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車典禮那天被抓走的金色陽光花園的業主們都已經在張曉峰出事之後,被放了出來。除了張曉峰已經遇到了車禍之外,其餘人都回到了小區。看上去,整個小區是平靜的。似乎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這些天,水海洋幾乎就沉在了這個小區中,他參與居民們的晨練,參與他們之間的棋牌活動,甚至是時不時地揮拍打上幾拍網球練習球等等。
在這個大小不等,總共算起來擁有近百棟樓的偌大的小區裡,居住的人口是複雜的。水海洋的到來,沒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他也不想過早地暴露出自己的身份,因為眼下畢竟還沒有掌握一點兒證據,能夠證明在這個小區的規劃與建設的過程中,確實存在著權力與資本相互勾結的利益聯盟。要撕開這張網,談何容易。可是如果自己沒有一個讓人依賴的身份和人格力量,又怎麼能打破這種局面呢。他試圖走進那些參與通車典禮鬧事時被抓,又放出來的那個群體。水海洋是哪裡有熱鬧,就往哪裡鑽,哪裡人多,就往哪裡去。他在注意別人,也有人在注意著他的動向。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一個人主動走近了水海洋,而且還遞上了一支煙,先是為水海洋點著了,接著自己也點著了煙。兩個人坐在小區一處花壇的邊緣,聊了起來。那個人看上去能有四十歲左右,白白淨淨的臉龐,操著一口南方普通話:"你不在這個小區居住吧?"
"怎麼知道的?"水海洋並不想一味地否認。
"你像是有什麼事情才來這裡的?"那個人根本就沒有回答水海洋的問話,而是又提出了問題。
"我能有什麼事?"
"其實,我已經注意你幾天了。你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小區裡,好像與誰都不熟悉,好像又與誰都接觸。我斷定你像是有事?告訴我,是,還是不是?"那人的坦白,讓水海洋簡直再無法一味地隱瞞下去。
"就算你猜得有些道理。你怎麼會對我感興趣?"水海洋馬上把問題提了出來。
"感興趣倒不是,只是覺得好奇而已。"
"怕是不對吧?"水海洋倒是轉被動為主動了。
"先不說對不對,你能先告訴我,你究竟是幹什麼的嗎?你先告訴我,看我猜的對不對。"
"那你先猜猜看。我也看看你的判斷能力。"
"好吧,幹你們這一行的,可能是一種職業病。什麼事都需要百般小心,不怪你。我先不說你是哪的,但我可以說你是為了一件事來的,我敢肯定地說是與通車典禮上出的事有關係。你看我說的對吧?"那人平靜地說道。
水海洋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非同小可,可他還是故做鎮靜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算你猜得靠點兒譜。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那人也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地說道:"我看你還算坦誠,可以告訴你,我姓屠,叫屠健。"
"那我也告訴你,我叫水海洋,在檢察院工作。你看,你對我的表現滿意嗎?"
"還行。還算坦誠。"
"你能告訴我,你是幹什麼的嗎?"水海洋手裡的那支煙早就抽完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包煙,遞給了屠健一支,為對方點著以後,自己又接著點著了。
"我可以告訴你,我的職業是城市規劃師。"
聽到這裡,水海洋似乎覺得真有必要與這位陌生人繼續聊下去,他盡力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感覺,說道:"噢,城市規劃師?這麼說,像小區規劃這樣的事也都是你們規劃師的工作範圍?"
"也可以這樣說。不是每一位規劃師都有條件或者都有機會去為整個城市規劃。比如像我,就常常被人家請去,規劃一個小區什麼的。"屠健說道。
水海洋越聽越覺得他們之間的談話與自己感興趣的問題接近了。他說道:"那你對小區的規劃是很內行的了?"
"那倒談不上,倒是也被人請去幫過忙。"
"你住的這個小區,是不是你的傑作?"水海洋說完,特意用目光審視了一下屠健。
屠健稍微停頓了一下,而這種停頓幾乎很難被人發覺,可水海洋還是感覺到了。水海洋沒有再問下去,而是說道:"非常高興與你認識,不知道你是否能賞光,如果方便,我們出去坐一會,喝杯茶。"
屠健猶豫了一下,說道:"可以。"
兩個人一起走出了金色陽光花園。十幾分鐘後,他們走進了位於金色陽光花園正門外的綠島咖啡店。
咖啡店裡沒有多少顧客,他們向裡面走去,在一處僻靜之處坐了下來。水海洋點了一壺西湖龍井,幾分鐘後,茶就送了上來。水海洋婉拒了服務員小姐為他們倒茶,而是自己先為屠健倒上一杯,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屠先生,我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但彼此對對方的感覺很好,這非常難得。坦白地說,我對你剛才談到的話題很感興趣。"
"那好啊,那我又多了一個談話的對象。說吧,想瞭解什麼相關內容?"
"談不上什麼相關不相關,我們隨便聊聊,或許彼此都能受到一些啟發。"水海洋說道。
"我現在明明知道你是幹什麼的了,我也很難能向你提供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坦白地說,也許是因為職業的關係,我只是比別人知道的關於房地產開發方面的東西多一些而已。這裡面見不得陽光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對法律方面的知識的瞭解,我肯定不如你,可說到對這方面情況的掌握,我還真是知道的不少。凡是牽涉到有關房地產方面腐敗的案子,大都與審批環節有關。每一樁案件背後,都隱約可見一幅權力與資本相互勾結的-利益聯盟圖-:也就是說先是資本開路,再由權力介入,開發商取得稀缺土地資源,各種違法違規手段令開發項目利潤極大化。最後是國家利益損失,終端消費者,也就是買房人埋單,開發商獲利,權力人再一起參與分利或者說叫分紅。官員的腐敗,會加大開發商的開發成本,助長房價的非正常上漲,最終倒霉的就是終端消費者。這其中所採用的手段是五花八門。"說到這裡,屠健舉起了茶杯喝了一口,還想接著說下去。
水海洋說道:"那他們一般所採用的手段都是怎樣的?"
"這正是我想要說的,一些房地產商與貪官慣用的伎倆那是非常之多的。我說出來,你也記不住,比如說,擅改控制性規定,提高項目的容積率,減少配套設備,讓開發商獲取超額利潤;對未取得規劃許可擅自開發的企業以罰代拆;對不具備開工條件的項目核發開工許可證,未達到預售許可條件的項目頒發預售許可證;出具虛假檢測報告,誇大住宅面積,讓買房人吃虧,卻讓開發商額外獲利;至於縱容開發商囤積房子,哄抬房價,虛報成本,隱瞞以及任意壓低拆遷價格等,那就更是花樣百出,損招使盡。還是剛才那句話,最終倒霉的還是國家和百姓,賺了便宜的是開發商和貪官。眼下,房地產業的這種暴利,幾乎讓這個行業成了權力與資本自由馳騁的-牧場-,成了一部分開發商及其貪官利益群體的盛宴。這是極其觸目驚心的。"屠健像是越說越激動。他像是有意識地要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似的,暫時停了下來。
"看來,你不僅僅是對這個行當非常熟知,從你的談話中,我還能看到你身上彷彿有著一種憂患意識。"
"哈哈哈哈,正應了蘇東坡的那句話,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憂患意識不敢,只是想說說而已,知道的東西越多,就活得越累。有時候想還是不知道為好。不知道或者是知道而讓自己精神麻木,那或許是一種幸福。"
"我剛才聽你說的意思是在房地產開發這個問題上,最容易產生腐敗的就是在審批這個環節上,是嗎?"水海洋問道。
"是是是,在房地產規劃審批過程中,除了規劃、國土、建設等部門外,還需要經過房管、工商、稅收、交通、環保、衛生防疫等眾多機構的審批或者備案。整個手續都跑下來,大約需蓋六七十個公章,有的甚至是還要多,如果不想被拖著不辦的話,少不了打點。"
水海洋的手機響了起來,水海洋看了看來電顯示,那是杜雨萌打來的,他直接拒絕了接聽。他接著說道:"屠先生,我們初次見面,你就對我說了這麼多東西,我謝謝你對我這麼信任。可我還是有個謎底沒有揭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怎麼知道的?不不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猜出來我的身份的?"
"非要知道不可?那好,我就告訴你,坦白地說,已經有不少人在議論上面有人來調查金色陽光花園開發過程中存在的問題。那天通車典禮時被抓走的人當中遭遇車禍的那個張曉峰,是知道內幕最多的一個人,而你們已經在他出事前後,幾次去過他家拜訪過,只是沒有見到什麼人而已。不僅是我盯上了你,可能還有別人盯上了你,那是因為百姓們最痛恨的就是腐敗。還懷疑我的話的真實性嗎?"
"你與張曉峰認識?"
屠健沒有作聲。
"你與張曉峰認識?"水海洋又一次問道。
屠健還是沒有作聲。
"那你想告訴我些什麼?我是指對於我來說最有價值的東西。"水海洋顯得比剛才認真起來。
"我只能告訴你,因為你們的到來,開發這個小區的開發商,原本還要在本市再開發一些項目,至少是要開發月亮灣海岸那塊地段的一個項目,但現在已經放棄了。這是我昨天才知道的消息。這或許對你們能有點兒價值。別的,我什麼忙也幫不了。我們該走了,我應該謝謝你請我喝茶,有機會我再請你,如果感興趣的話。"說完,屠健站了起來。
分手前,水海洋留下了屠健的手機號碼。
水海洋知道杜雨萌著急讓自己回去,當他走出綠島咖啡店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回到賓館後,水海洋先去見了杜雨萌。他先是把今天意外得到的消息,告訴了杜雨萌,杜雨萌與水海洋都多出了幾分興奮。杜雨萌讓水海洋馬上去旁邊的房間把穆大勇叫了過來。
他們三個人分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杜雨萌先開口說道:"穆大勇,水海洋今天有了一定的收穫,還是讓我興奮了不少。"
"什麼收穫?"穆大勇問道。
杜雨萌把剛才水海洋向她匯報的情況說了一遍,這讓穆大勇也同樣多出了幾分興奮。
水海洋接著杜雨萌的話說道:"我現在還搞不清楚那個叫屠健的人向我透露的這些東西究竟會有多大的真實性。不過,我還是相信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是有一定價值的。我只是覺得,這是第一次見面,他對我還是有所保留的。怕是還有些話,他並沒有完全說出來。"
"那是肯定的,他既然能主動與你接觸,這就說明他是有目的的,這就說明他是有想法的。要不然,這年頭,像我們這種人,想躲都唯恐避之不及呢,人家管那麼些閒事幹嘛?"杜雨萌說道。
"杜檢分析得對。他能夠主動地與你接觸,而且還談了那麼多問題,這就說明他是有意識想讓你知道些什麼。可他又沒有涉及到具體問題。這說明他對你還有所保留。這很正常,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意識使然。我們應該理解。"穆大勇說道。
"他與我談到了房地產開發商與貪官們所採用的相互勾結的手段是五花八門的。我也記不住那麼多。"水海洋說道。
"是你主動問的?還是他主動與你說的?"杜雨萌問道。
水海洋並沒有直接回答杜雨萌的問話,而是猶豫了片刻,才說道:"杜檢,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他是不是有所暗示?"
杜雨萌一邊點頭一邊說道:"我是這個意思。"
"他能有什麼暗示呢?"水海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杜雨萌與穆大勇發問。
"有沒有可能是容積率問題?因為通車典禮那天參與鬧事的那幫人,除了提到過關於小區在建設過程中,向外擴展的問題之外,同時還提到過容積率的問題。其實,這是比較專業的問題,如果對這個專業不是很熟悉,那很難能表達的這麼專業。水海洋,你剛才不是說那個人談了那麼多問題,其中就包括容積率的問題嗎?"
"是說過了。而且當我們走出咖啡店的時候,他還與我談到過這個問題。只是我沒有特別注意而已。"
杜雨萌打斷了他的話:"我看這樣,水海洋,你想辦法繼續與他接觸,要贏得他的信任。我們的調查對像已經對我們來銀海早就有所察覺了,那我們也沒有必要過分地謹慎,不妨可以告訴他我們來這裡的真實目的,這是其一。其二,我們同樣不能放鬆了金衛東與張默然他們所抓的那條線索,如果我們的懷疑能夠得到證明,儘管我們暫時拿不到他犯罪的證據,實際上,我們已佔據了主動。穆大勇,你還得督促他們倆抓住時機,巧妙工作,佔據主動。"說到這裡,一聲手機鈴聲打斷了她的話。她看了看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是她根本就不熟悉的號碼,她沒有去接。手機還是不斷地響著,她只好接通了手機。就在接通手機的那一刻,她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眼前的穆大勇與水海洋幾乎就沒有看到杜雨萌這樣興奮過。
"你還活著,你真的還活著?你去哪了?為什麼才來電話?"杜雨萌根本就沒有等對方回答什麼,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在場的人,沒有誰知道電話那邊的人在說什麼。看到杜雨萌這樣激動的樣子,穆大勇與水海洋已經猜出個大概,一定是他的兒子有信兒了。或許,那是喜極而泣,那是一種不需要勸阻的啼哭。
幾十秒鐘過後,杜雨萌不再哭了,她接著問道:"你告訴我,你去哪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讓我與你爸爸擔了多少心?"
"媽,我聽我爸爸說過了,真沒有想到會讓你們這樣牽掛我。"杜雨萌的兒子江小明說道。
"你已經與你爸爸通過電話了?"杜雨萌問道。
"通過了。媽,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爸爸離開加拿大之前,我們是見過面的,當時我還告訴他說我要去旅遊,他是知道的。可我沒有想到我在落基山脈的一處大峽谷遊玩時,電話不小心掉了下去。而在當地人煙稀少的旅遊區很難能馬上買到手機。再說我們又參加了一段時間的野外生存旅遊,這就是你們找不到我的原因。媽,我也沒有想到會有人給你們打那樣的電話,這裡面顯然是有問題的。再說了,前幾天,我在網上看到中國廣西北海的一個鱷魚園的鱷魚吃掉了一個小男孩兒。他們顯然是把這件事有意識地移植到了我的身上,而想達到他們的某種目的。你們也不想一想,東半球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怎麼會這麼巧西半球也幾乎會在同時發生這樣的事情呢?"江小明說道。
"哪個作父母的遇到這種情況,都不會那麼理智的。你還太小,還不懂,子女永遠都是父母的牽掛。"
"我還小?我早就長成大人了。"
"看來你確實是成熟了,腦子變得複雜了。我明白,可你現在說起來這麼簡單,你知道我們這些天是怎麼過來的嗎?"
"那也不能全怪我呀,你說是不是?以往我們也有好長時間不通電話的時候。我即便是給你發電子郵件,你一忙起來,也是好長時間才給我回復,不是嗎?"
杜雨萌的心情漸漸地輕鬆下來:"我知道,你這是在指責我。好吧,總算是沒有什麼事。只要沒有事就好,你現在在哪呢?"
"我已經回到了學校。我爸說,過一段時間,他還會來加拿大。媽,你能不能和他一起來?我帶你們去尼拉加瓜大瀑布玩幾天。"
"好了,不說了,我哪有那個時間,你也不是不知道。有時間多和你爸爸通通電話,他可能還要在國內呆些天才能走,他一個人會覺得孤獨,經常和他聊聊天。你還有事嗎?沒事就掛了。"說完,杜雨萌就掛斷了手機。
穆大勇與水海洋開始幾乎屏住了呼吸,聽著杜雨萌與她兒子的對話,他們的情緒也隨著杜雨萌的情緒變化而變化著。杜雨萌放下手機後,臉上顯然露出了輕鬆的笑容。水海洋說道:"總算把心放了下來,我們真為你高興。想一想,這些天都不知道你是怎麼過來的。好了,杜檢,我還沒吃飯呢,怎麼樣?你還是請我們出去吃點兒飯吧。"
"穆大勇是不是也沒吃飯?"杜雨萌問道。
"沒有,就等著你杜檢請客呢。"穆大勇半開玩笑似地說道。
"好吧,算你會算,算出來了我兒子今天晚上能給我打電話來。走吧,一邊吃飯一邊再聊。"
幾分鐘後,他們一起走出了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