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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捷很認真。有時太認真不行,會壞事的。
那時大家守候在高速公路出口,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十五分。陳捷向黃江河報告,說估計客人的車十五分鐘後到達。黃江河問了一句:「路上沒耽擱吧?」陳捷即認真打電話,打算核實一下客人目前的位置以判定是否準時到達。這個電話打壞了。
接電話的是夏玉龍。他一聽說黃江河等人正在路口恭候,當即發急。
「為什麼?我跟你交代過的!」他說。
陳捷嘴裡哎呀哎呀叫,說沒錯,是交代過不要迎接,情況跟領導報告了。大家說,謝副省長光臨,不接一下怎麼好,因此還是來了。
夏玉龍不說話,手機裡好一陣沒有聲音,估計他是放下電話,跟誰說明去了。他還能跟誰說?必是大領導謝榮光無疑。
好一會兒他說話了:「陳捷,你跟黃市長說,領導還是那個意見:不要接。你們趕緊先回去,我們直接上賓館,一會兒就到了。」
「這怎麼成?」
「省長定的,」他厲聲道,「按他說的做。」
於是就很尷尬了。謝榮光一行前來調研,事前確實交代當地官員不要迎接,大家在下榻地點也就是賓館會面就行。陳捷跟市長黃江河商量半天,認為還是應當來,於是該到的都到,忽隆忽隆一起前來恭迎。沒想到一上來就碰了一鼻子灰。
陳捷渾身冒汗,很後悔。早知道靜悄悄守株待兔就好了,客人到時大家鼓掌,那時沒有生米,全是熟飯了,看他還能怎麼辦?現在電話一打,死了,人家聞訊認起真,發話要求即刻走人,這可怎麼辦?能走嗎?不走能行嗎?用本地老鄉的說法形容,這裡一個市長不得了,有水桶那麼大,那邊一個副省長更大,有如打穀桶。陳捷充其量頂個小飯桶,他可怎麼擺弄?
黃江河盯著陳捷,等著下文,那會兒沒其他辦法,陳捷硬著頭皮趕緊報告夏玉龍的話。黃江河即眉毛一擰,極不高興。
「這都來了。」他說,「還回去?」
陳捷說:「聽說領導脾氣可大。」
黃江河一聲不吭。
陳捷趕緊出主意。事後證明,這個主意很餿。
他說能不能這樣:其他人員車輛一律撤退,只留一車兩人,輕車簡從。黃市長肯定得留下來,不只是迎接,是利用時間匯報工作。他陪市長留下來,協助處理事務。
那時候有四輛轎車停在路口,除市長外還有分管副市長、政府辦主任等相關官員在場,車輛、人員一溜排開,比較壯觀,通常情況下熱烈歡迎需要類似場面,眼下忽然顯得不合時宜了。不說浩浩蕩蕩,至少過於隆重。當時沒有更好的選擇,市長採納了陳捷的建議,一擺手下令說:「就這樣。你們快走。」
市長發話,大家自當聽從,於是匆忙上車,兩分鐘走光,路口處頓時輕車簡從。十分鐘後省政府的中巴車駛出了收費站口。陳捷站在路口邊高舉雙手使勁揮舞,心裡很懸,唯恐駕駛員沒看見這邊有人候著,也怕車上人看到了不予理睬,一氣之下揚長而去,那就太丟臉了。
還好,中巴車駛過來,停在路旁。車門一開,黃江河即上車,陳捷緊隨而上。
謝榮光坐第一排,這是慣例。這人五十來歲,身材魁梧,面相嚴厲。他伸手跟黃江河握了握,什麼話都沒說。大領導不說並不意味著承認現實,不計較了,自有人出面替他表示一點看法,這就非夏玉龍莫屬。夏副主任不宜對黃市長吹鬍子瞪眼,他只能對陳捷發話,予以嚴肅批評。
「陳捷你怎麼搞的?省長讓你們走,為什麼不聽?」
陳捷賠笑,說這不怪他,怪黃市長。
舉座皆驚。陳捷趕緊補充,說黃市長是對上級領導感情太深,生怕怠慢了。
「你還敢推!」
陳捷說哪裡推得開,只能乖乖接受教育。這裡省長市長加一個大主任,三座大山壓在他的身上,他一個小小「神」老鄉哪裡跑?早給壓扁了。
他看到滿車人面露不解,即加以解釋,說本地鄉下人講普通話嘴角漏風,他這個陳老鄉就變成了「神」老鄉。
於是一車人都笑。但是不敢多笑,因為謝榮光板著臉呢。
陳捷繼續前進,著力活躍氣氛,扭轉不洽局面。他往車上瞄了一眼,問夏玉龍:「怎麼少了一位領導?夏主任把王處長藏哪兒去了?」
夏玉龍說:「他有點事。」
一旁的謝榮光不高興了,板著臉一擺手,制止陳捷繼續活躍。他指著陳捷問黃江河:「這是什麼人?」
黃江河介紹說陳捷是市農辦副主任,他們主任因病住院動手術,目前工作由陳捷主持。這一次省調研組由省農辦夏副主任牽頭組織,市裡對應,由陳捷具體負責。陳捷這個人嘴巴有點怪,但是工作一向不錯,很認真的。
「回頭你給我查,看他這次是怎麼負的責?」謝榮光說,「三座大山只會唱高調,管不住一個陳老鄉?怎麼強調都不頂用了?」
車裡頓時鴉雀無聲,挺尷尬。謝榮光指著陳捷,當然不只是說給他聽。這時候陳捷還能往哪裡跑,只能沉痛檢討。他還是那一套,說不能怪他,這一次要怪的是謝副省長。大領導事多,重要講話、重要批示不斷下達,人卻難得一見,讓基層幹部瞭解太少,一朝光臨,真是不知道如何對付,左右為難。
於是輪到黃江河擺手,不讓陳捷多說:「講什麼廢話,死鴨硬嘴。接下來安排好,一切按領導要求落實,別讓省長再不高興。」
謝榮光竟不依不饒:「江河市長,我就要你落實這個。」
他要落實什麼?就剛才說的,查。他說要看看這個什麼「神」老鄉到底怎麼搞的。再三交代別搞那些東西,為什麼置若罔聞,偏偏要搞?這件事如果市裡不查,他就親自過問,緊抓不放。他準備把省裡這一次調研任務交夏玉龍主辦,自己另外開展調研,就查這個陳捷,題目叫做《怎麼搞的》。不是說大領導讓基層幹部瞭解太少嗎?這一次可以讓陳捷充分瞭解,讓他知道什麼叫做悔之莫及。
這個人語速平緩,並不高調斥責,也不怒目相向,卻是不怒而威,氣惱之情溢於言表。迎來送往算什麼天大的事?有必要這樣小題大做嗎?人家偏要。車上大小官員個個屏息悄聲,無不膽氣發寒,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夏玉龍及時出來調控現場。他說謝副省長的重要指示咱們要認真貫徹執行。來之前領導再三強調,一定要改進作風,不許產生不良影響,陳捷明白嗎?
陳捷說明白。
謝榮光居然還要揪住不放:「你明白個啥?」
陳捷苦笑,說領導真是一針見血。實話說他腦子裡確實沒搞明白,但是身子是明白的。此刻他四肢發涼,上氣不接下氣,就跟快淹死一樣。學一句文縐縐的話,叫做「畏懼不已」。真是畏懼不已。
還是沒人敢笑。但是謝榮光不說話了。
中巴車繼續前進。這是當天的第一回合,大出陳捷之意料。
事情本來不該這樣,弄到如此程度像是有些奇怪了。
三天前,夏玉龍給陳捷打電話交代調研事宜時並無異常。談及具體事務之際,他還跟陳捷開玩笑,讓他準備一點怪話,供副省長調研時欣賞。陳捷說,怪話不成問題,要葷的還是要素的?夏玉龍說都要,大小都是人,人都講究葷素搭配,營養全面有助健康。那時他說話的語氣挺休閒,沒太嚴重。他告訴陳捷,是謝榮光點名讓他負責安排這次調研的。省農辦的李主任帶團出訪,還沒回來。謝榮光不想等,讓夏玉龍抓緊操辦。調研組擬走三個市,夏玉龍把第一站安排在陳捷這裡,他對陳捷比較放心。謝榮光這位領導特別較真,得讓他一下子有個好印象,開好頭,調研活動才能圓滿。陳捷這裡可以看的東西多,他本人辦事特別認真,所以從這裡開始。陳捷便叫苦,說大主任看得起,不知道下面挺難受。聽說謝副省長厲害得很,駭人聽聞,讓他先去打別人不好嗎?自己這個「神」老鄉只是個副職,當出頭鳥太小了嘛。夏玉龍笑,說沒那麼可怕的,這次不要別的,就你這個出頭鳥。
當然都是些笑談,他們倆熟,玩笑無妨。電話上探討了一些具體事項,夏玉龍交代說,謝要求本次調研輕車簡從,他自己不帶車,統一用省政府的中巴。下面也簡化迎送,不必接,直接到賓館見面就行了。
陳捷說這好,汽油很貴的。
那時候他沒當回事,反正主隨客便,各自高興就行。不料一向黃江河匯報,麻煩就出來了。黃江河說謝省長怎麼搞的?有這麼簡單?沒搞錯吧?
陳捷這才發覺可能真的搞錯了。以往類似事項他管得少,副職不當家。這回主任生病才有他麻煩。他問了市裡接待處,接待處答覆說謝副省長近年到本市視察多次,單獨來過,帶隊來過,每一次都由市主要領導出面,到高速公路出口處接。這是慣例。上邊領導下來都這麼迎接,別的人也都如此,其他市也都一樣。
可是這一回人家作風優良了,特別交代。怎麼辦呢?破一回慣例?黃江河覺得不妥。他要陳捷問一下周邊的人:「別找夏玉龍,他只能那麼說,問他還為難。」
於是陳捷找了蔡省吾,蔡省吾在鄰市當農辦主任,比陳捷官大。但是彼此老同學,加上不相統屬,私下裡不計大小。夏玉龍跟他們也是同學,人家如今高高在上,儼然一座大山,跟他說話得注意一點,與蔡省吾略有不同。
蔡省吾說上個月謝到他們那裡去過一次,也是帶省裡幾大部門的人,開了一輛中巴車。省農辦李主任給他打過電話,也講不必接。他們覺得不合適,依然全場出動熱烈歡迎,大領導哈哈哈哈,並無異常。
「交代嘛當然需要,總得說說,表示表示,客氣客氣,你怎麼當真了?」蔡省吾跟陳捷打哈哈,「這一套你還不會?」
陳捷也笑,說自己聰明著呢,陳老鄉從來不笨。每一次路過仙山去拜見蔡主任,哪一次他都會先打電話,要求別給他上鹵豬蹄。是不是?這就是提前交代了,多鹵幾塊豬蹄以備咀嚼。
蔡省吾讓陳捷小心點,謝榮光對豬蹄不感興趣。
「他感興趣啥?」
蔡省吾說以他觀察,該領導比較喜歡人,尤其是陳捷這樣的人。他要高興起來,會把陳捷從頭到腳修理一遍,讓陳捷從此容光煥發。
「你讓他修理了嗎?」
「還好,大修年限未到,小修當然免不了。」
蔡省吾講了一件事:他們安排謝看一家台商農業企業,下車時領導忽然指著山邊一棵樹問那是什麼?蔡省吾卻不認識,急中生智說可能是台商從台灣搞進來的新品種。領導說這要是新品種豈不怪事。於是親率眾人過去鑒定該新物種,確認不過是本地早有種植的油萘。於是大領導當場修理他,要求他到省農科院果樹研究所去進修一下,學習一些本地果樹基本常識,以適應農辦主任的業務需要。
陳捷大笑,說蔡省吾活該。上大學時到處追女孩,不好好做作業,時間到了連夜借人的本子抄,現在才知道厲害。
蔡省吾說這位領導不太照顧咱們的面子,不過高興起來也還行。那天挨了一番修理,他感覺窩囊,卻沒有因此縮頭。後來找到個機會,他向該領導大聲哭窮,說不是自己不認真學習,是單位經費不足,困難太多。末了大領導竟然替他開口,要市裡給蔡省吾多撥點錢,讓他能夠支付前往省農科院進修的路費。金口一開還真管用,市裡一下子給了十幾萬元,一舉解決了該單位買新車安空調的經費缺口。
陳捷向蔡省吾打聽有關熱烈歡迎的各項細節。畢竟是老同學,彼此不必客氣,用不著雲山霧罩,擔心內部事項亂說不宜。蔡省吾一五一十介紹了情況,他還開玩笑,問陳捷幹嗎打聽得如此仔細,有何險惡用心?難道是準備拉領導下水?陳捷跟著也開玩笑,說蔡主任可以拉領導下水,陳副主任就不能學?只能伸腦袋挨人修理?蔡省吾咯咯地笑,說領導又不是他們蔡家的,那是全民所有制,公共財產人人有份兒,陳捷儘管下手,他哪裡管得著。陳捷便感歎,說如今當大領導真是特別不容易,這麼多人摩拳擦掌,個個冤鬼似的,盡想把他拉下水去。有如《西遊記》裡你來我往那麼多妖怪,都要吃唐僧肉。想來不免為之畏懼。
蔡省吾提醒陳捷,說不要太為領導畏懼,還是多為自己。所謂「閻王好哄,小鬼難纏」,安排類似領導事務,尤其要注意打點好其身邊工作人員,否則哭都來不及。
陳捷問:「你是說招呼好秘書?」
蔡省吾說不錯,謝榮光的秘書姓王,省政府辦的一個處長。
「是不是胖胖的,中等個,戴一副眼鏡?」
蔡省吾說不錯,就這個王。
「還跟著他?」
「是啊,一直都是。」
「這人我認識。」陳捷喜出望外,「熱烈歡迎過一次。」
蔡省吾問陳捷如何歡迎的?感覺怎麼樣?好侍候嗎?陳捷說沒事了。忽然間如釋重負,很高興。別的人指望不了,這個人能幫上忙。這就沒事了。
蔡省吾大驚,說難道這是陳捷在大領導身邊安插的臥底?陳捷說他跟這個王幾乎不認識。但是彼此有緣,看來這回沒問題,可以將領導徑直拉下水去。
緊急咨詢就此打住,陳捷趕緊跑去找黃江河匯報。黃江河很滿意,說這就對了。他當即拍板,按照本市慣例,參照其他地方做法,不管領導如何客氣,咱們該迎照迎,熱烈一點。於是大家隆重前往。
結果陳捷一上陣就碰個滿臉鼻血,大領導果然名不虛傳。陳捷哪能指望什麼臥底啊,那天上午他隨黃江河上了調研組的大巴車,一邊點頭一邊東張西望,頓時心裡發涼,知道自己高興早了:滿車領導該有的都有,獨獨就缺了那個王。
看來這回是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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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高速公路出口前往市區,進入市賓館,車行十五分鐘。一路上氣氛很沉重,但是未出意外,卻不料甫一下車,大領導即刻發作,上了第二回火。
「搞什麼?」他指著大門口問,「誰定的?」
「這沒寫錯啊!」
「馬上拿走。」
謝榮光指什麼生氣呢?竟是擺在他們下榻的貴賓樓大門兩側的歡迎牌。這種牌很普通,一側擺一塊,牌上紅紙黃字,寫有兩條非常一般的標語。左邊一面為「熱烈歡迎謝榮光副省長率省調研組光臨我市檢查指導」。右邊一面是「祝謝榮光副省長及調研組各位領導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類似標語見諸於多種歡迎場合,幾乎可謂全國通用,並無創意,今天謝副省長駕到,標語上寫的是謝榮光,明日謝省長走了,王主席來了,換成王主席的名字即可,大家一律笑納,反正就是個意思,表明主人熱烈歡迎,客人沒有太多計較的必要。卻不料今天謝榮光認起真來,堅決不予接受。
「早交代不搞這些,」他對陳捷瞪眼睛,「怎麼還弄?」
陳捷說如今鄉下人過年少不了也得貼兩張紅紙,寫兩個「福」字。大省長光臨,沒有兩張紅紙怎麼說得過去?
夏玉龍急了,當即發話阻止:「你還說什麼!快收起來。」
於是小姐、門童們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兩面標語牌抬進門廳裡。謝榮光站在車門邊,板著臉一動不動,直到歡迎牌抬開,才拂袖而行。
後來賓館老總向陳捷討教,問這標語怎麼了,讓領導這麼不喜歡?這問題不好迴避,因為兩條標語事前曾由陳捷親自過目。這次來的領導大,如何安排讓陳捷很費心,所有細節都很注意,包括標語。卻不料該倒霉時,任你怎麼用心都不管用,橫豎都得碰鼻子,標語也跟著倒霉。陳捷對老總說,看起來咱們真是老鄉,不會搞,弄個標語都發餿。為什麼要寫「光臨我市」?應當寫「蒞臨我市」才對。老總說這還不一回事嗎?陳捷說這位省長叫什麼?謝榮光,謝榮光副省長光臨我市,左一個光右一個光,加上另一邊還有一個光,三光政策嗎?把人家弄光,這怎麼可以?老總說不對啊,謝副省長也不是第一次來,以往抬出來的也是三個光,人家很高興,沒問題嘛。
陳捷純屬胡說八道,他自己心裡有數。大領導何以與兩條全國通用標語過不去?跟什麼三光兩光一點關係都沒有,人家是在借題發揮呢,有如一個鄉下老太婆指著院子裡的一頭豬,罵其貪吃懶做,你以為她真是在罵豬?豬貪吃懶做不是長膘快嗎?求之不得。人家老婆子指桑罵槐,是在抱怨兒媳婦不好。謝榮光對兩條標語發難跟鄉下老太婆罵豬是一個道理,讓他不高興的不是標語,是標語旁大門邊站著的人。當時有十來位大小官員候在那裡熱烈鼓掌,歡迎大領導駕到。這種場面很普遍,並非刻意安排,絕無創新,大家早就習以為常,問題是今天人家領導惱火這個。
他這火惱得太沒道理,陳捷略有不服。
時已中午,客人到達後先進房間,叫做「擦一擦臉,洗一洗手」,然後就該用午餐了。夏玉龍把手一擺,讓陳捷跟他進房間,門一關就他們倆,這時比較好說話。
夏玉龍交代說:「謝副省長一向脾氣大,加上今天不痛快,你們小心點。」
陳捷說原來是這樣,領導今天不痛快,搞得大家這麼痛苦。
夏玉龍說:「你陳主任不痛快的時候,底下人很愉快嗎?」
陳捷說自己小主任還是副的,管不了幾個人,沒法比。當然人總有不痛快的時候。
夏玉龍說謝副省長也不是總這樣,也有高興的時候。別往心裡去,注意一點。
陳捷說謝謝夏副主任提醒。當下屬的免不了挨訓,視同接受教育。
夏玉龍是陳捷的老同學,早年間他倆與蔡省吾等人一起就讀於省農業大學,眼下都在農辦系統工作,如陳捷怪話所稱,均為老農。夏玉龍跟陳捷關係比較特別,他們曾經在同一個縣待過,那時也是上下級。上下身份有別,彼此都得找準位子,但是老同學間畢竟還可以說點知心話。
當天午餐沒出事,一切正常。事前夏玉龍交代過,謝副省長強調不許擺酒,菜簡單些,便餐為宜,入席陪餐人員盡量少點。陳捷照辦。當天中午陪餐的僅市長黃江河和陳捷兩人。時市委書記出差不在家,市長最大,他出場就夠了,可謂以一當百。陳捷負責具體安排調研組活動,自當出席,主要任務不是吃,是把調研日程的細節一一敲定。他在席間從旁觀察,謝榮光的臉色始終不好,但是沒再發火,可能因為這一桌菜暫無把柄可抓,也可能是不痛快過去了,心情開始好轉。
開吃之前,餐廳服務人員依例,詢問客人需要什麼酒水?謝榮光說不要酒,不要飲料,也不要茶,他要一杯白開水,對一點涼的,不要太燙。服務員趕緊去辦,不一會兒用托盤端出一杯白開水。謝榮光從衣袋裡取出一個小藥瓶,打開,就著開水服藥。坐在他身邊的黃江河表示關切,問省長身體怎麼樣?謝榮光說不怎麼樣,所以才吃毒藥。桌上人一聽講的是毒藥,個個驚訝,以為聽錯了。謝榮光即補充說,是藥三分毒,猛藥尤其毒。治病就得服毒,沒有辦法啊。
其語音表情竟有些惆悵,與常人無異,顯出點人情味了。
他居然主動向陳捷發問,非厲聲追問,是比較親切的詢問。
「說一說,你這個陳老鄉哪來的?」
說他一個三座大山,他記住了此間的一個陳老鄉。這人似開玩笑,臉上卻無笑意,依舊十分嚴肅。陳捷怕他再拉下臉訓斥,不敢多說,只講自己農家出身,讀的農科,干的農業,春耕秋收知道一點,大政方針領會不夠,土話怪話講起來順溜,開會念講稿說正經話嘴角漏風,姓陳說成了姓「神」。所以自稱老鄉,即鄉下人。
謝榮光沒輕易放過他,還追著問:「什麼陳啊神啊的,你這是哪的口音?」
夏玉龍替他解釋,說陳捷老家在本市連山山區一帶,那邊的人真是這麼講話的,「芝吃絲」分不清楚,姓陳的就變成姓神了,陳捷剛上大學那會口音可重了,如今好多了,已經沒有那麼「神」了。
陳捷說這歸功於領導的批評教育,還有個人的努力學習。
謝榮光臉上有笑容了,這時候的樣子比較和藹。他感歎,說他早幾年到過連山。記得那兒有一條小河,流到鎮子旁邊,形成一個小湖,狹長形狀,湖邊長著樹,植被不錯。陳捷趕緊套近乎,說自己的家鄉真是有幸,大領導親自深入視察過,還記得這麼清楚。但是領導有一點小錯誤,就是該地不把湖叫湖,當地人口音重,管那叫「水蠶」,意思是「水潭」。他的村子就在水潭邊,早年潭水清澈,最深處達數十米。
「他們告訴我湖裡有大魚。」謝榮光說。
陳捷即笑,說當地鎮村幹部罕見大領導,一朝撞見不免手腳發麻,心裡發楚,畏懼不已,所以沒敢說老實話。他們家那個狹長深「蠶」裡真有一些土特產,但是最著名的土特產不是大魚,是阿三。村中大人們總拿它嚇唬小孩,說阿三藏在潭中,小孩不聽話下潭玩水被阿三看見了,順手就拉下水去。所謂「阿三」其實就是水鬼。當地民間傳說,水鬼都是些溺水而亡的冤魂,它們不得超脫投生,必須捉住一個替身溺死,自己才能轉生為人。所以阿三們總是潛伏在潭裡窺視,隨時準備把個活人拉下水去。捉住替死鬼後阿三得以轉生,替死鬼就變成阿三,再去捉拿下一個活人。
謝榮光說:「這都是鬼話。」
陳捷趕緊檢討。這時服務員端一盤清蒸桂花魚上桌,陳捷說不好意思,干擾了領導們的胃口。領導說得對,什麼阿三阿四那都是胡說八道,鬼話,大家吃魚,這魚不錯。
黃江河對謝榮光說,陳捷這張嘴在機關裡是出了名的,怪。這幹部就是嘴怪,其實辦事挺認真。說他陳老鄉,真是有點老鄉模樣。個頭小,身材瘦,經常在鄉下跑,曬得黑,給他把鋤頭往地裡一站,跟鄉親們確實也差不多,搞搞農辦挺合適。這人曾經在鄉鎮幹過多年,農村農業農民都很熟悉。
謝榮光說:「在哪裡幹過?連山?」
陳捷說他在連山當過副鎮長,後來還在鄰近的舊城鄉當過一屆鄉長。陳捷特意提一下謝榮光的秘書,說這一次謝副省長來視察,事前省裡曾傳來一份名單,他一看名單上有王處長,非常高興。因為當年他在舊城鄉工作時曾經見過王處長,有幸認識,當時王處長也是隨領導下來視察的。不想這一次王處長最終沒有光臨,很遺憾。
謝榮光不吭不聲,緊盯著陳捷看。陳捷不禁心裡發緊,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又說錯話,領導是不是準備忽然拉下臉來。大領導神妙莫測,真是說不準。夏玉龍及時在一旁插嘴,把話接了過去。夏玉龍說當年他也在縣裡。曾經有省裡一夥電視記者到舊城鄉搞隨訪,看到路旁幾個農民兄弟在聊天,記者叫住其中一個,問這位老鄉知道省裡發佈的某項農業政策新規定嗎?該老鄉即表示他知道並堅決擁護。記者細細一問,不得了,雖然嘴角漏風,但講得頭頭是道。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這什麼老鄉啊,原來就是本鄉鄉長「神」捷。
大家都笑,於是就議起了記者。謝榮光問這次調研活動通知記者參加了嗎?陳捷說通知了。謝榮光問通知了幾家?陳捷說本市報紙、電視、電台都通知了。謝榮光說只有市裡的?陳捷說省裡各主要新聞單位在本市都有記者站,他們也都會派記者來。謝榮光點點頭,不再詢問。
那時陳捷正喝蘑菇湯,他大汗淋漓,說這湯真是燙嘴。席間他跑出門去,聲稱是要落實一下下午的安排,其實哪有什麼安排,他是去救火,喊人,緊急調度。做什麼呢?通知記者到場。
這一次謝榮光所率調研組到本市,內容是「農業產業政策調整」,調研組成員來自省裡各涉農部門。類似調研活動不屬於特別重要的公務活動,媒體可報可不報,視情況而定。此前夏玉龍交代調研事項時,從未跟陳捷提起需要通知記者隨同。加上謝榮光強調不讓接不讓迎,不擺酒不要陪,讓陳捷覺得該領導這一次搞的不只是農業調研,還有些像是廉潔從政優良作風標兵示範了。所以他壓根兒就沒跟媒體打招呼。哪想人家大領導不喜歡官員迎來送往,卻很歡迎媒體參與活動,看起來還多多益善。陳捷在飯桌上一聽其言,知道大事不好。當著謝榮光的面很畏懼,不敢承認全無計劃,唯恐他當場發作,只好硬著頭皮無中生有,回頭才趕緊安排。
午餐後走出餐廳,夏玉龍給陳捷使眼色,讓他還要保持警惕。夏玉龍提醒了一句,說話適可而止,怪話不要太多。阿三阿四什麼的,不要講了。
陳捷說明白。
他也問了夏玉龍一句,說王處長呢?怎麼這回沒跟來?
夏玉龍說本來要來的,名單都打上去了,臨時有點事。
「幹嗎老問他?」夏玉龍問。
陳捷說知道大領導不好對付,指望他幫點忙。也算故人了,當年有幸熱烈歡迎,共同戰鬥過一個晚上,留下了一些傷痕。從那以後再沒見過面,本來也未曾想念,事到臨頭才忽然想念起來。
「這些年他一直跟著謝嗎?」
夏玉龍說是的。這個王不簡單,謝特別欣賞,帶過來帶過去,總在身邊。秘書就像鞋子,對腳的好走路,總穿著。不對腳的哪會再用。
陳捷說鄉下人管這叫尿壺,洞眼對得上就留著尿,對不上早扔了。
夏玉龍說以前那些事不要再提。明白嗎?
陳捷說知道了。
什麼事呢?彼此心照不宣。涉及當年的熱烈歡迎,拉人下水,此事內部掌握。
那一年,陳捷在舊城鄉當鄉長。有個星期天晚間,近十點鐘,他的手機來了一個電話,是夏玉龍打的。夏玉龍問他在舊城,還是在縣裡?在幹嗎呢?陳捷說他在縣城家中,沒幹好事。兒子期中考成績很差,滿紙是屎,老婆管不了,讓他利用假日回家加以教訓。就幹這個,明天一早回鄉下。夏玉龍說那好,這裡有事,趕緊來一下。
那時候夏玉龍是副縣長。夏玉龍跟本縣舊無淵源,他是省城人,農大畢業後去了農業廳下屬一事業單位工作,一直幹到處長。後來恰逢省直抽調一批幹部到縣裡掛職,他給抽到了,下派陳捷那個縣當兩年掛職副縣長,兩位老同學才欣然重逢於基層。那天晚上夏玉龍讓陳捷趕到縣城北郊的華麗大酒樓,沒別的事,就是見客,見一女三男四位客人,均為省農業廳的年輕幹部,時隨廳長視察本縣。夏玉龍在省裡時跟他們都在一個系統,彼此認識,此刻相聚於基層,當然得盡地主之誼,聊表熱烈之情。當天晚上客人們已經陪同廳長接受了書記、縣長的正式歡迎宴請,現在是夏玉龍另加安排的餘興節目,哥們兒姐們兒小範圍聚會,吃吃夜宵,唱唱歌。這種場合相對私密,為什麼要無關者陳捷趕來參與?因為有兩項內容需要,其一是喝酒,其二就是買單。
夏玉龍酒量不行,碰到需要喝酒,甚至鬥酒的時候,他需要援兵。凡類似場合,沒有足夠的酒精,哪裡能夠表現歡迎之熱烈程度。所以那天晚上他得搬救兵,這種救兵當然得用自己人。陳捷是老同學,酒量大,嘴巴還格外有用,嘴角漏風,能講怪話,阿三阿四一來,大家哈哈哈哈,非常下酒。重要的還有一條:待歡迎項目全部熱烈完成,他可以全數買單,因為鄉長管財,簽的字算數。夏玉龍雖貴為副縣長,手中掌握的接待費有限,有時不免需要下屬部門分擔一下,幫助買買單。這種事也不是隨便找一個有錢的就行,必須如陳捷般可靠,以避免出現意外麻煩。
陳捷與四位客人一一握手,其中有一個握手動作很敷衍,伸出幾個指頭跟陳捷一碰,一點力氣不用,輕飄飄就把指頭抽回去。這就是那個王處長。當時他名片上印的是農業廳辦公室的助調,但是他們都管他叫王處長。這人年紀比夏玉龍、陳捷要小一些,個不高,人很牛,一對眼睛瞇在眼鏡後邊看陳捷,沒把他太當回事。
夏玉龍介紹,說這位王處長是廳長的大秘書。陳捷快敬他,來個滿杯。
陳捷趕緊舉杯,那王處長俯著身子只顧跟一旁的女子說話,頭也不抬,杯也不舉,眼睛也不看,擺一擺手,讓陳捷趕緊喝,就這麼被敬一杯。
陳捷講怪話了。說他發現夏副縣長說得不對。王處長哪裡是領導的大秘書,他自己就是大領導。領導說的是他給寫的,領導看的是他給排的,領導簽字的那支筆也是他遞過去的。離了他,領導不懂得說話,不知道走路,簽字都找不到地方了。像鄉下人說的,神婆不跳,菩薩不到。
不覺大家都笑。那個王略顯不快,讓陳捷不要胡說八道。陳捷笑稱胡說八道是小事,今天晚上代表夏副縣長和全縣人民熱烈歡迎,準備光榮犧牲在這裡,用這酒樓裡的酒把王領導灌倒,徹底拉下水去。
「哎呀呀,你是個誰啊?」
陳捷說他是「神」老鄉。他先給領導講個故事:他老家連山那邊有一口水潭,水潭裡有種東西叫做「阿三」,那其實是傳說中的水鬼。他五歲時跟幾個小孩偷偷下潭玩水,不幸撞著阿三,被水鬼拖進潭底。村裡大人即刻趕到,他母親跪在水潭邊哭天喚地,請求阿三饒了他,結果奇跡發生,他從水潭邊冒了出來,毫髮未損。從那以後他就懷疑自己變成阿三了。各位領導碰到他千萬小心。
座中女客發笑,指著陳捷道:「王處,人家單挑你呢。怕不怕?」
陳捷說王處長在省城不用怕,到了此地只好畏懼。這兒的水潭歸阿三管。
王處長是什麼人?他還能怕陳捷如此嚇唬?於是喝。這人果然好酒量,連乾三杯不見動靜。他自己誇口,說晚間書記縣長宴請,他為老闆替酒,少說已經喝了半斤洋酒。給老闆當秘書,沒這水平怎麼行。陳捷便感歎,說看起來任務很重,拉王領導下水這麼不容易,拉王領導的老闆下水那就更不容易了。
席間陳捷托故跑出門,到外頭偷偷給老婆打電話。老婆已經睡了,陳捷交代她上好鬧鐘,午夜一點前,如果他還沒回家,趕緊來電話,隨便說個什麼,兒子發燒老爹摔倒,越緊急越好。到時候他好藉機逃跑。
「不跑准他媽給搞死。」他說。
夏玉龍也出來打電話。他哈哈哈,很高興,說陳捷就這麼幹,好。重點突出,方向明確,拉住這個王往下拖,看他還能喝多少。
陳捷說小屁孩這麼牛逼,夏副縣長巴結他做啥?
夏玉龍說別小看,這是人精,大領導面前,最能說上話的就是他。
陳捷說鄉下人講,撞見小鬼,認得閻王。小秘書這麼難搞,大領導還了得?碰上了不是該活活給嚇死?
夏玉龍說大的以後再講,現在先把小的搞定。
陳捷說:「那行,再接再厲,咱們淹死他。」
口出狂言,實有畏懼。他心知當晚沒那麼簡單。
當時王處長一口一個老闆,給陳捷留下深刻印象。王處長跟隨的老闆就是謝榮光,時謝為農業廳長,後來才成為謝副省長。當時陳捷以小推大,開玩笑說碰上大領導該活活嚇死,居然一語應驗,數年後果真碰上了該領導,真是一下子給碰個灰頭土臉,滿鼻子流血。這種時候不免有些想念王處長,儘管知道無從指望。
下午出發前,陳捷在大堂前坐立不安。還好,終究是補救及時,不勞大領導再行發火。各媒體記者陸續趕到賓館,有的拿筆有的槓槍,坐滿了兩輛麵包車。
但是正如老鄉所言,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人家還盯著呢。
3
下一輪發作在山間,調研的現場。
午餐後,謝榮光的臉色有所緩和,語氣略顯輕鬆。下午出發前,黃江河給謝榮光介紹幾位隨行記者,謝榮光跟他們握手,臉上稍有笑容,表情很親切。陳捷以為陰霾基本過去,領導的心情已經好轉,不再打算緊抓不放,親自調研陳老鄉是「怎麼搞的」,大家可以愉快些了。看頭一個點時情況也不錯,沒出事,問題出在第二個點上。
這個點安排得比較遠,大巴車開了半個多小時,一直往山裡跑。調研組一行去看茶葉基地,該基地四周幾個山頭全都闢為茶園,相當壯觀。調研車隊在狹窄山路左盤右旋,進了半山腰一座山間茶場,一路車行順利,並無意外,直到下車喝茶。
按照原定計劃,謝榮光一行到達後,先在茶場總部小休片刻,喝喝茶,放放水。諸位領導坐著車一路上山,時間長,路不好,跑到這裡也該累了,宜勞逸結合。這茶場有好茶,在該地首屈一指,正可隆重推出。當天車隊到達時,茶場老闆早已恭立於場部新樓前。客人下車走進樓下大廳,廳中茶几上擺有數套茶具,電熱壺上開水已經燒開,諸事俱備。
茶場老闆三十多歲,喜眉笑目,能說會道。客人落座後,小老闆即燙壺,瀝水,泡沏,親自為客人上茶。第一杯茶自然先送首長,小老闆用一支專業竹夾把茶杯夾送給謝榮光。卻不料太認真,動作略大,小半杯茶水給灑到了茶几上。
小老闆笑,說自己手藝不行,但是茶肯定好,是自產的特級茶。
謝榮光板著臉,看著茶几上茶香升騰的茶水不說話。大家不覺緊張,輕聲慢氣,唯恐弄出什麼動靜。忽然該領導伸手把小茶杯一端,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好,」放下茶杯後他點點頭,「不錯。」
原來他不是不高興,只是品茶的表情動作比較嚴肅。
陳捷說謝副省長果然懂得茶。本地鄉親們可不太明白,這裡一向管喝茶叫做「喫茶」,有如吃紅燒肉。他這個陳老鄉也差不多,什麼茶都是一吃了之,缺乏品位。
得到領導表揚,小老闆來勁了。這人有一套。他說茶好還得水好,水好還得茶具好,茶具好還得手好。哪有手好?他這兒有。
於是他拍手,兩位青年女子應聲而出,從裡屋走了出來,原來小老闆金屋藏嬌,暗存兩大活人。兩女子細皮嫩肉,打扮都很入時,不像茶園裡採茶的村姑,倒像茶館表演茶藝的小姐。人長得漂亮,古人稱「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大約就這樣。她們的手指頭都很長,白潤有光,所謂「手好」原來如此。
小老闆讓女子給各位領導沏茶。小姐即鞠躬問候,笑盈盈分坐在兩張茶几邊,賣力施展。謝榮光對面位子上坐了一個,一雙巧手於眾目睽睽下在茶具上飛快動彈,白淨耀眼,細如景德鎮剛出窯的薄瓷茶杯。
「這小姐功夫特別好。」小老闆誇耀。
謝榮光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身走出門去。
陳捷心知不好,趕緊跑步跟上。黃江河夏玉龍及調研組其他人等面面相覷,片刻間大廳裡一片椅子聲,大家相繼匆促離席,追趕出門。
謝榮光不吭不聲,表情氣惱。原來他心情尚未根本好轉,不留神間又給惹著了。活該陳捷倒霉,此刻只能追在後邊叫喚:「省長,省長慢點,這地板不平。」
謝榮光即訓斥:「搞什麼名堂!」
黃江河追上前。謝榮光指著陳捷對黃江河發話:「你說,這個人怎麼搞的?」
黃江河瞠目結舌,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謝榮光說:「記住,我說過了,給我查他。」
陳捷即苦下臉來。謝榮光喝道:「上車!」
於是動身前往茶園。一路上謝榮光滿臉怒容,沒誰知道他為什麼突然如此光火。
夏玉龍把陳捷拉到一邊,很生氣。
「陳捷你怎麼搞的?」他說,「領導好不容易高興一點,又不行了!」
陳捷還說不怪他,怪小老闆太認真,看來太認真確實不行。前些天他專程到這裡安排調研事宜,發現小老闆毛手毛腳,即交代他找兩個會沏茶的員工備用,到時候領導不喝茶算了,有興趣就把好手使上。所以小老闆才特地去弄兩個美女為領導服務,哪知道人家煩的偏偏就是這個。美女是禍,一點不錯,讓美女出場真是餿主意。但是話說回來大家都有些冤枉。畢竟人家小老闆不是拉皮條,美女們儘管細皮嫩肉,卻不是桑拿浴室的按摩女,或者髮廊裡的暗娼。人家沒想在這裡拉誰下水,不外就是給領導展示一下茶藝和手段,這也不行嗎?
「你自己看看,這行還是不行?」
陳捷說他真是不服。這不是他自作主張,事先他特地瞭解過,找的是蔡省吾。蔡告訴他上個月謝在那邊調研,曾抽空專門欣賞過當地茶藝團的表演,聽說對該市的茶和茶藝小姐評價都不錯。怎麼到了這裡就跟人過不去?臉一拉就教育上了?
夏玉龍說:「早跟你講過了。不知道謝副省長脾氣嗎?他今天不痛快。」
陳捷說這回死定了,冤枉。
陳捷決定趕緊採取措施,再上一個主意,不管餿不餿,先辦就是,以備謝榮光言而有行,真要一查,對陳老鄉實施「調研」。鄉親們有說法,叫「菜葉死青,趕緊使肥」。陳捷使的什麼肥?茶葉,綠色食品。
他把茶場小老闆叫到一邊,讓小老闆即悄悄準備十五袋最好的特級精品茶,用禮品袋裝好,安排一輛車立刻拉走。各項費用按成本價打點折,屆時他會讓財務人員轉賬結算,不加重小老闆負擔。省調研組人員自謝榮光起到司機止,一共十五人,陳捷安排每人一袋,不多不少。市縣陪同人員就免了,節約成本,也防擴大影響。
小老闆趕緊讓人操辦去了。
謝榮光及調研組一行在黃江河和市縣一批官員陪同下,看過茶園和制茶廠,上了停在路旁的車輛,離開茶場前往下一處參觀點。
夏玉龍問陳捷:「看你一路跑來跑去,這個電話那個電話,幹什麼呢?」
陳捷說他還能幹什麼?做好下一步安排。
「考慮周到些,特別是細節。」夏玉龍交代,「別再讓他不高興。」
陳捷說明白,謝副省長已經發過幾回火了。看來這次大領導不僅是來開展農業調研,還是專門來教育他的。他一向自以為認真,這回左弄右弄總沒弄對,搞不明白,對領導真是瞭解太少,心裡很憋氣。如鄉親們所說,犁到了,耙也到了。大領導火發了,話說到了,陳老鄉不更認真一些無異於找死。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輛車正快速行駛在返回市區的路上,車上裝有小老闆提供的禮品茶。這些禮品將直送市賓館,那兒有人負責張羅,務必趕在客人返回之前,讓賓館服務人員將禮品悄悄送入他們所居的房間。
這是什麼?以陳捷的玩笑說辭叫「拉領導下水」。從謝榮光已經表現出來的情緒推測判斷,陳捷如此行動無異於自己找死。他癡呆了嗎?沒有,他並非自作主張,且這般送禮早有前科。
事情就在那一年,陳捷被夏玉龍叫到酒店裡陪王處長等人喝酒之後。那天晚上陳捷沒有淹死那個王,相反,他自己險些被人家淹死。大領導的秘書年紀不大,果然高手,對酒精似乎毫無反應。他誇口,說歷經無數戰鬥,不管在上層在基層,從沒讓老闆丟過一次臉。陳捷與之周旋到午夜一點,感到有些支持不住,一心指望手機鈴響,老婆發來撤退信號。還好夏玉龍見好就收,主持罷兵。夏玉龍說領導明天還有重要活動,四位還要百忙,今晚就到這裡。陳捷鬆了口氣,趕緊安排後事。夏玉龍已經交代清楚了,除了當晚消費,讓酒樓送上四條中華香煙給客人當禮品,還有兩盒精裝禮品茶,請那個王帶給老闆,這就是謝榮光了。
茶是上品,價格不菲,以夏玉龍的名義,由陳捷買單。陳捷付錢時有些心疼,但是一聲不吭。事實上他也不吃虧,一個月前夏玉龍從省廳要到一筆數十萬元的農業項目經費,戴帽下達給了他那個舊城鄉。
客人沒有推辭,類似場面一定司空見慣。王說了半句話:「夏玉龍你幹什麼。」
夏玉龍說小東西,不成敬意。
陳捷插嘴,說要是各位領導看不上,他「神」老鄉只好全數背走,回他老家連山,去跳那個水潭。
客人們覺得奇怪,問陳捷什麼意思?陳捷說他老家的阿三這幾年鬧得特別厲害,每年都有個把小孩被拉下水,喪生潭底。鄉親們想了很多辦法。一方面是教育小孩子不要下潭玩水,一方面就是跟阿三商量,給它燒紙,剪幾個小人燒給它,讓它不捉真人,抓紙人頂事。這個辦法基本無效。有人記起當年的事情,說陳捷跟阿三有緣,把他扔下去找阿三談判可能有用。弄得陳鄉長畏懼不已。一個鄉長本該為群眾不怕犧牲,怎麼能不跳潭呢?他聲稱跟阿三談判也得帶點禮物,備齊了才好下水。各位領導看不上這些煙啊茶啊,是不是存心逼他帶去跳潭?
夏玉龍哈哈笑,說陳捷就是怪話多。
客人們欣然而歸,帶上各自的香煙,還有茶葉。
當晚的事情卻不止於茶葉。
夏玉龍領著客人上車離去,把陳鄉長留在酒樓結賬。陳捷簽完字辦完事,剛要走,電話來了,卻是老婆告急,說兒子突發高燒,讓陳捷趕緊回家。這是他們事前約定的撤退暗號。那時陳捷發笑,說怎麼不另外找個人說?盼咱們兒子生病是嗎?兒子真是倒霉,半夜裡還要配合發燒。他老婆愣在那邊說不出話。陳捷告訴她沒事了,戰鬥已經結束,客人走人,本人健在,不勞兒子發燒了。他老婆鬆了口氣,說那好,不能咒老人生病,只好說自家兒子。陳捷關了手機剛要動身回家,電話又來了,卻是夏玉龍。夏問他是不是還在酒樓?他說現在正在門口。
「不要走,還有事。」
幾分鐘後轎車過來帶陳捷離去。車上除夏玉龍,就剩王一個客人。
夏玉龍說,王處長白天陪領導工作,晚上為領導戰鬥,累壞了。他想洗一洗,按摩按摩,恢復一下。找個地方吧。
陳捷說:「明白。」
陳捷在車上趕緊打電話,這回不找老婆,找小舅子。陳捷的小舅子在稅務部門工作,管辦公室,經常有接待事項。這人比較花,吃喝玩樂事項沒有他不知道的。小舅子居然還沒睡,在外邊跟人還在喝。陳捷告訴他有貴客需要,請他幫助安排一下。他問了幾句,說沒事,等會兒回電話。
當時夏玉龍跟王在車後邊悄悄說話。夏講他的事別的人不好找,只能拜託王處。王說放心,不會有問題,回去就跟老闆提。夏說老闆那種脾氣,真是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王說要是誰都摸得著,那還當什麼老闆?
兩人談論的肯定是謝榮光。
陳捷手機鈴響,小舅子的電話到了,讓他們去太平洋浴宮,於是立刻動身。
太平洋浴宮在城西,為新建高消費場所,在本地名聲很大,主業為桑拿浴,其他各種服務齊全。所謂服務齊全指客人可以正經洗浴,也可以另有所圖,想幹什麼有什麼,只要付錢。他們的車到達浴宮大門時,已經有人立在門邊恭候,把他們迎進了大堂。這就是陳捷小舅子找的聯絡人——浴宮裡的一個業務經理。
陳捷什麼都沒說,就是讓該經理把兩位客人帶進去。那人也什麼都不問,只說跟他來,領著兩個人上樓往深宮裡走。
夏玉龍問:「陳捷你呢?」
陳捷笑笑,說不要管他,他自己安排。
那個王瞇起眼一瞥,忽然問:「這裡有相好的?」
陳捷說好幾個呢。
於是哈哈哈,笑得都很曖昧。
陳捷在這裡哪有什麼相好的。他哪都沒去,事情交代清楚就坐在大堂裡等。幾分鐘後,夏玉龍匆匆走了出來。
「陳捷你在這兒啊。」他說。
陳捷說他還哪裡跑?夏副王處洗澡,他管買單,同時保駕護航。
那個王不在身邊,夏玉龍不用過於掩飾,他顯出不快,搖著頭對陳捷說,這洗什麼鬼澡,裡邊男男女女全是光的,整個就是色情場所。這小王年少得意,營養太好,精力過剩,也太好色了。真是的,這麼一個晚上也不能忍,就要玩這個。有什麼辦法,人家那種身份,敢開口,咱們能拒絕嗎?
陳捷說瞧,這誰是阿三?誰拉誰下水啊?
夏玉龍問:「陳捷你找這地方安全嗎?」
陳捷說他可不知道。他小舅子介紹的,應當還行。類似場合都可能有一些小姐不愛衛生,染有性病,難免。那個業務經理是裡邊的人,他幫助安排,情況應當會好一點,起碼安排一個清楚點的吧。但是王處還宜自愛,幹活的時候加點保險,否則自己染病還是小事,萬一潔具用品使用不當感染了大領導,那就鬧大了。
夏玉龍說:「別講瞎話。」
他所謂的安全不是說這個,指的是會不會忽然碰上警察掃黃。陳捷說這麼晚了,警察也該睡了。警察不是咱們的嗎?怎麼輪到夏副縣長如此畏懼?
「陳捷你少來怪話。」
夏玉龍為人一向小心,如果不是陪客,他哪會到這種地方。剛才他硬著頭皮陪著王鑽進深宮,因為不做一起下水姿態,對方可能會有看法,弄不好還起疑心。待對方關門逍遙,他立刻甩掉小姐糾纏,掉頭走開。這時候考慮很具體:他到此地任副縣長兩年,出頭露面多,認識者眾,要是讓人看見在此場合出入,肯定有話。於是不免著急。他對陳捷說不行,他要先走,這裡全權委託陳捷處置。
陳捷說他也一樣十分畏懼。一塊走吧,那傢伙淹死算了,咱們不管他。
夏玉龍生氣,說又來了。能這樣嗎?人家是上邊來的,跟大領導的,不管怎麼樣,咱們下邊人總得照顧好,要出什麼事情可就壞了!
陳捷說他壞他的,又不是咱們嫖娼下水。夏玉龍說他後邊是誰?陳捷說難道他下水就是領導下水?他嫖算領導也嫖,或者還算他替領導嫖?像鄉下人說的,生兒子豁嘴,只怪媒人?夏玉龍急了,說陳捷胡攪什麼,學土話裝傻,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嗎?他後邊要是沒個大領導,咱們哪會到這裡來!
陳捷發笑:「行了行了,跟你開玩笑的。」
他說上頭來的王處在裡邊快活,留個下邊的陳鄉長在外頭侍候就足夠了,不必用上縣領導,那也太鋪張浪費了。
夏玉龍匆匆離開。
陳捷在大堂裡獨自守候。老婆的電話到了。陳捷本已通知完事走人,馬上回家,老婆左等右等不見,害怕了,以為路上出事,趕緊打電話追問。陳捷告訴老婆臨時有事,又給黏住了。老婆不解,說半夜三更,什麼好事那麼纏人?陳捷不禁發怒。
「好個屁。」他壓低聲音,咬牙切齒,「老子怎麼他媽的幹這種事。」
老婆大驚,說怎麼了?陳捷說沒事,快睡。即關了電話。
堂堂鄉長,道貌岸然,坐在此地護衛這麼個傢伙嫖娼,拿鄉財開支買單。想來真是他媽的。但是有什麼辦法?生過氣了還得等。等待了一個多小時。估計差不多了,裡邊貴人過剩之精力應當基本耗盡,也該悄無聲息溜出來了。忽然大堂裡撲通撲通,聲響雜沓,十幾個警察從外邊衝進門來。
夏玉龍那張嘴真是厲害,臨走前嘰嘰咕咕,擔心這裡不安全,會不會碰上警察掃黃。不料一言成讖,警察應聲而來,簡直就是蓄意召喚。
陳捷動彈不得,坐在那裡看一組警察衝上樓梯。這時大堂裡亂成一團,有小姐匆匆跑過,尖聲叫喚。留在大堂的另一組警察大聲吆喝,控制局面。警察讓大家安靜,坐在各自的位子上,配合他們依法履行公務,開展例行檢查。
有一個警察走到陳捷面前,要他出示證件。陳捷說自己沒帶證件。警察說那行,一會兒跟車走,到分局去做筆錄。陳捷點頭,指著對面另一位警察小聲說:「能不能請你們領導過來一下?」這邊警察吃驚了,問陳捷認識他?陳捷說有些特殊情況。
原來這些警察來自城關分局,當晚突擊掃黃。大堂裡那人是分局副局長,曾在陳捷的舊城鄉當過派出所副所長。他看到陳捷,不動聲色,沒說一句話,肩膀一拍了事。陳捷站起來往外走,警察不加阻攔,即予放行。
陳捷能一走了之,脫身而去,把那個王丟下不管嗎?他知道不行,儘管比較解氣。事情至此,再他媽的也只好一邊在肚裡罵娘,一邊繼續。他沒有走遠,就守在門外等候。十幾分鐘後一行人被帶出浴宮,均妓女嫖客,多衣冠不整,狼狽不堪。警察把他們押上停在門外的麵包車,陳捷在人群中看到那個王,頭髮蓬亂,外褲的拉鏈都沒拉上,出門後站在一旁拒不上車,伸著頭東張西望,像一隻突然受驚的大鳥。
陳捷走到警車邊,分局那位副局長正靠著車門抽煙。
「你沒走?」副局長表情吃驚。
「等那個,」陳捷指著王對他小聲道,「省裡來的。領導。」
「啊。」
情況顯而易見,需要一個鄉長在下面恭候,這嫖客肯定不同一般。
陳捷說是縣裡請的,這人後邊還有更大的領導。來桑拿,可能有點誤會。需要的話他馬上給縣領導打電話,只是這麼晚了,領導都在睡覺,事情影響大了恐怕不好。
副局長點頭,說知道了。
幾分鐘後陳捷帶著王上了旁邊的一輛出租車,陳捷吩咐直開賓館。王處長驚魂初定,上車後一言不發,陳捷什麼都沒說。
兩人一直保持沉默。半路上突然有手機鈴聲打破沉默,卻不是找陳捷,是王的手機鈴響。他接了電話。
「廳長,是我。」
老闆竟然尚未安寢。
「我讓他們找了個安靜地方處理材料。天亮起床給您,沒有問題。」王說。
陳捷不屑。他想,本來真是有些材料要處理:警察的筆錄材料。
領導在電話裡問起了某一件事。王回答:「那張盤是她參加電視台超級模特大賽的錄像,點一下就出來了,很清晰。」
聽起來有些曖昧,比太平洋浴宮裡的暗娼檔次顯高。
他們還談到了茶葉。王說:「回頭我送兩盒茶葉上去。您試試,口感非常好。」
該兩盒茶葉以夏玉龍的名義,是陳捷花的錢。
最後是一個生活細節。王說:「小藥瓶在您床頭桌的抽屜裡,保溫杯裡的水是熱的,在辦公桌上。」
他始終沒跟陳捷說話,陳捷也始終一言不發。兩人保持沉默,直到賓館分手。離開前彼此習慣性地伸出手握了握,陳捷頓時感覺不同:這回對方使了勁,用力握緊,不像幾小時前酒樓初見時那般軟綿綿兩指頭一碰,純粹敷衍。
後來他們再沒握過手,直至此番謝榮光副省長駕到。準備熱烈歡迎之際,陳捷曾猜想如今王處伸出的手是軟的,還是硬的?以情理判斷,即使沒有最後那麼硬,當不至像最初那麼軟。
人家沒有隨老闆光臨,猜想無以證實。
陳捷依舊為領導準備了兩盒禮品茶,相信口感依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