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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吳同學沒說實話,其實無須我多講,她吳同學應該知道一個市長司機是不可能與紀委隔絕的,就因為老頭子是市長。說起紀委的那些事兒,頭緒太雜太亂,從水利局到市政府,紀委書記換了好幾屆,也都跟老頭子關係不錯,老頭子在任市長時,跟現在剛調回省裡離任的陳書記更是稱兄道弟。不能不說,稅務局長那個案子是讓壹號對紀委和檢察院最失望的案例,沒有按照指示精神辦成鐵案,擰斷系螞蚱的繩索。
但有一點我必須承認,但凡老頭子跟陳書記的私下碰頭,即便只有他兩個人,我也得迴避。陳書記在這點上比市長強,自己會開車,不用帶司機。記得稅務局的案子告發時,兩個人會晤的頻率非常高,經常在禮拜天開車到A縣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店裡說悄悄話,當時承辦案件的正是第一紀檢室,主辦人就是牛主任。我只記得老頭子在車上說過一句話:"一個死啃法律書本的,能翻了天不成?"說的正是牛主任。外面傳言說,牛主任在辦案過程中受不了上下擠壓,向紀委常委們提議,讓省紀委直接派人下來督辦此案。陳書記給一言否決了,說安定幹部隊伍為首要,不能捕風捉影,人為將矛盾擴大化。基調定了,牛主任被排擠出專案組,最後移交檢察院的只有稅務局長。壹號精心設計好的"羊套狼"圖紙樣板沒打造成形,實在浪費了材料。聽說壹號是揣著材料直接敲開省紀委書記辦公室的,豈料吃了"閉門羹"。紀委領導語重心長地說,現在這社會啊,傳言萬不可信,檢舉信也一樣不能全信,為官一方肯定要得罪人的,不瞞你說,我手頭上的舉報信,你們市委班子成員一個都不少……
這話份量很沉,壹號基本是一身汗津津地溜出紀委門檻的,老狐狸沒逮著反弄了一身臊,得不償失!
反正稅局大案總結一句話是:犧牲一隻螞蚱,盤活了一條繩索。
牛主任的兒子跟我兒子是一個班的,有一次學校開家長會,他特別跟我提到稅局案,想借我這司機之口向老頭子委婉表達他自己當初那樣提議,無非是辦案壓力太大,並不是想搞白色恐怖,打擊幹部,擾亂政務。
牛主任從面相看頂多是個教書匠,瘦條條的,還先天駝背,再加上一副厚實的近視鏡片,感覺走起路來都喘著氣,其實他只大我幾歲。同樣是學法律出身,跟渾身陽剛之氣的小楊頭一對比,牛主任活像個病夫。然而,正是這位體貌懦弱的書生,這些年來讓不少趾高氣揚的副處幹部臥軌而倒,包括A縣前任紀委書記就栽在他手上,背後人稱"牛鬼"。
紀委書記一職是"反腐倡廉"的旗桿,桿子都腐朽了,旗幟自然搖搖欲墜。前車之鑒,老儲到了A縣後,吸取了教訓,借助老頭子的手腕,讓陳書記從外縣調了一個五十出頭老資歷的處干充當了"旗桿",這"旗桿"一眼望去有些老態龍鍾,活像是枴杖,但用起來心裡踏實,至少能迎合縣委書記的風向。
我跟"牛鬼"的交往不多,最深厚的一次是在蕭大秘的家裡碰過酒杯。他倆是高中同學,平常走動比較多,那回是蕭大秘喜遷新居,叫上幾個要好的朋友吃第一頓家庭灶飯。酒桌上大家一個勁地給秘書長敬酒道喜,"牛鬼"卻冒出一句叫人耳根發燙的話:"這麼大房子,我怕活兩世也掙不到手的。"假如換成別人,那肯定是羨慕的口吻,可他"牛鬼"是紀委的啊,話裡藏刀不是?蕭大秘當即跟老同學叫板了,說你這位反貪專家是不是想要從我這樓牆上掏塊磚頭帶回去研究一下,挖掘裡面藏著的票子啊?"牛鬼"也自覺失言,讓蕭大秘誤會了,趕忙解釋說:"這是哪兒話呀,我是佩服老同學的治家之道,誤會,誤會!"畢竟是老同學,多年的交情,"牛鬼"自罰三杯後,一笑而過了。A縣風波猛烈之時,也傳言說蕭大秘私下約過"牛鬼"好幾回,但老同學一直沒給面子,躲開著。
吳同學上任前,先要跟"牛鬼"親密接觸,我感覺她離"蛇神"不遠了。
小車上了環城路,我掏出電話簿問:"吳書記,要給王主任打電話嗎?"
其實是廢話,領導履新前大都要進上級組織門檻兒拜節的,駐省辦這類"官驛"就是落腳點。
肯定都得事先通氣,好讓"驛長"提前以排位安頓好"栓馬樁"的次序,奧迪總是排在本田之前的。有時候車水馬龍的,難免有撞車的時候,也叫"驛長"應接不暇。
"嗯。"吳同學居然應承了,我頗為意外,可能上次駐紮"××大廈"讓吳同學的腸胃經受過洗禮,發現她對王主任沒什麼好感,儘管食物中毒跟"××大廈"無關。事後她對王主任的評價是:難怪老領導當初反對他當駐省辦主任,整個一酒囊飯袋嘛!
跟我交往一般的王主任向來把對老頭子的記恨算計在我頭上,對我始終保持不冷不熱的遠距離,所以,給他打電話是聽不出"餘音"的。
"誰啊?"很不耐煩中傳來熟悉的"長城謠",碰撞起來鏗鏘有力,跟"磚手們"的嗓門一樣響亮。
"我。"我生硬地回答。
"你?你又是誰呀?——碰小雞!我操!"終於罵上了。
"老余。"礙於吳同學在車裡,我盡量克制住自己,沒還口。
"哎喲,老余啊,對不起,對不起,才幾日沒見,咋嗓音變得蒼老了呢?一定是吳書記不在,你老余貪杯燒壞了嗓子啦,哈哈!"對方的熱情像是悶了一大口老白干,從內燒到外,點燃了蠟臉,噴發出燦爛的笑花來。這誇張的節奏感有點類似於王主任跟剛哥勾肩搭背的陣勢,再稍微加點火候,就打造成"斷背情"了。
"吳書記要過來!"我硬邦邦地回敬對方。
"啥?這麼快就從北京回來了,不是說下周嗎?老余你該早點通知我呀,叫兄弟我措手不及啦。"隨後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聲,掐斷了"長城謠",即刻又鴉雀無聲了。
沒等他接茬,我把電話給掛了,加快了車速。
午後的"××大廈"在陽光下反射出金輝,大廈正面鑲嵌著遒勁有力的鍍金楷書題名:"××大廈。"酒店式的大門旁掛有顯著的招牌:"××市駐省辦。"題名者肯定是大有名堂的,從鍍金色澤上看,也一定屬於政治過硬的首長級別,否則那上面的光環早就剝離殆盡了。
每次上這裡,門前的噴泉都一直向上挺直著,活力四射。
也難怪王主任午後要修理"長城",大廈前停靠了好幾輛O牌小車,有一輛車牌號是我熟悉的,正是組織部翟副部長的"尼桑"。
車剛停靠好,手機就響了,正是翟部長的司機小王來的電話,問我是不是要多待幾天,晚上多摸幾圈。
我說一個晚上啦,便掛了電話。
吳同學正準備進門時,裡面衝出好幾位來,為首的王主任熱情洋溢地向女書記打著招呼,說沒上機場接領導,真是失職,請吳書記批評。跟在後面的是三個局級幹部,都曾照過面,在女領導面前都成了散架的烤鴨,膩歪歪的,笑紋裡盛滿了脂肪油。
吳同學照樣沒理會王主任伸過來的熱熊掌,問他身後的官員:"都來辦事的?"
幾個局座相互對視了一眼,其中腦門最亮堂的那位收起了笑臉,語氣相當沉痛地回答道:
"翟部長住院了,我們幾個順道來看看。"
抬出了翟副部長,吳同學不好追問下去,她很清楚幹部跑駐辦跟醫院看病人是"驢唇不對馬嘴"式的借口。
王主任已安排好吳同學下榻的房間,還是上次那間豪華套房。
吳同學交代我說,她先休息半個鐘頭,到時候叫她。
"女菩薩"打坐了,我這個"撞鐘和尚"便隨王主任進了電梯到樓下,在電梯裡我忽然感到肩膀有些負重感,有悖失重原理,這才發覺王主任的熊掌一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王住哪間房?我跟他湊合一下。"我在電梯裡挪動步子,擺脫了"熊掌"。
"老余啊,你今後可是要經常光顧-三人間-的,還是多享受享受豪華單間吧。"不可一世的王主任終於將我"並軌"了,納入了剛哥一級的待遇,相當於處級了。
就這樣,我在大廈六層跟三位局長成了單間鄰居,小王也只能委屈在五樓和局長司機們群居了。
進房後,王主任支走服務員,親自給我泡了杯"碧螺春",遞上香煙。
"老余,就要上紀委了,那地盤可是-赤腳大仙-伸一腳,地球也要抖三抖啊!"王主任說這話時,嘴巴上的煙卷也跟著顫動。
此類言不由衷的奉承,這陣子快把我老余的耳垂戳開耳洞了,戴上"紀委"的金耳環,叮噹作響,招搖過市,完全是大戶"千金"派頭。好似我老余搖身一晃蕩,變做大家閨秀,找了個門當戶對的王公侯爵,把自己光榮地嫁出去了。
我還是那句套話來應付:"唉,要過清貧日子了,咱換個位置成嗎?"
"唉,我也快滾蛋了,給剛哥讓位子……"王主任吞下一口煙,咳嗽了兩聲。
"肥水不外流嘛,你倆誰跟誰啊,共用一個馬桶的,誰蹲上去結果都一樣。"
"嘿嘿,你這是誇我們呢,還是罵我們呀?不過也真是這個理,咱和剛哥等於是磕頭兄弟,給哥們兒騰出位子,沒啥好抱屈的。"
話雖這麼說,可王主任那對小眼睛分明被陰雲所覆蓋,光線渾濁一片。
跟他扯淡,我還不如蹲坑。於是我把尊貴的王主任冷落在客廳裡,自己進了衛生間。
王主任自討沒趣便告退了,走前還衝我叫出一嗓子:"晚上我來安排啊,給你介紹一個新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