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機場送走鄭瑜,黎仕國鬆口氣,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只覺得腰背隱隱有些酸痛。人啊,不服老真不行,年紀越大,睡眠時間卻越少。昨晚到凌晨才入眠,早上六點便醒了,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只能起身到樓下花園散步。中午吃飯時又喝了點酒,然後趕來送機,顧不上睡午覺,此刻竟是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
想想下午公司沒啥事,黎仕國讓司機把自己送到康健按摩中心。三十年改革開放,社會演變之快,令人瞠目結舌,老祖宗創造的詞語,不少都被帶上另一層迥然不同的含義。比如小姐,已不是對女孩的稱謂,而成為一個行當的代名詞。按摩也一樣,以保健為名,行色情之實,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典型代表。康健在南澤經營已有十幾年,屬於業界老大哥,名氣不小,在於其堅持走傳統路線,技師都經過正規的專業培訓,手藝不俗。請別人去按摩,難免帶上曖昧的色彩,而說去康健,則誰都不會想入非非。幾經裝修的環境,在越來越富麗豪華的同行面前,已顯老舊,但生意依然火爆,有一群龐大的忠實客戶群捧場,不少人還專程慕名前來,體驗所謂的"康健手法"。
痛快地洗個熱水澡,在休息大廳喝杯茶,看了會兒電視,部長便笑吟吟地走過來打招呼:"您好,黎總,今天還是安排58號嗎?"
看黎仕國點點頭,部長看看排班表,禮貌地說:"58號還在上鐘,得等半小時。要是您趕時間,不如換73號吧,她的手藝也不錯,力道足。"
"不用,就58吧。現在有房間沒?我有點累,想先進去休息。"
"沒問題,請您跟我來。"由於是正規按摩,沒什麼好遮遮掩掩,康健的按摩房完全符合政府規定,留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窗戶,可以清楚看到裡面的情況。一路走過,雖然是上班時間,但房間幾乎全滿。
躺在床上,黎仕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敲門聲響,一個矮矮胖胖、穿著制服的女孩走進來。她年紀約莫二十出頭,五官圓圓的,非常可愛,笑起來還帶著兩個酒窩,像極了動畫片裡蹦出來的瓷人兒。
"老闆,你來啦。"女孩子笑嘻嘻地說,"看來很累啊,先按頭部好嗎?"
按摩的次數多了,對熟客喜歡哪種力度,哪個部位,哪種手勢,女孩早就爛熟於心。感受到那胖乎乎的手指,輕車熟路地在穴道經脈上遊走,舒緩有力,黎仕國邊享受邊說:"今天的生意看來不錯,做幾個客人了?"
"你是第三個。"女孩說,"十二點上班到現在,就沒停過,中午就隨便扒幾口飯,肚子正在抗議呢。"
"按摩是技術活,也是體力活,你先去吃點東西,別餓著,我不急。"黎仕國抬抬眼皮,關心地說。
"那不行,已經啟鍾了,你肯,公司可不讓,要是發現我偷懶,不管是啥原因,這個月獎金就會泡湯。"女孩撇撇嘴,說,"反正我就當是減肥啦。"
黎仕國忍不住笑了:"胖也是特色,楊貴妃不就以胖而美嘛,你看你,水靈靈的胖得多可愛,瘦下來反而不好。"
"瘦的人漂亮,胖的人可愛,話咋說都可以,你就別安慰我了。"女孩不以為然,"老闆,上次我和你提的事,有希望嗎?"
"嗯,你真不想做技師?要知道,出來的話,你學歷不高,專業不對口,只能從基層做起,工資可低得多。"
"我懂,我們這行,收入看起來不錯,但全是血汗錢。客人們舒服,可哪知道我們按得多辛苦,一到下班,人累癱了,動都不想動。深夜兩點下班,一個月才休一天,天天待在這兒,等著排班點號,出去一會兒都不行,跟關監獄差不多。有時還碰到些喝醉酒的客人動手動腳,討厭得很!"說到這話題,女孩一肚子苦水,嘩啦啦直倒,"我不介意從頭學起,更不怕吃苦,只想找份正常的工作。跟家人朋友說當按摩技師,很多人都想歪了,唉。"
黎仕國睜開眼,看到女孩真摯而期待的眼神,不由得心軟:"好吧,我們認識半年多了,也算緣分一場,你把手機號留給我,我讓同事安排你面試。"
"還要面試啊,你是老闆,難道不能直接決定嗎?"女孩"啊"一聲,有些底氣不足,"要是問辦公室的事,我可不會。"
"該走的流程還是得走,其他的我會交代他們。"黎仕國笑著說,"我只能提供給你一個機會,以後的路,還得靠你自己。不過你得想清楚,畢竟收入下降不少,而且辦公室的文化和環境,可和你們這兒完全不一樣。"
"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去做,絕不給你丟臉。"女孩興奮得很,"我的手機號是13×××××××××,我姓衛,叫衛菊,衛生的衛,菊花的菊。"
黎仕國拿起手機,剛輸好名字,徐伯春就來電:"你好,領導,晚上有時間嗎?我朋友開了間野味店,想請你去試試。"
黎仕國不自覺地視線往衛菊一掃,心說真巧,你倒找上門來:"行,那就六點半,嗯,環江路是吧,我直接過去就可以。"
掛了電話,黎仕國對衛菊說:"過兩天會有人通知你面試,你準備一下。到時填簡歷,不要寫當過按摩師,說剛從家裡出來就好。"
每天和形形色色的客人接觸,衛菊早就練得八面玲瓏,明白黎仕國要避嫌,正如自己所說,按摩師這個職業,容易引起旁人的聯想:"好的,我知道怎麼做了。"
野味店看起來不大,但門前停放的卻不乏保時捷、奔馳、寶馬等名車。坐在包廂內,徐伯春拿著遙控器,百無聊賴地按動,但電視畫面的轉換,他卻一點沒看在眼裡,只是腦子高速旋轉著。雖然黎仕國在公司已屬於倒計時,但是,在自己和蕭昊僵持不下時,作為直接領導,他的意見至關重要。從情理上說,自己從總經理助理做起,跟著他已有七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面上的配合不錯,更沒直接衝突。就算四年前黎仕國意外連任,打了徐伯春一記悶棍,但他很快就和沒事人一樣,該匯報的匯報,該請示的請示,看不出帶有半點情緒,默默隱藏在黎仕國的光芒下,像個孤獨的影子,毫不引人注目。確實,在忍字上,他的功力要比蕭昊精深十倍不止。
本來徐伯春以為忍辱負重,可以換來對方的投桃報李。剛開始確實有這跡象,他被提拔為第一副總,分管的領域最大,三年前,黎仕國還力排眾議,將油水最多的採購部放給他,而每逢出席省市或總公司的大小會議,只要黎仕國無法出席,就是由他參加,完全就是接班人的態勢;可出乎徐伯春的意料,黎仕國居然不聲不響地給他找了個大敵——蕭昊!如果沒有這只過江龍,現在根本不用費那麼大的力氣,這事也令徐伯春至今仍耿耿於懷。他用心揣摩過,自己畢竟有不俗的背景,能力和口碑也不錯,黎仕國肯定顧忌,便玩起權力平衡,讓兩個副手互相制衡,不至於令哪一方的權力過大。打個比喻,黎仕國就是只經過大風大浪摔打磨煉的千年狐狸,老奸巨猾,把權術玩弄得爐火純青,對他的深謀遠慮,徐伯春經常有抓不透、摸不清的無力感,不得不敬畏三分。相反,稜角分明的蕭昊,雖然鋒芒過人,但徐伯春只是忌憚,卻不服氣。中國有句古話,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國企文化,從來就不喜歡只會做事、不會做人的精英,風頭越盛,倒得越快。
在水火不容的徐伯春和蕭昊中間,黎仕國樂於充當和事老的角色,每當兩人有衝突,就這邊開解幾下,那邊安撫幾句,和起稀泥來,毫不含糊。只有這樣,兩人才能向他靠攏,誰也不敢捋他的鬍鬚,自然無法動搖他的權威。都說領導的黃昏期權力會打折扣,但黎仕國卻玩得隨心所欲。只是,在這關鍵時刻,他的偏向依舊滴水不漏,對誰都好,又對誰都不特別親近,令人霧裡看花,雖然焦急,卻又無可奈何。
但再難的關,也得去闖,徐伯春早就下定決心,人生能有幾回搏?送走鄭瑜,再拿下黎仕國,事情的把握將大得多,他有這個信心,今晚一定要好好攻關這隻老狐狸,爭取讓天平往自己這邊傾斜。
推開窗戶,深深吸了口夜晚濕潤的空氣,徐伯春精神一振,看著一輛熟悉的寶馬轎車從路口拐進來,在高處望去,黎仕國的身影很瘦小,在徐伯春眼中,卻高大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