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曲直走下飛機。天空中正飄著片片雪花,雪花洋洋灑灑,悠然婉約。
作為河東市一市之長的他,剛剛從倫敦轉道廣州歸來,一下子還難以適應北方這早到的飛雪。一個星期前,當他離開這裡時,這裡還是秋高氣爽,麗日高照。
此刻,他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襯衫,外面罩著件西服,一陣陣冷風吹來,讓他不免打起寒戰。他雙手抱胸,快步朝機場出港大廳走去。曲直站在出港大廳的裡側,靜靜地看著秘書劉大為走出大廳。幾分鐘後,劉大為重新回到曲直身邊,曲直跟著劉大為走出大廳,一起坐進來接曲直的車裡。
曲直將身體向靠背靠去,腦袋依附在靠背的頂部,一副放鬆的樣子。此行他是應市裡一家大型企業之邀去愛爾蘭,是那家企業與愛爾蘭一家企業正在洽談一個項目,需要他出面代表市政府支持一下,他便接受了邀請。回到廣州時,他又因為有事要辦逗留了一個晚上,此刻只剩下他與劉大為。
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女兒曲曉的形象。他本來想趁這次機會,順便看一看自己在那裡讀大學的女兒。女兒正在那裡就讀美術藝術專業。可是她正好與幾個同學去他國采風,偏偏錯過了父女見面的機會,想來曲直總覺得有幾分遺憾。
別人家的女孩兒總是會和媽媽特別親近,而曲曉偏偏不是這樣,她彷彿從小就有戀父情結,對爸爸的依戀程度遠遠超過對媽媽的依戀。說起來也不是女兒的原因,是因為她媽媽歐陽子墨太酷愛藝術的緣故。她常常在外面奔波,不管是長江是雪域,還是湖海峻嶺,一跑就是小半年。采風回來又會一頭扎進畫室創作,長年如此,沒完沒了。瞭解她的人,常常戲稱她是桃花源裡人。
時間長了,曲直也自然地擔當起了這樣的責任,不管再怎麼忙,也不會忘記對女兒的關心與關照。他做了市長之後,那時女兒還沒有出國,他才不再去參加家長會。那是怕他那張為人熟悉的臉,會被更多的人一下子認出來。從而使他出席家長會的正常行為顯得過於隆重。可別的事情總還是少不了他的關心與關照。
轎車在一處花園式小區內停下,曲直走進了家門。家中四十多歲的保姆李麗給他開了門,又接過他的上衣掛進了衣帽間。曲直徑直走進他愛人歐陽子墨的畫室。
那一刻,歐陽子墨還是沒有動身,依然在那裡專心致志地畫著她的油畫——《馬之系列》。
她像是沒有發現曲直的到來。
李麗站在畫室門口看到了這一幕,歐陽子墨不可能不知道他走到了她身邊。曲直按響門鈴的那一刻,是她讓她去給曲直開的門。李麗有些猶豫,走進去不合適,離開也不合適,遲疑了片刻,扔出了一句與她工作相關的話,"曲市長,您吃過晚飯嗎?"
曲直遲疑了一下,"有什麼現成的,再吃一點兒也行。"
李麗去了餐廳。
歐陽子墨終於放下手中的畫筆轉過身來,兩手一攤,手上還沾著油畫顏料,話裡有幾分調侃:"你看我忙得一塌糊塗。我想這樣抱抱你?"
"還是抱抱你的油畫吧!它才是你的最愛。"
"那是過去,不是現在。"
這句話似乎有些出乎曲直的預料,"過去與現在還有大的區別?"
"我已經開始重新審視自己,這年頭像我這樣癡迷藝術,值不值得?"
曲直感覺到有些莫名,卻並沒有再問什麼。
歐陽子墨伸出一雙帶著油污的手,用自己的雙臂環繞在曲直身後,只是兩手並沒有合攏,又將臉貼在曲直的臉上,曲直也伸出雙臂抱住了她。
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曲直彷彿一下子有了衝動,已經久違了的衝動。他整天忙於繁雜的事務之中,加上自己與歐陽子墨不時地擦肩而過,已經好久沒有像此刻這樣感覺她身體的起伏了。
他輕輕地推開她,她那身淡黃色的睡衣,看上去顯得慵懶,它將她的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
曲直當然不是從那一擁之中,才體會出他再熟悉不過的她身體微微發福後的有節奏的曲線起伏。她那張自從他第一次面對時就喜歡上的臉,此刻正平靜幽雅地展現在他的眼前。在他看來,那彷彿是一張超凡脫俗的臉,彷彿生來就與藝術搭上了界。注視著她,會讓他感覺到親切和安寧。
曲直明白,當年當他一眼看上她時,最看好的就是她的氣質,是那種藝術家般的氣質——儘管那時她還只是一個高一學生。他們僅僅相識一年時間,就各奔西東。
直到今天,他依然沒有忘記她最初留給他的那份童話般的記憶。
那時,她不僅僅是沉穩,還彷彿帶有一絲淡淡的憂傷。不知道為什麼,那份憂傷幾乎一直伴隨著她。
在他看來,那分明是一種美麗,一種淡雅而又高潔的美。此刻,曲直在歐陽子墨那黑裡透紅的臉上,輕輕地扭了一下,便離開了她。
他剛剛走進衛生間,便彷彿聽到電話鈴聲。幾分鐘後,當他走出衛生間時,歐陽子墨已經站在客廳裡,她已經全然沒有了剛才那般情緒。
"電話是找你的?"曲直信口問道。
"是找你的。"
"為什麼不叫我?"
"閔家山去世了。"
"什麼?閔家山去世了?怎麼回事?什麼時候的事?"曲直震驚極了。
"說是意外死亡。我問人家,人家也沒說什麼,可能有難言之隱。明天早晨七點整在綠山殯儀館火化,電話是國華醫院副院長趙超普打來的。"
曲直呆坐在沙發上,眼睛潮濕,彷彿在自言自語,"五十多歲的年齡,身體也還不錯啊。怎麼會一下子意外死亡呢?"
第二天一大早,曲直去了殯儀館。
閔家山是市國華醫院院長,這是一家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醫院。論起來,這樣一家醫院的院長去世,作為一市之長的曲直是大可不必非要親自去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但閔家山不同,他是曲直的高中同學,他們在一起曾經度過了相當長一段難忘的時光。何況這些年來,工作上也有過一些來往。如今,閔家山遭遇了這樣的不幸,無論如何他也不能不去再看他一眼。
曲直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進告別大廳的,也幾乎不知道自己在此種場合扮演的是與以往怎樣不同的角色。前面誰在說什麼,都說了些什麼,他似乎根本沒有聽到。當他從迷茫之中醒過神來時,一首正在播放著的哀樂的與眾不同,讓他有了新的感覺。
他驚訝了,完全驚訝著。
他從在場人們的目光中分明感悟到了他們與他同樣地驚訝。那分明是一首搖滾歌曲。人們的議論聲不時地進入他的耳邊,"怎麼會是汪峰的《直到永遠》?""為什麼會是這首歌?"
人們在這種與眾不同的哀樂聲中與閔家山的遺體告別。曲直也同樣努力地讓自己習慣於這種場合的這種與眾不同的安排。他站在閔家山遺體前深深地三鞠躬,又緩步繞過閔家山的遺體。曲直看不到閔家山臉上的異樣,更無法知道他臨死之前是否痛苦。
走出告別大廳時,一個大大的問號留給了曲直,也留給了在場的人們。
閔家山為什麼會突然匆忙離去?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發生了什麼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