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職幹部 第47章
    轉年六月的北京,路邊的樹木已經褪去了嫩色,北京儼然是一座悄然接近夏季的暖融融的都市了。這天上午在首都機場,一架從西安飛來的客機,因故沒能停靠到指定的停機坪上,而是在離停機坪較遠的地方落穩了。

    機艙門打開,空姐一旁站立,微笑相送。從機艙內走出來的乘客剛一露頭,肖明川的身影就出現了,上身一件煙色立領茄克衫,下身一條深藍色牛仔褲,手裡提著一個黑色羊皮包。走下舷梯,兩隻腳一落到地上,肖明川活動了一下健壯的腰身,就登上了轉運的機場大巴。

    肖明川沒有托運行李,輕鬆從出口出去了。

    肖明川這次回北京,奔的不是什麼會議,也不是給哪個領導召見,他是趕回來見郭梓沁一面的。昨天晚上,集團公司紀檢部門的一個朋友給他打電話,說是法院明天宣判郭梓沁等人。肖明川儘管不覺意外,但還是問朋友們為什麼不早點給他消息,朋友就說要不是看在朋友的份上,這個電話也許就不打了,肖明川一聽朋友跟他見外了,就趕緊拿交情話往關係上抹。

    撂下朋友的電話,肖明川心裡就消停不下來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十分清楚,法院的這一次宣判,是對郭梓沁等人的終審宣判了。自從去年底在順義培訓中心與郭梓沁分手,肖明川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郭梓沁,儘管他去年在離京前曾多次找人想辦法,試圖通過特殊途徑見上郭梓沁一面,但終歸沒能如願,僅僅是在去西安上任的前一天,他七拐八繞地問到了郭梓沁愛人姚千儀的手機號,給她打了一安慰電話,並告訴她,自己就要去西安了,以後那邊有什麼事,讓她不要客氣。在找機會見郭梓沁一面的那幾天裡,肖明川從知情人嘴裡得知,郭梓沁和姚千儀在經濟上沒有糊塗賬,這些年裡他們是自己掙自己花,不然姚千儀這一次也就給郭梓沁拖下水了。那天姚千儀在電話裡沒怎麼說話,情緒拿捏得還算穩定。事後肖明川曾想,郭梓沁與姚千儀的空殼婚姻,倒是在郭梓沁的經濟問題上,成全了姚千儀一個清白之身。

    肖明川沒有向集團公司要車,也沒招呼熟人來接他,他走出機場後,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盤上機場高速路,肖明川心緒不寧,回憶著自己與郭梓沁在水廟線上的磕磕碰碰,恩恩怨怨,尤其是上演在寬溝裡的生死場面再一次浮現在他眼前時,他耳邊轟然響起了洪水肆虐的咆哮聲,還有寬溝大面積坍塌的撕裂聲,喉嚨骨禁不住滾動了幾下,身上一陣陣發緊,像是記憶裡的那個驚險場面,隨時會在前邊什麼地方重演。

    在法院門口,肖明川一下車,就給正在焦急中等待他的紀檢部門的朋友拉住了手,邊往裡走邊說,我還以為你趕不上了呢。

    肖明川急切地問,開始了?

    朋友說,差不多了,沒準兒這會兒正宣判呢,快進去吧。

    法庭上氣氛莊嚴,肖明川看見郭梓沁、曹董事長、謝天來等人面對法官,在這些人的背後,一排排座位無一空閒。朋友左右張望了一下,用手勢示意肖明川就在後面站著聽。肖明川調整了一下呼吸,四下看看,發現頭一排右側最靠外邊那個座位上的女人站了起來,低頭擺弄著手機,往側門走去。肖明川運了一口氣,落下繃著勁的肩頭,衝著那個空出來的座位躡手躡腳走去。路上,有熟人拿目光跟他打招呼,他只顧點頭。

    法官始終在說話,但肖明川卻是聽得模模糊糊。

    肖明川坐到了女人倒出來的空位上,心裡怦怦地跳出了起來,像是偷了人家什麼東西,目光往哪兒落,都落不穩當,飄飄忽忽,像是正在給風吹著。就在他努力控制情緒的時候,他的後背被人捅了一下,他肩頭一抖,本能地回過頭,目光就撞到了曾經在順義培訓中心陪他過夜的那個副處長臉上,他匆忙點了一下頭,轉過身來。

    肖明川扭動著脖子,終於在有限的範圍內,找到了窺視郭梓沁的最佳視角。從這個側面,肖明川看見了郭梓沁的小半張瘦臉,那上面的氣色顯然不怎麼耐看,灰不溜秋,疲憊中透出憔悴,顴骨的輪廓,比過去凸顯多了。當發現了郭梓沁鬢角上閃亮光時,肖明川這才意識到郭梓沁有白髮了,心裡就顫悠起來,本能地嚥了口唾液。而也正是在這個節骨眼上,郭梓沁的腦袋,稍稍往肖明川這邊扭動了一下,肖明川心裡一抖,猜想郭梓沁是不是用眼角餘光看到了自己?肖明川這樣推測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側了側,他做出這個動作的意圖,想必是盡量讓自己的臉衝向郭梓沁。後來肖明川的眼睛看花了,郭梓沁鬢角上的白髮,居然變成了一根根柔軟的銀針,不停地朝他飛來。肖明川一眨眼,背上襲過一陣寒氣,跟著就起了雞皮疙瘩,他不得不避開郭梓沁鬢角上的白髮,把目光移到他的腦袋上。肖明川想,現在的郭梓沁與在水廟線上的那個郭梓沁,還有比較的空間和餘地嗎?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

    肖明川集中精力聽法官宣判,直到「判處郭梓沁有期徒刑五年」這句話,清晰地灌入他的耳朵,他才再次把目光移到了郭梓沁身上。

    法警上前給郭梓沁戴手銬,郭梓沁這時轉了一下頭,目光就掃到了肖明川臉上。肖明川沒想到會在這種情形下與郭梓沁的目光對接,儘管他在來路上,設想過郭梓沁面對宣判後的種種表情,像什麼怨恨了,膽怯了,懺悔了,掙扎了,絕望了,以及破罐子破摔什麼的,但他剛才從郭梓沁的那一眼裡,好像沒有找到那些詞彙所賦予的東西,郭梓沁那一眼裡攜帶的東西有速度,有亮度,也許還有能量什麼的,總之是在肖明川的意料之外,讓他一時不好用語言來表述。

    然而,儘管郭梓沁那一眼裡流露出來的東西難以讓肖明川解讀,但深藏在那一眼底處的一股很難被人輕易察覺到的活氣,還是讓帶著感恩心理奔回來的肖明川捕捉到了。

    肖明川呼出一口長氣,緊巴巴的心裡,似乎得到了一些緩解,一直都在緊蹙的眉頭也散開了。稍後,肖明川不知怎麼的就明白過來,這會兒自己能夠放鬆下來,完全是因為剛才郭梓沁眼裡那股活氣流動的緣故,確切地說,那股活氣是一股摻雜著疼痛的活氣!肖明川在心裡過濾著那股疼痛,彷彿那股疼痛能滋養他什麼,化解他什麼,或是警示他什麼,他在心潮起伏中,漸漸感知到那股隱匿的疼痛,對郭梓沁未來的生命意味著什麼了——郭梓沁的心並沒有死,他埋在眼底的生命疼痛,就是他心氣的折光!

    肖明川再次鬆動了一下眉頭,心想這樣就好,領了五年刑期的郭梓沁,又讓自己看到了他生命的另一面,拿得起放得下,放下了站得住,站住了不萎縮,從生命難得這個意義上講,一個被判了刑的人,也還應該有生命的尊嚴意識,套用俗話說,就是去死,你也得有個不含糊的死樣,給生命一個敬意,或者說是一個道歉,除非是那種性格扭曲,心態畸形,對自己和社會徹底絕望的人,才會把對生命的全部放棄,在法庭上通過空洞的眼睛排泄出來。現在肖明川有理由認為,郭梓沁這是在認罪中,善待了他自己的生命,一如他昔日冒著死的危險,在洪水奔騰的寬溝裡,善待了我肖明川的生命一樣。

    郭梓沁等人被法警帶出去了,法庭裡響起了亂亂哄哄的聲音,幾個熟人趕過來跟肖明川握手過話,肖明川左右應酬。後來他看見陳部長朝自己走來了,就拔腿迎了上去,握手問陳部長好。

    陳部長不露聲色地說,回來了肖組長,回來聽聽也好。

    肖明川道,陳部長,我這次回來,主要是想跟領導匯報一下我那裡的工作情況。如今有了在京城外獨擋一面工作經歷的肖明川,在說話與辦事上,已經不缺少沉穩了。小心當官,認真做事,這八個字,眼下差不多刻在了肖明川心裡。

    陳部長邊走邊說,噢,你主持辦事處籌備小組的工作,有半年多了吧?

    肖明川側身讓過後面的一個女人說,快有七個月了陳部長。

    唉,陳部長感歎道,一晃你在西安都待了快七個月了,時間過得真快呀!說到這裡,扭頭看一眼肖明川,再問,這期間一直沒回來過吧?

    肖明川道,是的陳部長。

    辛苦。陳部長說,又問,明川啊,有沒有著急把籌備小組的招牌換成辦事處的牌子呀?

    肖明川搓著手說,掛哪塊牌子,責任都是一樣的陳部長。

    陳部長笑笑,臨分手時說,既然回來了,就別忙著回去,下來找有關領導多溝通溝通。

    肖明川回味著陳部長的這番話,意識到陳部長這是在拿話點撥他,多少有些正在往深處關心自己意思,因為大家都知道,陳部長的嘴是一張有份量的嘴,他的某些聲音,有時就是一個人仕途上的路標;他的某些意思,有時就是組織上待實現或是正準備落實的目標。多溝通溝通的涵義,說白了就是多走動走動,多交流交流,駐西部辦事處籌備小組的牌子,雖說早晚是要換掉的,但這早與晚的界線究竟在哪年哪月裡劃定,說起來就與肖明川的溝通能力和努力方向有密切關係了。付出才能得到嘛,活動才有機遇嘛,你肖明川棲身西安,不在領導的眼皮子底下,你不時常回來跟領導嘮叨嘮叨,匯報匯報,請示請示,領導哪能知道你在西安都干了哪些具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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