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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後,我一大早就走進了生產車間,到那裡不久,我就看到了工人們的情緒彷彿有些不對頭,不少人都在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地交頭接耳。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在我想走近他們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電話是成老闆打來的。
幾分鐘後,我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此刻,我自然地揭開了工人們交頭接耳的謎底。原來是公司馬上就要搬家。是因為公司與房東簽訂的租房合同已經到期。就在新的合同簽訂之前,房東提出了提高租金的要求。
成老闆不停地抱怨著,我只能靜靜地聽著。他像是很有想法,又像是幸運地找到了我這樣一個發洩對象。我坐在了他辦公桌的外側,繼續聽著他的講述。原來,這幾個月來,市裡幾條主要街道兩側的建築進行了大量的拆遷。有的甚至是一次拆遷就牽涉到九千多搬遷戶。甚至已經有三四百年歷史的老商業街的一些房子也被拆掉了,那些房子幾年前還做過修舊如舊的保護,而如今再也沒有人提及將它們作為老街保護這一說。大量的房子被拆掉,迅速地拉動了房價的上升。僅僅是幾個月時間,房價已經漲得驚人。房價上漲,必然拉動租房價格的上漲。而租房價格漲幅太高,必然會加大生產環節和商業經營的成本。
成老闆似乎把我當成了行家,此刻,我才反應了過來,他當然知道我是學經濟學的。他越說越來情緒:「像我們這樣的企業,本來就是微利經營,加上金融危機,訂單明顯減少,已經很難維持。租房成本的加大,會將我們那點兒營利全部吃掉。所以我們必須搬離這裡。」
我終於聽明白了。他們已經不可能在這裡待下去。
他們決定搬到離這裡一百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那裡的房租只是現在這裡還沒有漲價的房租的一半,即便加上新增加的運輸成本,也比在這裡划算。
我對成老闆表示理解,可是我對此並沒有太多的興趣。此刻,我想得最多的還是我自己,我極其自私地想到了我自己。我知道我剛剛得到的這份我雖然並不滿意的工作,將瞬間失去。這是我將要面對的現實。我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成老闆當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對公司的未來已經做好了安排,而我卻根本沒有思想準備。他已經不再空發議論,而是直接說到了關於我的話題,「高波已經知道了我的情況,他很夠朋友,他首先想到了你。這段時間內,你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聽說你還是一個人,我想你還是跟著我去新的地方。你可以一個星期回來一趟。如果你將來有了更好的就業崗位,我不會勉強你留在我那裡。我找你來,就是想把這件事與你說明白。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
成老闆的這番話,頓時改變了我開始剛來這裡時對他的印象。他彷彿還是很近人情的。當然這是因為高波存在的緣故,即便這樣,也已經不容易了。我對成老闆還是充滿感激的,至少僅僅是在這麼短暫的時間,我還是得到了他的認可。這自然會增加我的信心。可是我卻用不著更多地去考慮這樣的一個根本就不需要考慮的問題。我不可能跟著他去新的地方,原因是極其簡單的。我不可能離開流星,即便眼下是這樣困難,是為了生存而忙碌,我也不能那樣做。我是因為流星而來,眼下流星又那樣百無聊賴,我怎麼可能遠走他鄉呢?儘管他鄉並不遙遠。
我在第一時間內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流星。流星認可了我的選擇。她本來就不滿意我對成老闆服裝公司的選擇,即便是暫時的選擇,她都不大願意接受。此刻,正好順理成章地滿足了她的心理需求。
這些天來,我又開始奔波於各種招聘會現場,招聘會舉辦的頻率似乎多了起來,報紙上的招聘廣告似乎也多了起來,可是那依舊大多是針對農民工的,即便有的是針對像我這樣的人,我也不是在他們的招聘範圍之內。因為我認為我可以接受的那些崗位,大多提出了我所不具備的條件,那就是大學畢業之後有兩到三年的工作經歷,而僅就這一點而言,我似乎還屬於牙牙學語。
那天,流星在報紙上看到了好大的一條招聘公務員的廣告,她問我想不想去試試,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問題是我根本就不具備報考資格。必須有在基層工作三年以上這一條,僅僅就這一條,就會把我無情地擋在門外。」
流星告訴我,她想辦法找人說一說,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既沒有問她如何通融,也沒有阻止她那樣做,因為那是我可以接受的,因為那只是想辦法給我找到一個讓我前去試一試的機會,至於能否考上,還需要看我的實力。我對流星這種近乎天真的想法,並不抱什麼希望,可她還是懷抱一絲夢想。第二天,我與她同時走出了家門。我直奔服裝公司而去。我需要給成老闆一個最徹底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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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波既然能夠與成老闆又一次談到我的事,就應該主動地打電話給我才對。可是他卻並沒有找我,就連打一個電話這樣舉手之勞的事他都沒有做。我胡思亂想著,我想到了他可能是在迴避著那天晚上看電影那件事。不管他當時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都令他不好理直氣壯地面對我。在他看來,一定不是那樣的磊落。這是我的猜測。
那天臨近中午時,我撥通了他的手機,
我已經不再需要按部就班地坐在公司裡,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與高波在他單位附近的一家小飯店裡見面了。見到他時,我可以體會到我面部表情的扭曲。可我還是抑制著自己的情緒。
我們只是隨便地要了一點兒飯菜,兩個人只要了兩瓶啤酒。我們一邊吃一邊聊了起來。是我主動地提到了看電影的話題。我直言不諱:「你為什麼要那樣做,什麼意思?」
高波並沒有直接作答,他像是根本就不關心這樣的話題。我重複著,我的一本正經,終於激發出了他的話語權:「你並沒有告訴我,你正在戀愛。」
「我沒有義務向別人匯報我愛與沒愛。我愛誰與不愛誰,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我的這些話不是太近人情。
「我沒做錯什麼。你可能根本就沒有給辛然機會聽她說點兒什麼。我想告訴你,從讀高中的時候開始,她就一直暗戀著你,愛得很苦,這年頭這種事幾乎是天方夜譚。可這件事實實在在地發生在我的身邊。當你回到秦州,我知道你並沒有結婚時,我在第一時間內就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她。她很可能幾夜都沒有睡安穩。這是我可以想像得到的。」
我相信高波的這些話都是真實的,我從他說話的態度中感覺到了,我也從與辛然的接觸中感覺到了。只是我確實沒有給辛然一個表白的機會。那天看電影時,我就明白了,高波是在扮演著紅娘的角色。高波並沒有錯,是我沒有告訴他,我正在愛著,還愛得那樣深沉,愛得那樣難捨難分。我之所以對高波心有不滿,是因為他應該在此之前將他的用意如實地告訴我。那樣,就不會讓我陷入尷尬的境地。
我早就知道我一米八五的個頭,和一張四四方方的臉,是一些女孩子們心儀的形象。我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就有人把我當成了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到了國外,更是如此,我甚至是一些外國女孩兒心儀的目標。可那不是我的錯呀,我的長相並沒有違法。辛然對我的暗戀也不是什麼錯誤。愛一個人那是一個人的權利。而高波又有什麼錯呢?他的錯誤就在於剝奪了我的知情權。
此刻,我再過多地指責他,已經沒有什麼意義,我也沒有這樣的理由。我不能去蹂躪一個無辜,我也沒有讓高波釋懷的義務。他的行為已經明確地告訴我,他與辛然始終都保持著聯繫,甚至是保持著密切的聯繫。
我們放下碗筷,平靜地面對著。他開始向我講述起了辛然的故事。
其實,辛然是結過婚的,那是她在知道了我不再回國的消息之後,與一個叫陳東的男孩兒戀愛結婚的。用辛然曾經告訴高波的話說,他們之間幾年前的分手,那是注定的,是在他們相識之後就注定了的。那不是那個男孩兒的錯,而是辛然的原因,因為辛然的心裡始終就沒有放下過另外一個人。而那個人顯然就是她一直暗戀著的我。
兩年前,他們就分手了,分手之後,辛然就沒有再愛過。這是辛然告訴高波的。
我打斷了他的話,「即便是我沒有告訴你我的情況,辛然也應該告訴你,因為她已經知道我已經有了女朋友。請你轉告她,我謝謝她對我如此好感,可是這來得太遲,真的已經太遲了。我現在鄭重地告訴你,我已經有了一個女朋友,一個我非常愛著的女朋友。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這位女朋友的存在,如今我很可能還會漂在國外。我是因為她才回到故土的,真的,這是我最真實的感覺。」
我將我與流星的關係告訴了他。我已經有些激動,這是我回到故鄉之後,除了與流星交流之外,在與別人交流的過程中第一次這樣激動。我告訴他,「我回到故鄉後,依然有著一種似曾漂泊的感覺,我彷彿已經不再被社會所接受。我彷彿已經不能被這個社會所容納。」我停頓了一下,為的是讓我的情緒平靜一些,為的是不讓我眼角的淚水湧出,從而讓高波目睹我的脆弱。我又接著說,「高波,眼下我最需要的不是談情說愛的問題,而是需要找到一個能夠容納我的地方,找到一個能夠安放我青春的去處,儘管青春已逝。這是我生存的基礎。」
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高波像是被我感染了,過了良久,他才慢慢地說道:「你的故事讓我感動,對不起,算是我的唐突。接下來的事情你還是自己處理吧。」
我們走出了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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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挫折感開始折磨著我,這已不是一兩天的事了,自從去經濟研究所工作的希望破滅後,那種挫折感就已經產生。我只是不想讓那種感覺無限地放大而已,尤其是不想讓它像地震波那樣波及到流星的心靈,讓她執著與堅韌的心理殿堂轟然倒塌。
在高波面前,我是第一次將這種感覺擴展開來,不是因為辛然的緣故,是因為我已經壓抑良久,終於在高波那裡邂逅了誘發的理由。實際上,高波一直就在幫助我,包括在我與辛然關係上的良苦用心。這一點,我是清楚的。
其實,流星也早就有了一種挫折感。她只是從來就沒有像我這樣用輪廓清晰的詞彙描述其真實的心理。
當我回到家時,我從流星的臉上又一次讀出了她心中的沉重。晚飯之後,流星漸漸地將白天的經歷描畫了出來。
流星並沒有把自己當外人。
她主動地走進了市公安局副局長李林的辦公室。我聽著像是天方夜譚,這在我看來,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因為這是在中國。在中國,一個普通百姓能夠直接面對這樣一座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長實屬不易。我幾乎不大相信流星會擁有這樣的權利。
流星與李林打過多次交道,那都是因為工作上的往來,流星對這位官員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那是緣於最初的接觸。流星本來並不分管公安這個行業的新聞報道工作。那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正趕上了分管的記者處在哺乳期。在一次公安局組織的打擊黑賭毒的戰役中,流星參與了一次夜間行動的報道。也就是在這次行動中,他們認識了。在後來的階段性成果的新聞發佈會上,流星最犀利的發問,給李林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後來宴請記者的宴會上,李林記住了流星的名字。
後來,有一件事最讓流星難忘。那是秀水街動遷糾紛的事發生之後,那是在動遷戶還沒有晚間被強行趕出家園的那一刻,發生的一件同樣駭人聽聞的事情。
當時秀水街那塊動遷地塊已經被開發商斷了電斷了水,可是仍然有幾十戶人家在黑暗中蜷縮在那裡,而且白天必須走出很遠的地方將飲用水提回來。他們茫然地期待著解決問題的契機的出現,茫然地等待著有人會過問這件事情。開發商早就在尋找著那幾十戶人家當中的出頭鳥,他們認準了那個叫費天鳴的人是這些刁民們的中流砥柱。於是,就在之後不久,問題便發生了。
那天下午四點多鐘,流星正在辦公室裡參加報社每天一次的新聞例會,她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中傳來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聲音有些熟悉而又陌生。當那個人焦急地自我介紹之後,流星很快就明白了,他就是曾經向流星反映過情況的那個叫費天鳴的「刁民」。
流星立即走出了會場,他告訴流星他正在振興廣場開車時,被一輛沙漠風暴追殺,幾次險些被那輛車擠下懸崖。費天鳴是一邊開車一邊給流星打電話的。流星意識到了那是一個人煙稀少的廣場,不僅僅人員稀少,車輛也很少。那是一處市民休閒廣場,只是晚上去那裡遊玩的市民較多。流星瞬間便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她問明情況,又問明他車的行駛方向。流星迅速地做出了決斷,她告訴費天鳴馬上將車向市公安局大院開去。她迅速地掛斷了電話。
流星在第一時間裡便想到了李林副局長,她同樣焦急地將電話打了出去,僅僅是幾秒鐘之後,李林就接通了電話。流星在最短的時間內便將情況向李林做了匯報。她還告訴李林,她已經讓費天鳴將車開往市公安局大院。
李林正好在市政府開會,他當即通過電話向公安局做出部署,將一整隊的防爆警察,部署在公安局大院的內外。
流星又將情況通知了費天鳴,而費天鳴離開廣場之後,將車開向了仙山路,走進那條瀕臨山崖的旅遊線路時,又有兩輛車早就等在那裡。他拚命地瘋狂地逃脫著,當他驚恐地將車開進公安局大院時,最開始的那輛沙漠風暴居然也囂張地跟著開了進去。車上的兩個人被公安局的警察帶走了,後來聽說又放了。據說那兩個人不承認是在追殺費,而只是想嚇唬他一下。苦於沒有證據,公安局無法證明他們有主觀故意。流星並沒有再過問下去,那不是她的權力所及的範圍。作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記者,她能夠救了費天鳴一命,已經很知足了。
那件事發生以後,流星與李林彼此之間的印象更加深刻。當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便想到了他。
我能理解流星的心情,她內心的挫折感已經不亞於我,不是因為去找過李林,而是因為我回國後不久,就已經開始了。他同樣不希望在我面前放大這種感覺。我能理解李林拒絕的理由。挽救了費天鳴的生命,那是他的責任,那更是一名公安人員的天職。而流星為了我的事去找他,那顯然是屬於另一個範疇,是有些強人所難。
聽流星述說著這樣的故事,我的心裡更加不快,不僅僅是因為我依然會風雨飄搖,還因為我已經逼迫著流星四處出擊,茫然碰壁。我的心裡越發多出了幾分沉重。我又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我多麼需要在茫然中鑄就光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