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群 正文 第七章
    一、夜飲帽簷陰影下隱藏雙眼

    說開訓,就開訓,今日全團上操場。

    第一階段,仍然是全世界軍人千古不變的共同課目:隊列操練。它無愧於一切軍事項目中最枯燥最機械最排斥個性之冠。苦累與之相比,只是附著其上的一點零頭了。僅僅是“基本步伐”一項,就強使人徹底修正出娘胎以來走慣的步子,將兩條腿交出去,納入軍人的步伐。這意味著,從你在操場上邁出第一步開始,就面臨畢生經驗的下意識反抗。不過你必須壓制住那種反抗才對,天下老兵們誰不怕出操?奧妙的是,他們對於自己曾經付出重大代價的東西,惱恨之余又會自豪地懷念。因為自己熬出來了那麼它斷然了不起,既然自己曾經付過代價那麼它斷然值得那筆代價。老兵們體內隱藏一種自戀精神,該精神外形很像自豪,沒有它斷然不是老兵。

    蘇子昂就任以來首次主持全團行動。軍裝請人熨過,顯得不過分,筆挺而無稜角,閃耀沉著的光澤,徽章領帶,相互映襯,很有味道。別人盡可以把軍裝穿得比他更威風,但不會比他更有味道。他高踞於指揮台,不轉動頭顱只轉動眼珠,全身定型,同時獲取足夠的視野,置全團官兵於眼底。他內心裝著另一個團隊,理想的團隊。用心裡的團隊修正眼底的團隊。他恢復了熟悉的比院一方的感覺,透徹地舒服著,受用著,神清氣爽著。大地高天草木人群,此刻堪稱協調,靜候口令。它們統統被他在感覺中納入自己的隊列。日光強烈而不灼熱,其效果恰好使土兵們纖毫畢露,有助於驅除內心雜念,振奮精神。

    口令尚未發出,全團官兵仿佛命懸於呼吸之間,靜默中有一派凜凜之威。官兵們腳下,是一個棄置不用的飛機場,主跑道長達三千四百多米,混凝土厚達二十八厘米。機窩、機庫、導航台、著陸燈……各種配套設施無一不備,就是沒有飛機。機場是蘇軍五十年代初援建的,靠近台灣海峽,原為戰備需要。但不知何故,建好後始終沒啟用,一擱就擱置了三十多年。空軍有一個排級單位駐扎在遠處看守著它。時間長,場地大,漸漸地也看得淡了。機場被當地群眾一塊塊借了去或者連借也不借就用上了。機窩裡有牛們憨厚地臥著,草坪上時有羊們瀟灑地啃著。寬闊跑道恰可供本縣駕訓中心培訓司機,要麼把車開得像“殲七”起飛,要麼蠕動著練習進庫倒車,閉住眼也撞不著人。他們稱贊這塊機場:“還是過去的東西好用。”據周興春說,空軍原擬把機場賣給縣政府,跑道上可以建一個新城鎮嘛,比現有的老縣城還大。縣政府精明地辭絕。機場這東西可不是打上包裝就能運走的,既然運不走,買與不買不是照樣用麼。這包袱還是讓親人解放軍背著好,背慣了也不覺得是包袱了,反正咱們不背;倘若下一個天大決心買了它,一旦戰備需要說征用還敢霸著不給麼?縣裡幾個領導都當過兵,曉得活用軍民關系。

    蘇子昂曾經駕車在跑道上飛馳過,他把車開到最高速,放開來痛快一回。四周一無障礙二無交警,吉普車幾乎沖上雲端,快得像一個念頭。他回味無窮。在昂貴的飛行跑道上駕車如同在尊嚴的會議桌上邁步一樣過癮。他總結到:每一個癮頭中都包含非分之念,否則不成癮頭。當然,他後來在普通公路上駕車,也飽受快不起來的壓抑。他決定借用跑道搞訓練。別的且不論,站一站都有氣魄。飛行跑道是極好的隊列操練場,平坦,堅硬。士兵們可能因為它平坦而喜歡它,蘇子昂挑上它卻正由於它的堅硬。比如“正步走”,每一步都必須敲擊地面,普通土壤會有緩沖,堅硬的混凝土卻產生反展,波及全身。士兵們只有繃緊肌肉才能抵抗震動。誰敢緩沖,堅硬的混凝土卻產生反展,波及全身。士兵們只有繃緊肌肉才能抵抗震動。誰敢松弛筋骨,一眼就可以從體形上看出來。這裡的每一步都等於敲擊自己的身心。上千人轟轟走過,跑道上等於落下一架飛機,混凝土微微顫動。於是,士兵們被迫高舉起自己的精神。指揮員多一道沒有口令的口令。

    蘇於昂挑上它,還因為它有助於創造陣容。橫隊縱隊方隊,班排連營可以隨意組合,大聚大散,心理空間極為開闊。排長們把口令叫得丟石頭似的,每一聲都是個震動。小小一個排,在此能走出莫大氣派。全團一千多名官兵集中操練,眼盯著眼兒,人對著人,這個連就是那個連的天然對頭,環境逼迫你競爭!

    還有,人多有人多的妙處:人人都以為別人在注視自己,因此,官越發是個官,兵越發是個兵。每人都對他人造成一種威懾,一千多人集合在一起,就是一千多個威懾。必須使軍官最大程度地置身於士兵行列中,否則,軍官會變質。

    蘇子昂了解大軍區機關,那裡官多兵少,隨便哪幢破樓裡都塞一堆上校。他們的供給啊福利啊用車啊進餐啊,統統由軍士管著,漸漸的官兵不分,虎貓雷同了,漸漸的兵們敢於甚至樂於呵斥官們了。各個門崗對待進出的軍官完全是條令式的苛刻,而對待小保姆們則一臉笑意,驗證放行的過程近乎調情。晤,假如一個士兵果斷地沖上校喊:“站住!”再阻攔那麼一會兒,自己就幾乎是個將軍嘍。這種心理不是兵的變質是什麼?蘇子昂親歷過如下場面:春節過後,機關警衛連出動大兵,清理大院衛生,首要任務是把軍官們的雞鴨打掉(大院內禁飼家禽)。大兵們蒙個口罩——以免被誰認出嘴臉,提根大棍四處追捕,趕上了,先大喝一聲“操你”!再一棍擊下,羽毛飛出數尺,雞鴨們拖著斷肢撲騰。打死倒也徹底了,要命的是,他們把雞鴨痛打致殘後,卻拖著棍兒心慌意亂地閃身隱去。這後果遠比死亡嚴重。那兒只血肉模糊的東西,居然頑強地越起地穿過半個大院,翅膀在地面劃著;沿途咯咯亂叫,只差在頭頂舉張狀紙了。老太太們——通常是軍官丈母娘,趴在二樓或三樓曬台上,彎下白花花頭顱“哦呀呀”痛叫,夾雜各種家鄉方言。男孩們放學歸來,瘋似的圍上去,瞧個不夠,不夠便再瞧,比瞧電影更有勁道。女孩們則先瞧瞧它是誰家的雞鴨,如是自家的。便驚惶地跑,撲進家門,見姥姥依然健在,才放心地“哇”地大哭,小手顫顫地指向門外……

    官兵失調,即使是數量上的失調,軍營也會減卻許多權威滋生許多幽默。此刻,明亮的日光非常公平,堅硬的跑道甘為鋪墊,軍官們深深地鑲嵌在士兵當中,只有口令跳到半空。呼吸在方陣上方帶出一派霧氣,仿佛抵制太陽。發令——執行,實質上是官兵之間一種簡單明快、干脆利落的溝通。一個頑強的軍官,並不指望士兵的愛戴,卻准備承受士兵們的仇恨,敢於大幅度把自己同他們區別開來。寧可讓土兵們恨,也別讓士兵們輕視。比如大院裡的校官們。很多年以後,這些士兵會懷著眷念,回憶當年某某連長“真他媽狠”!回憶自己如何如何才熬過來。他們早把那些次帳蓋被子的保姆式干部遺忘了,獨獨記住最厲害的一位。因為,這個連長曾經是一根釘子釘在這個土兵的精神上。這個士兵仿佛在懷念苦難,其實是懷念自己當年也著實強悍過一陣。

    蘇子昂判斷自己這一代軍人不會有總體戰爭。和平一天天扼殺軍人精神。武裝力量一天天更加藝術化和更富於裝飾感。許多軍人的才華適合於操場,卻自以為適合想定中的戰場。從沙盤與地圖上誕生的將軍越來越多,成天忙於會議也善於會議了。這不是具體軍人的具體素質問題,而是時代更加清醒,微妙地不做聲地淘汰與更新生命。一個明智的軍人應當承認自己同時是一種威懾,或者稱之為對外來威懾的一種抗衡,並且在這個基本現實上設計自己的前程,不要羞於編織進攻型夢想。畢竟軍人是人類史上最古老的職業,人們在制作犁鋤時就開始制作刀劍。然而今天的士兵們還是這麼年輕,可見,這職業還會繼續古老下去。撫今追昔,一兩代人的和平簡直可以忽略不計,短得像從戰爭縫隙中掉下的一瞬。蘇子昂認為自己就是漏掉的一分子,他沒有欣喜也沒有遺憾,只是不允許自己變質。軍人是一條長達數千年的血河,朝代如帆過,血河自古來。不甜不苦,微鹹而已,大致是生命的基本味道。仔細品味四周人們的潛藏欲望,他不由地想:果真戰爭徹底消失了,不甘寂寞的人們會不會創造出比戰爭更可怕的東西?命定於斯而安於斯,固執於斯而有為於斯。蘇子昂久已感到四周人對他有某種暗示,類似預告險情。他明白,這就是他把自己與旁人大幅度區別開來的標志,當然也是代價。他有時並不以對或錯判定自己,因為那太簡單而自己太豐富。再說,人本應該對生命比對真理更有感情。即使是一個平庸的生命,也應該直腰站在老大個的真理旁邊。因為真理不過是配屬給生命的衛兵。

    蘇於昂高踞發令台,俯視他的士兵們,獲得隱秘的享受。同時有隱秘的苦惱:他充其量只能為他們提供一個環境,這環境與大氣候相比小得如同一個盆景。即便如此,他們配不配得上這個環境呢?換言之,這幫家伙值不值得他將自己貢獻給他們?眼下偌大一個陣容,不過是數量的集合,而自己,才是質量的高峰。如果,在貢獻自己的過程中不能帶動他們起飛,那麼,自己也將墜入他們之間成為平庸一員。捨身而入者不可能全身而出,必將被融化掉。

    一朵雲彩飄移過來,在操場上投下一塊陰影。陰影裡的部隊,明顯地松弛了身軀,許多張嘴打開來喘氣。陰影以外的部隊,皮膚在發燙,鼻孔張得很開,眼睛凝縮得很小,士兵們已經干硬成一排頂著大蓋帽的子彈。現在,已經不是人走步伐,而是步伐支撐著人。訓練進入慣性運行階段,士兵們近乎麻木,知覺半失,苦痛俱無,下意識地立正、稍息、轉體。這個時候,即使是一只蟋蟀在旁邊叫口令,他們也會執行的。

    新兵員可憐,他們穿著該死的沒下過水的新軍裝,比老兵們的舊軍裝吸收更多日光。解放鞋也是嶄新的,燒成兩只火炭。穿著它一腳踏下,混凝土地面便留下一只黑鞋印兒,空氣中彌漫著熔化的味道。上操前,新兵們從卡車尾部跳下來站隊,個個如同胖乎乎的土豆,嫩得出水,隨手一掐就可以掐下一塊來。僅僅過去不足一小時,他們就驚人地癟下去,有如曬干的抹布。下頜兒變細了,軍裝變大了,步伐飄浮不定,面孔淒慘得連眉毛也快要掉下來。他們稍許嘗到些當兵的苦頭。他們還會繼續消瘦,一直瘦到身體各處沒什麼可瘦了,才開始發硬。大概半年之後,連隊粗糙的伙食會重新把他們撐囫圇嘍,一個個打了油似的閃閃發光。那時,他們目光淡漠,說話中氣充沛,動不動就很老派地罵聲“雜種”或者“姥姥”,全身都跟音箱似的發出共振。

    一個兵昏倒了,兩人把他挾起,拖進支在草坪上的救護所帳篷。蘇子昂望望,是個新兵。他不理睬。西南角又有兵昏倒,調整哨,還是新兵。不久,一營叭叭倒下兩個,全是新兵,蘇子昂依然視若無睹,堅決不發停止操練的口令。但是,他內心飄過一縷滿足一種功德圓滿的感受。每倒下一個兵,隊列都會神經質地振奮一下,這是種刺激,是個恫嚇。有人昏倒——必然強化指揮員的權威。終於倒下一個中士班長。蘇子昂發出了停止操練的口令,宣布休息二十分鍾。並且給各營規定了休息區域。口令層層下達。蘇子昂注意到,大部分連隊就地解散,只有四連、五連列隊跑步。士兵們在音樂聲中休息。音樂變換兩種情緒:開頭溫柔些,撫慰性的,甚至是情人味的,滲入士兵精神縫隙。然後漸漸地強硬,到休息快結束時,音樂進入最有力階段,讓士兵渴望奮臂而起。最後嘎然而止,上操!播放些音樂肯定比臨場動員管用。蘇子昂示意值班參鳴笛。各排集合,然後歸入連;各連整隊,然後歸人營。各營列隊進入操練場,先慢跑兩圈,使士兵們適應一會。蘇子昂站在近處觀察:腳步拖泥帶水。大部分人的目光不再前視,只落到腳前一小塊地方。還有某種悶悶的奇怪響動,媽的!那是水在肚裡晃蕩,活像跑過一列盛水的皮囊。

    開訓十五分鍾,一營區域內又有一位士兵昏倒。他倒下時姿態十分渺小,不是直挺挺朝前摔或者朝後摔,而是慢慢蹲下,抱著腹部,然後無聲地翻倒。要不是隊列中空出一個位置,別人還不會發現。蘇子昂跟進護理所。這個士兵全身一個勁地抽搐,扳都扳不開,後來他自己松散開了。衛生隊長把脈,再翻開眼皮看看,低聲道:“團長,我送他去醫院。”蘇子昂點頭:“我等你的電話。”

    衛生隊長和幾個人將士兵放上擔架,抬起來就往場地邊上救護車跑。蘇子昂沉聲喝道:“慌什麼,不許跑!”他不允許給部隊造成驚惶。

    蘇子昂重新登上發令台,屹立不動。已做好應付災難的准備。

    上午操練即將結束時,值班參謀跑至台前,諸蘇子昂接電話。蘇子昂走進臨時指揮所,拿起話筒,衛生隊長聲音混亂:“團長,他停止呼吸了……心跳已消失……確定死亡啦。”

    蘇子昂放下電話,看下表,命令值班參謀:“上午訓練到此結束。全體集合,我要小結一下。”語調平常。值班參謀對蘇子思的鎮定感到吃驚。他以為還有下一步指示,又不知道怎樣挨過眼前這短暫的靜場。所以,他以一種要跑開的姿勢站立著,直到蘇子昂鞭擊了他一眼。值班參謀跑上發令台,一聲聲發出口令,各營開始收攏,整隊,排出聽候講話的陣容。蘇子昂盯住他想:這小子有一點臨危不亂的樣子。他在行軍桌旁邊的折疊椅上坐下,稍許飲幾口涼茶。他有一分鍾的醞釀時間。

    二、蘇子昂佯做鎮定

    蘇子昂是在佯做鎮定,仿佛借來一副面容套在自己臉上。他在以往大大小小的危機中練出了一種淡漠功久不管發生什麼事,先鎮定下來再說。即使內心做不到,臉上也要裝出來。其實,他腦中已在大起大落了。

    死亡,是軍營裡最嚴重的事故,各級領導畏之如虎。為了不出事故,制定出千百條措施,甚至不惜削減訓練課目,減弱訓練強度。平安無事等於穩定,穩定了等於工作成效。死亡,則徹底地否定本單位大部分工作成效,它給人的印象太深了。死一次,便是一次。然後,還將在今後會議中被提及無數次。如果,死亡被證明是一種獻身,比如搶險救災勇斗惡徒。那麼,這種死亡不但不是事故,而是莫大榮光。死亡誕生出一位英雄,他高高地托起本單位工作成效。但這一次顯然不是。而且也沒有希望把它描繪成獻身。甚至設法描繪成近似獻身。它純屬事故。這一個事故最起碼造成兩個災難。一、死亡;二、上級源源不斷調查、追究、通報、處理。後一個往往比前一個更沉重,它容易引發許許多多掩蓋的問題。揭什麼查什麼,哪個部位何種程度……絕對是令人苦惱的藝術。死亡直接發生在蘇子昂面前,他有無可推諉的責任。惟一有利之處:面前千余官兵全然不知,士氣尚在。他可以保持從容,暫不觸動隱患。他可以在他們得知噩耗之前最後振奮他們一下。讓他們感到今天沒白干。

    他知道出了大事,他們不知道。這是兩種差異極大的心境。蘇子昂目光檢閱著部隊,再度生出身居人海中的孤獨寂寞。他清楚,他們最渴望聽的,只是誇獎。他恰恰最不願意讓別人來駕馭他的舌頭,不管是被自己管束的人,還是管束自己的人。蘇子昂聲音中飽含力度,粗渾厚實,他能從最後一排士兵的臉上,看出他們是否聽清了自己的話。

    一開口,他就恢復了自信,自己的聲音對自己是一種召喚。“上午訓練到此結束,我總結五分鍾。先講滿意的地方,再講不滿意的地方。全體同志注意聽講,全體干部在聽講的同時注意思考。第一,我們這個團是一支有潛力的部隊,上午操練有一股猛勁,表現出長久不訓練因而渴望訓練的熱情。這種熱情是軍人的底氣。第二,達到了理想的訓練強度。我有信心保持目前強度把訓練進行下去。提醒一句:今後幾天,大家可能感到累得受不了,靠近極限了,其實強度並沒有增大,咬一咬牙就能熬過去。誰熬過去了誰在精神上就高人一頭,熬不過去,就可能在今後訓練中不戰而敗。特別是新兵同志們,第一仗必須贏下來。我不在乎你是否昏倒,我在乎的是在訓練結束時你還牢牢地站在行列中!”

    蘇子昂想:只有一個混賬,害人不淺。“第三,隊列意識強,基本動作已得要領。相比而言,四連五連更突出些。各指揮員的口令水平,二營稍高,四營較差;排長們好,連長們差。軍容方面,普遍問題是只注意了表面軍裝,忽視了內層穿著。回去後把衣服褲子口袋全出來,看看揣進了多少打火機香煙。操練時,貼身硬物越少越好,它只會給自己找別扭。第四,四連長劉天然考慮問題細致,休息時間控制了連隊飲水。特此表揚。”隊列裡叭地一聲立正。是劉天然。“稍息。不滿意的地方有:干部借檢查隊列之機脫離隊列,實際上是讓自己趁機放松一下。現在規定:連以下干部,除現場指揮者外必須全部進入隊列,和士兵共同操作。第二,隊列操練中的兩種力:動的力和靜的力,掌握不好。身體運動的時候,注意了發力。立定的時候,特別是站立長的時候,身體無力。你們要明白,訓練最累的不是運動時,而是站著不動時。這方面,我是你們的標准。我已經站立了兩個小時五十分鍾,依然站立不動,我沒有任何取巧動作。完了!”全團立正。蘇子昂敬禮:“稍息。”

    蘇子昂走下發令台,感覺到一千多官兵們仍然在背後注視他,感覺他們想拽住他,聽他多說幾句。不錯。他認為自己結束得精彩,結束得正是地方,給人無窮的味道。

    各單位順序跑步退場。從節奏、力度、間隔等方面觀察,簡直酷似進場。蘇子昂太滿意了,部隊操練在結尾時還能有開頭時的活力。證明他贏得了他們的呼應,他被官兵們接受了。他能把默默服從的一群人,鼓舞到超常水准。

    蘇子昂望著被解放鞋踏黑的跑道,上面蒸發橡膠的苦澀氣味,他一直望到盡頭。不禁喟歎:中國的士兵具備世界一流的忍耐力。假如事情太容易,團長也當得沒意思啦……

    他跳進吉普車,該去對付那位死者了。一個死者往往比一個活的團更難對付。

    三、劉華峰像一團迷霧

    師醫院門診部前停靠了六部小車,有師長的“尼桑”,政委的‘藍鳥’,其余是師機關和炮團的“北京”吉普。不知情者看了,會以為裡頭下榻一位高級首長。

    蘇子昂駕車趕到,心想這挺像個示威。小車到達的數量,可以確定這個事故的等級。他是最後一個抵達的直接責任者,他必須說明:為什麼有人死亡之後他還在操場延誤這麼久?為什麼他的領導早到了而他遲遲不到?……一個人死了,使得許多事情耐人尋味了。

    蘇子昂把小車馳到一處樹蔭下停住,不想讓車子被日光曝曬。可是他看見,所有小車都筆直地停在日光下,他只好重新啟動,把車子開進它們的行列尾部。走入門廊時,他已決定,不主動解釋遲誤原因,因為解釋本身就讓人生疑。他不能指望別人也跟他一樣把操場看得比這裡重要。

    “哎呀呀,你怎麼才來?”周興春在走廊角攔住他,凝重之色堆在臉上,“我們的人停止呼吸時,師裡劉政委在手術台邊上,而你我都不在。”

    “他怎麼到得那麼及時?”周興春搖頭苦笑,表示不知其中原因:“關鍵是,師首長到了而我們還沒到。”

    “所以他才能當首長嘛。”蘇子昂歎息。

    “現在不是幽默的時候。我問你,你對整個事件有個總體估價了嗎?”蘇子昂點點頭。

    “有把握找出幾條積極因素嗎?”

    蘇子昂再度點頭。

    “好,他們在等你呢。你的每一句話都代表我,代表整個團黨委。”周興春做了個急切有力的手勢,“明白嗎?”

    蘇子昂在一瞬間感動了,同時更深刻地領略到周興春的質量。危機當頭,他們軍政一把手都必須徹底地信任對方支持對方,用一個聲音對上面說話,這樣才可能把災難限制在最小范圍內。如果相互推倭責任,上面肯定乘虛而人,發現更多的問題,那就沒完沒了啦。最終誰都脫不掉干系。蘇子昂由此斷定:周興春老兄,在順利時很難說是否會跟自己一條心,但是在困難時肯定是靠得住的家伙。

    劉華峰推開彈簧門,露半邊身子,冷漠地說:“你們不必統一口徑啦,有話進來講嘛。”

    蘇子昂、周興春快步過去,推門前蘇子昂忽然貼近周興春,輕聲問:“死者叫什麼名字?”

    周興春滿面絕望,對著蘇子昂耳朵咬牙切齒地小聲道:“你他媽的叫王小平,17歲,四營十連炮手,人伍兩個月,在家是團員,江西吉安市人……”

    不待周興春介紹完,蘇子昂已推門進去了,朝劉華峰敬禮。劉華峰坐著沒動,罕見地吸著煙,臉上毫無表情。從吸煙時的動作看,他顯然是有十數年吸煙史後又戒掉的人。

    “談談當時現場情況吧。”他說。

    蘇子昂如實匯報了上午訓練情況,著重談了官兵的精神面貌和集中訓練的高效率。劉華峰一次也沒打斷,好像聽一次重復的匯報。聽完,他轉向周興春:“你有什麼補充嗎?”

    “沒有。集中訓練是團黨委一致決定的。”

    劉華峰又轉向蘇子昂:“這麼說,王小平同志死亡之前,已經有五個人因體力不支昏倒過,對不對?”

    “對”蘇子昂暗暗驚道:問得真厲害。

    “王小平出事後,你仍然沒有調整訓練強度,對不對?”

    “對。”蘇子昂看見周興春臉上又有了絕望表情。

    “有一點你處理得不錯,就是沒有讓消息當場擴散出去,你們還有時間。”

    蘇子昂聽出意思了,“有一點”不錯,即是表明其余都是錯的。他沉聲道:“全團初次訓練,一千一百多人中昏倒五人,這個比例並不大。步兵分隊隊列訓練,一個連隊在一上午經常昏倒兩至三人。我們五人當中,四人是新兵,老兵只有一個。我們認為這個訓練強度還是合適的,要堅持住。一死人就收,全年訓練都會提心吊膽,會把干部威望士兵士氣打掉不少。”

    劉華峰疲乏地道:“我沒說要收,這是一;就算收一收,也未必會打掉什麼威望和士氣,這是二;第三,收和放不一樣,一旦放開,你想收就能收得住麼?”他說話清晰緩慢,保持著讓人記錄的速度。這時他停頓一會,略微抬起左手指間的煙卷,仿佛自語,“我這支煙抽起來,不曉得能不能戒掉嘍。唉,五年不抽了。”

    場內人們一概悲哀地沉默著。

    “師裡尊重你們團黨委的決策,包括決策的背景。至於它合適不合適,要看實踐。第一天實踐的結果,死了一個人。叫我怎麼往上面報?”劉華峰用手勢阻止蘇子昂插話,繼續說,“今年1月12日,軍區行政管理工作會議,突出精神是防事故,特別是惡性事故。朱副司令員點了三個師的名,坦克六師師長在會場站了七分半鍾不敢坐下,氣氛空前嚴肅。2月中旬,軍區破天荒召開了一次事故總結現場會,把過去一些絕密材料、實物都拿出來了。目的,就是讓各級領導震動。3月初開始,集團軍四次發文,兩次通報,一次普遍檢查,大抓防事故落實措施,要求各級班子走下去,現場辦公,杜絕苗頭和隱患。據我了解,兩個月以來,全軍區幾十萬部隊,沒死過一個人,沒丟過一支槍,成效顯著。”劉華峰起身,聲音也大了,完全是從更高的角度鳥瞰全局。“你們知道上面需要什麼嗎?我看,他們正需要一個不落實的典型,正需要一根棍子,敲一敲開始松懈的局面。好嘛,我們正好給人家逮上了。”

    “他死的時機不對。”蘇子昂生澀地說,“在最不該死的時候死了。”言罷,便察覺這句話是典型的劉華峰語言,不知怎麼竟會從自己口裡漏出。也許是劉華峰思維方法太有魅力了,使人不由自主地跟隨他的邏輯。面對劉華峰就像面對一片浩大的迷霧難以揣測其重心位置。蘇子昂把原先准備好的話大部分放棄掉,這些話本是一個團長說給師政委聽的,可現在站在面前的幾乎是一個大軍區領導,他能說些什麼呢?每句話都像登山運動。“王小平體質這麼差,走著走著就走死了,會不會有什麼病?”蘇子昂說。

    周興春道:“政委已經估計到了,交待醫院立刻做屍體檢查。這是個後門兵,人伍時體檢手續恐怕也不可靠,政委也指示了,讓師裡立刻和王小平家鄉軍分區聯系,請他們協助調查一下他的既往病史。”蘇子昂透口氣。當然了,劉華峰會固執地沉著地守在這裡,等候結論。

    周興春對劉華峰說:“我去看看他們完了沒有。要是時間長,政委還是先找個地方休息吧。”

    “看看可以,但不要催他們。”周興春鼓勵地朝蘇子昂丟個眼神,出去了。

    屋裡只剩劉華峰和蘇於昂兩人。蘇子昂奇怪,怎麼老沒見師長的面?“尼桑”在這嘛。蘇子昂印象中,除了開師黨委會,師長是很少和劉華峰坐到一塊的。不過,這兩個獨立性極強的軍政主管,對下面卻一致強調軍政團結黨委核心等等。

    劉華峰笑了笑,換了種談心式的口吻:“老蘇啊,死了個人,不要因此背包袱哦。”

    “我運氣不好。作為一個軍人,我覺得我什麼都不缺,就是缺運氣。”“哈哈哈,言重嘍,來日方長嘛。我們不會因此事給你定下一個框框,讓你在一個框框裡跳舞。你哩,也不要以為我們對你有個框框。再有哩,也不要自己給自己安個框框。”

    “政委講的這三個框框,講得透徹。”

    “打個比方:一個同志剛剛上任,部隊就出了事,表面看,賬應該記在這個同志名下,實際上,事故原因也許在前任就埋藏下來了,只是後來才暴露。再比如,一個同志在任幾年,政績平平,別人接任以後,輕而易舉地把工作搞上去了。表面看,功勞應該記在現任領導名下,實際上,基礎還是前任留下的,只是沒來得及收獲罷嘍。所以,看問題要有歷史眼光,要瞻前顧後。既然復雜不可避免,我們就不怕復雜。”

    “今天這個事,我負全部責任。”

    “等醫院檢查完了再說吧。我想,總會有個一、二、三吧,得失功過,不會煮成一鍋爛粥。你到任一個月以來,我聽到的反映還不錯。我拿不准這是你給部隊的新鮮感還是你確有名堂。所以,我不准備多干預,晤,百分之百的支持!實話說了吧,我准備你出幾個事。干工作不出事叫人怎麼干?”

    蘇子昂意外了,隨之惶惑,感動。連劉華峰那僵硬的坐姿也在他眼內變得極有深意,他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他小心地控制住胸中感恩情緒,模仿一般部下在此時應該說的話:“政委您太了解我啦,我、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他本想多說點,又覺得差不多夠啦。

    “即使辜負也不要緊,我被人辜負豈止一兩次。”劉華峰淡然一瞥。同時聆聽走廊裡急促的腳步聲。

    真了不起!蘇子昂暗中驚歎:鋒利得夠夠的了,還能夠分心注意到外頭動靜。手勢落回來之前,別人不敢驚動。“記一個功吧。”劉華峰結束手勢。

    蘇子昂愕然不語。周興春干脆地道:“記一個。”

    “你們考慮吧。總之,要把這件事轉化為鼓舞士氣的事,化悲痛為力量的事。”

    蘇子昂、周興春把劉華峰送出醫院,目送他坐進“藍鳥”絕塵而去。兩人大大地透了口氣。周興春原地跺足叫喚:“開什麼追悼會呀,完全悲痛不起來嘛。叫我在會上說什麼?”

    蘇子昂恨聲道:“記什麼功啊,老兄真是緊跟。”

    “一個塑料皮加一顆章嘛。人都死了,你還不捨得給家屬個安慰。再說,人家死在操練場上。”

    “不是場上,是場下。媽的,今晚到你宿捨喝酒。哼,心肌缺損救了咱們的命!窩囊!平生罕見的窩囊。”

    “歇歇吧你,瘋了一天啦。”

    “不白喝你的。‘化悲痛為力量-的事,我已經有考慮了,善後統統交給我。”

    “好,我給你搖旗吶喊。要知道,吶喊也挺累人的。”周興春歎氣,“喊得好,快如刀;喊得糟,三軍倒。”兩人憋了許久,此刻放心大膽地揶揄。蘇子昂忽然發現“尼桑”不見了,不知何時開走的。

    “師長呢,你見到沒有?”

    “來過,又走啦。他和政委蠻默契的……”

    周興春異樣地微笑。

    四、在背後大喝一聲

    第二天上午8時,飛機場跑道中央的發令台重新裝點完畢。上頭扯開來一道橫幅,黑底白字:王小平同志追悼會暨開訓誓師大會。旁邊擺幾個草草扎制成的松枝圈兒,略有點花圈的意思。跑道東南西北四角,布上了四個身高一米八十的哨兵,佩掛沖鋒槍,按命令戴上鋼盔,面孔著重顯示憲兵的表情。王小平同志的遺像,用兩根鐵絲懸掛在橫幅下面,大小如一塊豎著的胸環靶,風吹來,它便告別似的晃一晃。

    昨天夜裡,電影組的同志為制作這幅遺像傷老了精神。由於王小平不是大人物,生前也沒留存幾張遺照,他們只好從王小平檔案裡揭下一張二寸標准照,由經常制作幻燈片的小李,在照片上打上密密方格,再把方格網放大打到一塊硬板上,開筆描繪。王小平同志按比例擴大了一百多倍,他參軍時拍照的第一張相片,也成了他這輩子最後一張。由於時間倉促,遺像上的鉛筆方格網來不及擦淨,好在筆痕輕細,站遠些便看不出。電影組長還解釋:“不敢亂擦呀,一擦連炭筆畫也擦掉啦。”遺像上纏繞著一束黑紗,黑得墨氣沉沉,不夠亮。它是將蚊帳紗剪開來用汁染成的。雖然不夠亮,但是黑得純樸扎實。只要不下雨,就不會出亂子。蘇子昂擔心自己左臂的黑紗也是染的,看一眼才釋然,它是從舊公文包上鉸下的黑塑料皮。蘇子昂到後頭看看還有什麼其他毛病。他發現那遺像先前是某鄉政府贈送的大匾,背面變成了正面,畫上了遺像。而正面的猛虎嘯天圖還在,沖著後場。雖然有點毛病但封閉得可以,也就罷了。發令台兼靈台安置在兩輛解放牌卡車上,兩車並攏,放下檔板,再用白布把周邊一蒙,氣氛就出來了。再者,說撤就能撤,三分鍾足夠。這點也很重要,試想:全團官兵莊嚴一陣之後,收台時把台面弄得東倒西歪,豈不把效果全歪掉了麼?會場布置體現出軍人辦事風格:迅速、靈活、簡便。

    周興春昨夜為派人去王小平家鄉的事熬了大半宿,起身晚了,開場前幾分鍾才趕到。他眼暈黑著,軍裝下擺殘留和衣而臥的折痕,一邊走一邊對身邊人道:“哀樂找到沒有?”“找到了”,“試聽一下沒有?”周興春前後再檢查一遍。目視,手摸,腳後跟敲敲車身,鼻腔也一抽一抽的。這裡一切雖然以蘇子昂為主布置,他照樣詳察不懈。末了,走到蘇子昂身旁:“整個構思不錯,場面開闊,有氣魄,老兄你死後,也不定有這種場面。”

    “我死時絕對不開追悼會,燒掉就算。”

    “由不得你哦。”周興春拍口袋,“死也得照規定死。”

    “有什麼問題嗎?我是導演,你是監督。”

    “總的還可以。就是這個會標,‘追悼會暨開訓誓師大會-,有點不協調。這兩件事怎麼能擱到一塊布上呢?念著也不順。”

    “不錯,是有毛病。但我左思右想,還是這個提法有勁。你想,你是政委,當然覺得不順。戰士們誰管順不順,抬頭一看,追悼會誓師會,當頭一個震動!這才是我們需要的效果。”

    周興春思索著,“晤,妙解。老兄善於打亂仗。從戰士角度看問題,確實多個縫縫兒。大概,這和你常說的從敵人角度看我們,有相通之處吧。”

    蘇子昂拽他一下,示意遺像:“看看這個,有什麼毛病沒有。”

    “早知道了,前後都有像,電影組那幫家伙,只顧完成任務。”

    “你再看看!”

    周興春細看,啞然失笑,電影組那幫家伙畫慣了雷鋒,王小平畫得像雷鋒弟弟。會場四周遙無邊際,好像隨便從哪個方向都可以進人。但是,只要放上四個崗哨,就意味著這片場地已被嚴格劃分開來。在軍人意識中,就有了界限、通道、配屬給自己的區域,甚至暗示出順序。各單位按照序列,由南向北進場。第一支分隊跑進之後,它所切人的方位就成為無形的大門,其余分隊都必須從那個“門”內進場。排在末尾的分隊,不得不拐一個大彎。按照團司令部通知,各連除留崗哨以外,其余人員今天全部到場。各營主管,已被告知會議內容,心內有數。各連干部,只從營裡得了點口風,早早把連隊約束得格外正規。士兵們則全然不知內情,對於他們,蘇子昂把消息封鎖到最後。直到他們進場看見會標,才駭然心驚:原來昨天死了人!黑壓壓大片人群,沒一個敢亂說亂動。這正是蘇子昂預期的效果。這效果不亞於在背後大喝一聲。如果讓士兵早知道死了人,湊成堆兒瞎議論,肯定散了軍心。最好的方法是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然後集中起來,猛地抖露開,讓他們在同一時刻統統知道。提供給他們一個定型的有力的說法,也是惟一的權威的說法。士兵們來不及議論什麼,就已經靠攏在權威之下,被震懾,被凝聚。

    蘇子昂根本不需要他們悲痛,他只需要他們最大程度地昂奮。開頭悲痛一會兒,那是為後頭的昂奮做鋪墊。王小平已經死了,臨終前仍然甩著“正步”,這個精神這個毅力要多悲壯有多悲壯,士兵們從現在起就是在一塊死過人的地面上操練了,士兵們你們非得比以前多點精神多點毅力!當領導的已經下了死決心,非得把訓練搞上去。所以,你們我們都已別無選擇。還有個意思不言自明:瞧見沒有,我們不怕死人。不小心死掉一個,當領導的沒給嚇住,更他媽強硬了。這正是蘇子昂預期的效果。

    直至哀樂結束,蘇子昂還始終昂著頭,面帶稍許傲色。這東西他聽得多了,簡直能完整地背下來。父親追悼會時他就曾想攔腰掐斷它,今天他又感到了某種歪曲,他可以陪著官兵們聽完它,卻不動心不承認。他醞釀完備的語言已經在胸中聚成了塊,漲得使他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他清醒地感覺到,這充滿肅殺之氣的場面已成為他的陪襯,正在托舉著他。當然他也明白,即使讓一個侏儒站在這場面的頂尖上,那侏儒也會被放大許多倍。即使這場面頂尖上是一處空白,組成這場面的人也會被場面本身震懾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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