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點 第一章 槍戰,第一次
    女學士肖芃二十歲生日那一天,接到了刑警大隊的報到證。

    看到「刑警大隊」幾個字,她彷彿即刻幻化為鷹隼,又疑似成了魑魅,怎麼可能呢?要知道她是恢復高考制度以來第三屆警官大學的畢業生,天之驕子啊。被強行分配到刑警大隊,實在讓她有所不甘、有所不願、有所憤懣。好在市局段局長找她談了話,約定先去試驗半年時間,她也就不得不去報到了。

    刑警大隊和市局大院不在一個地方,相距了三公里。她七拐八拐,終於在一條犄角旮旯的小裡弄深處找到了寫有公安局刑警大隊牌子的過街樓門。

    這是一個土質民院,地是土質的,平房也是土坯的。走近一看,原來是刷上去的土黃色牆漆,但也僅是磚質的,還有三五棵榆樹和槐樹,挺立在並排的兩棟平房門前。雖是盛夏傍晚,但依然毒烈的陽光不客氣地斜射在地上,散落的幾片黃葉,正由一個中年男人用竹掃把劃拉著、掃攏著。

    男人很精瘦,高高的個頭,濃濃的劍眉,給人一種很精壯的感覺。肖芃湊上前去,正想詢問一下大隊長在哪間屋子,男人正好將大大的竹掃把橫掃到了肖芃的腳上,因為地面上先灑過了一些水,所以肖芃的鞋、腳及腿上,一下子沾滿了濕土點子。肖芃有點生氣,正想橫眉冷對、厲聲怒斥時,她的雙眸卻和他的一雙細長灰眼相遇。那雙細長眼真奇怪呢,焦距的落點並不在她的眼睛裡。那雙眼睛裡透視出的是什麼?絕不僅僅是一份歉意,是什麼?不就是滿含冷冷的敵意嗎?疑慮,立即抵消了肖芃的憤怒。肖芃猛地想到,其實她正是這幫男人抵制和討厭的對象吧!想想,在盛夏酷熱裡,一個漂亮女孩,一個穿著性感的無袖連衣裙的年輕知性女孩,站在土院子裡,讓他們這些大男人怎麼好意思像往常一樣肆無忌憚地赤裸脊背、踢踏拖鞋?就是平常的高門大嗓、粗陋俚語也得收斂幾分呀。剎那間,她理解了來自這個中年男人的冷遇。肖芃故意挑釁地挑眉詢問:喂,說,你的大隊長在哪裡?或許這個男人只是個清潔工呢?但他竟然懂了,伸出右手一指,指向肖芃的身後,人卻繼續沉默著,一言不發。

    肖芃扭頭看看,瞧見一扇開啟的房門,就回過身來,朝著那個方向走去。就在肖芃轉身要走的時候,她眼睛的餘光掃到,這個精瘦的漢子也是一個急轉身,一雙灰色的細眼裡射出的銳光,從肖芃的身上一掃而過,定位在了肖芃的腦後,一定是緊盯著肖芃的後腦勺吧?呵呵,有這麼瞧人的嗎?真是的,這個清潔工實在太沒有禮貌了,也太沒有素質了,也許他就是個有眼無珠郎?但是,那目光還是與眾不同的,很犀利的感覺,深沉、抑鬱。肖芃捉摸不定地想,是不是以後自己都得經常這樣來研究人啦?刑警嘛,不就是琢磨人的嗎?和人鬥,其樂無窮啊!這句話,激勵了無數的人大步地走進了警界。刑警,就是要和犯罪嫌疑人鬥智鬥勇的行當呀。肖芃想,學會研讀人的心理,是必修的課程。至少,這個男人,不會是一名清潔工吧?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會有那種眼神嗎?甚至讓你過目不忘,陰鬱又落寞,孤冷又深奧。其實,也不過就是一雙長長的細眼而已,看過古畫中的仕女形象嗎?他的細眼就是那種總是在琢磨人似的模樣,眼角微微上挑著,似笑非笑,意味深長。

    肖芃低頭邊琢磨著邊走著,突然襲擊似的,驀地一回頭,以為定會逮著那個凝視的眼神,卻不料身後早已沒有人了。好蹊蹺的人,肖芃的心裡不禁有點怪怪的。那個長著細長眼的中年漢子呢?不是剛剛還在打掃院落嗎?一轉眼,人影不見了,倒是健步如飛呢,看來刑警都要有點輕功才是啊。肖芃斷定:那個清潔工,一定是個技高一籌的老刑警!肖芃加快步伐,走到那唯一開著的房門前。她甚至還感覺得到她的脊背上尚有那一抹被探究、被琢磨的光斑呢,眼前卻呈現一個讓肖芃不得不驚訝的事實,站在大隊長辦公室門前的那個正用毛巾擦手的中年男人,不正是剛才掃地的那個人嗎?是的,就是他。他依然沒有絲毫的笑意,冷眼接納了肖芃的報到。詢問肖芃有什麼要求的時候,他看了她一眼,但是,這一眼,絕對沒有落在肖芃的臉上,更沒有和她的雙眼對望,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眼光絕對定位在了肖芃的後腦勺上!似乎肖芃這女孩的後腦勺上有著一樁疑難雜症般的案件一樣。

    那一天,大隊長平煒一句話、一個詞、一個字都沒對肖芃說,只是喚了一個什麼人來就把她的接待住宿、安排工作任務完成了。

    三個月過去了,肖芃依然一無所獲,自然很憋悶。所幹的工作只是一份內勤,說白了不過是一個「大管家婆」,干的多數都是雜七雜八的活計,簡直氣煞人也。

    這天深夜,肖芃當班值守,一個信息傳來:西郊民房內,發現疑似持槍歹徒若干!持槍?這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警界,十分詭異啊,更是刺激和不同尋常。一份心理學家的研究報告說,警察在任職的頭三年內耳聞目睹的醜陋現象和感受,比普通人一生中見到和感受的還要多。看來真的不假,肖芃很亢奮。

    大隊長平煒的腳步聲,伴隨著低沉有力的喊聲:「所有值班的,跟我走;我說肖芃,你——留守。」緊接著,一陣呼呼啦啦、輕輕重重的鼓點響起、漸逝、落定,整個土院子一下子寂靜如子夜,恐怕一根銀針落地也能聽到。

    夜,越來越深,一切如死了一般的孤寂。平大隊長一直沒有消息傳過來。有點不服氣被留守的肖芃開始膽戰心驚了,幾乎是從始至終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對講機,遐想萬千:或許他們已經交火?或許犯罪分子是調虎離山,目的其實是想偷襲警隊?再就是,有人故意謊報警情?彷彿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了,整個世界似乎都停止了呼吸。肖芃焦躁、緊張、恐懼又無奈。等待,等待,再等待,依然杳無音信。肖芃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最消耗人的精力、體力和耐心的,就是等待。情況不明地等待。在警界,出警後留守的內勤就是臨時指揮部成員,兼顧繼續接處警任務,所以作為新手的肖芃此時此刻成了唯一擔負這樣重大責任的人,難免焦急又心顫。

    突然,一陣「丁零零」的聲音,嚇得肖芃魂都沒了。似乎過了很長時間,又似乎瞬間,她才猛然醒悟過來,是值班電話鈴聲。她慌忙跑過去一把抓起,喂,喂?哦,您好!這裡是刑警大隊,請問您找誰?

    電話那邊,傳過來一個非常甜美又柔弱的女音,您好,請問平煒在嗎?

    肖芃說,出現場啦。

    那邊就笑了,真的嗎?不會是不接我的電話吧?

    肖芃感覺奇怪,隨口說,是嗎?那怎麼可能?平大隊長為什麼不接您的電話呀?你們有什麼過節嗎?

    那邊女生有點尷尬了,說那……他真的不在?

    肖芃笑了一下,說真的,他真的出現場了。

    那邊女生沉吟片刻,才又說好吧,等他回來後,請轉告他,我打過電話啦,叫他回個電話啊,我姓郝。說完,不等肖芃再言語,電話「卡」的一聲斷了。

    肖芃心想,這個女生一定是個心腸很硬、很冷的女孩子。有心理專家研究說,凡是把電話果斷掛掉的第一個人,一般都是冷漠人。只有那些善良又柔弱的人總是等到對方掛斷了電話之後,才會輕輕地放下手上電話的。所以肖芃掛上電話後,不禁嘀咕一聲,這人,神經有病吧?為什麼不信任人呢?真是的。

    為什麼還沒警情報來?臨走時,肖芃硬塞給平大隊一個對講機。肖芃是刑警內勤,任務就是要搞好刑警工作的後勤保障,儘管三個月前肖芃畢業分配進警隊時,從未見他們使用過這個對講機,但她總是十分注意保養,隨時進行充電和維護。現在,終於到了最關鍵時刻,為什麼不使用呢?她想拿起總台上的對講機呼叫一下,又一想,或許是他們在靜穆的包圍圈氛圍裡不宜使用,怕暴露目標?肖芃不敢冒這個大險。槍案,可不是兒戲,萬萬不可大意行事的。

    可三個小時過去了,依然音信杳無。肖芃思索再三,當機立斷,給值班局長匯報了警情,請求增援。值班局長馬上上報一把手段局長。精幹的段局長立即吹響了集結號。當段局長率領防暴警察和肖芃快要趕至現場時,西方的夜空中,突現一片紅光,激盪起了一陣又一陣熾烈的槍聲,是衝鋒鎗的猛烈又密集的「噠噠噠」聲響,偶爾,也摻雜一兩聲小手槍的「砰砰」聲音。十輛警車載著近百名防暴警察飛抵現場,英勇參戰,不到十五分鐘,硝煙瀰漫的戰場偃旗息鼓了。到底是特警,到底是防暴警,一出手,彷彿進入了戰爭年代,個個如同要去衝鋒炸碉堡一般,迅速解決了戰鬥。

    看到一群儼然領導的隊伍走過來,平大隊馬上精神抖擻地跑過來,一雙細長眼凝聚出的銳光,照亮了泛著紅暈的臉龐。只見他一個立正,標準的敬禮,說:「報告局長,槍案終結。共有三個不明身份者,兩死一傷;繳獲子彈五百發,『五四』式手槍兩支,衝鋒鎗一支,獵槍兩支;我方受傷一人。此外,我已安排刑警在突審受傷的罪犯。」口齒流利,目光炯炯,全然不見了往日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居然沒有說那句口頭禪——我說。

    平煒身邊的王子樂副大隊長繼續補充,說我們剛剛摸清了情況,才形成一個包圍圈,正悄悄圍剿呢,一個傢伙出來方便,可能發現有異情,率先開槍射擊,屋內那倆人,也一起掃射起來,我們被迫還擊。幸好你們及時趕到,否則憑借我們的「五四」式或「六四」式手槍和每人十發的子彈,絕對打不過他們的衝鋒鎗。

    段局長指示:「馬上查清這伙亡命徒的底細。」

    然後,段局長一把拽過平大隊,厲聲低語道:「又犯個人英雄主義了啊!小心我再停你的職!」但他一副惺惺相惜的憐愛之情,溢於言表。

    肖芃發現,平大隊在答「是」的同時,一雙奕奕有神的眼睛掃過肖芃,竟是滿眼的讚許!肖芃不禁一震。呵,這可是第一次!三個多月來,平煒還是第一次如此正視肖芃呢,雖說只有這麼一眼,儘管僅僅只有這麼一剎那,但是肖芃的心還是一驚一動,頗為得意,簡直不敢相信平大隊的眸子不再落定在自己的後腦勺上。

    呵呵……肖芃樂了,故意湊上前去,對正在興高采烈給領導們介紹槍戰細節的平煒說,平大隊為什麼不找個機會給我下達警情命令?讓我也好上報給值班局長。平大隊的臉竟然更紅了,橫了肖芃一眼,朝肖芃猛地往下揮了一下右手,意為:閉嘴!看來,平大隊很怕領導們聽見。然後,他迅速離開了肖芃。

    肖芃那個氣呀,轉身也走了,心裡憤憤不平:哼,有什麼了不起的!如果不是我和局長來得及時,有你好瞧的!現在卻又開始朝我擺譜了,真是一個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傢伙!一個不知道與人為善的領導!真不知道自己怎麼這麼倒霉地追隨了這樣一個不通情理的傢伙……她心潮澎湃著,腳步追隨著局長一行人,上到二樓,查看起槍擊現場。

    這是一個都市村莊的二層小樓,樓梯在樓外盤旋。進屋後,內外兩間。外間房,除了圓桌子、破沙發,就是一張單人床。裡間屋,只有一張大床,十分簡陋、寒酸。因為激戰,更顯得凌亂、骯髒,似乎所有的地方都留下了血跡一樣,到處都是血腥般的紅斑點,一片一片的。說實在的,這種激戰連當時影視警匪片裡,也是很少有的。

    激動中的平大隊滿面春風,目光爍爍,隨著各級領導點評著現場。肖芃理解又詫異:平時黑臉寡言的平大隊,還是眼前的這個紅光滿面、神采飛揚、妙語連珠的男人嗎?她不能置信地搖了搖頭,還真沒有見過如此英氣的他呢!

    二樓外間房內,狹小又凌亂。滿地滿牆的鮮血和滿屋的血腥氣,令人作嘔,令人窒息。這麼超強烈的腥味,這麼近距離的血紅,讓肖芃一陣又一陣地眩暈和惶恐。她連忙找到了一塊尚且白淨的牆面,倚靠上去,大口喘息。肖芃知道,如果她這時候出意外,比如當場暈倒之類的,眾男警定會笑話她十天十夜的。

    當初剛剛步入警隊,肖芃感受到的就是天天「寄人籬下」的滋味。她極不情願天天與這幫刑警小伙子在一起的,但無奈情況下,特別是段局長親自找她溝通了一次後,確定了半年時間做實習,感覺不行就同意她離開的前提下,她就想:既然如此,我就算要走也要讓你們這些男人,在我離開後都念及我的好處,最起碼也得眷戀我的勤懇,啥時想起本小姐來,都會豎起大拇指的。這也是肖芃一生追求的目標,無論在人生哪個階段都要比同代人更出色。建功立業,也許太狂妄了,但是,活著就得活出個精彩來才是。她一向是個不服輸的女孩。她天天起早貪黑地幹這幹那,好似全世界就她一個人在忙裡忙外一樣,宛若一個大家庭的總管。要知道,在這幫工作起來沒頭沒尾、沒日沒夜的男人堆裡,要求什麼軍事化管理,要求什麼乾淨整潔,不付出許許多多的時間和精力,不可能使刑警大隊的內外警務上有起色的。肖芃就要在中午吃飯前,開始張羅著收拾勤務。「起床,起床!吃飯了,吃飯了!」「砰砰」的敲門聲,常常在每一間房門前震響。因為刑警常常在夜間出現場、審罪犯、抓疑犯,所以他們的作息時間就非常與眾不同。公安部門,尤其是刑警們,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只要破了大案就行,其他的,再怎樣邋遢骯髒,都是無傷大雅的;只要攻破了案件,抓獲了犯罪嫌疑人,潔淨的工作環境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只有這個討人厭的肖芃,才會幹這種婆婆媽媽的事情——整潔內務,以此來彰顯自我存在的價值吧?漸漸地,刑警小伙子們個個很厭煩她,私下裡說:你以為你是誰?教導員的位置輪不到你來做,你有什麼資格要求我們隨著你走?本來還很惹人憐的女孩子,就緣於瑣碎和囂張才討人嫌。將來誰娶了這樣的婆娘,肯定會讓婆家人過上不是人的生活。甚至,有那麼幾個原本對肖芃還有點意思的刑警小伙子,也都紛紛退卻了。一個女孩子,不該管的,就不能去管,處處出風頭,就顯得十分不可愛了嘛!肖芃根本不理睬這一茬,反正已經被逼來了,半年時間的見習期,肖芃必須有點成就感,所以她就是不允許他們的辦公桌面上,有塵土和煙灰;土院的地面上,有紙屑和煙頭;床位上,有皺巴的床單和未疊的被子。不滿意嘮叨和瑣碎,好呀,「您來當這個內勤吧,咱們換換?」肖芃面對不滿的話頭,總是頭一仰,脖一梗,眼睛朝天,氣勢得相當可以。刑警小伙子們的那個惱啊,甚至背後、當面,也開始叫她「臭管家婆」。

    第一次聽到這個呼叫聲,是在土廁所裡。

    土廁內中間是半截牆遮擋的,彼此如廁的聲響,一點不帶阻隔的。所以那天下午,熱辣辣的太陽照得那個土製的廁所,散發出濃烈的沼氣和臭氣味道,還有許許多多長尾巴的蛆蟲,在土地上搖擺著、蜷曲著、前進著。一陣喧嘩聲響傳了過來,肖芃只好屏住呼吸,想快點解決完走人。對於這個土廁所,她已經想了好幾種辦法,一直想辦法改變。就這時候,她聽到了那邊刑警小伙子們的譏笑聲、惱怒聲,甚至還有謾罵聲。什麼什麼這幫傢伙居然叫我「臭管家婆」?真把肖芃氣暈了。她立馬走出來,雙手叉腰,站在男廁所的門口,靜候著。一個刑警小伙高聲譏笑著,背對著她走出來,恰好撞了個正著,一轉身,看到了怒目相向的肖芃,他正在刻薄的數落聲,立刻停止、消失,尷尬地、緊張地愣在那裡了。後面出來的人見此架勢,個個噤言,傻了吧唧的一下子站了一圈,怔著。肖芃眨巴了幾下黑亮的眼睛,挑戰的氣焰十分濃烈,雙手依然叉著腰,沉默不語。儼然此時哪個膽敢張開嘴說一句話,等待他的一定是海嘯般的怒吼。見勢如此不妙,一幫刑警小伙子不知道是誰大叫一聲「快跑」,馬上一個個都灰溜溜地四處逃竄,似鳥獸般「撲哧」一聲散了,無影無蹤。本來想大幹一場的肖芃,沒有了對手,更是徒添煩惱,英雄總得有用武之地呀。可是,這幫可惡的傢伙各個都不和她交手,叫她的氣焰,越發不得徹底地發洩出來。

    一個好處,大家開始聽從她的指揮了,當然,僅僅有限於警務管理上。

    這一點上,肖芃特別感謝平大隊,因為如果哪個小伙子與肖芃的嚴管相彆扭,他必定是訓斥那些懶惰的小伙子。漸漸地大家也理解了肖芃,不再覺得肖芃是特別好事之人了。畢竟,人心都是向善的,也都樂意自己的生活場所、工作環境整潔、優美和有序,何況肖芃已為他們洗了許多骯髒的衣物、被單、被子了啊!刑警大隊沒洗衣機,全靠她一個人,或蹲或站在水池旁,一個勁地搓呀揉的,洗出來,曬乾,疊好,放置在他們每個人的床頭上。功夫不負有心人,將心比心,肖芃自然落得了大家的好評。兩個多月後,因了一起特大刑事案件的告破,段局長來刑警大隊慰問,走了一圈後,盛讚道:「刑警大隊裡有無漂亮的知性女警,就是不一道勁啊!」肖芃不禁有點小小的得意,當然,她會隱藏起這份得意的。畢竟,她覺得她所幹的這些活兒,都是體力上的,任誰都能幹,也都能夠幹好。她的職責,不是當一個大媽級的好管家婆,而是要將知識、文化和睿智以及超前意識、時尚理念灌輸到這裡,才不失為一個當代女大學生的責任。

    所以,說什麼也不能服輸的。女警關鍵時刻,一樣颯爽英姿。面對血跡斑斑的槍戰現場,肖芃咬緊牙關,故作輕鬆姿態,左手扶著牆,右手就在牆上彈起了一首凱旋曲。奇怪的是,這面牆的聲音空落落的,十分異常。她正在發怔,尚未想明白怎麼回事,只見平大隊早已一個箭步衝上來,兩手在她身後的牆體上一按,再往兩邊一推,一個細長的小門呈現在了眾人面前,原來是一個詭異的壁室,一個隱蔽的暗道機關。

    平大隊雙手持槍,凌厲地高聲斷喝道:「裡面的,舉起手來。我說了,繳槍——不殺!」

    喊聲剛落,一個蒼白顫抖的嗓音,虛虛緲緲地傳出來:「別……別開槍,我……我馬上就……就出來。」卻依然不見人影。

    平大隊扣動了扳機,「砰砰」兩聲,震得房屋晃幾晃,然後,他繼續聲色俱厲地怒吼著:「槍!我說你——先把槍扔出來!快!」

    只聽「光當」一聲,一支衝鋒鎗甩了出來。

    大家全都嚇了一跳,仔細一瞧,居然還是上了膛的呢!

    平大隊並未去撿那支衝鋒鎗,而是繼續保持射擊的姿勢,咆哮道:「出來!否則——我——開槍了!」

    裡面立刻慘叫起來:「別,別……」一個中年胖子煞白、抽搐的臉露了出來,雙手高舉著,側身蹭出小門。那顫悠悠的胖身子,被窄窄的細門撞住的時候,胖子還控制不住地打了一個踉蹌。

    只見平大隊好似雙眼噴火,幾乎是惡狠狠地凶巴巴地餓狼似的撲上去,三下五除二地擒住了他,給他戴上了手銬。然後,平大隊探頭往壁室裡看了看,再回過身子來,俯身用右手撿起那支衝鋒鎗,連同這個胖子一起塞給了圍攏過來的防暴警。

    整個過程,不足一分鐘。

    經現場再次勘查,夾層暗道裡尚有一整箱衝鋒鎗的子彈。

    所有清點現場的刑警和領導,終於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平大隊倒是淡然、坦然依舊,好像剛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肖芃驟然發現平大隊真的是太睿智、太冷靜、太勇猛了。過後,肖芃經常想起平大隊擒犯時的眼神,炯炯黑亮,凶悍無比。肖芃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那目光,或許,這正是一個刑警勇猛與正義的體現。

    經查證這是一個流竄作案的犯罪團伙。在另外一座城市,持槍搶劫銀行未遂,槍殺了一名保安和一名職員後逃竄至此。原本想在本市休整一下,重打鼓,另開張,大幹上一場的,卻不料,還未出手就全軍覆沒。接著,又查實他們的手槍和衝鋒鎗,盜自於西北某軍區的地下軍械庫,那裡有一個「文革」時期修築的地下防空洞。四通八達的洞內,有一段防空洞口被人堵截,所以,後期修建軍械庫的人並不清楚,不知道還有這一段,還有這一個洞口。而罪犯——當年的一幫造反派小將,清楚萬分。於是,他們竊了槍支,竄到內地……

    段局長很滿意又很興奮,當即將他剛剛領到的最新款的「七七」式小手槍獎勵給了平大隊,並開始為所有參戰人員請功:刑警大隊榮立集體一等功,副大隊長王子樂、另外三名刑警和肖芃分別榮立二、三等功。平大隊卻推掉了給予他的功勳章。他說:「我的一大堆了,就留給年輕人吧。」

    顯然,平大隊十分滿足,因了那把小小的「七七」式手槍。小手槍的確漂亮,每個刑警小伙子都一一拿在手中把玩許久許久,依依不捨的樣子,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肖芃也榮立一次三等功。平大隊認為,要獎勵她及時匯報警情沒有貽誤戰機,並第一個發現詭異壁室夾層而未造成重大損失。但感覺上,肖芃不以為這是她該得的。不管怎樣,第一次感受到了付出後得到收穫的喜悅,和戰鬥過程中的那種驚心動魄的魅力,肖芃開始喜歡刑警的工作和生活了。那段時間,肖芃的心靈深處,總是覺得沉甸甸的、滿噹噹的,過去在學校時的憂鬱、寂寞和孤傲,幾乎都沒了似的。一幫男刑警,天天神采奕奕地評論著,或者感慨著,彷彿土院子的上空,也蕩漾著歡樂的氣氛。

    最可氣又好笑的是,平大隊在一個值班的夜裡,一改嚴肅面孔,纏著肖芃,討好似的問這個對講機及其台座是怎樣使用的。

    肖芃這才恍然明白,敢情無所不知的刑警大隊長,竟然是不屬於現代人的。那個關鍵時刻,他不是沒有時間和機會使用這個對講機,而是他根本就不會操作。之前,他一定對這個現代化的通信工具不屑一顧。肖芃嘲諷說,呵呵,敢情您就是個外行呀。想不到平大隊居然羞澀了,辯解說,原來一直以為在和平的歲月裡,根本不需要使用這種現代化通信設備的。

    肖芃認為這個平大隊太沒有現代知識和超前意識了,不是個好帥才吧?他天天沉浸在偵查破案之中,丟棄了一種現代知識的學習,丟棄了掌控現代化工作的技能,只是實踐著農耕時代的百姓思維,怎能跟得上時代的進步?

    肖芃有點可憐他,剛剛產生的好感又漸漸消失。新形勢下的他,如果繼續思維僵化、頭腦簡單、停滯不前的話,用現代的科學方法和技術來偵破案件的願望,只能是空談。她鬱悶地質疑:他還能勝任今後越來越精的高科技偵查任務嗎?能帶好上百名刑警嗎?她決心開化他,先從電腦知識開始。首先要為大隊內勤工作申請購置一台微機。

    肖芃裝出一副感激他將功勳章推讓給自己的神態,對平大隊發出邀請:「平大隊,今晚值班就不說了。明天晚上,我請你和王大隊吃飯吧,好好感謝一下你們對我的幫助,可否賞光?」在輕鬆友好的氛圍裡,平大隊一定不會有惱怒和逆反心理的。

    平大隊猶豫不決,說:「你嫂子後天要出差,專門告訴我說,明晚必須回家去的。」

    肖芃一聽,樂不自禁,笑嘻嘻地說:「那不正好?我終於有機會拜見嫂夫人了。」

    平大隊也一笑,說:「好吧,我說我們就小聚一次吧,讓大家都高興一下。」肖芃注意到,即使在這種溫馨的氛圍裡,平大隊的雙眼也不肯正視肖芃。那閃爍的視線,仍舊掃射般地飛過肖芃的臉,定位在肖芃的後腦勺。

    但是,他們的友誼,露出了天使的小翅膀。

    肖芃忍不住笑道:「平大隊,您知道嗎?我爸爸也姓平。我們說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呢。」說完,她心裡「咯登」一下,臉迅速紅透了。

    平煒很詫異,問:「我說肖芃,你怎麼姓肖?」

    肖芃告訴了他關於「平氏物語」的精髓。沒想到,平煒居然興沖沖地問:「我說肖芃,你爺爺是否上過黃埔軍校?」

    肖芃疑惑道:「是呀,第十七期的,我爺爺叫平通川。」

    平煒激動了,馬上伸出大手,緊緊地握住了肖芃的小手,說:「我說肖芃哪,你爺爺是老三,我爺爺是老大平茗。」

    瞬間,一股他鄉遇故知的情愫讓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許久許久,彼此眸子裡都有一種叫做濕潤的東西在閃爍。

    原來,平煒的爺爺平茗後來一直在國民黨部隊裡轉戰南北,官至軍級,在南京總統府任職。解放南京的時候,平茗唯一的兒子在大學秘密參加了共產黨,自然和父親成了持不同政見者。面對動盪的局勢,平茗就把兒子叫回了家,鎖在了房間裡,杜絕一切自由和信息往來,自己也焦躁不安地等候自己的去向命令。有一天,平茗匆匆忙忙趕回家要接夫人兒子去台灣,卻發現兒子居然跳窗逃跑了。之後,留在內地的平煒的父親進了通海市一所部隊指揮學院裡教學,「文革」時候被打成「國民黨的潛伏特務」,受盡了迫害和批鬥,後來終於抑鬱成疾,死在了牛棚裡。平煒的母親是在後來平反昭雪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因過於激動,而突發腦溢血去世了。

    據說,老二平雄罡也去了台灣。平煒說:「我聽說過,那老二娶過三房太太。原配不生育,休了;二房只生個女兒,逃往台灣的時候,棄了;在台灣又娶的太太,不育。」誰也不知道,那個留在了大陸的平雄罡的二房太太和女兒現在何方。據說那二房太太也姓平,只是平太太的女兒即便有了後代,也不一定會隨了媽媽的平姓吧?今生今世能否再相見,真是不可預測的事情。去了台灣的兩家平姓人,因為政治見解總是相悖,也不大來往,尤其是現在爺爺輩人都已去世,更無從聯絡了。

    倆人有點感慨人的命運無常。好在因了前輩們歃血結盟的關係,肖芃覺得和平煒的內心深處,似乎都融化開了一大截子的冰山,總感覺心尖上有了份默契和溝通。尤其是肖芃,總有股想和他說說心裡話的慾望。平煒也開始對她笑了,雖然他的眼神光彩並不定位在她的臉龐上,更不定位在她的眼睛裡。

    以至於肖芃在追討平大隊的舊「五四」式手槍時,也不夠心狠手硬,放任自流了他的苦苦哀求:「我說肖芃,讓我再『玩兒』兩天吧,成不哥兒們?你不知道,我家那倆雙胞胎小子多喜歡槍,個個都說將來要像我一樣當刑警,而且要比我響噹噹得多!過去,我常帶他們去打靶呢。小子們那個槍法呀,真叫個准、快、狠,天生就是刑警料!我都自愧不如呢!不過,倆小子對我是又敬又怕又愛的。我說肖芃你放心吧,等我帶他們去過一次靶場後,馬上將那把槍上交給你!」

    按照警界規矩,內勤有權按照規章制度掌管武裝器械。作為一隊之長,槍支出庫的審批權都把握在手呢,當然更應照章行事。但是,人之常情嘛,也不得不予以關照吧。肖芃有點心軟,心裡暗笑:原來,他也會低三下四求人的嘛!於是,爽快說道:「那好吧,看在你還會說軟話的份兒上,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後收槍啊!」

    於是,他們彼此都一臉的燦爛。那支小手槍更是錚亮錚亮的,放射出異彩來。宴請,自然也就徹底敲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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