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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部長蘇南主持召開的部所屬駐京外廳局級單位春季安全生產分析會開了近兩個小時。會上,蘇南首先傳達了國務院最近召開的關於國有大中型企業安全生產工作會議精神,並結合部安全生產工作現狀,從四個方面進行了分析。當說到某些單位的主要領導安全生產意識不到位時,蘇南臉上就有一些霜色,緊著眉頭,一直扶著麥克風的右手脫了下來,攥成拳頭,加重語氣點名批評了幾家安全生產工作差勁的單位,尤其是對最近傷亡人數突破全年傷亡指標底線的兩家單位,一番揪耳朵抓心的怪罪話,不僅讓那兩家單位的一把手聽著面紅耳赤,其他單位的頭頭腦腦也都耳根子發漲。
散會後,溫樸拿著蘇南的文件夾和水杯,跟著一臉不悅的蘇南,回到了副部長辦公室。
小溫啊,工作餐都安排妥當了吧?蘇南問。
溫樸把手裡的文件夾和水杯,輕輕放到桌子上說,按廳局級標準安排的,蘇部長。
蘇南搖搖頭說,讓我這麼一燒火,中午還能有幾個人好胃口?今天就是讓他們吃山珍海味,他們也會吃出蘿蔔白菜的味道,唉!
溫樸一笑,從辦公桌上的面巾紙盒裡,唰唰抽出幾張面巾紙遞給蘇南。
蘇南接過來,擦了擦額頭。
溫樸不等蘇南那只拿著面巾紙的手落下來,就伸手要過了面巾紙,放入身邊的金屬垃圾桶。
蘇南挺了挺腰說,我休息一會兒,到點了你叫我。
溫樸說,是,蘇部長。
蘇南的這個辦公室,功能還算齊全,與大戶型民宅相比,除了沒有廚房,其餘就不差什麼了。
溫樸現在待著的這間是秘書值班室,右手有一個衛生間,但他平時更願意管這間屋子叫工作間。
蘇南那邊沒動靜了,溫樸這才倒了一口長氣,放鬆了臉部肌肉,甩著手坐進沙發。他也想迷糊一下,但他不敢,唯恐把工作餐的鐘點把握偏了。身為部級領導的貼身秘書,你的能力與機智,除了體現在領導的講話稿裡,還體現在平時對某些細節的把握與火候處理上。
其實作為秘書,貼領導的身也好,不貼領導的身也罷,都得在處理細節上下工夫,想當初蘇南相上了溫樸,就是從溫樸的一個很有生活色彩的細節上動了心,那時溫樸還僅僅是個一般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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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溫樸被評為部機關優秀秘書,在他的事跡材料中,千隻筆芯這一細節被周圍人的嘴拽來抻去。溫樸出活快,質量不摻假,一些文案消耗品,用的自然要比別的秘書多一些,他在一年內竟然使用了幾千支筆芯,並用這些廢棄物,串編了一張兩層厚的坐椅墊,一時間在部機關裡當新鮮事傳開了。
有一天,常務副部長蘇南路過溫樸他們辦公室,見一屋子人扎堆嘁嘁喳喳地說著什麼,就好奇地一擰身就走了進來。看過兩層的筆芯椅墊後,蘇南說,嗯,不錯,廢物變成寶,會動腦子。溫樸的名字,就從這時候印在了蘇南的腦海裡。
至於說後來蘇南對溫樸由好感到賞識,則是因為一樁不起眼的小事。一次蘇南要到坑西管理局視察,貼身秘書因拉肚子不能離京,辦公廳主任來徵求蘇南的意見,說找個能幹的秘書,臨時頂替一下行不行。蘇南想想說,那個小溫,他在家吧?就這麼著,溫樸臨時成了蘇南此行的貼身秘書。
在坑西視察期間,蘇南在一個二級單位的會議室裡,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煙灰缸。會議室的牆壁上貼有損壞公物照價賠償的字樣,蘇南沒有注意到,就算是注意到了,他當時也不可能停下講話去照價賠償。返京後的某一天,蘇南無意中在一家很有影響的報紙上,看到一篇題為《煙灰缸的故事》的文章,文章中講的那煙灰缸,正是自己在坑西無意中打碎的那一個。文章署名金蓓蓓。事後蘇南一瞭解,方知溫樸在離開坑西前,說服了死活不肯收賠償款的坑西領導,掏腰包替自己交了一個煙灰缸的錢。事後那位被說服的領導很感動,就請來當地一個小有名氣的女記者寫了這篇文章。
這以後不久,蘇南的貼身秘書提升了,溫樸順理成章跳進了提升秘書騰出來的空坑。在與蘇南腳印踩腳印的那些日子裡,溫樸成熟得很快,他善解人意的能力,遇事三思的穩健,以及淡定從容的心態,令蘇南都不敢相信他還只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
幾年摸爬滾打下來,溫樸一點點感悟到,秘書這個職業,確實很微妙、很嗅覺、很牽連、很彈性、很誇張、很虛幻、很輻射,秘書有時在處理一些事情時,往往要比一些處室長和廳局長們更有活動餘地和周轉空間。尤其是一個資深副部長的貼身秘書,在仕途上的取捨,更是講究的視角獨特、落點準確,關注事物和人的切入點,似乎也與一般幹部有所區別,知輕知重,思遠望近,話緊心細,手忙腿勤,應該是一個貼身秘書走好路、走遠路的關鍵所在。
而在工作與家庭生活上,溫樸倒是時常覺得,現在的一些廳局長,在官場上得風得雨後,就不大會協調與原配夫人的情感走向了,一來二去就把原配夫人弄成了怨婦,而官太太一旦成了怨婦,就不會顧及這底線那品味的約束了,溫樸在京城內外,總能見到,或是聽到某某局長、部長、主任、經理、廠長什麼的,因老婆要愛情回歸、要感情回歸、要尊嚴回歸而丟掉了頭上的烏紗帽。尤其是在家庭生活的磕磕碰碰上,溫樸當下的認識是一個處理不好夫妻關係的領導,尤其是那種給老婆絆倒的領導,基本上是那種不會兩手抓兩手都硬的領導,換句話說,一個連老婆都擺弄不順當的領導,綜合素質哪能沒有問題,如今想憑身上某一出色的單項優點來撐住命運,這不是一件容易辦到的事,這年頭高手玩的就是一個綜合能力,還有內外和諧的氣氛。所以溫樸告誡自己,行走官場,最好不要把老婆當成報廢品,置於陰冷無光的地方閒放。老婆再過時,再沒意思,那也是捆綁在你前程上的一個常用軟件,即便是用舊了,打算更新或是卸載,那也得按著步驟來更新、卸載,硬性刪除屬違章操作,會造成損壞或丟失,後患無窮,嚴重了吃不了兜著走。因此說非要走各奔東西這一步時,最好是你在把老婆的家庭功能全部關閉前,充分考慮一下其他人這時是不是有可能把你打算丟棄的老婆,準備當成心上人等著過戶呢,情感資源如果這般一循環,張三排憂,李四解難,男女優化組合,愛情重新定位,使得棄者顯德行,等者心神愉悅,兩下雙贏。從交易渠道走進女人是捷徑,從情感世界走進女人是長途跋涉,眼下在婚姻生活上有耐力有趣味的男人越來越少了,倒是麻煩和冷漠越來越多。
3
溫樸把手機拿出來,放到大腿上,瞅著對面牆上的一幅行草書法,眼神飄飄忽忽,欲睡不能。
這時門被輕輕叩響,溫樸一機靈,目光本能地跳到了門口。
溫樸站起來,提口氣,活動了幾下肩膀,整理了一下衣襟,掛著一臉心情好上加好的表情過去開門。
兩位訪客是袁坤和李漢一。
東昇是北京鄰省管轄的一座小城市,離北京不遠,不足百里路程,工程一局和二局的大本營就紮在那裡。
多年前,工程一局和二局本是一個局,叫工程總局,一劈兩半,都是因為當時分管總局工作的副部長肖承山一句話造成的。當時肖承山執意要堆起兩座高度相等的山頭,能扔到桌面上滾動的說法,不外乎是時任工程總局局長李漢一和黨委書記袁坤工作不挽手,尿不到一個壺裡,內耗損傷了總局的元氣,這樣下去不是個事,還不如把總局分成兩攤,讓他們比著干,誰能耐大,誰能耐小,到時一比就比出高低了。其實旁觀者心裡有數,都知道他肖承山不喜歡知識分子出身的李漢一,得意穿過軍裝的袁坤,因為肖承山也是軍人出身。
總局拆成了一局和二局後,肖承山承包了一局,蘇南的身影墜上了二局,一局和二局,從這時便開始了窩裡鬥。兩座山頭對峙,彼此都明白打通地方關係很重要,因為地方關係能有效地制約對方的手腳,於是兩個局就開始了在地方關係維護上較勁,你拿房子、汽車、液化氣罐親工商稅務銀行,我就用基建工程、室內裝修、運輸承包貼公安法院檢察院,到頭來搞得誰邁步都哆哆嗦嗦,吭吭吃吃,讓市裡人沾了大便宜。
不僅如此,有時在系統外競爭工程時,兩個局也是你捆我,我綁你,彼此不讓道,尤其是袁坤,有一次爭紅了眼,竟不惜賠本去幹,惹得部裡怪話不少,蘇南和肖承山的關係,一來二去搞得也挺僵。前年肖承山退了下來,一局移到了蘇南手裡,開始時蘇南有心再把兩個局合二為一,重新攥成一個拳頭,但他始終沒有下手,原因是肖承山退下來以後並沒有閒著,還是三天兩頭往東昇跑。
去年年底,肖承山在去東昇的路上心肌梗塞,一口氣沒上來離開了人間。之後不長時間,新上任的部長在一次工作會議後對蘇南說,老蘇,東昇一局和二局的事,你琢磨一下,拿個方案出來。這是個強強聯合兼併成風的時代,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我們不能再推給後面的人來處理。
拆台扒灶,再次整合,蘇南的樂觀勁,明顯不如先前那麼足實了,越動腦子越犯難。東昇兩大攤子,職工家屬加起來十幾萬人,動起來哪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尤其是兩套班子,到時如果擺弄不順,亂起來還能好收拾?所以說蘇南一直在等合適的機會動手合併。而李漢一和袁坤,對二合一的說法也是早有耳聞,兩人的耳朵朝著北京豎了一陣子,沒聽見什麼大動靜,覺得二合一這件事,不過就是新任部長當家後,嘴上燒起來的一把火,真格的要動起來,部領導哪能不在乎傷筋動骨?這就叫分家容易閤家難。
進了屋,袁坤問,首長秘書,首長不在?
李漢一衝溫樸笑笑沒開口。
溫樸覺得袁坤在這間屋子裡叫自己首長秘書不大合適。平日行走官場,只要蘇南不在身邊,溫樸對別人叫他首長秘書,倒也不怎麼在意。可是蘇南在場就不一樣了,他心理會有些不舒服,儘管他明白這不舒服是多餘的,絕對不是來自蘇南的什麼看法,但他的不舒服還是真實的不舒服,大概是某種心理障礙吧。
再就是溫樸對袁坤也沒脾氣,明白他這張嘴要是比李漢一那張嘴有準頭了,那他袁坤也就不是袁坤了。
其實溫樸心裡早就有數,在感覺場面微妙氛圍與領導心態變化上,李漢一確實比袁坤有精準度,尤其是置身蘇南辦公室這樣的地方,李漢一的心理準備,怎麼說都比袁坤充實,知道單獨來應該怎樣使用表情,兩個人一同來又該怎樣調配臉色,還有領導一個人在時該如何說話,領導屋子裡有其他人又當如何開口,這些個在一般人看來多少有點婆婆媽媽的小問題,在李漢一看來就都不是小問題了,就算是小問題,他也會拿這些小問題去作大文章,因為閱歷和經驗告訴他,仕途上的一些小疏忽,積攢下來,就在可能成了大漏洞,而且會在一個相應的時間、地點、人物或是事件上,釋放它的殺傷力與破壞力,千里堤壩,毀於蟻穴,不外乎就是這個道理。
而身為部級領導的貼身秘書,溫樸平時在一些更細小更不起眼環節上的感悟,甚至比李漢一更靠譜。比如說在迎來送往上,溫樸就能意識到,蘇南每次坐著接見下屬,與他站著跟下屬交流,或是走動中聽下屬匯報的心態,那是有所區別的,溫樸覺得蘇南接見下屬時的坐、站、走這幾種肢體語言裡,潛含著領導對你這個人、對你要匯報請示的問題、對領導將要或是正在安排你去辦的事情,以及你未來的命運等,都有一定的情感傾向和心理暗示。如今的領導,思維能力日趨多元化,工作理念更新也比前些年快了,表達某種意思的渠道也是縱橫交錯了,疼你恨你的信息,往往不是通過領導的一張嘴流露出來的,而是零散在領導與你談話辦事這個過程之中,甚至是裹在一兩句說過去就沒影的題外話裡,要不現在官場上的人,怎麼都願意琢磨彎彎繞呢,這裡確實有講究。
溫樸在蘇南身邊的日子不算短了,他認為一個人的官位越高,說話辦事的隱蔽性也就越強,於敏感細節,以及題外話裡給予或是暗示你的東西就越多。在風雲變幻莫測,人際關係與利益衝突錯綜糾纏的現實生活中,一個人的心思你是看不到的,但可以去感悟和揣測,現在溫樸跟蘇南在一起,差不多已經能從蘇南的眼神、臉色、口氣,以及舉止上判斷與推斷出蘇南此時是否內急、口渴、分神,或是體虛、鬱悶、疲勞什麼的。當然了,蘇南剛才在會場上吊臉子,溫樸就不會花時間去解讀領導的那張吊臉,當時領導的那張吊臉,就是一種眾多領導通用的會場臉,以往李漢一和袁坤這些廳局長在自己的地盤上開會,不也是經常使用這種適合新聞報道的會場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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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坤在貼近蘇南辦公室的地方,抻著脖子探頭探腦往裡看。
溫樸咳嗽了一聲,壓低聲音說,袁局長,蘇部長正忙呢。
袁坤一聽這話,立刻往後退了幾步,臉色不大自然。
溫樸避開李漢一的目光,小角度給袁坤使了個眼色。
溫樸跟袁坤走得近,不然剛才袁坤也不會用那麼一種口氣問溫樸話,有點故意在李漢一面前拿勁的意思。
溫樸與袁坤的關係,不是那種公事公辦的套路交情,他們的私交在八小時以外很有煙火味,溫樸在贏巢的五星會員身份,就是袁坤給買的。
溫樸與袁坤的非一般關係,是從那年在田城被當地老鄉攔截後發展起來的。那次溫樸代表蘇南去慰問袁坤的一線職工,車在離宿營地老遠的地方,被一群怒氣沖沖的老鄉攔住,大嚷他們的魚塘被破壞了,少賠不行,口口聲聲讓車上官大的人下來說話。溫樸和袁坤就都下了車。溫樸臉色緊張,因為老鄉手裡都攥著鐵鍬鎬頭什麼的。袁坤遞來一個眼神安慰他,對圍上來的老鄉說我官大,有什麼話咱們慢慢談,只是這車你們不敢扣留,車上裝著搶救危急病人的藥品,得馬上走。趁老鄉們犯愣的工夫,袁坤一扭頭說,我說溫大夫,你不趕緊去搶救病人還等什麼?溫樸猶豫,袁坤又道,我在這跟農民兄弟聊聊還會有事?快走吧沒事。司機暗中抻抻溫樸,叫他上車。上車關了車門,司機小聲說,溫秘書,咱們得趕緊回去喊人,把大推土機弄來幾台,不然鎮不住這些窮橫的老鄉。等後來一個小隊的人把袁坤搶回來時,袁坤成了泥人,小隊長罵罵咧咧說,袁局長被狗東西們推到水渠裡去了。袁坤臉上還有幾道血印子,溫樸一問,才知是被一個老太太抓的,溫樸很過意不去。
當晚殺到縣城喝壓驚酒,溫樸成了縣裡一夥幹部圍攻的對象。袁坤又豁出去了,溫樸的酒,他全部代勞,拼得縣裡的頭頭腦腦,一個個都成了大舌頭。回來的路上,袁坤堅持不住了,下車靠住一棵老楊樹,叉開兩條腿哇哇大吐,苦膽汁都吐出來了,溫樸一邊給他捶背一邊想,袁坤這麼表現,不論圖什麼,都讓自己感動。同樣,通過後來的交往,袁坤也很看得起溫樸。
去年國慶節,袁坤差人給溫樸送來一桶野生無公害甲魚,那意思很明顯,是想通過溫樸的手,感受一點蘇南的溫暖。按說一桶甲魚,算不了什麼,不值得溫樸轉手,但袁坤孝敬上來的這桶甲魚,確實不是一般人工飼養的甲魚,來人一再強調,這桶甲魚值得品嚐的地方在於天然、野生、綠色食品,年頭長,滋補功效強,專人從家磨山裡弄回來的,費老大勁了。
轉天,袁坤就接到了原副部長肖承山老伴打來的電話,說老肖這次住院是治小病,叫你掛念不說,還讓溫秘書送來六隻野生大王八,袁局長你對老肖是真有感情呀,怪不得他那會兒老提你的名字。袁坤當時不知道老領導住院,更沒料到溫樸會這麼做二傳手,尤其是事後,溫樸壓根兒沒跟他提起過背後替他送人情的事。袁坤想溫樸是個做事顧及細節的有心人,比自己有心眼兒,替他賣力不會有錯。賣力就是幫忙的意思,過去幾年裡,袁坤前前後後替溫樸安排了十幾個關係戶,也提了一些他關照過的人。而溫樸也適時給了袁坤一些回報,沒少在蘇南面前替他吹熱風,袁坤兩次出國考察,溫樸都幫了大忙,另外溫樸還利用各種關係,多少幫袁坤攬了幾樁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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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兩位大局長,來我這裡,不會是還想再聽我數落人吧?話音未落地,蘇南就攏著一頭稀發走出來。
李漢一忙叫,蘇部長。
袁坤跟著開口,蘇部長。
此時蘇南臉上的表情,與那會兒在會場上的表情搭不上界,現在他是一臉和氣。蘇南分管一局和二局,這樣一來,他在一些事上和一些場合上,就免不了對李漢一和袁坤另眼相待,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尤其是在私下,蘇南輕易不跟他二人拿架子。
蘇南大體瞭解這兩位性情差異的局長,知道他倆今天是揣著一樣的心事,踩著不同步點來的,有些試探的意思。不過蘇南明白,他倆心裡就是再犯嘀咕,也不會開口挑出他們的心事,因為在自己這裡,他倆彼此是彼此那個心事的一堵遮擋牆,他倆一起來,就意味著他倆有了一個默契,那就是誰都不要借這次進京開會的機會單獨來見自己。
頂在李漢一和袁坤心上的事是一項工程,昨晚袁坤還打電話直來直去地問溫樸,兩個億扶貧工程的事,還有什麼好研究的,直接扔到他的一局不就得了,費那麼多事幹啥?費事越多這成本也就越高。溫樸不敢跟他打哈哈,只能說內情還不明朗,讓他沉住氣再等上幾天。袁坤感覺這個電話打得沒什麼收穫,就問溫樸,明天去北京開會,會後他是不是有必要請蘇南去老家會館坐坐,溫樸說那樣不合適,再說蘇部長也未必請得動。
老家會館,離部機關大樓不算近,平時京外一些下屬單位領導來京開會辦事,尤其是在部機關大樓裡辦不明白,或是根本就不可能在工作時間內探討的一些要緊事,那些京外人就把某某部級或是廳局級領導,單獨請到老家會館去細說,說開說不開都不耽誤娛樂上的高消費,溫樸知道部裡很多人事調動和工程預算上的事,都是在老家會館裡說出眉目的,甚至是當下就能敲定。
明年準備上馬的東北能源儲備擴展工程,總造價五個億,其中三個億的工程量,通過市場招標都有主了。當初一局和二局也投了標,但都沒挨到三個億工程的邊兒。餘下那兩個億工程,部裡有考慮,打算在系統內用來搞最後一次指令性扶貧工程,相關決策論證工作,眼下正在一竿專家的嘴巴上最後衝刺。儘管這件事目前還懸在半空,但指導方向明確了,落地是遲早的事,於是就搞得一些相關領導很難坐住了。就說幾個副部長吧,人人都有工作分管片,誰都惦著把兩個億扶貧工程扔到自己分管的自留地上,而蘇南想得到這兩個億扶貧工程的心情,卻是比任何人都急切。他明白,憑自己手中的權力,現在硬把一局和二局捏合起來不是不可以,但他認為那樣幹不聰明,後患多,況且他還打算借未來的合併機會安排溫樸的前途,所以他覺得合併必須要有一個很好的借口撐著才行,而拎著兩個億到東昇去,這就是最好的借口。這些日子裡,為了那個看得見摸不著的兩個億扶貧工程,他沒少在會上會下活動,他太需要拿兩個億扶貧工程給自己的工作和人生畫個句號了。
今天你們匯報工作,我沒時間聽,看我呢,也看不了幾眼。蘇南說,瞧了溫樸一眼。
溫樸明白蘇南說這番話的意思,就看了一眼手錶,再抬頭瞅瞅臉上都繃著勁的兩位局長,半真半假地說,蘇部長就擔心我把今天的這頓工作午餐安排不到位,對不起你們這些京外領導。
袁坤也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錶,稍稍往下彎著腰說,差不多了,蘇部長,那我們這就陪您去檢查一下溫秘書的工作吧。
李漢一望著溫樸笑了笑。
溫樸說,這頓工作餐安排不周到,蘇部長怪罪我,會怪我辦事失職,但你們兩位大局長要是埋怨我,那我可就承受不住了。服務基層,可是蘇部長一直掛在嘴邊上的話。
蘇南笑道,瞻前顧後,照應左右,裡外接洽,跑前忙後,溫秘書這碗飯,多不好吃吧我說兩位局長。
袁坤一聽蘇南嘴上不怎麼原則了,就來了心氣,正面幫腔道,溫秘書,你辦事,蘇部長還能不放心?
溫樸對袁坤這句恭維話沒什麼反應,他輕輕叫了一聲蘇部長,然後就做出了一個請蘇南先行的手勢。
往門口走時,蘇南說,一兩個人讓我放心,我的心放不好啊,要是你們大家都讓我放心,我的心就放到地方了。
李漢一巧妙接話道,蘇部長,東昇方面的事,我會跟袁局長愉快合作的。
袁坤一皺眉頭,瞟了李漢一一眼道,合作是件累人的事啊李局長,我擔心你那身子骨吃不消。
李漢一面帶微笑地衝他點了一下頭,話裡套話地說,你放心袁局長,我就是天天吐血也照樣能與你合作。
蘇南扭過頭來,看著李漢一問,去醫院看過了?
李漢一平和地說,全面查過了蘇部長,就是肺粘膜扯了一下。
蘇南鬆口氣道,平平安安的就好啊,等你們去幹的工作多著呢。
袁坤也笑笑,感慨道,沒病沒災,比什麼都好,你早跟我說你沒事,我的心也就早點放下了李局長。
李漢一悠著手,一語雙關地說,沒事說什麼,那不是沒事找事嘛袁局長!
袁坤呶呶嘴,聳聳肩頭。
沒有私心的人,當不了領導;私心過重的人,當不好領導!蘇南說罷,抬腿往門口走去。
袁坤和李漢一都給蘇南這句警句式的話語點撥愣了。
溫樸打開屋門,蘇南走出去。接下來,溫樸的意思是讓兩位局長出去,而兩位局長,此時共同的意思是讓溫樸跟上蘇南的腳步。
兩位局長在眼神裡推讓了幾輪,袁坤就受不住這種無聲的磨嘰了,索性把溫樸推出了門,然後做手勢讓李漢一先走,李漢一回手勢請袁坤先行。
李漢一旁敲側擊地說,袁局,咱倆客氣,可就有新聞了。
袁坤湊近李漢一的耳朵,往回找虧的口吻說,你剛表過態,你老兄要是不先走,我看往後這東昇的事,可就不大好合作了李局長。
這時蘇南回過頭,不輕不重地說,剛才我沒在會上點你們,並不等於說東昇的生產安全情況就沒有問題了,你們倆最好都別揣著明白裝糊塗,心思多往正地方用用,等出了事再找後悔藥,就來不及了!
李漢一緊走幾步,把袁坤甩到了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