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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吳同學的日子裡,政府大樓依舊按部就班在運轉,氮肥廠的拆遷工作也開展得如火如荼。所謂財大氣粗,開發商提供的安置房已一步到位,就等那些叫苦連天的拆遷戶搬進新居,開拔鏟機入場了。省委組織部的紅頭文件很快傳達過來了,吳同學留待新用,常務副市長由建委主任出身的凌副市長擔當,自然也就挑起了拆遷工作領導小組常務副組長的重任。這才是真正的行家,至少不會像吳同學那樣靠體察民情來給鏟機引路。拆遷不是防洪,疏導非但不能通路,反而造就出"釘子戶"來,給你擱到路中央,等著扎輪胎。新常務副組長的策略很見效,你不是賴著不簽協議嗎?咱給你立馬行政仲裁,裁決書一下達,那就有了法定拆遷依據,你就是不服上法院"民告官",也阻擋不了滾滾灰塵下將你的房子鏟塌。打官司對老百姓來說,是消耗不起的,更何況是告政府,這種拆遷行政官司沒兩年下來是沒有結果的,末了還是駁回起訴,來回一折騰,受損的還是你拆遷戶不是?這樣的前車之鑒實在太多,老百姓是最容易從眾的,東家一搬,西家就擔驚受怕了,自己主動搬離總比強制拆遷要多保留點財物、窗戶玻璃什麼的,自己卸下來以後還能繼續充當遮風避雨的工具。
扛著煤氣罐死守最後一塊陣地的"釘子戶"能有幾人啊?
反正拆遷工作比預期要順利得多,至少古塔上沒人奮身跳江的。
當燙手的山芋在傳遞中降溫後,那也是個軟柿子,隨便你怎麼捏了。
吳同學原以為誰接到手上誰倒霉,結果相反,在凌副市長的拿捏下,一切都圓滿了,得到市委主要領導的首肯,在城市改建上先拔頭籌,也充分證明,北京來的吳副市長是不稱職的,見難而退,圓滑有餘。
對此現象,拆遷戶們只能用順口溜以解心頭之悶:車間倒了賣機器,廠房倒了賣地皮。
最失望的當數老頭子,坐山觀虎鬥的場面沒出現,拆遷戶偃旗息鼓了,實在叫他不甘心哪!
秘書長的位置換上了新椅子,而吳同學遲遲未歸,常務副市長的缺位已有人填補了,剩下一個副市長的位置也該有人到任了。壹號向省委組織部舉薦的人選是氮肥廠所在區的那位邢區長,拔掉了氮肥廠那塊刺頭,邢區長這個"地主"也算是將功贖罪了,用成績粉飾了"暴力事件"刻錄下的記大過處分。
壹號在吹風會上對邢區長的評價比較客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地主"其實並不好當,不光要應付群眾上訪,還要疲於向省裡不同信訪部門匯報安撫民心的工作情況,這才是最辛苦的差使,儘管匯報內容出自一個模子,大同小異,可萬一與實際情況有出入,調查下來,首當其衝的責任人就該是他區長了,此類欺上瞞下的罪名不乏例證啊。風險與收益向來是共存的,度過了風險期就是收穫季節了,所以,邢區長陞遷副市長,替代凌副市長的位子,名正言順。但好事總難以成雙,壹號在提名邢區長為副市長時,老頭子動用人大常委會的權力給否決了,理由很充分:一個剛受過行政記大過的區長在一年半的處分期限內是禁止晉陞的。為此,老頭子讓人大辦將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的小冊子送到了市委辦,破天荒地給市委做了一次深刻的普法宣傳,甚至在電話裡跟省委組織部分管幹部的副部長直接叫板了,有理有節,理直氣壯,省委拿這個土霸王也沒轍。壹號只能忍氣吞聲,知道權力機關就是法律小冊子多,那些冊子是剛性的,再加上剛性的人大主任,這回是無法達成君子協定了,因為壹號這邊無法提供等價交換物,而老頭子在官場這麼些年從沒做過折本買賣,也算給自己在"氮肥廠事件"上出了口悶氣。
但壹號的手腕總是超長的,最終在有功之臣"邢愛卿"的腦門上扣上了"書記助理"的烏紗帽,分工上是這樣的文字說明:協助書記處理日常事宜,分管政法工作。從表述上看,完全是充當了專職市委副書記的角色。自從地方黨委書記實行"一正兩副"後,黨委權力貌似統一了,避免了職責錯位,但有時候卻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將過去書記"一言堂"的弊端充分顯露了。就本市來說,精兵簡政後留任的那位專職副書記看似在分工上擴充了權力,實質基本沒變,原來就是黨群書記,現在還是在主管黨群工作,也難怪壹號要用"書記助理"的名堂來召集高參,分身無術不是?
因為老頭子的作梗,市政府暫且空缺一名副市長,留待重新提名,對邢區長來說,未免就不是好事兒,因為他可以在壹號困頓時充當替身,從權力分配上,雖比不上主管城市建設的副市長肥差,但主管"政法"也不失為軟著陸了。壹號之所以這樣安排也是對老汪的忠心有所懷疑,於是亮出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明晃晃的,懸掛在老汪的頭頂上,讓這個兼任政法委書記的公安局長溫順些。
副市長的位置不能因為地方派係爭斗而空缺,很快便從省建委空降了一位副廳幹部填補了空缺,老頭子自然是大筆一揮響應省裡指示了。新來的副市長姓朱,這朱副市長進了市府還是比較低調的,我原先開的那輛本田成了他的坐騎,這在市府大樓開了先例,因為從沒有新上任的坐過前任的舊車。可能新官上任都喜歡別出心裁,表現出與眾不同來。想當初壹號上任的時候,是從省城坐火車硬座一路熬過來的,而且下了火車也沒跟人通氣,直接坐車站巴士到了市委。可能是團委幹部綜合素質高,深刻領會了"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內涵,也懂得節省政府開支的大道理,從小事做起,一上任就做出了表率,至於以後能否堅持下去那就另當別論了。
朱副市長到任後,市府基本是大換血了,從市長到常務副市長,再到秘書長,好像提前召開了人大會,其實才剛換屆不久。真是舊貌換新顏,包括我們小車班也多了個新面孔——老萬。老萬先前是給宣傳部老部長開車,部長正式退休後,他進了政府小車班,準備給朱副市長開本田。
這老萬四十多歲,從滿口黑牙上看,資歷就不淺,一直給老部長開車,從局裡開到紀委,再到宣傳部。說起紀委的經歷,老萬直撓頭,說那地方太神秘了,當初老部長在監察局長的位置上本來幹得好好的,大有可能接任紀監委當家人,後來也不知道什麼事,調出了紀委,幹起了宣傳工作,沒人知道內情,老部長一直守口如瓶。反正到了那地方的人,都會變得陰沉,走路都怕踩出響聲,別人都跟你保持距離,說話格外小心,包括領導跟司機打交道,也是察言觀色,塞你司機一包煙還要看領導的情緒。
被老萬這麼一說,我心涼了半截,本來跟吳同學在市府就過著清貧日子,把車開進"雙軌"上,不等於自斷煙火嗎?
小姜有日子沒給我電話了,一開口就跟我道喜:"入軌了,余哥,以後更牛逼了!"
我罵他這陣子上哪兒鬼混去了,該不會準備跟剛哥上"××大廈"守大門去吧?
小姜說:"沒辦法,老頭子閒不住啊,上次在省城一待就好幾天,還讓我關機,神經兮兮的,快成地下工作者了,不就是拜會省委組織部部長嗎?我一回來,全市人民好像都知道了,有啥好保密的呀?真懷疑老頭子提前步入老年癡呆了。"
隨後他說:"老頭子這陣子常提到你余哥,覺得你上紀委也是個難得的機會,將來沒準會改行成為紀檢幹部。余哥,老頭子是不是把你看得太高了?讓我這個後來者倍受打擊,他打發我的將來就是那句——哪兒來回哪兒去。我還就不服這口氣了!"
我回敬他:"給剛哥接班啊。"
小姜說:"那是癡心妄想,不過剛哥說過,只要我願意,以後隨時把我安插到駐省辦,別的不會,調教服務員我很拿手的。"
小姜還尚存自知之明,我倒覺得他更適合壹號車的崗位,壹號太含蓄,斯文有餘,缺少小姜這樣的無賴角色給他長臉。跟剛哥比較,剛哥只具備匪氣,豬腦袋不靈活,除了方向盤,無法充當"守門管家",而小薑是隻狐狸,不光能學出狗叫,也會耍猴戲,更別說狐假虎威的老套路了,輕車熟路。
聽了小姜的轉述,我聽出老頭子是有話要向我灌輸的,礙於上次將我掃出門第,不太好意思讓我上門聆聽。
老婆也以副部長身份正式到宣傳部上班了,級別一樣,待遇明顯改善,有輛豐田小車專門接送她上下班。叫我大跌眼鏡的是,她跟老頭子一個德性,屬於前排官僚。有關我的事,她也不像以前那樣給我把脈了,到任沒幾天,已是兩個晚上沒回來吃飯,應酬明顯呈直線上升趨勢。我這個閒置的市長司機快蛻變成"宅男"了,按部就班地忙碌於廚房間,伺候家裡的一老一少。
今晚老婆又是缺席餐桌,兒子埋怨說菜太鹹了。
我忍不住罵道:"別跟老子挑淡揀鹹的,等老子忙起來,你只能到街上大排檔填肚子了。"
老爺子呵呵一樂:"看你以後還敢往家裡帶煙酒,上樑不正下樑歪,紀委是管別人嘴巴的,先要管好自己嘴巴,這倒讓老子放心了,好好開車。"
飯後看了會兒電視,兒子忽然在房間叫我,情緒很激動。進屋一看,蒼天啊,兒子QQ視頻上居然出現了吳同學燦爛的笑臉,放著能讓窗外星月失色的光芒。
兒子將麥克交到我手上,我終於跟吳同學跨過時空展開了久違的對話:
"老余,咋瘦了啊?現在還好嗎?"
"吳市長你看上去胖了點,享受天倫之樂呢吧?我現在隨時聽候領導的召喚,這些天悶在小車班裡嘴唇都起泡了。"
"昊昊我都安排好了,我下周就回去,你考慮好跟我一道上紀委了嗎?"
聽她話的意思,我老余還有選擇的餘地,市府小車班早人滿為患了,除了你吳同學,還有我挪動屁股的空間嗎?
我正想表態,她又說道:"書記跟我在電話裡商量過,他覺得你人不錯,如果你對上紀委有顧慮,也可以給書記開車,他的司機很快要調動的。我還是那句話,跟我開車就別想著什麼好處,到了紀委要求會更嚴格,預防針我先給你打上,去不去你自己決定。"
我遲疑了片刻說:"不會吧,我可是給老領導開過車的,書記就那麼放心我?"
吳同學輕鬆一笑:"你過慮了,你就是個司機,技術好,為人穩重是根本,至於領導間的事,可不是一個司機能操上心的。如果領導心胸這麼狹窄,還能勝任自己的位置嗎?"
吳同學說得很輕巧,其實是有意迴避官場的潛規則,領導看待司機就如同看待自己的坐騎一樣,只能推陳出新,不可能廢物利用。當然,朱副市長除外,用上了吳同學的舊坐騎。可給老頭子開過車的老余,就是那輛廢棄的舊奧迪,退居二線才是正道,怎可能馳騁前沿,牽動市委的火車頭?
吳同學最後說:"你先不用答覆,等我回來再說吧。"
吳同學的燦爛笑臉換成了昊昊的一臉奸相,我只好意猶未盡地將麥克交還到兒子手上。
出了兒子的房間,自己點上煙,埋頭在煙霧中思考著吳同學剛才的話。我越發糊塗了,神通廣大的吳同學夾在市委書記和人大主任中間,到底心繫哪方?僅僅是中庸者,左右逢源嗎?這不成中間派了嗎?
老頭子的意思很明確,想得很深遠,讓我丟開方向盤,直接進入紀檢隊伍,這實在是抬舉自己的老車伕了。倘若給壹號開車,等於是背叛了舊主,老頭子還能安心在書房裡欣賞他的收藏品嗎?那裡頭很多有我二傳手的傑作啊!一旦敗露,出賣的人肯定就是老車伕了,白眼狼一個!
冷靜一想,取捨的答案是現成的,基本沒的選擇,就沖老頭子對我多年的關照,我也不能充當叛徒的嘴臉。上紀委是權宜之策,以後有機會再跳槽也不遲,反正老萬的話,加上她吳同學的秉性,讓我明白紀委那道"雙軌"是鋼鐵打製的,開車上去容不得一點縫隙,稍作偏離就可能車毀人亡,上那邊就當是嘗試新道,適應幾個來回就岔開進入正常路面。
主意拿定,我才覺得輕鬆了點,因為吳同學就要回歸了,我也別像個快要出嫁的老姑娘,死皮賴臉地賴在娘家吃閒飯。不開車只拿乾巴巴的薪水,對一個領導司機來說,那是一種羞恥,職業性恥辱,不是領導無能,就是你司機太差勁,得不到領導信任,把你冷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