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縣長王林問題的暴露,又一批幹部落馬了。古龍買官賣官案涉案人員高達四百多,縣鄉兩級政權基本垮台。這種情況在漢江省的歷史上還從未有過,在全國只怕也少見,於華北想,此案搞不好要驚動中央。裴一弘也是這麼想的,在前天的書記辦公會上明確說,別看古龍只是個縣,涉案幹部級別不高,但性質太惡劣,是一窩兒連根爛,中央有關部門不會輕易放過的,我們必須高度重視。
誰來高度重視呢?自然是他於華北了。老劉說走就走了,紀檢一攤子還是他的,古龍這塊火炭又落到了他懷裡。這或許是命,命中注定他就得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不過倒也有一絲安慰:老劉從省委副書記、紀委書記的崗位上出任了鄰省代省長,他在裴一弘進京後出任漢江代省長也就不無可能了,這是一個比較積極的信號。而且,老劉的意外調離也說明,江漢省班子的調整應該快了。
在這種節骨眼上,古龍案決不能鬧得滿城風雨。高度重視,認真查處是一回事,控制事態的發展和消極影響是另一回事。因此,今天會議一開始,於華北再次重申了辦案紀律,要求辦案人員和文山市有關方面都不要亂說話,在省委對案子做出正式決定前不能走風露氣,不能給媒體製造炒作的機會,影響正常辦案。
於華北說:「現在我們有些同志啊,就是對這種腐敗新聞感興趣哩,你案子還在那辦著,什麼情況都還不清楚呢,報上網上就炒成一片了,影響很不好!」
省委調查組組長馬達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插話說:「於書記,古龍的情況其實已經比較清楚了,幹部隊伍全軍覆沒,政權基本爛掉了,不屬於人民了!」
於華北有些惱火,看了馬達一眼,故意說:「老馬,我正要問你呢:網上怎麼突然炒起來了,越炒越凶!不但說古龍縣政府不是人民政府了,連文山也被抹個大花臉,還捕風捉影扯到了方正剛和文山幾個市級領導身上!怎麼回事啊?」
馬達有些意外,怔了一下,挺委屈地叫了起來,「哎,於書記,這您咋問我啊?我能不知道辦案紀律嗎?就算網上炒了,也不是我和辦案同志透露的!北京和外省市一些記者來古龍縣採訪,我連見都沒見!不信你可以問石亞南書記!」
石亞南手一擺,「別問我,於書記問的是你,這顆特大衛星是你放的嘛!」
於華北又想了起來,馬達向他匯報時也說到過什麼特大衛星,估計不只在他面前說,肯定也在石亞南和其他同志面前說過,「對了,還有特大衛星!馬達同志,你說話注意點!你們調查組的工作成績,省委充分肯定,但少說什麼特大衛星!腐敗衛星還是少放點好!這種衛星時不時的上天,我們的紅旗就要落地了!」
會議室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壓抑起來,與會者面面相覷,誰也不敢亂說話了。
於華北緩和口氣,又語重心長地說了起來,「同志們,古龍案涉及的幹部那麼多,讓人痛心啊!從積極方面說,是體現了省委的反腐決心,是反腐倡廉的一個成績;從消極方面說,就是一場災難,影響惡劣不說,還會干擾文山的工作!文山現在是啥情況啊?以鋼鐵為基礎的新經濟發動機正在啟動,形勢很好嘛!」
石亞南接話道:「於書記和趙省長都過來視察了,給了我們很多鼓勵哩!」
於華北衝著石亞南點了點頭,又說了下去,「所以,古龍的腐敗要反,堅決反,但不能捕風捉影,胡亂聯繫,不能影響到文山的經濟和社會局面的穩定!」
馬達再次解釋,「於書記,這也不是誰胡亂聯繫,涉案人員那麼多,老百姓和社會上的想法說法也就比較多,有些說法也不是沒有一點根據。比如說,王林就是方正剛市長推薦上來主持工作的嘛,我當時就反對過,方正剛就是不聽!」
於華北沒接這話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對,對,老馬,現在社會上說法是不少,我在文山就聽到一種說法嘛,說你馬達是馬王爺,長了三隻眼哩!」
馬達笑了,石亞南和與會者們也笑了,會議室的氣氛多少有了些輕鬆。
於華北向馬達揮了揮手,「好了,老馬,你們先把情況正式匯報一下吧!」
馬達和省委調查組另外三個同志看著各自面前的卷宗材料,分四個專題,開始匯報,匯報進行了兩個多小時,連中午飯都沒吃。於華北雖說此前已聽過馬達和調查組有關同志的幾次匯報,這日再聽一遍,仍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
匯報到最後,馬達說:「……古龍官場風氣糜爛到這種程度,買官賣官成了時尚,權力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實在是觸目驚心!說特大衛星不合適,說它是顆特大炸彈,我想一點也不過分!所幸的是,我們今天把這顆大炸彈挖出來了!」
石亞南接上來說:「老馬,說是顆特大炸彈也不是多準確,要我看,它是個地雷陣嘛!引爆了秦文超這顆地雷,帶響了其他地雷,把整個古龍縣都炸翻了!」
於華北頗贊同石亞南的說法,「亞南同志這個比喻挺形象,也比較準確!是政治地雷的大爆炸嘛,有些人活該炸死,那是罪有應得,有些人讓人惋惜啊!」
文山紀委書記老孫不知是摸準了領導意圖,還是深思熟慮後形成了意見,就著他的惋惜率先發言,「所以,我們對涉案人員一定要客觀分析。根據目前的情況看,原縣委書記秦文超、原縣委組織部長吳玉成、原常務副縣長、縣委常委林喜貴,既是古龍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又徹底爛掉了。而縣長王林,和他們還不完全是一回事,過去是個不錯的同志,屬於在腐敗環境影響下的被動落水。腐敗成了氣候嘛,你想不腐敗也難,不腐敗就不能容於這個腐敗的小環境了嘛!」
於華北感慨道:「是啊,是啊,王林這個同志的的落水很能說明問題啊!」
石亞南也把問題提了出來,「類似的幹部一大批,咋處理倒真是個難題!」
馬達沒當回事,「也沒啥難的,按黨紀國法辦嘛!王林在雙規之前主動交待問題,可以算自首,就算是在方正剛提醒下交待的,我也不反對定自首。但有個話我還是得說:方正剛同志和王林關係很不一般,在古龍腐敗案暴露之後,仍堅持推薦王林主持工作很不合適,客觀上也影響了案件的查處!我不敢說咱這位市長有啥私心,他起碼是看錯了人,沒有原則立場!這必須引起省委的充分注意!」
氣氛馬上不對了,石亞南怔了怔,和文山紀委書記老孫交換了一下眼色,強作笑臉,對馬達道:「老馬,你咋揪著人家正剛不放了?這個情況我不是和你解釋過嗎?讓王林臨時主持工作是我同意的,在市委常委會上研究過,還徵求了市紀委的意見,不還是為工作考慮嘛!真要追究責任,那就由我來承擔好了!」
馬達和石亞南較起了真,「亞南書記,我不是和誰過不去,更不是要追究哪個人的責任,是說一個觀點:任何事都要有人為它負責!對古龍腐敗案,我們現在能講出一大堆理由,什麼人是會變的啊,塊塊上的一把手權力太大啊,等等。但這有多少說服力呢?我們上面各級組織部門為啥就沒注意到這種變化?一年年都是怎麼考察的班子?秦文超這些人手上的權力為啥會長期不受監督?我看還是不認真嘛,這些年來對古龍的舉報又不是沒有!年年都有,誰認真查了?」
於華北惱火透頂:這個馬達,已經把責任追到他和省委頭上來了,他也就敢!遂敲了敲桌子道:「哎,哎,老馬,你是不是扯得太遠了?就事論事,不要借題發揮!另外,我也要糾正你一個說法:對古龍的舉報怎麼沒人查?省裡、市裡都查過!這次不是正剛、亞南同志和文山紀委先發現了線索,你查得下去嗎?!」
石亞南也拉下了臉,「馬達,你說得不錯,任何事都要有人為它負責!古龍問題暴露得太晚了,我和方正剛這屆班子有責任,那麼,請問,你們前任班子有沒有責任呢?有多大的責任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這個前任文山常務副市長就是上屆班子常委之一!對古龍班子你們又是怎麼考察的?簡直是豈有此理!」
於華北阻止道,「好了,亞南同志,你也不要說了,我已經批評老馬了嘛!」
石亞南意猶未盡,「於書記,我再說兩句!馬達同志,我也不敢揣度你有沒有私心,可你對正剛同志這種揪著不放的勁,有點讓我懷疑,懷疑你的動機!」
馬達立即責問:「哎,什麼動機,亞南同志,請你說清楚,我不太明白!」
於華北心想,還不明白?我都聽明白了!別忘了,你這個同志可是文山的老常務副市長,公推公選時又和方正剛競爭過文山市長的!嘴上卻說:「這些題外話都不要說了,有意見你們會下交流,下面說正題:研究一下古龍案子,這麼多涉案的幹部怎麼辦?下一步古龍的工作又怎麼辦?我們今天要拿出個初步意見到省委常委會上研究決定!」看了看石亞南,「亞南同志,你是不是先談談啊?」
石亞南心裡還窩著火哩,連忙擺手說,「於書記,我還是別談了,省委咋決定我們咋執行就是,免得某些同志又懷疑我和文山方面要包庇哪個腐敗分子!」
於華北提醒道:「哎,亞南同志,你可是文山市委書記啊,該說還得說!」
石亞南想了想,「那我就說點實際的吧!現在涉嫌案人員這麼多,幾乎是洪洞縣裡無好人了!該抓的要抓,該撤的要撤,這都是應該的。但是,對那些有一般問題的幹部是不是也能搞點特殊政策呢?比如,是不是可以定個時間期限,規定一下,在什麼日子之前,在多大數額以下,暫不追究?畢竟涉及面太大呀!」
文山紀委孫書記也應和說:「是的,於書記,恐怕要搞點特殊政策!我和石書記說過:具體問題得具體對待。再說這些有一般問題的幹部,本身也是腐敗環境的受害者,也要挽救嘛!我個人的意見是,對秦文超等原縣委班子的領導從嚴懲處,對犯有一般性錯誤的同志,只要按規定把問題說清楚,就先解脫出來!」
馬達表示反對,反對得毫不含糊,「文山兩位領導的意見,我不敢苟同!不要說什麼涉及面多大,涉案人員多,環境的受害者啥的,這都不是理由!包括王林!王林和一些涉案人員主動自首交待問題,將來可以由法院去從寬,我們必須按黨紀國法辦事,涉及多少處理多少!連這點決心都沒有,這腐敗就別反了!」
於華北心裡雖然比較贊同石亞南和孫書記的意見,卻也沒法反駁馬達的意見。況且,馬達的意見也不是孤立的,有省紀委和監察廳幾個同志的支持,他就更沒法明確表態了。於是兩天之後,於華北把這兩種意見都拿到省委常委會上。
於華北在常委會上說:「……這兩種意見,都有一定的道理,不過,若是考慮把消極影響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還是石亞南和文山的意見更妥當一些!」
裴一弘心裡和他一樣有數,顯然也不想在這種時候把風聲進一步鬧大,可話說得卻很含蓄,有比較明顯的傾向,但又不是決斷,完全符合這位一把手的一貫風格,「消極影響還是要控制嘛,石亞南同志和文山的意見值得我們重視啊!」
趙安邦卻裝作沒看出裴一弘的傾向,笑瞇瞇地看著眾常委,話裡有話地問:「哎,同志們,咱們中國共產黨有特殊黨紀嗎?國家有法外之法嗎?好像沒有吧?」
裴一弘明白得很,指點著趙安邦笑道:「安邦,你別繞我們,有話直說!」
趙安邦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個小小古龍縣竟然搞到了這種地步!我的意見,有問題的腐敗幹部一個不能放過,該立案的立案,該撤職的撤職,該抓的堅決抓,如果法律規定該殺的,還要堅決殺掉!既然事實證明這個縣級政權不屬於人民了,我們就必須代表人民堅決予以剷除,否則就是中共漢江省委的失職!」
於華北覺得趙安邦有些誤會了,解釋說:「安邦,或許是我沒說清楚,或許是你沒聽清楚:文山市委建議暫不追究的是有些一般問題的幹部,不是指那些嚴重觸犯了法律的幹部!這也是針對古龍目前幹部隊伍現狀的策略性選擇嘛!」
趙安邦不耐煩地說:「老於,我已經聽清楚了,並沒有誤會你的意思……」
於華北忙道:「哎,哎,這不是我的意思啊,是亞南和文山同志的意見!」
趙安邦點著頭,「我知道,我知道,還不是一回事嘛!我們現在是在討論問題,我並沒有指責你或者亞南同志的意思!你們無非是怕古龍的工作癱瘓嘛!我看不要怕,可以從文山其他縣市幹部中抽些人上去嘛!也不要怕消極影響,有問題的幹部不處理,消極影響會更大,會給人們留下法不治眾的壞印象,這不好!」
寧川市委書記王汝成婉轉地說:「安邦省長,你也別這麼絕對,法不治眾的情況不是沒有嘛!兄弟省區也發生過類似的大面積腐敗案,都搞了些特殊規定!」
趙安邦火了,「什麼特殊規定?要我說就是枉法!如果真的法不治眾,那我建議先修改法律!不過在法律沒有修改之前,我們還得依法辦事,這沒啥好說的!」
由於趙安邦的堅決反對,裴一弘的態度發生了頗為微妙的轉變,轉變得還很圓潤,此前的傾向性不留痕跡地抹去了,你可以理解為一種討論時的民主作風。
裴一弘拍板說:「安邦說得對,既然事實證明古龍這個縣級政權已經不屬於人民了,我們就必須代表人民堅決予以剷除!兄弟省區怎麼做我們管不了,但我們必須依法辦事,文山市委的這個意見不能考慮!古龍案要一查到底,但也不能影響文山和古龍的正常工作!」當場向組織部章部長交代,「老章,你們組織部門考慮一下,徵求一下文山的意見,必要時從南方各市調一批幹部到古龍去!」
這個結果有些出乎於華北的意料,可仔細想想,裴一弘的滑頭和趙安邦的另類,也只能導致這樣的結果了。裴一弘可以理解,在這種事上不能不滑,他在某種程度上不也耍了滑頭嗎?在會上含糊其辭,只說是石亞南和文山的意見。趙安邦就不可理喻了,好像天外來客。這位省長同志就沒想到:劉書記已先一步上去了,裴一弘也是說走就走的事,漢江班子調整在即,自己能這麼不講策略嗎?
當晚,於華北鬱鬱不樂地和方正剛通了個電話,談了談常委會上的情況,提醒道:「正剛,古龍腐敗案是省裡在辦,你們積極配合就行了。有問題的幹部要通通拿下來,至於派什麼人到古龍,你少說話,讓亞南同志拍板拿主導意見!」
方正剛心裡有數,「我知道,別再弄出個王林事件,讓馬達他們抓辮子!」
於華北說:「你知道就好,你是市長,得抓好重點,就是經濟建設工作!思想不能淹沒在事務中,重點不能淹沒在一般中,文山目前的工作重點在工業新區嘛!你小伙子不要官僚,最好經常下去看看,多瞭解一些工業新區的建設情況!」
方正剛道:「省發改委的老古奉老趙的命令,一直潛伏在文山瞭解著哩!」
於華北說:「老古是老古,你是你,你這個市長也要深入瞭解,看看亞鋼聯的項目會不會出問題?不瞞你說,攤子鋪得這麼大,我心裡也不是太踏實啊!」
方正剛態度很好,連連應著,「好,好,於書記,我按您的指示辦就是了!」
放下電話,於華北不安地想,一個古龍腐敗案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不好收場了,文山可不能再出啥新麻煩了,尤其是工業新區亞鋼聯的這七百萬噸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