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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森林說,這一次機會難得,肩負重任。俄羅斯有沒有老鼠?有沒有蛀蟲?俄羅斯老鼠對檔案的危害大,還是蛀蟲危害大?人家怎樣滅鼠殺蟲,還有防火除蟑螂?都需要調研,加以辯證分析,作為本省、本市搞好檔案工作的借鑒。所以不要以為這是公款旅遊,別眼紅。
柯德海笑,說算了吧老塗,別說酸話。
塗森林也笑,說你老兄一大秘,機會多,成天跟領導在大洋上空飛來飛去,歐美南非澳大利亞,說起來跟咱們到對門中山公園遛彎兒差不多。不像我們檔案館裡天天看的不是飛機,是蟑螂展翅飛翔。這一次虧得省裡重視,體諒檔案工作者清苦,組了這麼個團,給了這麼個機會,要不陽光哪裡照得到塗森林。
柯德海說你老弟這片林子太茂密,不是陽光照不到,是無隙可鑽,一點不剩,全給擋在林子外頭了。
塗森林說所以格外渴望陽光對不對?現在趕緊敞開心扉,供柯大主任照耀關心。
柯德海說哪裡還需要,你老塗笑容滿面,特別陽光特別燦爛。
他們倆開玩笑,彼此老朋友,不必太斟酌言辭。塗森林一邊給柯德海沏茶,一邊詢問來意。他告訴柯德海,按照省裡的安排,昨天他就該起程了。這一次到俄羅斯是省檔案局組的團,開天闢地第一回,全省各市檔案局長無不感激涕零,提前一天彙集省城,學習培訓,強化外事紀律教育。他是單位裡有事,實在走不開,經向省局領導請假獲准,才多留一天處理工作,搞點小動作。明天他直飛北京,在北京與團組會合,後天全體人員喜氣洋洋,一起出國。
「大主任有什麼交代?」他笑問,「帶個俄羅斯姑娘回來給你?」
柯德海說恐怕不行,俄羅斯姑娘塊頭大,咱們黃種南方人個小,對付不了。
「那麼就發表重要講話吧,」塗森林道,「我知道大主任無事不登三寶殿。」
柯德海說不急,先喝茶。
他們在市檔案局二樓塗森林的局長辦公室喝茶聊天。柯德海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兼市府辦主任,到訪之前他曾從自己辦公室來過電話,當時語氣很急。聽說塗森林因故推遲一天,今天之內都在市裡堅守工作崗位,他才鬆了口氣。
「你要是走了就走了,是你自己留下來的,怪不了誰。」他對塗森林說,「老天爺就這麼安排的。」
塗森林心裡有數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也不是件容易辦的事情。柯德海號稱市府大管家,一向沉穩,城府很深,儘管彼此關係久遠,他如此突然前來還是非同尋常。
「最近跟小於聚過嗎?」柯德海問塗森林。
塗森林搖頭:「小於怎麼啦?又什麼事?」
「他有點麻煩。」
說得吃力一點:有,有點麻煩。柯大主任就這樣,你永遠都得特別留意他的用語,他嘴上說的跟他話音後邊說的,通常有相當大的區別。
柯德海提到的小於叫於肇其,是他們倆共同的朋友,眼下在市交通局當副局長。他那個局很了得,家大業大,掌握著大量資金、資源和權力,有「政府第一局」之稱。此刻於肇其碰上麻煩了,事發於一位姓肖的私營運輸公司老闆。肖老闆近年全力結交於肇其,兩人曾多次一起吃飯,混得相當熟。半年多前,冬至前後,肖老闆聽說於副局長有好事,急等錢用,於一個晚間趁周邊無人之際,帶著一個黑提包獨自去了於肇其的辦公室,包裡裝有十萬元。於肇其略事推拒,最終笑納。這位肖老闆聽說的所謂「好事」是什麼呢?時交通局局長快到點了,想接班的有好幾個,於肇其在副局長裡排名第一,最有希望。他跟身邊人說自己市裡的關係很硬,沒太大問題,但是這位子爭得人多,還得到省裡去跑。所謂「不跑不送,原地不動」,眼下是關鍵時刻。
現在這件事被知情者舉報,於肇其涉嫌受賄。
柯德海找塗森林,講的就是這個。塗森林聽罷嘴裡一「嘖」,挺著急,說小於怎麼搞的?柯德海趕緊說明,目前只是有人舉報,尚未確定。
「小於怎麼說?」塗森林問,「有還是沒有?」
柯德海說需要知道的就是這個。到底什麼情況?真的假的?
原來還沒輪到於肇其來回答問題,該小於暫時無事。被舉報的行賄者肖老闆此刻遠在山西運煤,做他的運輸生意,是另外的知情者舉報了他和於肇其。柯德海獲知了這件事,具體怎麼知道的,是收到匿名信、接到匿名電話,或者通過其他途徑,柯德海沒有提及,顯然不便說。
「找你商量。」柯德海說,「咱們是不是該瞭解一下,聽聽小於怎麼說?」
塗森林看著柯德海,好一會兒,忽然舉起右手食指朝天上一指。
「老柯,那邊怎麼樣?」
柯德海抬頭往天上看。他是裝的,塗森林的意思他一清二楚。他故意往天上看,還發表意見,說今天是陰天,沒看到太陽。
塗森林笑:「是天上沒太陽,還是柯大主任不陽光?」
柯德海也笑,有點尷尬:「老塗,我那椅子你清楚。」
他說椅子,實際上是說位子。市府大主任的椅子確實比較特殊,不免會碰上一些不好做的事,不好說的話。塗森林是過來人,當然清楚。
「開個玩笑,」塗森林說,「不問了,免得大主任為難。」
柯德海說知道塗森林最想念陽光,他何嘗不是。有的情況眼下不便多說,塗森林多聽也未必好。今後他會解釋,希望那時候一切都過去了。
這時他的手機鈴響。真是時候,簡直有如蓄意安排。
是趙副市長找他。領導問柯德海跑哪去了,怎麼到處找不著?省裡那個材料到底弄怎麼樣了?柯德海連說沒問題,他親自盯著呢,材料已經梳理清楚了。
「我馬上回去向您匯報。」
市長說快點,電話即掛斷。
柯德海對塗森林搖頭:「看看,是不是水深火熱?」
塗森林笑道:「大主任嘴上可憐,其實樂在其中。」
柯德海也笑:「你來試試,不說避之唯恐不及,肯定跑得比老鼠還快。」
他們握手,柯德海匆匆離去,真是跑得比老鼠還快。
沒再提起於肇其。此刻大家心照不宣,多說倒沒意思了。
那天上午塗森林不吭不聲,忙自己的事。要出遠門了,十天半月,單位裡需要安排的事情少不了。省檔案局下月要來檢查,得事先做準備,屋頂捉漏,水溝清疏,統一滅鼠。滅鼠事項特別難,客觀原因是本局大樓年事已高,房間漏洞很多,為老鼠提供的活動空間很大,主觀上是老鼠們智商提高太快,應對能力迅速長進,傳統滅鼠手段對它們已經很難奏效。因此這件事安排起來很無奈,下幾隻捕夾,四處撒點毒米,陰溝附近丟一些粘紙,不做不行,做了也就聊勝於無。
塗森林抽個空打電話,掛手機,找到了於肇其。
「這會兒在哪裡跑動呢?」他問於肇其。
於肇其說在公路上跑動。前些天下雨,轄區內省道一座橋塌了,緊急修了段簡易路讓車輛繞行。這些日子天天堵車,嚴重的時候全線癱瘓,交通局沒一天不挨罵的。
「老塗怎麼啦?好久沒聽你親切聲音了。」於肇其起了疑心,「你那樓裡的老鼠都捉光了?突然關心起我來了?」
塗森林笑,說本檔案大樓裡的老鼠不容易捉光,捉了還生,代代相傳,對付它們得有足夠的耐心。但是眼下公路上有一隻大老鼠在跑來跑去,這個他最不放心。公路上車多,不堵的時候每個輪子都跑得飛快,沒特別留神怎麼行。
「你趕緊回來,有事找你。」他說,「明天我出遠差,過期不候。」
於肇其說那不行,眼下他在路上,下午還有個現場會在工地開呢。
「通知會議推遲,馬上掉頭。」塗森林毫不含糊,「聽我的,明白嗎?」
「到底怎麼回事?喂!」
塗森林放了電話。
於肇其沒有再來電話。這小於聰明過人,他對塗森林有數。這種時候,用這種方式找他,講話這種口氣,沒有天大的事情也有地大。什麼事能急成這樣?於肇其心裡可能多少有一點譜。大小是個官,哪會像電視裡流行的青春偶像劇女主角一般沒心沒肺。有些時候,不需要地溝老鼠的智商水準,於故紙檔案間鑽進鑽出,勤勉耕耘,蠢頭蠢腦的蛀蟲都會本能地感覺緊張。
恭候小於前來之餘,塗森林抓緊時間辦了件事情。他叫了本局副局長、辦公室主任等數位下屬,一起到局大樓後部認真視察,看地溝,查牆縫,分析老鼠的走勢。正忙碌間,忽有一個物體從天而下,朝塗森林身上砸去。時塗森林剛彎下腰指著讓大家看地上一些小爪印,那物體恰從他肩部擦過,墜落到水泥地上,「砰」的一聲巨響,頓時土崩瓦解,一地狼藉,樓上樓下一片驚叫。
掉下來的是個花盆。連盆帶土,還有盆中所植蘭花。該事件純屬偶然突發,不是有誰圖謀行刺本局領導。時四樓辦公室一位姓胡的年輕女職員擦洗窗戶,不小心把窗台上的花盆踢下來。大樓後部通常沒有人來去,誰想那天恰好局長率隊隆重光臨。
塗森林笑瞇瞇,對闖了禍幾乎嚇傻的年輕女職員發表感歎。他說小胡你力氣太小了,為什麼不多使點勁?塗森林身邊那幾個人一聽都叫,說那還了得,再使點勁直接就砸到局長頭上,局長只好進醫院,沒法出國了。塗森林說進醫院怕什麼,最好這會就給抬走,讓醫生包紮捆綁一下,明天照常動身,最多說話大一點舌頭。要那樣的話,說不定還是幫一個大忙,免得塗局長操心太多。
大家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兩小時後小於遵命到達。
他們在塗森林的辦公室聊,於肇其坐的就是上午柯德海的那個位子,這叫「彼去此至」。塗森林解釋說,今天的事情比較急,因為明天一早他就動身去俄羅斯。他知道於肇其去年也走過一趟,所以找於肇其緊急打聽一下行情。俄羅斯怎麼樣?好玩不?花的什麼錢?人民幣用得上,還是非得盧布和美圓?有什麼東西可以買?難得出國一趟,總得買幾顆俄國花生米什麼的帶回來,單位裡同事,親戚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就像好不容易把個老婆娶過來,辦喜事了,再沒錢再小氣,發幾顆糖還是必要的。
塗森林笑瞇瞇,很和氣很輕鬆的樣子。於肇其還沉得住氣了,他當然知道塗森林這麼召喚他,絕不是為了這個。但是塗森林不提起,他就不急著追問。他對塗森林說,去年交通系統組團赴俄考察,他在那裡吃過俄餐,也吃過中餐,不記得吃過花生米。人家不像咱們會折騰,油炸水煮干燜什麼花生米都有。俄羅斯用盧布,美圓兌換盧布也還方便,在那兒買什麼東西好?俄制重型坦克不錯,咱們買不起,也開不回來。但是可以採購的小物品小禮品不少,像巧克力、木套娃、首飾盒、亞麻布披肩,等等。不算貴,準備幾千塊錢,可以背回一麻袋,檔次當然高不到哪去。於肇其自己在俄羅斯買的東西大約可屬中檔,是當地產的紫金項鏈,還有琥珀飾品,每件幾千個盧布,折人民幣兩三千,那東西不錯,有老婆給老婆,有女朋友給女朋友,都拿得出手。但是成本略有些高,買幾件可以,買多了吃不消,也有腐敗之嫌。
「身上帶錢啊什麼的要小心,小偷可不比咱們的差。」於肇其說。
「你讓人家洋偷偷了?」
於肇其說沒有。團組裡有兩人遇上了,損失不輕。
塗森林笑,說不錯,於副局長的腦子這麼清楚,不會有損本國財產,讓人家的小偷佔便宜。但是他估計於肇其去年出國紫金和琥珀一定買多了,經費比較緊張,決定給點贊助。這一次赴俄前,他從單位裡借了點錢,打算到俄羅斯買老鼠藥。現在改主意了,先借給於肇其,幫助解決虧空。
他卻不是說著玩,當著於肇其的面他打開自己的公文包,從裡邊取出個信封放到於肇其面前,信封並不厚,一沓,信封上寫著一行字:「塗局長出差借款一萬元。」
於肇其當即變色。
「老塗你幹什麼?」他把信封往塗森林面前一推,「別開玩笑。」
「嫌少?」塗森林說,「我就這些,佔十分之一,不足部分你趕緊湊去。」
「你說的什麼呀?」
「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於肇其說當然是裝不明白。塗森林不禁發笑。
「很好玩啊。」他說。
他把事情說了。套用現今公文流行格式,強調了相關的主題詞:半年多前、晚間,肖姓老闆、十萬元,不跑不送,原地不動。於肇其不等聽罷即情緒衝動跳將起來。
「胡說八道!」他說,「這他媽誰說的?」
塗森林說誰說的不重要,有沒有比較重要。
「沒的事,造謠!」
塗森林讓於肇其不要急著表白,沒用。本檔案大樓只抓老鼠和蟑螂,不負責辦理官員收錢受禮的案子。此刻於肇其說什麼都白搭,純屬狡辯。舉報者非常知情,時間地點細節一應俱全,只差現場錄像為證。於肇其一口咬定沒有不奇怪,犯這種事的人都這樣。但是哪一個咬到最後?
「我要是辦案的,肯定讓你屁滾尿流。」他說。「老塗你奇怪了!別人我不知道,你說的這肖老闆去山西,還在那兒呢!」
塗森林說,除了姓肖的就沒人知情了?獨自上門,後邊一定沒有人?真的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嗎?沒那麼簡單。這種事從來不像表面看那麼單純。
於肇其大睜眼睛看著塗森林。好一會兒,他叫道:「這話你哪聽的?」
塗森林還是那句話,從哪聽到的不重要,有沒有比較重要。
「造謠!全是瞎話!」
塗森林說他不聽這個。
「不想看你一傢伙完蛋,所以才找你。」塗森林說,「你不必跟我多講,事情你自己最清楚,該怎麼辦你也明白。現在還有時間,但是肯定不太多了。」
「你倒是給我說明白些!」
塗森林擺手,說:「夠了,能說的就這些。」
「趕緊處理。」他說,「數額不算小,事情很嚴重,你自己有數。」
「老塗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塗森林說怎麼辦要於肇其自己考慮。可能有幾種選擇,例如爭取主動,投案自首,至少可以從輕發落,保住一些可以保住的東西。
於肇其氣壞了,一拍桌子站起身來。塗森林就勢趕人,揮手讓於肇其快走,趕緊到公路上跑動,忙碌公務。有什麼好事等他從俄羅斯回來再講不遲。於肇其不說話,黑著一張臉轉過身,塗森林又把他叫住,指著桌上裝錢的信封說:「先拿著吧。」
「什麼話!」
塗森林就自嘲,說行,如此看來本次出國經費充足,可以給老婆買幾條披肩。
於肇其再次發話,還問塗森林究竟怎麼回事?一個所謂知情者舉報一個交通局領導,怎麼會報到檔案大樓這邊來?簡直奇怪!到底誰說的?
塗森林說這很簡單:要出國了,去俄羅斯品嚐黃油和黑麵包,心情特別激動,昨晚睡不著,吃了安定,結果就做夢,夢到了列寧同志。
「他跟我說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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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是莫斯科。莫斯科宇宙大飯店大樓前的廣場上站著個人,戴頂圓柱形鴨舌帽,站姿一動不動,是一座雕塑。這不是俄羅斯人,卻是法國前總統戴高樂。翻譯小張說,這家酒店有法資背景,二十多年前莫斯科舉辦奧運會,運動員就住這家酒店。這裡保安措施相對嚴密。
小張來自省外事部門,懂俄語,到過俄羅斯,一路上他特別關注保安措施。他讓大家把證件、錢和細軟什麼的放在貼身小包,隨身攜帶,不要放置在行李箱裡托運,以有效防盜。小張說眼下中國小偷厲害,俄國的小偷也不遜色。人家不像咱們飛車賊砍手黨那樣兇猛,但是技術水平高,什麼鎖都能開,什麼包裝都能解,解開了還能復原,你都不明白他怎麼弄,只知道裡邊的東西沒了。所以細軟貼身保存為宜。
塗森林插話,讓大家特別注意小張的提醒。塗森林說,他一位朋友去年訪俄,團組裡有兩位跟小偷「哈羅」了。朋友特地交代他要小心。出這種事自己很難受,別人也不快活,大家提高警惕,口袋捂緊一點。
大家都笑,說塗局長有警惕,快傳授點防盜經驗,免得大家讓小偷「哈羅」。塗森林說這有點難。小偷都是暗箱操作,手法不陽光,真不知道怎麼對付。他的防盜高招很簡單:聽朋友介紹後,特地讓老婆在短褲頭裡邊加縫一個暗袋,有了這東西,不怕俄羅斯小偷厲害,只愁盧布和細軟偏少。
眾人大笑。塗森林也哈哈哈,如他自己所笑稱,很燦爛很陽光。
其實那時他心裡正走神。說起小偷提起朋友,不禁讓塗森林想念起於肇其。此刻小於怎麼樣?在跟誰「哈羅」?不會被誰「哈羅」了吧?
他們是從北京直飛莫斯科的,團組相當精幹,共十一名成員,團長是省局李局長。省局辦公室主任小夏為秘書長,翻譯小張,然後是八個組員,來自各地市。公務出訪,自然公事為主,到達莫斯科,俄方接待單位提出一張接待日程,參觀數個檔案機構、雙方同行座談,另加遊覽。這時塗森林就打聽紅場,還有列寧墓,詢問安排了沒有?小張說錯不了,中國來的團多有這個項目。塗森林說那好,到俄羅斯買個披肩有必要,也不能只知道買東西。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找點熟悉的東西,親切親切。
果然第二天安排去了紅場。俄方請了個懂中文的導遊,因為日程很緊,在那裡只一個上午,導遊讓大家二選一,或者是克里姆林宮,或者是列寧墓。兩地點都挨著紅場,但是沒法都進,因為參觀者眾多,都要排隊,有時要排幾個小時,因此只好有取有捨。團中人大都想看看克宮,塗森林則力主拜謁列寧。他說從小知道弗拉基米爾?伊裡奇?烏裡揚諾夫,也就是列寧。研讀人家寫的書,背誦人家講的話,多少年了。這些日子工作繁忙,考慮捉老鼠多了,書讀得少了,但是畢竟以前記住的東西還在。到此一遊,不去看看會感到永久遺憾。
團長拍板:「到那兒再說吧。」
他意思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到紅場看排隊狀況,人太多捨一求一,人不多兩全其美。這主意透著聰明。
一行人上車去了紅場。到達時天下小雨,雨濛濛中塗森林只好永久遺憾:當天因某緣故,列寧墓暫不對瞻仰者開放。但是列寧同志舉著雨傘在列寧墓外頻頻招手,用相當熟練的中文向塗森林熱情招呼:「你好!」
是位模仿者,個頭長相衣著跟電影、畫報上的列寧幾乎一模一樣,動作語氣也模仿得非常到位,足可擔任特型演員。這位模仿者在紅場上招攬遊客,對貌似中國人者尤其熱情。誰有興趣可以跟他一起合影,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須付盧布若干。
團中同伴起哄,讓塗森林過去跟「列寧同志」拍一張,聊補未得拜謁之憾。真的見不到,仿的也行,人家還是大活人呢,特型演員,像極了,拍起來多有趣:「列寧同志」於列寧墓前親切接見來自中國的塗局長。可以把照片放大了,掛辦公室一面牆。
塗森林趕緊走開,他說盧布問題不大,牆也足夠,只是感覺不對,不能這麼幹。
恰在其時他的手機響鈴了,柯德海的聲音傳到了紅場上。
「老塗你在哪兒?身邊有座機嗎?」
塗森林出國前,特地讓局辦公室給自己的手機辦了國際漫遊。他是局長,出門十多天,單位裡總會有些事情需要聯絡。手機的國際長途資費貴得驚人,塗森林出國後一直開機而不接,電話鈴響,看看號碼顯示,然後回發一條短信,告知自己出國,有事短信聯絡。國際短信也貴,比電話卻要便宜許多。但是一看是柯德海來電話,塗森林一秒鐘都沒耽誤,立刻接聽。
「我在外頭,」他告訴柯德海,「你說。」
柯德海問俄羅斯怎樣?感覺不錯吧?塗森林說俄方提供的參觀點有價值。雙方同行深入交流的主要障礙是語言不通,難以仔細打聽防鼠滅蟲等事項。其他感覺不錯。
柯德海道:「跟你說件事。」
他的口氣平和,敘述非常簡潔,講的還是於肇其。此時此刻,他們間急迫到非得進行這種國際漫遊聯絡的事情,當然除小於無他。
這於肇其去找柯德海了,就在幾小時前。時柯德海列席市長辦公會,於肇其在會場門外守候了將近一個鐘頭,在柯德海有事出場時把他攔住。他們去了柯德海的主任辦公室,談了二十幾分鐘。於肇其情緒衝動,說有人講他拿了一個肖老闆十萬塊錢,純屬造謠。柯德海即表示很意外,說此前沒聽過這事。
「我只能這麼說,老塗你知道的。」柯德海在電話裡說。
塗森林表示理解。如果柯德海可以直截了當跟於肇其談,他就沒必要繞個彎,把塗森林拖進來當第三者,讓塗森林在百忙於滅鼠和出國之際還要陪同操心。柯德海不直接出馬,當然有他的原因。事實上那天柯德海也沒有直接提出讓塗森林找於肇其,他匆匆來去,含糊其辭,只說怎麼辦呢?瞭解一下情況吧!不提具體要求,不言之中兩人彼此有數,心照不宣。塗森林知道柯德海要他幹什麼,柯德海知道塗森林會怎麼辦。塗森林跟於肇其談話後曾電話反饋過,柯德海知道於肇其情緒衝動、反應激烈,卻沒估計到他會直接找上門來。這小於聰明過人,他知道市檔案局大樓飛來飛去的蟑螂不可能獲知並傳遞案情,塗森林的消息來源肯定很特殊,於肇其有理由猜測柯德海。明知柯德海不找他可能是大有不便,還這麼主動撲上來,就是要找你,探聽虛實,說明表白,於肇其就是於肇其。
柯德海跟於肇其繞圈子,敲邊鼓,只說沒事就好。有事可不敢心存僥倖,這種事沒有僥倖。他還讓於沉住氣,該找的找,不該找的別找,不要搞得到處聲音,自己把自己弄得沸沸揚揚。他走後柯德海即急通塗森林,因為挺擔心。於肇其在他那裡表現特別情緒化,非常衝動,胡亂說話。除了自稱清白,他還指控有人搞他,說搞他的目的不是不讓他當局長,是想搞更大的,用心險惡。他不怕,想搞就來,他後邊有人,後邊的後邊還有人,從市裡省裡一直到北京,都有人。要找的話,美國紐約聯合國大樓裡都能找到說話的,看他們能搞到什麼程度!
「這他媽說啥呀!」塗森林不禁著急。
「我告訴他別亂講話,這種時候尤其要冷靜。」柯德海道,「他那種性子,怕他弄個不可收拾,真是特別不放心。」
此刻塗森林遠在俄羅斯,柯德海為什麼還找他說這些?就因為特別不放心。他說,以他掌握的情況分析,於肇其恐怕不像自我表白的那樣清白,事情可能會變得很嚴重。具體情況他還不好細說,特別在電話裡,等塗森林回來吧。他覺得現在恐怕還得請塗森林給小於打個電話,盡量勸導,以求穩妥。
塗森林握著電話,好一陣不出聲。末了他說,他會再給於肇其打個電話。
「這種時候還得勞你老塗,真是沒辦法。」柯德海說,「你知道他就那樣,當初跟我總不對路,但是聽你的。」
塗森林說柯大主任的任務真是代價太昂貴,手機國際漫遊非常費錢的。
柯德海跟著也開玩笑,讓塗森林弄張發票給他,多少都行,他負責報銷。
塗森林即在紅場上給於肇其打電話,沒聯繫上,對方手機關閉。
當天下午,接待方安排團組去莫斯科最負盛名的阿爾巴特街參觀購物。下車前導遊指定大家在大街附近的俄羅斯外交部大樓外集中,這座大樓是哥特式建築,尖頂高聳,可為標誌。導遊讓大家對表,說當晚俄方接待單位有一個招待宴會,遲到了有違外事紀律,大家一定要守時。導遊建議所有團組成員把手錶從北京時間調為莫斯科夏令時間,待離開俄羅斯回國再調回來,以免一路總在換算。車中一些人趕緊調表,塗森林也把手機取出來更改時間。
他問導遊:「除了購物,這條街還有什麼?」
導遊說街中部有普希金及其妻子的雕像。
塗森林說他出門從不買東西,因為不擅長這個,老婆交代他不要亂花錢,所以逛街購物,以飽眼福為基本原則。到俄羅斯情不自禁就想找一些什麼,都是以前曾經很熟悉的。懷舊總是有親切感。今天沒找到列寧同志,挺遺憾,就在這裡找一找普希金同志吧。車上人都笑,說塗局長這個稱呼明顯不當,普希金是沙俄時期俄羅斯最有名的詩人,那時候還沒有布爾什維克。塗森林恍然大悟,說是他呀,明白了,寫過《上尉和他的女兒》,為了名譽死於決鬥。
阿爾巴特街熙熙攘攘,兩旁店面,街中擺鋪,人來人往。團組人員入街後各自走散。塗森林背著個包獨自行動,東看西看,不時拿出手機。
於肇其總是聯繫不上。
他在那條街上開始注意起木套娃,這可能是阿爾巴特街大小商舖裡最普通的木製工藝品,外觀多為笑瞇瞇披俄羅斯花頭巾的小姑娘。套娃分上下兩部分,下部為圓形底座,上部是娃娃的頭和身子,可從中部旋開,裡邊車空,套著另一個小娃娃。把小娃娃再旋開,裡邊還套著一個更小的。大套中中套小,少的一套三五個,大的一套十幾個,全部套起來只有一個大娃娃,拆開來一溜擺開,從大到小一排俄羅斯小姑娘,一式的花頭巾,一樣的笑瞇瞇。
塗森林覺得有趣,說這小娃娃笑容真是挺陽光。
他在阿爾巴特街上找到了普希金及其夫人的雕像。恰團組一個同伴從旁邊走過,塗森林把他喊住,請他幫忙按一下快門,跟普希金同志合個影。這時手機響鈴了。
是於肇其。此刻為北京時間晚十一點出頭,於肇其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座機的來電顯示,知道塗森林遠從俄羅斯掛了數個跨國長途進來。沒有要事,當然不會如此尋找。於肇其回了電話。
他說老塗什麼事呢?
塗森林說此刻他在阿爾巴特街,這裡有很多俄羅斯套娃,出國前聽於肇其說過。他在這裡看到了一種套娃很特別,不是大姑娘套小姑娘,是男人相套,都是前蘇聯領袖人像,一個套一個,按任職時間順序大小擺開,排列於大街上供遊客選購。
於肇其說他見過,形象畫得挺誇張,有點漫畫化。
塗森林問於肇其去年赴俄,在哪兒買的紫金項鏈?阿爾巴特街嗎?於肇其說不是,那種地方東西貴,導遊帶他們去近郊一家專業精品店,在那裡買的。
「可靠嗎?會不會真假莫辨?」
塗森林故意東拉西扯,如此國際漫遊。於肇其當然知道不對頭,他直截了當地問:「老塗你一定聽到什麼了?老柯跟你怎麼說?」
塗森林說他沒聽老柯說什麼。他在阿爾巴特街上看到各式各樣的物品,突然就想起唯物論第一個命題:「世界是物質的世界。」他還想起了於肇其。以往只知道俄羅斯有三套車,現在才知道還有一種東西叫木套娃。人和人原來還可以這樣套在一塊。
於肇其默不作聲。
塗森林說國際漫遊費太貴了,不敢太多抒發觀感,回家再細談。遠在異國,此刻很想念鄉親們,特別想念小於同志。臨行前聊過天,知道於肇其碰上一些情況,心情不太好,不免一路牽掛。千萬里外,禁不住還想交代一句話:冷靜對待,不要情緒失控,務必做出正確抉擇。該做的事要做,不該說的話別說。無論做出什麼決定,都應當為之負責。無論碰到什麼,都應當經得起。此刻他身在俄羅斯,不由得想起早年這裡一部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國人很熟悉的,寫的其實不是煉鋼,是煉人,書裡講了人的一生應當怎麼度過,很理想化,估計塵世中人很少有誰可以夠得著。但是盡量少為一些什麼愧疚終生,還是應當且可以做到的。大家共勉吧。
於肇其還是默不作聲,一定有些感覺。
「說得我又舌頭大了。」塗森林道別,「回頭再談。」
於肇其很反常,突然「嗚」的一下,在電話那頭失聲痛哭。
他說眼下他真是非常想跟塗森林好好談談,像以前那樣。塗森林怎麼一下子跑那麼遠?還怎麼說?他知道塗森林是關心他。沒事的,他就是心情不好。發悶,著急。塗森林什麼時候回來啊?不會來不及了吧?
他把電話放了。
塗森林看著自己的手機發愣,好一會兒。
時恰有兩位團組同伴從他身邊走過,他們喊他。
「塗局長幹嗎了?這麼嚴肅?」
塗森林即笑瞇瞇,燦爛而陽光。
他說這是當年紅軍的帽子。是吧?
小攤兒上擺著一種俄羅斯軍帽,不是如今俄羅斯軍人頭上那種俄式大蓋帽,是一種尖頂皮帽,皮帽中嵌著一粒紅色五角星。印象中這是數十年前,十月革命之初紅軍戰士的帽子。塗森林興之所至,剛在電話裡跟於肇其提起的那本前蘇聯名著,書裡主人公紅軍戰士保爾戴的帽子應當就是這種。眼下阿爾巴特大街上到處有售。
3
當年,有一回市政府辦公室開新年晚會,各科輪流上台表演節目,綜合科三個幹部一起卡拉OK,唱俄羅斯民歌《三套車》。卡拉OK歌單上歌曲多如牛毛,找如此古老的外國民歌一起自娛自樂,沒有特別緣故,只因為三人共事,總被周邊人等戲稱為「三套車」,所以自覺對號入座,拿人家的歌當自己的招牌。
當年三個人裡,塗森林是後頭來的。塗森林大學裡讀哲學,畢業後到宣傳部下屬的講師團當理論教員。理論教員給基層幹部上課不容易,理論要懂,口才要好,人得活絡,舌頭得順溜,知道怎麼深入淺出,人家才聽得下去。有的理論教員會搞創作,擅長編順口溜,例如「遠看像座廟,近看是干校,腐敗分子在深造」,等等,聽眾覺得新鮮,哈哈哈,效果倍好。塗森林不行,雖然笑瞇瞇,對文學熱愛不夠,編講義不會押韻,不知道怎麼譁眾取寵,且有個小毛病,一緊張就口吃,如人們所笑,「有,有時舌頭有點大。」因此講課效果不佳。偏偏有個人注意到他,政府一位副市長在宣傳部編的簡報上看到一篇短文,話不多,表達得挺清楚,印象很深,打聽這個誰寫的,結果發現了塗森林。機關裡一向文牘,到處需要會寫材料的,領導瞭解了塗森林的情況,說別看這年輕人舌頭大,筆頭不錯,看文字就知道內秀,頭腦清楚。給我吧。
於是塗森林進了政府辦的綜合科,當副科長。時綜合科缺筆手,裡邊只兩個幹部,日常材料任務很多,彼此還內耗,有矛盾,兩人中一個是柯德海,時任科長,另一個為幹事,就是小于于肇其。
於肇其對塗森林發牢騷,表示對科長的不滿。他說人家姓柯,所以當科長,發號施令,動口不動手。我們家老祖宗不行,姓了個於,人稱「干鉤於」,干字加一鉤,也不知道鉤哪去了,只能當幹事,什麼事都得干。
那時候的小於已經顯示出對職位的巨大熱情,他對科長柯德海有意見,是認為柯德海對他不關照。小於出自名牌大學,復旦中文,人聰明,領導意圖抓得准,材料弄得快,是政府辦王牌寫手之一,但是年輕氣盛,自視較高,看不起別人,不會處理人際關係。塗森林到來之前,政府辦提了幾個年輕人,小於認為無論如何自己該算一個,結果因民意較差,沒輪著,其他人上了,此桌無魚。因此於肇其不服,遷怒柯德海,認為科長只會壓任務,不會關照屬下。柯德海年長幾歲,為人處世成熟得多,本也搞材料出身,當科長後逐漸收手,親自捉刀日少,主要從事「協調和文字把關」。科裡除於肇其外,原本還有一個寫手,後來調走了,大材料一來都壓到小於身上,小於說有事要他幹,好處不給他,如此不公怎麼行?格外不滿。
塗森林安慰他,說來日方長,別著急。彼此同事和為貴。
柯德海也有不滿,他跟塗森林說,小於不成熟,功利心太強,非常情緒化,這麼鬧像個什麼?不像話。
柯德海說小於可取之處也有啊,大材料出手挺快的。
當時於肇其鬧彆扭,沒心思幹活,塗森林一聲不吭,什麼都先頂起來。有天晚上他到辦公室加班,搞科長交辦的一份應急材料,這材料本該小於寫,人家不幹,只好歸塗。叫做幹事甩手,副科長接著。遠遠地看到辦公室亮著燈,卻是小於來了,在辦公桌邊亂翻。塗森林開玩笑,說小於這麼認真,學習什麼重要文件?於肇其把手一攤,抓著的卻是塗森林剛擬一半、隨手丟在辦公桌上、正準備當晚加班搞完的稿子。
「你行,這部分寫得利索。東西擺著呢,比那個強多了。」於肇其說。
於肇其未經當事人許可,這般學習,就此卻服塗森林,因為人家文字拿得起來,還任勞任怨不計較。示服之餘他還影射科長,表達不滿。塗森林笑笑,沒多說話。
後來塗森林笑瞇瞇,在柯德海和於肇其間和稀泥,調和雙方關係。如他們經常代書於紙上供領導們講話時朗讀的那樣,叫做「不利於團結的話不說,不利於團結的事不做」。一個科室有了這麼一個人,情況總是大不一樣,就像有了一塊兩面膠,你才有望把兩塊疙疙瘩瘩的木板粘在一起。塗森林就這麼兩面膠,科裡氣氛漸漸比較融洽,慢慢地就有了綜合科「三套車」之說。
那時候於肇其跟塗森林走得最近,無話不談。於肇其說機關裡筆頭強的還很多,塗森林最讓他服氣的是為人。塗森林好人一個,正派,友善,跟他的笑容一樣,人雖隨和,心中有譜。於肇其稱自知性格上有毛病,跟別人搞不來,塗森林卻能容他,大人有大量,說什麼都聽,能幫就幫,於不露聲色間指點勸告。兩人一塊工作真是有幸,讓他學到很多,長進不少。
三人共事近兩年,機會來了,於肇其老家那個縣的政府辦副主任退休,要找人接替,必須是能寫材料、有辦公室工作經驗的。於肇其有興趣,因為該職在當地屬中層領導,不像市政府科長副科長其實都是「干鉤於」,不算領導,只能算些大幹事。他毛遂自薦,亦請柯德海塗森林幫著說話。兩位科長聯手隆重推薦,於肇其終於衣錦還鄉。
於肇其提拔榮調之際,科裡「三套車」開進酒店,一起吃一次飯,為小於餞行。於肇其喝了點酒,略有些得意忘形,情不自禁拿《史記》中陳勝吳廣說事。當年陳勝尚未揭竿而起當陳勝王,還在田頭地腳充苦力時與夥伴們有約,叫「苟富貴,無相忘」。於肇其說咱們一樣,今後出頭了,彼此不要忘,還得互相幫。
塗森林即開玩笑,說小於這是幹嗎呢,企圖謀反還是拉幫結派?
於肇其說你這傢伙說哪去了。咱們這是「三套車」嘛。
柯德海說毛主席當年講過,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的。
於肇其回縣裡當他的中層領導,起初還順利,很快又不行了。這人性格上確實有毛病,自視太高,目中無人,加上情緒化,不容易得人緣。幾年下來,一直原地踏步,領導不欣賞,群眾不看好,陷在縣裡升不上去,揭竿而起,自立為王那就更難。相比之下,柯德海塗森林很順利,坐在辦公桌邊彼此搭檔,一路往上,先是柯德海提副主任,塗森林接科長,後來柯轉正,塗再接。一晃數年,時逢下邊縣區換屆,柯德海對塗森林說這是個機會,下去幹幾年願意不?有一段基層領導的工作經歷,對今後發展可能有利。塗森林說那當然好,聽主任安排。此刻柯德海不說運籌帷幄,也有些長袖善舞了,這人辦事縝密周到,頗受市裡頭頭器重,不聲不響就把事情運作起來。那年秋天塗森林離開政府辦,派到縣裡任職,當副書記,去的剛好就是於肇其那個縣。柯德海交代了一句話:「關照一下小於,情況不太好。這人咱們都瞭解。」
塗森林到來時,恰跟當年一樣,於肇其很不得志,牢騷滿腹,這一次不滿的對象是縣裡的書記汪濤。這書記性格強悍,說一不二,用幹部很挑剔,他看不上於肇其,成見很深,總是把他丟在一邊。塗森林去時,恰逢縣直班子調整,縣政府辦主任缺位,於肇其是資深副主任,輪也該輪上了,書記卻說不行,這人撐不起來,另外找一個。塗森林悄悄努力,百般建議,末了才給於肇其爭取了一個主任科員頭銜,聊為安慰。於肇其很氣憤,說汪書記搞小圈子,只計親疏,唯要自己人,不管水平和能力,讓這種人壓著就跟叫閻羅打鉤似的,十八層地獄之下休想翻身。塗森林還說別急,不是有那句話嗎,運動是絕對的,事物總是處在發展變化之中,沉住氣。
小於要能沉得住氣,恐怕早是另一番氣象。這人不甘寂寞,東方不亮西方亮,總是要想辦法。有天晚間他突然跑到塗森林的辦公室,一臉神秘,關門閉窗,拿出一張紙讓塗森林欣賞。
「這回他死定了。」他說。
他拿的並不是誰誰的死亡判決書,是涉及本縣書記汪濤的一封舉報信。此信當時在縣裡已沸沸揚揚,發送範圍甚廣,塗森林自己也收有一張,內容主要是指前些時候汪濤的父親重病,後去世,汪利用為父親舉喪之機大肆收禮斂財,嚴重違反黨紀。於肇其對塗森林說,這件事已引發省領導重視,省有關部門即將立案調查。
「他跑不了了。」
塗森林說這種事誰幹了誰跑不掉,咱們心中有數就成。
於肇其說姓汪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回肯定要給弄下來。汪濤不光一直壓著小小的於肇其,對身為副書記的塗森林也一樣。這兩年塗森林在縣裡工作,最難最重的活都是他的,好事總歸別人。該書記疑心極重,對塗森林不信任,不放心,旁人都看不下去,機關內外到處都有議論。
塗森林說小於咱們不說那些。
「趙縣長說了,塗副有能力,早就該重用的。」
塗森林明白了。於肇其不是沒事找事前來傳播小道消息,他負有重大使命。於肇其提到的趙縣長叫趙紀,他跟書記汪濤不和,由來已久。這兩人個性都很強,為人處世風格很相像,時常在一些具體事項上意見相左,磕磕碰碰,有時弄得很不愉快。他倆背景也都相當,汪濤擔任書記多年,上層人脈豐富,趙紀則是後起之秀,跟市裡主要領導的關係十分密切。一個縣裡,書記縣長兩位主官鬧矛盾,機關內部必定很複雜,環境氛圍必定很惡劣,特別是性格如汪濤和趙紀這兩人者,情況尤其嚴重,塗森林感觸至深。這段時間裡汪濤趙紀兩人的矛盾趨向表面化,有傳聞說汪濤書記強烈要求上級將縣長趙紀調離本縣,而趙紀表態堅決不走。
塗森林對班子裡的事情當然清楚,汪濤趙紀跟他當年碰上的柯德海於肇其不同,彼此間矛盾深得多,如塗森林所自嘲,他所慣用的「塗氏兩面膠」伎倆不管用了。他到縣裡後,一向就事論事,與雙方都保持一點距離,不去跟誰靠誰。為此書記汪濤對他有所看法,可能猜忌他腳踩兩隻船。縣長趙紀則多次對他示好,說塗副為人正派,會協調,有水平,可惜還沒機會充分發揮出來。
現在機會來了,通過於肇其悄悄降臨到塗森林的身上。這天晚上於肇其找塗森林,是鄭重其事前來傳話並協調動作的。於肇其說,省裡決定調查汪濤被舉報事項,這只是個由頭,汪濤的其他問題可能也會涉及,一個一般違紀案可能會變成反腐大案。趙紀縣長讓他把這一情況趕緊告知塗副書記。
塗森林說:「小於,這種事怎麼歸你管了?」
於肇其說,趙縣長知道他跟塗森林是老同事老朋友,私交一直很好,所以跟他說這些事。他明白趙縣長的想法,自告奮勇來找塗森林。這段時間於肇其跟縣長趙紀走得近,一來他是政府辦副主任,工作上接觸多。二來他認為書記汪濤對己不公,而趙紀比較欣賞他,他當然就靠過去了。
「老塗,現在是個機會。」於肇其強調。
確實是機會。縣長趙紀準備抓住機會跟書記汪濤攤牌,他可能掌握有一些重要線索,時機不成熟不能拿出來,此刻恰當其時。如果汪濤出問題走人,甚至倒台,趙紀可能接任,於肇其必得重用。塗森林是副書記,身份特殊,趙紀希望他跟自己站在一起。具體要做些什麼還待細細商議,首先塗森林當然得通過於肇其傳遞一個明確態度:沒問題,堅決支持趙縣長,聯手行動。而後趙紀自會找塗森林深談。
「趙縣長說過,塗副好合作,當縣長是最佳人選。」於肇其說。
這話要由趙紀跟塗森林當面說會顯得太直露,有些像是開支票做交易了。通過於肇其轉述比較含蓄,留有餘地。可想而知,到時候即使塗森林沒當上縣長,其他好處也該會有的。
塗森林卻還是老樣子,「慣用伎倆」。
他說:「小於你肯定搞錯了。趙縣長那麼有水平的人,哪會這樣摻和。」
於肇其發急道:「老塗你怎麼啦,不相信我了?千真萬確!」
塗森林說可能嗎?他覺得不對。如果汪濤有問題,上級決定查他,咱們當然堅決擁護,端正態度,認真配合,知道什麼反映什麼。但是這種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沒必要摻雜個人考慮,搞其他動作。
「咱們堅決反對腐敗,咱們行事也應當陽光,對吧小於?」他說。
於肇其叫:「老塗!怎麼說到那個去了。」
塗森林發笑,說彼此相處多年,都清楚的。他塗森林一向就這個樣,這種時候想的就那個東西。現在是夜間,明天一早太陽總歸要出來,那就可以看到陽光了。
於肇其悻悻離去。
兩天後縣裡開大會,塗森林在主席台上見到了趙紀。他倆在班子裡排名靠近,排位經常緊挨。趙紀見到塗森林就沉著一張臉。那時候會議尚未開始,還可容領導們抽空聊幾句,趙紀問了塗森林一句話:「陽光是個啥呀?」
顯然於肇其把話搬過去了。顯然趙紀感覺不太好。
塗森林笑瞇瞇。他對趙紀說,當年他參加工作時,安排在講師團,時常給各單位上理論課。為什麼待不下去了?因為人家認為他講課有問題,平時在台下好好的,上了台一緊張就口吃,所以走人。他對此一向不服,認為自己素質其實不錯。今天上這個台,讓趙縣長一追問,發現確實還是不行,「有,有時舌頭有點大。」陽光是個啥?太陽光嘛。這麼說等於沒說,對不對?趙縣長的問題得從光子啊電磁啊能量啊什麼的去論述,他塗森林還真不行,因為學的不是那專業。
「我在大學讀的是馬哲,馬克思主義哲學。老師沒教過那個。」他說。
趙紀說是這樣啊。
一個月後,本縣領導層發生大地震,書記汪濤被停職審查,帶離本縣。果如於肇其所傳,汪濤案初起時似乎是一般違紀案,這人父親去世,喪事大操大辦,許多人前往弔唁、送禮。有人把當時情況錄像下來,舉報到省裡。省有關部門很重視,作為糾風案子開展調查,這一查竟查出了一個腐敗大案,從收禮受賄直至買官賣官,涉案金額百餘萬。汪濤因之倒台,趙紀接任書記。
於肇其被提起來擔任副縣長,不久又兼常委,開始大紅大紫。於肇其在與腐敗分子汪濤的鬥爭中態度堅決,立場堅定,衝鋒陷陣,指哪兒打哪兒,不留後路,奮不顧身,終於如願以償。與此同時塗森林陷進汪濤案中,幾乎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