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南二礦區一點點近了,路況越來越差,車子變得顛簸起來。尤其是進入五號井老煤場後,煤矸石鋪就的黑烏烏的路面大坑連小坑,坐在車裡就像坐在船上。
是一次故地重遊,車窗外的景像在葉子菁眼裡是那麼熟悉:夜色掩映中的高高井架,凝固在半空中停止了轉動的天輪,依然高聳的灰暗的矸石山,一片片建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低矮平房,以及昏暗路燈下呈現出的一片令人心酸的破敗之相,在葉子菁眼裡和心裡,顯得異常沉重,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關井破產意味著什麼,已不需要任何註釋和說明了。
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高中畢業後的工作分配開始了,礦工子弟們興高采烈地穿上工作服,走進了這座滋養了他們父兄,也吞噬了他們父兄生命和精血的大型煤礦。她因為不是礦工子弟,又因為是女同志,便和班上少有的幾個同學被分配到南二鎮鎮政府做了機關辦事員。當時因為沒當上國營大礦的工人,卻成了小市民,心裡還真覺得難過哩。在計劃經濟年代裡,南二人的觀念就是這樣,哪怕鎮政府的機關幹部也在小市民範疇。葉子菁記得,二十五歲那年嫁給在南二礦當采煤區長的黃國秀,她非但沒有委屈感,反倒很自豪:她雖然沒有當上這個國營大礦的工人,沒有走進工人階級隊伍,卻做了一個采煤區長的老婆。
那時的南二礦真是欣欣向榮啊,年產煤炭150萬噸,又是縣團級單位,科級的南二鎮政府跟礦上打交道總是低聲下氣。那時的煤礦工人不但政治地位高,經濟地位也高,葉子菁記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黃國秀的工資都高她許多,一九八三年她考上了政法大學帶職去上學,經濟上全靠黃國秀支撐。就是到了改革開放初期,她到礦區檢察院做了基層檢察官,工資獎金也沒有黃國秀多。
巨大的變化是近十年發生的,煤炭資源的枯竭,加上產業結構調整和市場化進程,歷史一個急轉彎,將南二礦和南二礦的工人們無情地拋出了常軌。光榮和夢想成為了過去,曾經用自己的脊樑扛起了共和國經濟天空的產業工人成了弱勢群體。
一個特殊的困難時期開始了,一次次改革,一場場突圍也開始了。應該說,南二礦絕大多數黨員幹部沒放棄自己的職責,據葉子菁所知,黃國秀就為此付出了極大的心血。有一段時間,黃國秀做分管三產的副礦長,曾率著手下近三千號下崗工人北上南下,搞建築,修鐵路,甚至為一座座霓虹燈閃爍的城市淘下水道。後來做了集團黨委副書記,黃國秀也仍在為李大川的方舟裝潢公司和一些類似的生產自救項目東奔西跑。可結果是慘痛的,失敗在努力之前已經被注定了。市場化的進程不可逆轉,知識經濟的步伐無可阻擋,過時的大鍋飯體制和簡單的低級勞動已無法創造昔日的輝煌,產業工人必須為時代的進步、共和國的抉擇做出歷史性的犧牲。
時代的進步和共和國的抉擇是歷史的必然,在世界經濟一體化的大背景下,重走閉關鎖國的道路,把歷史包袱背在身上是沒法前進的,也是不可想像的。但是,改革成本應該由整個社會來承擔,國家必須建立健全可靠的社會保障機制。長山南部煤田破產後問題不少,黃國秀和礦務集團一直在積極爭取將失業工人和他們的貧困家庭列入低保範圍,從去年南二礦試行破產爭取到今天,卻沒有明確結果。按規定,低保費用國家出一部分,省市地方也要出一部分,省市這部分資金不安排到位,國家那一部分也就不會配套撥發。長山經濟並不發達,財政捉襟見肘,長山礦務集團過去作為部屬和省屬企業,又從未為長山地方財政做過任何貢獻,長山市拿不出這筆資金。而省裡已為南部煤田的破產一次性拿出了六個億,一時也掏不出錢了。就這樣,問題被束之高閣了,搞得黃國秀白日黑夜忙於「救火」,氣得背地裡四處罵官僚。
正想到這裡,黃國秀悶悶不樂地說話了:「子菁,說心裡話,今天我還真巴不得工人們把群訪搞成呢!讓王長恭和省裡的那幫官僚好好聽聽困難群眾的聲音!」
葉子菁覺得不妥:「哎,老黃,說省裡就說省裡,別這麼點名道姓嘛!」
黃國秀「哼」了一聲:「點名道姓怎麼了?我看王長恭就是冷血動物,低保問題我代表礦務集團正式向他匯報了三次,他一直在那裡吭吭哧哧的沒個態度!」
葉子菁心裡有數,歎著氣說:「這也可以理解,又不是什麼能創造政績的事,人家還不能推就推了!再說,他現在又不是長山市長了,火炭沒在他腳下嘛!」
黃國秀便又說起了市長林永強:「林永強可是市長吧?這種事他得管吧?他倒好,腳一抬,又把火炭踢到我腳背上來了,就我這個破產書記他媽該死!」
葉子菁知道黃國秀的難處,本想附和兩句,話到嘴邊卻又忍住了:今天畢竟是來處理問題的,自己這麼火上澆油,只怕這個破產書記真要做一回工人領袖了。
這時,車已快到礦部了,葉子菁轉移了話題,手向車窗外指了指:「哎,老黃,你瞧,我們過去住過的老洋房,還亮著燈呢,劉礦長可能還沒睡吧?!」
黃國秀沒精打采地向車窗外看了一眼:「什麼劉礦長?咱們搬走後,這裡又換了兩茬人了,現在住著一個井總支書記,叫田昌鬥。哦,這位同志也失業了!」
葉子菁試探道:「我們下車去看看好不好?也順便瞭解一下情況嘛!」
黃國秀同意了,讓司機停了車。也是巧,車剛停下,田昌斗家的門就開了。田昌鬥,一個胖胖的中年人端著一個塑料盆出來倒水,一盆水差點潑到黃國秀身上。
黃國秀呵呵笑道:「哎,我說田書記啊,你就這麼歡迎我呀,啊?」
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那位田昌斗書記冷冷看了黃國秀一眼:「哪還來的什麼田書記啊?井總支早解散了!」
黃國秀倒也真能忍辱負重,一點不氣,臉上仍掛著真誠的微笑:「昌斗啊,田書記雖然不在了,我這個昌斗老弟總還在吧?就不請我和你嫂子到家坐坐呀?」
田昌斗仍不給面子,陰著臉道:「昌斗老弟倒還在,只是國秀大哥不在了,還說啥呀!」似乎意猶未盡,又譏諷了兩句,「黃大書記,您和葉檢察長就是想搞一次憶苦思甜活動啥的,也別到我這裡搞,最好到礦裡去看看,今天礦裡好像挺熱鬧!」說罷,再沒多看黃國秀一眼,一腳跨進門裡,「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葉子菁注意到,田家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黃國秀的臉色難看極了。
沒想到,正尷尬時,門卻又開了,田昌斗的老婆穿著個短汗衫就從屋裡衝了出來:「黃大哥,黃大嫂,你們可別和昌斗一般見識!這強驢,打從破產下來後和誰都急!快,你們快屋裡坐!有些情況我們正想向上級反映哩!昨天前道房的吳二嫂還說呢,得找咱老黃大哥好好嘮嘮,這樣下去可不得了啊,真要出大亂子了!」
田昌斗的老婆粗喉嚨大嗓門一吆喝,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男男女女不少人圍了過來,這個叫「黃大哥」,那個叫「黃大嫂」,硬把黃國秀和葉子菁往自己家裡扯。田昌斗的老婆卻死活不幹,說是人家黃大哥和黃大嫂是想來看看自己住過的老地方。不由分說,硬把他們夫婦二人拉進了自己破舊不堪的三間小屋內。
這三間小屋葉子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直號稱「洋房」,是日本人時期蓋的,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翻修過兩次,後來就再沒翻修過。據田昌斗的老婆說,現在已成了危房。他們一家在這裡住了整整十年,女兒小靜就是在這裡出生的。當時,她和黃國秀忙工作,小靜從礦托兒所接出後經常寄放在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家裡,可以說小靜是在這些嬸子大娘手上長大的。現在,這些白髮蒼蒼的嬸子大娘又圍在她身邊了,一口一個「菁子」地叫著,向她和黃國秀訴說起了自己的困境。
據這些嬸子大娘說,南二礦破產這一年多來,社會治安急劇惡化,偷的搶的賣淫的全出現了,僅僅「老洋房」這一片四十二戶人家,就有三個被判刑,四個被勞教;還有兩例自殺,一個搶救過來了,一個沒搶救過來,死在鎮醫院裡了……
正和嬸子大娘們說著,一個戴眼鏡的文文靜靜的小伙子聞訊趕來了。葉子菁一眼便認了出來,這小伙子是後棟房王大娘家的老二,小時候抱過他們家小靜的。王家老二硬擠到他們面前,拉著黃國秀的手直喊「大哥」,說是自己去年從礦業大學畢業分配到南三礦,兩個月後南三礦就破產了,問黃國秀自己該怎麼辦?
黃國秀叫著王家老二的小名,開導說:「二子啊,你是大學生,和一般只會挖煤的工人同志可不一樣啊,又年紀輕輕的,一定要有志氣嘛,應該自謀出路嘛!」
王家老二想不通,鏡片後面的眼睛中含著淚光,一連聲地責問黃國秀:「黃大哥,你讓我怎麼自謀出路呢?南部煤礦全破產了,我又上哪去自謀出路?我的出路到底在哪裡?我上的可是礦業大學,學的是採礦專業啊,沒有礦讓我採什麼?!」
黃國秀被問住了,看著王家老二,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王家老二越發激動:「黃大哥,你們這些當領導也是的,早知南部煤田都要破產,為啥還接收我?為啥還熱情鼓勵我回家鄉煤礦來?這不是不負責任嗎?!」
黃國秀這才說話了:「二子,這倒不是誰不負責任。南二礦去年破產只是試點,南部煤田全部破產的事當時還沒決定,主要是破產經費落實不了。所以,一切就按部就班,就根據技術力量的配備,把你分到南三礦去了。今年省裡突然給了六個億,要全部破產清算,人事凍結了,像你這情況又不是一個,也就沒辦法了。」
王家老二歎著氣說:「是啊,是啊,我們分到南部煤田的三個大學生現在全失業了,結賬的錢也最少,我才拿了二百二十五塊錢,都不夠我一學期的書本費!上了四年大學,現在還回家啃自己老爹老娘的那點退休金,算什麼事啊!」他摘下眼鏡,抹了抹淚汪汪的眼睛,又說,「最慘的還是那些中年同志,上有老,下有小啊,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南三礦宣佈破產那天,我們礦工程師室的陳工還換了工作服準備下井哩,走到井口聽到消息,當場就暈倒在大井口了!」
葉子菁心裡酸楚難忍,忍不住插上來道:「二子,你改個行好不好?」
王家老二樂了:「那好啊!大嫂,哪怕到你們市檢察院看大門也行!」
葉子菁鄭重承諾道:「好,二子,你的再就業問題,就包在大嫂身上了!」
就在這時候,葉子菁和黃國秀才知道,查鐵柱的老婆到底還是死了,死於服毒後的多種併發症,是田昌斗的老婆無意中說起的。
黃國秀十分意外,驚問道:「這……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田昌斗的老婆說:「就是大前天的事,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兩個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查鐵柱又因著失火的事關在牢裡,我們這些鄰居就幫著把喪事辦了!」
黃國秀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你們也是的,怎麼不和我打個招呼呢?!」
一直沒說話的田昌斗插了上來:「和你打招呼有什麼用?送個花圈,落幾滴眼淚,解決什麼問題?現在不是哪一家哪一戶有困難,所以,最好的辦法是群訪!」
黃國秀臉一拉:「昌鬥,就算不是總支書記了,你可還是共產黨員啊,在這種時候說話一定要注意影響,大家的困難要解決,安定團結的大局也還要顧!」
田昌斗自嘲地一笑:「所以,我這個黨員並沒參加群訪嘛!黃書記,你關於安定團結的大話,最好現在到礦禮堂去和準備群訪的工人說,只要你還有這個膽!」
黃國秀被激怒了,呼地站了起來:「田昌斗同志,我今天到這裡來,還就是要見見那些群訪工人!我還就不信南二礦的工人會把我黃國秀從這裡轟走!」
趕往礦禮堂時,許多工人陪著一起去了,曾跟查鐵柱做過礦山救護隊員的吳家小三子還帶了根鐵撬棍,聲言只要誰敢對黃書記動手,他絕不客氣。黃國秀硬讓幾個工友把吳小三子手上的鐵撬棍奪了,還指著葉子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三子,今天,你當檢察長的大嫂可在這裡啊,小心她把你送上法庭去起訴了!」
吳小三滿不在乎說:「我才不怕哩,起訴才好呢,進了大牢就有飯吃了!」
葉子菁心裡一驚,突然覺得腳下這塊黑土地已在不安地晃動H了……I
四十四
這夜的動靜鬧得真不小,南二礦破產後用磚石堵起來的東大門被重新扒開了,礦內早已廢棄不用的大禮堂再次燈火通明。禮堂大門口設了個領票處,周培成和一些工人同志正在那裡忙活著給大家發放明天上午去省城的1125次列車的火車票。
看到黃國秀,周培成一點不怯,不無挑釁地問:「黃書記,你來幹什麼?」
黃國秀說:「來看看你啊,聽李大川說,你膽量見長,成群訪組織者了?」
周培成嘴一咧:「黃書記,你太抬舉我了,組織者還真不是我哩!」
葉子菁走過去,挺和氣地問:「周培成,組織者不是你又是誰啊?」
周培成這才注意到了葉子菁,不無情緒地說:「怎麼怎麼?葉檢,你還想抓人怎麼的?組織者是誰我不能告訴你們!反正這回我們不準備犯法,花錢買票,合法坐車,到省城也是反映困難情況!葉檢,有能耐你們檢察院下逮捕令好了!」
葉子菁發現了明顯的敵意,理智地退卻了:「哎,周培成,你情緒怎麼這麼大啊?今天你別和我說,和你們黃書記說,我現在不是檢察長,只是礦工家屬!」
周培成情緒不減:「礦工家屬?黃書記的老婆,是不是?怎麼現在才想起來啊?賴我和查鐵柱縱火,把我關在大牢裡怎麼沒想到是礦工家屬啊!」他突然激憤起來,「沒被你們整死在牢裡,我還就不怕了,還就不信沒個說理的地方!」
葉子菁不得不正視了:「周培成,既然你說到了『八一三』大火,那我就不能迴避了。誰賴你縱火了?又是誰要整你啊?是你自己沒能說清楚點嘛!這裡面不存在司法腐敗問題,更沒誰對你搞過刑訊逼供!你不承認?而且,現在的事實是,你很自由地在這裡組織群訪活動嘛,如果我和檢察院真想整你,你說你做得到嗎?啊?」
周培成無法回應了:「葉檢,我不和你說,和我們黃書記說!」又把目光投向黃國秀,當著在場工人的面,故意大聲問,「黃書記,大家都說你很關心我們的困難,那我代表大家問一下,你今天來是領火車票呢,還是準備上台做報告呢?」
黃國秀擺著手說:「我呀,今天既不領票,也不做報告,就是來看看大家,和大家談談心!」將臉孔轉向眾人,大聲說了起來,「同志們,我是這樣想的,我是南二礦老黨委書記,現在又在礦務集團分管破產工作,你們有什麼意見和建議,可以和我談嘛,先到我這裡上訪嘛!這起碼有一個好處,八百多張火車票錢就省下來了!現在大家都很困難,不該花的錢我看還是不要花,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周培成針鋒相對道:「黃書記,我看不是這個理!找你上訪有什麼用?我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當得了省裡的家嗎?敢把我們的困難反映到省裡去嗎?」
黃國秀誠懇地說:「如果你們擔心我不敢把你們的困難反映上去,那麼,我還有個建議:你們可以推選幾個代表和我一起去,你周培成同志就可以算一個代表嘛!車由我來派,我看沒必要把1125次列車弄成個群訪專列,這不解決問題!」
人叢中有人叫:「黃書記,你就不怕省委撤了你這個管破產的黨委書記?」
H黃國秀I說:「省委為什麼要撤我?未必撤我嘛!退一萬步說,就算撤了我也沒啥了不得的,就做下崗幹部嘛,同志們能過的日子,我黃國秀也能過!」
周培成譏諷道:「那是,你老婆當著檢察長,一月幾千塊,你愁什麼!」
葉子菁忙道:「哎,這我倒要聲明一下:我這個檢察長一月可沒有幾千塊啊!我的工資加獎金每月不超過一千五百元,不信可以去看我的工資單!」
這時,又有人叫:「大家別難為人家黃書記了,黃書記的為人誰不知道?真弄得黃書記撤職下台,對咱又有啥好處啊?還不知換個什麼烏龜王八蛋管破產呢!咱就按計劃去省上群訪,不是王長恭省長管這事嗎,就讓王省長來和咱對話!」
黃H國秀道:「I哎,哎,同志們,這就是為難我了,成千號人跑到省城,還是對話嗎?是向省委和省政府施加壓力嘛,影響安定團結嘛,是我的工作沒做好嘛!」
看得出,在這個騷動之夜黃國秀仍在憑自己的人格力量做工作。葉子菁也知道,從去年南二礦試行破產,到今年整個南部煤田的破產,黃國秀一直是這麼做的。葉子菁不無悲涼地想,這實際上很危險,工人的實際困難長期得不到解決,再偉大的人格力量也會貶值,腳下的大地就要崩潰,到那時再來解決問題就太晚了。
然而,讓葉子菁沒想到的是,這種貶值和崩潰竟然當場在她在眼前發生了!
就在黃國秀這番話說完沒多久,周培成又眼淚汪汪開口了:「黃書記,葉檢,我知道你們是好人,大好人!我今天的情緒不是對你們的!我的情況你們知道,我也不在這裡說了,說了丟人啊!起碼的社會保障都沒有,讓我們今後怎麼辦啊!」
葉子菁馬上想到了周培成賣淫的老婆,心一下子收緊了,真不知該如何接話茬兒。
周培成眼中的淚滾落下來:「黃書記,葉檢,你們啥都別說了,就當不知道今天這事,就讓我們明天去省城!我們不難為你們,你們也別難為我們!黃書記,你趕快走吧,算我們大家求你了!」說罷,竟「撲通」一聲跪到了黃國秀面前。
黃國秀死命去拉周培成:「培成,你這是幹什麼,啊?起來,快站起來!」
不料,周培成沒站起來,許多在場的工人同志又跪下了!
黃國秀驚呆了,眼裡含著淚水,很衝動地嘶聲道:「同志們,你們這是幹什麼?啊?起來,都站起來,如果你們還相信我這個主管破產的集團黨委書記,就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去向省委書記趙培鈞同志做一次當面匯報!如果省委仍然沒有一個明確態度,省政府仍然不把長山礦務集團南部煤田困難職工家庭列入低保範圍,我就當場向省委和省政府遞交辭職報告,主動去做下崗幹部,也結賬回家!」
一片鴉雀無聲,工人們仍在那裡跪著,無數雙仰起的眼睛緊盯著黃國秀。
黃國秀淚水泫然,口氣慘痛,近乎哀求:「同志們,你們還能讓我怎麼樣啊?啊?如果你們認為這樣跪著就能解決問題,那好,我也給你們跪下了!求求你們體諒一下我的難處,給我一點理解,也給我們黨和政府一點理解!」
葉子菁覺得不太對頭,一把拉住要跪下的黃國秀:「同志們,據我所知,低保問題省裡一直在研究,因為一些客觀情況,解決起來可能要有個過程。我相信,也希望同志們相信,這個問題最終總會解決的,中央和國務院有規定嘛!請大家站起來好不好?咱們是工人階級,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膝蓋骨都不能這麼軟啊!」
又是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過後,面前的工人同志才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黃國秀這時已從短促的衝動中恢復了理智,語氣也鎮靜多了:「這就對了嘛,不能這麼感情用事嘛!同志們不是不知道,為我們長山市南部煤田的破產清算,省裡已經拿出了六個億!我們孜江省是欠發達省份,全省財政收入不如人家南方省份一個市,甚至一個縣。省裡又有那麼多大事要辦,總有個輕重緩急,是不是?」
周培成流著淚問:「黃書記,像我這個情況還不急嗎?還能緩下去嗎?」
黃國秀心裡很有數,緩緩點著頭道:「所以,我才要向省委趙書記做一次當面匯報,爭取在最快的時間內解決這個問題!」沉默了片刻,又說,「因此,我又想了,我去向省委和趙書記匯報,你們最好就不要去代表了,這不太合適!該做的工作我都會盡力去做,該說的話我都會說,這是我的職責所在,請同志們相信我!」
工人們又七嘴八舌說了起來:「我們不是不相信你,是不相信現實!」
「黃書記,我們一家老小要吃飯啊,破產都一年了,萬把塊錢早吃完了!」
「就是嘛,不能光在逢年過節搞一次送溫暖啊,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呢!」
…………
讓葉子菁和黃國秀都沒想到的是,正說著送溫暖,市裡就來送溫暖了,帶隊的竟然是市委書記唐朝陽和市長林永強,還帶來了四卡車袋裝米面和十萬元現金。
嗣後才知道,那夜,唐朝陽從林永強那裡得知了上訪專列的事,驚出了一頭冷汗,從外事活動現場直接去了南二礦。林永強見唐朝陽是這麼個態度,也不敢怠慢了,一邊急急慌慌地從住處往南二礦趕,一邊讓市政府辦公廳緊急調來了米面和現金,追著他的專車送到了南二礦。在這種事情上,林永強的工作效率高得驚人。
因為黃國秀在此之前已做了大量工作,加上市委書記、市長親自來到工人中間,一場嚴重危機又暫時化解了。在場的工人每人領了一袋米面,拿了一百元送溫暖的困難補助費走了,1125次列車的車票也由市政府辦公廳的同志收了上來。
工人們散去後,唐朝陽對黃國秀感慨說:「我們的工人同志通情達理啊!」
黃國秀帶著情緒道:「唐書記,我們的工人同志通情達理,可我們這些當領導的呢?到底盡職盡心了沒有?靠這些小恩小惠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嗎?您和林市長今天能連夜趕來,不但讓工人們感動,也讓我感動。但是,你們市委、市政府能這麼天天給南二礦的工人同志們發米發錢嗎?其他礦的工人們再叫起來又怎麼辦?」
唐朝陽似乎也想到了這個問題,長長歎了口氣說:「所以啊,老黃,我這裡倒有個想法,先徵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見:你這同志願不願意協助市裡做點工作啊?」
黃國秀有些意外:「我?協助市裡做工作?唐書記,您什麼意思?」
唐朝陽仰望著星空,緩緩道:「根據我們長山的特殊情況,市裡準備成立一個社會保障救援工作領導小組,組長由我兼任,我想請你做主持工作的副組長,專門負責協調弱勢群體的保障問題。不但長山礦務集團的失業工人家庭,還有市屬五百六十二家企業的八萬多困難群體,都交給你,當然嘍,長山的家底也會交給你!」
葉子菁聽了這話,心裡不由得一驚:這個市委書記想幹什麼?打什麼算盤啊?
林永強插了上來:「老黃,這事唐書記今天和我說了,我第一個表示贊成!你老兄別看人挑擔不吃力,也別老在背地裡罵我冷血動物,你做了這個副組長以後看看咱市的家底就知道了!長恭同志和陳漢傑那屆班子給我們拉下多少虧空啊?只怕我和唐書記這一任都還不清!我倒想為弱勢群體多辦好事,可錢在哪裡呀?!」
唐朝陽不高興了,狠狠瞪了林永強一眼:「林市長,你怎麼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啊?長恭和漢傑同志給我們拉下了虧空,誰又給他們拉下了虧空?這樣推卸責任,我看可以推卸到國民黨頭上去!國民黨被轟下台時給我們共產黨人留下的虧空多不多?是什麼爛攤子啊?我們不也挺過來了嗎,今天還創造了震驚世界的改革奇跡!所以,我們現在什麼都不要說了,在其位就要謀其政,就要把責任擔起來!」
葉子菁這才明白了,唐朝陽今天看來是要用人,用黃國秀抓這長山第一難。
果然,唐朝陽又撫著黃國秀的肩頭動情地說:「國秀同志,實話告訴你:我對你已經觀察了好長時間了,你這個同志心裡有老百姓,和老百姓有割不斷的血肉聯繫,難得啊!坦率地說,像你這種好幹部已經不多見了!現在我們有些同志太會當官了,整天看上面的臉色,就是看不到人民的疾苦,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啊!」
黃國秀激動了:「唐書記,你說得太好了!人民是我們各級領導幹部的衣食父母,是我們黨和國家賴以扎根的大地,大地動搖了,我們黨和國家就危險了!」
唐朝陽也激動了:「這麼說,國秀同志,你同意來幫我堵這個槍眼了?」
黃國秀一把拉住唐朝陽的手:「不是幫誰堵槍眼,是為弱勢群體承擔責任!」
唐朝陽道:「那好,這個領導小組我們就盡快成立起來,市裡再困難,也先擠出一部分資金來啟動。但是,礦務集團那部分的大頭還要爭取由省裡出,你去找長恭同志談,找省委書記趙培鈞同志談,就像你答應工人同志的那樣,盡快去談!」
黃國秀自嘲道:「唐書記,您不知道,咱長恭省長已經罵我是討債鬼了!」
唐朝陽口氣很嚴肅:「怎麼這麼說呢?對煤礦工人的歷史欠賬不還怎麼行啊?低保問題中央和國務院都有文件的,必須貫徹執行嘛!國秀同志,我看這個討債鬼你就做下去吧,為老百姓討債,功德無量嘛!」
這夜,市委書記唐朝陽對失業礦工的積極態度給葉子菁留下了深刻印象。
還有一件事印象也挺深刻:臨上車時,唐朝陽還說:「子菁同志,你今天做得不錯,陪國秀同志趕到南二礦現場來了,很好啊!看看礦工同志的困難情況,再看看那些腐敗分子的犯罪卷宗,我相信你葉檢察長將來的起訴會更有說服力!」
四十五
從南二礦回到長山家裡,天已朦朧放亮了。葉子菁又累又困,拉上臥室的窗簾,想好好睡一覺,黃國秀又在一旁嘀咕開了:「子菁,這事好像不對頭啊!」
葉子菁應付說:「有什麼不對頭?人家唐書記的態度從來沒這麼積極過!」
黃國秀沒一絲倦意,坐在床邊,頻頻搖著大腦袋說:「不對,不對,也許我這倒霉蛋又上當了!唐書記說得很明白嘛,這幾萬工人的低保費還得我去向省裡要,明擺著是把我當槍使嘛!他自己一不小心就露餡了,說是讓我堵槍眼嘛!」
葉子菁譏笑道:「黃書記,你是不是被誰坑怕了?這麼疑神疑鬼的!」
黃國秀自嘲道:「當然是被坑怕了,教訓不少啊!當初和省裡談破產方案時,礦務集團沒誰來徵求過我的意見,方案一宣佈,全成了我的事了!我們集團董事長、總經理沒一個和工人照面的,就把我一人架在火上烤,差點烤煳了!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如果當時徵求我的意見,我不會同意在保障機制沒建立前就搞破產!」
葉子菁歎氣道:「過去的事就別說了,我看唐書記這回倒真有決心解決問題,你就打起精神好好幹吧!就算給唐書記當槍,也當一回好槍,別瞎了火!」
黃國秀認可了:「倒也是,反正我這討債鬼已經當上了,虱多不癢,債多不愁,隨它去吧!真做這個社會保障領導小組副組長倒也有個好處,我就不僅僅是礦務集團的破產書記了,可以打唐書記和市裡的旗號嘛,說話肯定會更有份量!」
葉子菁以為黃國秀不過是隨便說說,沒想到,黃國秀還真就這麼做了。
三天後,長山市社會保障救援工作領導小組成立。次日,黃國秀就以副組長的身份跑到省政府找王長恭「匯報」去了,口口聲聲代表長山市和唐朝陽。王長恭過去不給礦務集團面子,現在也不給長山市面子,明確回答說,省裡年內拿不出這筆低保資金。黃國秀也不客氣,說是要向省委趙培鈞書記直接匯報。王長恭根本不氣,要黃國秀自己去聯繫趙培鈞,還笑瞇瞇地說:「也許趙書記會有辦法。」送黃國秀出門時,王長恭才感歎說,「朝陽同志聰明啊,推出了你這把好槍,新式武器哩!」
約見趙培鈞書記真不容易,省委的一把手照例很忙,黃國秀在省城等了半天加一夜,次日上午總算見上了。趙培鈞書記聽了匯報,沉著臉好半天沒做聲,後來才說,他有兩個沒想到:第一個沒想到的是,長山失業礦工竟困難到了這種地步!第二個沒想到的是,困難工人家庭的低保問題竟然沒得到落實!趙培鈞答應黃國秀,等他瞭解一下情況後,盡快給他和長山市一個答覆。黃國秀也真做得出來,說他就在省城等,這一等就是三天。三天之後,省委辦公廳通知黃國秀去聽答覆時,趙培鈞書記的辦公室裡多了幾個人:劉省長、王長恭,還有省財政廳廳長、民政廳廳長。
趙培鈞那天的情緒挺激動,當場拍板說:「長山礦務集團礦工家庭的最低社會保障問題必須解決,這個問題是不能含糊的!破產清算拿出了六個億,停了兩個基建項目,這次再停一兩個項目,省委和省政府宿舍區的二期工程,還有某些形象工程、政績工程,我看都可以考慮緩建!把長山失業工人、困難工人的社會保障工作做好,就是我們最好的形象工程。我們的幹部晚幾天住上新房死不了人,工人同志們沒飯吃卻是要死人的,這是個十分簡單的道理!可就像這種簡單的道理,我們有些同志就是不明白!是不是麻木不仁啊?心裡到底有沒有老百姓啊?恐怕沒有吧!同志們一定要記住:老百姓要吃飯,要填飽肚子,這是天大的事情!正是因為要填飽肚子,千千萬萬老百姓才跟著我黨鬧革命!正是因為要填飽肚子,安徽鳳陽一幫農民同志才為我們這場前無古人的偉大改革破了題!現在,改革又到了一個關鍵的歷史路口,一個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利益的政黨不能不管人民的死活!」
黃國秀真是激動極了,淚水當著趙培鈞和許多省委領導的面就落了下來。
聽黃國秀回來一說,葉子菁也感動了,以為礦工的低保問題就算解決了。
沒想到,省委一把手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具體辦起來仍是困難重重。嗣後沒幾天,劉省長又把黃國秀和林永強召到省城談了一次,說是任何在建項目停下來都會造成很大的損失,資金的籌措要有個過程。又說類似的情況不止長山市一家,全省十二個地級市應列入低保範圍而沒列入的各行業困難群體還有七十二萬之多,比如軍工企業失業職工家庭,省裡爭取在年內統籌解決,可以考慮在統籌的前提下,對長山礦務集團的困難職工家庭優先考慮。因此,劉省長和省政府希望長山市政府顧全大局,先拿出部分資金進行臨時社會救濟。林永強當著劉省長的面不敢說別的,連連稱是。一出門就變了臉,罵罵咧咧要黃國秀現在就把他宰了去賣骨頭賣肉!
把情況向唐朝陽匯報後,唐朝陽沉默良久才說,也真不能怪省裡,都難啊!咱們就顧全大局吧,先搞一下調查,把那些真吃不上飯的困難職工人數統計出來,予以臨時救濟吧。黃國秀不知道這筆臨時救濟的費用該從哪裡出,又知道林永強的情緒,擔心落實不了,便把憂慮說了出來。唐朝陽鬱鬱說,我和永強同志商量吧。
嗣後的幾天,黃國秀的情緒低落極了。從省裡到市裡搞得一肚子氣,卻又不知道該去向誰發?就躲在家裡喝起了悶酒。偏在這時候,方舟裝潢公司老總李大川又找到了門上,說他這個生產自救的裝潢公司搞不下去了。火災發生後,公司所有賬號全被檢察機關凍結了,查鐵柱的那個第三施工隊已經散了伙。現在,又有幾個施工隊吵著要散伙分錢,問黃國秀該怎麼辦?黃國秀不想讓方舟散伙,便找葉子菁商量,希望葉子菁做做工作,把方舟公司的賬號解凍,別讓這只方舟就這樣沉沒了。
葉子菁很為難,好言好語地對黃國秀說:「老黃,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八一三』大火是因方舟公司第三施工隊燒電焊引發的,損失又這麼大,在法院做出判決之前,他們的賬號誰也沒權力解封啊。我檢察長也得依法辦事啊,你說是不是?」
黃國秀一肚子氣便發到了葉子菁頭上,衝著葉子菁又吼又叫:「葉子菁,你別和我說這個!依法辦不了的事多著哩,國家也有社會保障方面的法律,可低保問題不是還沒解決嗎?!方舟的事你給我想想辦法,你知道的,他們是合夥集資的公司,各施工隊在經濟上都是獨立核算的,你們只能封第三施工隊一家的賬號!」
葉子菁知道黃國秀情緒不好,耐著性子解釋說:「可方舟公司是法人單位,對查鐵柱的第三施工隊負有法人責任,認真說起來,連你都要負一定的責任啊!」
黃國秀並不糊塗,故意轉移話題:「那是,我當然要負責任。我一直說嘛,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我這個破產書記就要為困難工人著想,為他們想辦法……」
葉子菁沒讓黃國秀攪下去,繼續按自己的思路說:「查鐵柱沒有電焊作業許可證怎麼就去焊電焊?李大川是怎麼管理的?你這個抓點的書記是不是也失了職?」
黃國秀火透了:「葉子菁,你還玩真的了?追到我頭上來了。我抓錯了嗎?連唐書記都充分肯定!不是出了這場嚴重火災,方舟公司就是生產自救的好典型!」
葉子菁也不高興了:「老黃,你不要叫,也不要覺得委屈!生產自救不是違章肇事的理由和借口,失職就是失職!『八一三』大火案搞到今天已經很清楚了。事實證明:在『八一三』大火中,從上到下,幾乎每個關係人都負有一定的責任,法律責任、領導責任,或者是道義上的責任!正是因為包括你和李大川在內的許多關係人沒有盡到或者放棄了自己的那份責任,才有了『八一三』讓人震驚的特大火災!」
黃國秀手一攤:「照你葉檢這麼說,我就該什麼都不管,那就不失職了!」
葉子菁無奈地搖了搖頭:「老黃,別這麼頂牛嘛,我這是在總結經驗教訓!起訴馬上要開始了,負有法律責任的人法律會追究;負有領導責任的同志黨紀政紀會追究;像你這種負有道義責任的同志雖然沒人追究,可心裡也要有數!」沉默片刻,才又說,「方舟的事你別急,如果法院裁定沒有賠償責任,一切就好辦了。」
黃國秀根本聽不進去,搖著頭直叫:「葉子菁,我看你也是冷血動物!」
葉子菁忙道:「哎,哎,黃國秀,你別狗急跳牆啊!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查鐵柱這次肯定要判五年以上,他老婆又死了,對他們那兩個孩子,我們得負點責任!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從我們的工資中每月拿出三百元資助他們!」
黃國秀呆呆看著葉子菁怔住了,過了好半天,才仰著淚水欲滴的黑謠y,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好,好。子菁,我……我不反對,咱就……就這麼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