李彌趕緊起身接過,對郭小芬說:「好吧,小郭,接下來你要看到的,已經被列為市公安局最高機密。」說著,他把牛皮紙檔案袋遞給她。

    郭小芬接過,看了看身邊的其他人:許瑞龍、王副廳長、楚天瑛、愛新覺羅·凝、李彌……人人都神情緊張地看著她,彷彿她即將打開一個潘多拉盒子。

    什麼嘛。

    郭小芬心裡嘟囔著,把檔案袋打開,抽出一個文件夾卷宗,上面寫著「『10·24特大殺人案』受害者檔案」,並在右上角斜蓋了一枚清晰如血的紅色大印——「機密」。

    她翻開第一頁,不禁閉了一下眼:那是1號死者李家良的遺照,畢竟是死於刺殺,屍體的面目齜牙咧嘴的,痛苦得有幾分猙獰。

    接下來是2號死者佟大麗,3號死者焦艷,4號死者蒙健一,5號死者宮敬,6號死者蒙如虎——每一頁都標明了死者的姓名、身份、直接死因,還附有遺照,其中尤以頭骨被打裂的蒙如虎死狀最慘。

    看完了,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值得這些人緊張成這個樣子?

    等等,還有一頁……

    她剛要掀頁,一隻手覆蓋了上來,阻止了她的動作。

    是李彌,這個一向笑容滿面、八面玲瓏的市局新聞處處長,此時此刻,目光從未有過的森嚴。他厲聲道:「小郭,我要再次提醒你,這一級別的機密如果外洩,你將被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郭小芬滿不在乎地掀開了這一頁——

    眼前一黑!

    她身子一晃,多虧李彌扶了一把才沒有傾倒。

    那一秒,她以為自己的頭骨也像蒙如虎一樣被敲裂。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彷彿胸口被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不知不覺,淚水已經溢滿了臉頰,她一面抽泣著一面說著:「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

    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偌大的辦公室裡,沉寂如死,每一個人彷彿都在用沉默告訴她:我也經歷了和你一樣的震驚!

    鼓足勇氣,她慢慢地重新打開卷宗的最後一頁。

    淚眼矇矓中,那張照片分解成了一個個細小的顆粒,飄移,飄移,又慢慢地重新聚攏在一起……沒錯的,是她,就是她——那個「10·24特大殺人案」的唯一倖存者,那個站在國道上險些被張大山開車撞死的白衣女子,那個渾身是血、任憑一頭長髮在風中狂舞的幽靈——

    正是被所有人千呼萬喚的劉思緲!一個活了幾十年的人,一旦決定撒手離開人世,必定有她的苦衷。多說又有什麼用呢!渴望得到世人的理解和同情嗎?這個世

    界上默默死去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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