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考核小組的人沒有出去吃,由唐總和韓學仁陪著,在項目部小食堂吃工作餐,六菜一湯,外加幾瓶啤酒。由於肖明川和郭梓沁是被考核人員,所以這頓晚飯他倆就迴避了。
肖明川吃過飯,就回了房間。在用溫水泡腳的時候,他感覺傷腳上的疼痛,雖說不那麼要他的心勁去對付了,但陣疼過後的漲疼,也讓他難受得不行。他靠在椅背上,眼皮耷拉下來,垂著兩條胳膊,精神頭兒打蔫。
回想今天在寬溝裡遭遇的險情,在項目部院子裡受到的迎接場面,以及賈曉情緒失控時的樣子,他漲疼的傷腳,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接下來再想想明天怎樣面對考核小組,他心裡就有了雜音。明天如何與考核小組對話,他原本是有一些準備的,他曉得明天的談話內容,在正常情況下不外乎有兩項,一是自己說自己,二是人家讓自己說說郭梓沁,背靠背考核幹部,是組織部門輕車熟路的拿手戲。所以他為明天談話定下的基調是說自己的時候,不掖不藏,不躲不閃,就把在水廟線上嘗到的酸甜苦辣說出來(當然了,跟詹彌關係,就沒必要向組織交待了);說郭梓沁時,盡量迴避實質性問題,多說些大面上的應酬話,想必也就把時間打發過去了。
可是現在不行了,郭梓沁把自己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明天人家讓自己說說郭梓沁時,自己就不好上嘴唇碰碰下嘴唇,稀里糊塗地應付了,那樣的話,別人不說三道四,事後自己也會背包袱,因為就算郭梓沁過去對自己有一百個不好,那他今天在寬溝裡表現出來的一個好,就足以把那一百個不好覆蓋掉。救命之恩,那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需要用一生去報答的事。
想到這裡,肖明川清醒地意識到,明天跟考核小組對話時,自己可以不說自己的好,但不能不說郭梓沁在水廟線上的成績,這樣對考核小組開口,說是回報郭梓沁的救命之恩也好,說是拿寬容安撫自己也罷,總之是要說說郭梓沁的好。肖明川往上挺了挺胸,搓了一把臉,心裡似乎不像剛才那麼沉重了。
篤,篤篤——門被叩響了,肖明川一扭頭,泡腳的水蕩出了盆子。
進。肖明川說。
門被推拉了幾下,但是沒有打開。
怎麼進?門外的人說。
肖明川一聽是郭梓沁的聲音,身子就緊了一下,低頭瞅著盆子裡的腳,猶豫中就把腳從盆子裡抽出來,踮著紅腫的傷腳去給郭梓沁開門。
門打開,郭梓一看他光著腳,笑道,不好意思,肖處。
肖明川道,沒事沒事,我正泡腳呢。
郭梓沁走進屋子問,還那麼疼?
肖明川看一眼自己的傷腳,居然跟郭梓沁調侃起來,說,醫生說我沒什麼事,我就是再有什麼事,也不能當回事呀。
那會兒在醫院裡,一個老大夫給肖明川看了腳,老大夫說問題不大,筋骨和韌帶什麼的未受損傷,腫腳是因為軟組織拉傷,吃些常用藥,休養一陣子就沒事了。當時肖明川默許了老大夫的診斷,但郭梓沁還是建議他拍個片子,肖明川就又拿不定主意了,為難地看著老大夫,老大夫笑著說,看得出,你們是公費醫療,不過我們醫院也有醫療制度,再就是我有自己的醫德底線。放心回去吧,按時吃藥就可以了。時下受社會風氣影響,一些醫生喪失職業道德,惟錢不惟病,把醫務工作者的名聲敗壞了,這也怪不得你們患者,一進醫院心裡就沒底!肖明川看看郭梓沁,郭梓沁沖老大夫笑笑,留下一聲謝謝,就扶著肖明川出來了。
郭梓沁背著手,瞄了一眼地上的盆子,肖明川便把盆子端到一邊,然後拿來煙讓郭梓沁。
郭梓沁接過煙說,沒地方去呀,在考核小組找咱們談話之前,我想到你這裡來最合適,一來可以問候你,二來就是避嫌。
肖明川送來火,訕笑道,你就拿我找樂吧郭處,反正你找我樂的資本,這回一輩子也使用不完。
郭梓沁道,你這是說哪去了肖處,什麼資本不資本的,還一輩子,不就是扛著你,跑了那麼幾步嘛,充其量是一場豬八戒背媳婦的趣味遊戲。
肖明川乾笑道,我是沒話可說了,你就自己說吧郭處。
郭梓沁攤開兩手說,你肖處要是再這麼跟我客氣,我可就有負擔了。說完從褲兜裡掏出肖明川的病歷遞過去。
肖明川接過病歷說,沒用了。
郭梓沁道,留個紀念吧。
肖明川把病歷放到桌子上說,回頭我請你吃飯,你給面子的話,往後我就不會跟你客氣了。
郭梓沁點點頭,瞧著肖明川,語氣中肯地說,我是來謝謝你的。
肖明川看著他,臉色有點夾生。
郭梓沁說,信不信由你,你給了我一次露臉的機會,而且還是在考核小組到來的時候。
肖明川聽到的,以及從他臉上看到的,確實都是一些感謝的東西,只是猜不出他心裡在怎樣活動?過去真真假假的往來畢竟太多了,現在還真不好判斷他這份謝謝的純度。不過仔細回味一下他剛才說過的話,話裡的真實意思還是能品出來的,而且那意思一旦給自己品出來,就等於把彼此間的一層窗戶紙捅破了,那就是郭梓沁並不掩飾他現在已經看到了通過救自己一條命的舉動,接下來很有可能在考核小組那裡獲得利益。
肖明川岔開話題說,想想也真是快,一晃,咱們到水廟線上一年了。
郭梓沁感慨道,唉,一年又一年,就這麼過去了,想想都心慌啊,肖處。
你有什麼好心慌的,你在水廟線上,哪樣不比我幹得出色?肖明川還不等自己的話音落地,心裡就緊了一下,顯然是意識剛才到嘴鬆了,話說得太唐突了。
郭梓沁說,你肖處這麼說,我可以不多想,如果別人要是這樣講,我可就會覺得有踩你肩膀之嫌了,肖處。
肖明川心裡有點不舒展,但他還是讓步說,我本來就是綠葉,本來就是配你這朵紅花的,郭處。
郭梓沁說,花開花落,意思不大,倒是綠葉長好了,可以常青啊!
肖明川笑笑,兩片嘴唇就沒再分開。
郭梓沁也不再出聲了,一張嘴不緊不慢地倒騰著煙霧。兩個大活人都收住了話,屋子裡的氣氛,多少有些壓抑了。
窗外,像是起風了,一陣一陣的,窗縫那兒時不時地吱吜幾聲。
肖明川想,這樣干呆著不行,心慌,受不了,就首先打破沉寂,梓沁,咱們這次下來,到頭來誰輕誰重,我不想多說了,因為這都是擺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的事,今天我只想問幾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問題,可能不妥當,你要是……肖明川停頓下來,目光有些固執地望著郭梓沁。
郭梓沁眼睛裡一閃說,怎麼了明川,吞吞吐吐的,有話就說嘛。
肖明川道,我是說,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郭梓沁說,你什麼都沒有問,怎麼就知道我不願意回答?我說肖處,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武斷?
肖明川苦笑一下,捻著手指說,未必是你的什麼問題,也許是我心裡的幾個疙瘩,不過……這幾個疙瘩要是能在今晚解開,明天我跟考核小組對話時……可能就不會再有什麼心理障礙了。肖明川心裡有數,郭梓沁是個悟性很好的人,自己夾在半截話裡的潛台詞,他一聽就能聽出來。
郭梓沁確實領會到了肖明川的暗示,但往下他沒有再就事論事,而是避實就虛地說,你再這麼大喘氣,我沒準就得上心臟病了,難道說你就這麼忍心折磨你的救命恩人?
肖明川聽了他這番話,先是意識到自己跟他含蓄不起,拐彎抹角的功夫也不及他到位,再就是覺得這個時候還躲躲閃閃太累人了,在水廟線上誰半斤,誰八兩,彼此一兩句話就能歸結了,幹嗎非要舌頭去爬山繞樑呢?沒意思,他厭倦。在權力和金錢上想開了人,還有必要去遮遮掩掩嗎?跟他說點大白話吧,那樣自己省心,也讓他少兜圈子。
肖明川一針見血地問,當初在配車那件事上,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問過後,他右手的三個指頭,做出了捻東西的動作。
郭梓沁並沒有被問住,臉上也沒有下不來台的表情,想了一會兒說,答案有三,你任意選擇。A、高姿態。B、初來乍到讓你張揚。C、我喜歡坐三菱吉普的那種感覺。
肖明川咬著嘴唇,轉動腦子琢磨他的ABC,覺得他給出的這三種選擇,自己挑哪一種都說得過去。他感到了麻煩,ABC就像三隻蚊子,在他腦子裡嗡嗡地轉開了,哪一隻也不肯停下來。
郭梓沁見他問了一個問題就打住了,便換了一臉鄭重其事的表情說,下來是不是要問問那次集團公司領導來慰問,我為什麼要搞村民反向慰問?同樣有三種答案供你選擇,不過我覺得再讓你去選擇,就沒有多少意義了,對不起你今天的這份誠心。其實在這件事上,我就是不把話說開,你也照樣心知肚明,只是你想讓我自己說出來。也好,那我就把當時的用意說出來……
突然,肖明川身子抽搐了一下,漲紅了臉,打斷了郭梓沁的話,梓沁,你別再往下說了,你已經說明白了。
郭梓沁把煙頭放進煙灰缸裡,使勁攥了一下拳頭說,明川,咱們今晚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作為都有希望晉級的掛職後備局級幹部,我想已經不易了。
肖明川望著郭梓沁,點點頭。
郭梓沁又點了一根煙,咂了咂嘴說,如今這年月,像你我這種人怕什麼?我想我們不怕虛的假的空的,而是懼怕別人跟我們動真情,真情是一個人生命裡最本真的東西,太重太難得,我們在很多時候都是承接不起的。想你也有同感吧,走在仕途上的我們,對真情已經越來越陌生了,而陌生的後果,導致了我們恐懼真情,迴避真情。唉,說心裡話,明川,直到這時我才看清楚,在這水廟線上,給予我最多的人,其實是你這個同路人。郭梓沁停停,瞅著肖明川接著說,都說懂得知恩圖報的人,是有良心的人,我想走完水廟線這一程路,我們之間有一場生死關係墊底,那我們完全有理由成為朋友,起碼比一般人要有往來的餘地。
肖明川現在的感覺很飄忽,他認為眼前的這個郭梓沁,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郭梓沁,如果再把兩個郭梓沁疊加到一起端詳,他又哪個都看不清了,模模糊糊的就是一團影子。等到心裡平靜了一些,肖明川就對他先前說過的某些話感興趣了,難道說自己現在的這種心理感覺,會像他說的那樣是在恐懼真情?迴避真情?肖明川的眼角餘光,下意識從郭梓沁臉上溜過去。
郭梓沁站起來說,算了明川,咱們不說舊事也不翻老帳了,喝點酒怎麼樣?
肖明川瞪著眼睛問,喝酒?這麼晚了去哪喝?
郭梓沁用下巴一指那邊的桌子說,就在你這兒喝。
桌子上有半瓶長山老窖,還有幾根火腿腸,肖明川這會兒也記不得這半瓶酒是什麼時候喝剩下的了。
肖明川道,你要是不嫌棄,我還有什麼問題。說完找來兩個一次性紙杯。
半瓶長山老窖,剛好倒滿了兩個紙杯。郭梓沁拿起一根火腿腸,又摳又擰的就是剝不開,肖明川說,看來你吃方便食品不在行啊。說著抓起一根腸,用牙咬開外皮,遞給郭梓沁。
郭梓沁接過火腿腸,目光在破口上轉著。
肖明川問,你不會是嫌我嘴不乾淨吧?
郭梓沁搖著手裡的火腿腸,笑道,你猜我想到了什麼?有一次在四仙鎮,我看見你也這麼給一條黑狗撕火腿腸。
肖明川呶呶嘴,也給自己撕開了一根火腿腸。
肖明川端起酒杯時,郭梓沁的目光正好望過來,肖明川的眼神怔了一下,準備在嘴邊上的敬酒話,嘩啦啦又落到了肚子裡。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他意識到自己正在緊張,一種很難言的緊張。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剛剛心裡還是蠻輕鬆的,還拿嘴不乾淨的玩笑話找融洽呢。
像是受到了傳染,郭梓沁心裡,剎那間也活躍起來,咚咚咚地響著,這讓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呼吸節奏明顯加快,舉著杯子的手,微微顫動了幾下。兩人對視了好一陣子,卻是都不開口,後來在無聲中碰了一下杯子。
酒落到肚子裡,兩人的話漸漸多起來,而且還說到了北京,這可是他們在水廟線上頭一次這樣交流,扯出來的舊事熟人,讓兩張熱乎乎的嘴,噢噢哦哦地格外上勁,偶爾還讓笑臉陪著爭論幾句。
肖明川指著他右臉上的劃痕說,劃得再深點,你沒準就破相了呢。
郭梓沁摸了一下右臉道,那樣你可就掐死了我二婚的念頭。
肖明川豎起一根手指頭,搖著說,那可不好講。
郭梓沁說,處理殘次品,也就是個清倉甩賣的價。
當杯子裡的酒下到多一半時,肖明川情不自禁地問郭梓沁,那一刻他往寬溝裡沖時都想到了什麼?
郭梓沁嚥下嘴裡的火腿腸說,想到了你那條褲子,因為你的手機和錢包,都在那條褲子上啊,搶不回來我心疼啊!
肖明川拿火腿腸在郭梓沁的杯口上敲了一下說,哎哎,別鬧,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那一刻究竟都想到了什麼?
郭梓沁笑道,我說我想到了咱倆親如手足,想到了你是集團公司的掛職後備局級幹部不能半路夭折,想到了你一家三口和諧美滿,你說你信嗎?
肖明川錯開嘴唇,忍不住就笑了。
郭梓沁說,沒勁吧?
肖明川擺擺手沒吭聲。
郭梓沁聞了一下杯子裡的酒說,千鈞一髮,還能想個屁呀,兩腿一開叉,就下去了。要說在那種時刻還能想到這想到那,又想到了這再想到了那,不是教學版的童話故事,就是人嘴裡冒出了鬼話。
肖明川吐出了憋在心裡的一口氣,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剛想站起來跟郭梓沁碰個乾杯,臉上就叫苦了,哎喲著彎下了腰。
你腳——郭梓沁一指他的傷腳,弄出一臉恐慌說,別激動兄弟,千萬別激動,你可不能再給我機會了,這種玩命的英雄,狗日的當一回就足夠了!
肖明川一坐下來,就收不住笑了,杯子裡的酒都灑了出來。
郭梓沁到這時也拿不住勁了,哈哈哈地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