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一條多麼頑強的生命呵
他們必須調動人類生活的全部經驗,集中人類進化過程中積累起來的全部智慧,來進行這場殊死的搏鬥,他們一定要把面前這匹馬變成馬肉,而決不能讓這匹馬把他們變成屍體!
然而,人類生活的經驗和智慧在這裡已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他們已完全陷入了野人一般的境地:他們四人中只有一把斧頭;他們沒有光明的護佑,沒有生命的保障,他們不知道戰鬥的結局將是個什麼樣子,可他們得干、得拼!為了活下去,他們別無選擇!
瘋狂的念頭使他們變得野蠻起來,時光也彷彿一下子倒退了幾千年、幾萬年,他們準備像他們的祖先那樣,為了生存的權利,進行一次蠻荒時代的格殺。
在二牲口的帶領下,他們全立了起來,手拉手站成一排,把整個巷道完全堵死,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前摸,一邊摸,一邊留心地傾聽著面前的聲音,判斷著那匹棗紅馬所在的位置。
斧頭牢牢攥在二牲口手上,二牲口的手緊張得直冒汗,身邊的胡德齋也渾身發抖,胸腔裡不時地發出濃重而急迫的喘息聲。他們兩人走在巷道當中,如果馬衝過來,他們所遭的危險要比走在兩側的小兔子和三騾子大得多。
五步……
十步……
十五步……
走到第十五步時,他們都聽到了馬的喘息聲,根據聲音來判斷,那馬距他們也就是十步左右了,二牲口大喊一聲:
「打!」
手裡握著矸石的小兔子和三騾子馬上將矸石砸了出去,二牲口和胡德齋也閃到巷道旁邊,胡亂找些煤塊、矸石向裡面砸。
一陣辟里啪啦的響聲。
顯然有幾塊矸石擊中了那匹馬,那馬兒嘶叫起來,在巷道裡瘋狂地跳了一陣,繼而,疾風一般地從他們身邊躍了過去,它那甩起的後蹄在小兔子肩上擦了一下,險些擊中了他的腦袋。
「馬跑過去了,快……快,往回堵!」
四個人轉過身子,又並排向回摸。
就在向回摸的時候,二牲口的喉嚨裡咕咕嚕嚕響了一陣,繼而,發出了一種陰森可怕的怪獸般地叫聲:
「口口口口口口……」
這怪獸般的叫聲立即傳染了小兔子、胡德齋和三騾子,他們也不約而同地嚎叫起來:
「口口口口口口……」
馬被驚住了,「踏踏踏」,一直往巷道的頂端跑,直到跑到被堵死的巷道盡頭,才示威似的嘶叫起來。
二牲口們還在吼叫,按照一個節奏,急促而有力地吼叫,這四個絕望的男人胸腔裡發出的聲音比那馬的嘶叫要可怕得多!
馬也不示弱,拼足勁繼續嘶叫。嘶叫時,兩隻前蹄還不時地刨著地,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音。
愚蠢的馬上了人的當,它用自己的叫聲說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二牲口們漸漸放低了吼聲,急速逼近了馬,然後,又各自貼著煤幫,找足了合適的矸石,凶狠地對著馬猛砸了一陣。
馬又一次被擊中了。它又叫又跳,再一次迎著撲面投來的矸石,衝向了巷道的另一端。
反反覆覆進行了七八個回合的較量,馬一會兒被堵到巷道這一頭,一會兒又被堵到巷道那一頭,身上至少挨了十幾塊矸石,可依然精力旺盛、沒有被打敗的跡象,而二牲口們卻已累得不行了,打到最後,矸石扔出去也沒有多少份量了……
這是人類的悲哀。經過幾萬年文明進化的人類,在自己早已馴服了的牲口面前竟然失去了駕馭的能力,竟然會變得這麼軟弱無能!
一時間,二牲口幾乎絕望了,他甚至不相信他們能夠打死這匹馬!
「能!二哥!咱們能打死它!」胡德齋這時反倒沒喪失信心,他想了一下說,「我覺著這樣打不行!咱們還是得動動腦子,想想別的辦法才是!」
誰也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
難道就在這兒等死麼?難道四個男人竟然對付不了一匹馬麼?不!不行!得拼!哪怕四個人拚死兩個,也比全餓死在地下強!
二牲口狠狠地將斧頭劈進身邊的木頭棚腿上,忽地站了起來:
「走,還是用矸石打……」
卻不料,一句話剛說完,那根被劈了一斧頭的棚腿晃了晃,幾塊碎矸石落了下來,有一塊恰巧砸在胡德齋腰上,胡德齋叫了起來。
這意外的一擊,啟發了胡德齋。胡德齋叫了幾聲之後,踉蹌著站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二哥!有……有了……有主意了!咱們……咱們怎麼早沒想到啊!」
「什麼主意?快……快說!」
「咱們可以放……放倒幾架棚子,造成冒頂,用冒落的大矸石砸死馬!」
委實是好主意!
四個人又一次振作起來,準備將這一計劃付諸實施。
他們擦著洋火,找到巷道一端的幾架險棚,把險棚下的幾個窩子都扒空了,讓棚腿只小半邊抵著地,一捅即可放倒。
這又耗去了他們許多時間和力氣。
他們又開始吼叫著趕馬,把馬從巷道的另一端往這一端逼。馬畢竟是馬,它在製造陰謀方面比人類要遜色得多了,它沒意識到巷道的這一端已布上了特殊的陷阱,只是老老實實地退縮到巷道的盡頭,置身於兩架險棚之下。
胡德齋為自己這一主意的成功激動了,在黑暗中奪過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就要去放棚腿。
二牲口交代了一聲:
「小心!」
胡德齋沒有作聲,他眼前只聳著一堆誘人的馬肉。他順著煤幫摸著了前面那個懸空的棚腿,一斧頭將它劈倒了。
與此同時,在大巷另一側的小兔子捅倒了一個棚子的棚腿。
轟隆隆一陣巨響,煤灰、巖粉夾雜著大大小小的矸石一下子冒落下來。胡德齋本能地想往後躲,卻不料,身子未及抽出,一塊巨大的矸石便轟轟然墜落下來,他慘叫一聲,整個身體便被那塊巨大的矸石壓實了……
胡德齋的慘叫沒有任何人聽見,矸石冒落的聲音,棗紅馬嘶叫的聲音,將他的聲音淹沒了——自然,那當口,狩獵者們更關心的是面前的獵物。
胡德齋死了。
他不是死於簡單的冒頂,而是死於戰爭,死於人和馬的慘烈決戰!
這個胡家的工頭臨死之前,終於給倖存的同伴們留下了一個寶貴記憶,他不僅僅是一個只會打人的工頭,也不僅僅是一個只會偷肉吃的畜生;他也是人,也是一個有用的人,他給他們留下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為他們日後的生存作出了自己的一份貢獻。
有幸活下去的人們是應該記住他的……
馬卻沒有死。儘管頂板冒落得很嚴重,儘管它的後腿幾乎全被冒落的矸石壓住了,可它卻沒死!它依然昂著驕傲的頭,冷冷對著製造陰謀的殘忍的敵人們發出一聲聲微弱的嘶鳴。
二牲口劃著了一根洋火,從冒落的棚梁空隙處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濕漉漉的,眼球裡映著洋火發出的亮光,它已完全不能動了。
他們開始用木頭捅、用矸石砸,折騰了好一陣子,二牲口估摸著它已差不多死了,遂又劃著一根洋火看了一下。
它的腦袋依然高昂著,一隻眼的眼角流著血,鼻子上的皮被捅破了,可依然噴出白生生的熱氣……
不知咋的,二牲口眼裡滾出了淚,他閉起眼睛,那滾熱的淚便在他滿是巖粉煤灰的臉上流,他渾身抽顫著,又抓起一塊矸石向馬的頭上拋去……
馬撕人心肺地慘叫起來……
馬的慘叫聲終於平息下去之後,二牲口又劃著了第三根洋火——
馬的一隻眼已經被砸瞎了,破碎的眼球帶著猩紅的血墜出了眼窩,可它竟活著!它的脖子硬硬地挺著,脖子上的青筋凸暴暴地現著,抖顫的,流血的鼻孔裡、嘴裡依然在吐著熱氣……
這是一條多麼頑強的生命呵!
二牲口和他的同伴們全被驚呆了!
二牲口再也不讓小兔子和三騾子用矸石去砸,他讓小兔子劃著洋火照著亮,自己從倒塌的棚梁的空隙中鑽進了大半個身子,他伸出粗糙而抖顫的手,去撫摸馬的頭、馬的脖子。他的手是那麼輕柔、那麼深情,彷彿不是撫摸著一匹即將嚥氣的馬,而是撫摸著自己淘氣而倔強的兒子。在他的撫摸中,馬的脖子突然一軟,沉重的、滿是血污的腦袋終於垂落下來……
第38節貢爺卻產生了懷疑
憑藉著八千餘名騷動窯工的力量,胡貢爺扎扎實實地偉大起來。這偉大刻在貢爺腦門的皺紋裡,浮現在貢爺莊重嚴峻的臉膛上,夾雜在貢爺的言談舉止中。貢爺大大咧咧地說話,大大咧咧地罵人,大大咧咧地討價還價,大大咧咧地拍桌子砸板凳!誰敢把貢爺怎麼樣呢?貢爺是窯工代表團的總代表,是決定這場騷亂的關鍵人物,貢爺代表了八千窯工、身後跟著八千窯工,貢爺眼下和鎮守使張貴新、和縣太爺張赫然、和省裡的、北京的那些大官兒們一律地平起平坐!
這是一個可以載入田家鋪鎮史冊的輝煌時刻,在這個輝煌時刻裡,德高而又望重的胡貢爺,代表地方窯民和北京政府的官員們進行著艱巨而認真的談判。談判已進行了整整三天,在實質問題上未取得任何進展,政府和公司方面大談封井之必要,還請了許多專家來證實:窯下已不存在活人了。而貢爺不信,貢爺堅持認為:即便窯下的人都死絕了,也得把屍體全抬出來;否則,不能封井。
貢爺已看出了政府方面的軟弱,二十七號那日窯工們奪下公司大門,而張貴新的軍隊卻未敢發動進攻,這便足以說明政府的軟弱,政府也他媽的欺軟怕硬!你不來點硬的,它就不把你當人看,它以為你軟弱好欺,它就會以國家的名義來安排你的命運!混賬東西!
貢爺偏不尿你這一壺!
貢爺所依托的力量不僅僅是八千窯工。三天以來,貢爺通過各種渠道,先後聯絡了寧陽周圍三縣境內的許多紳耆名流,組成了「田案後援會」,這「後援會」也是貢爺的後盾。另外,還有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也在支持他——這真是貢爺做夢也想不到的力量,盤踞大青山深山窩的桿匪頭目張黑臉也通過小李莊的李秀才捎了信、送了槍彈來,說是要幫助他和鎮守使張貴新幹到底!開始,他和田二老爺都很納悶,搞不清桿匪張黑臉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後來,再三逼問,李秀才才說明了實情:原來,槍彈並不是張黑臉送的,而是李四麻子送的,張黑臉一夥不日也將接受李四麻子的整編,和李旅長的隊伍一起打張貴新!
李秀才這人,貢爺是認識的,秀才博古通今,對當今天下之事瞭如指掌,李秀才說:「當今天下乃多足鼎立之勢,決非段氏可以武力統一得了的,八省反段聯盟業已形成,一場大戰在所難免;老段倒台指日可待,依附於段系的張貴新斷無前途可言,現在已是藉機驅張的時候了!所以,你們不必顧慮,只管打好了;不管打到什麼程度,倒霉的只能是張貴新!到時候李旅長做了寧陽鎮守使,抑或是省裡的督軍,說不準也給貢爺您弄個縣太爺的位子坐坐哩!」
這真正是大幹一番的絕好時機!
貢爺心裡有了這麼一個實底,愈加硬氣了。他反覆權衡,覺著應該幫著李旅長來打張旅長,張旅長——張貴新委實不是個東西!別的不談,光是耀武揚威地開到田家鋪來庇護大華公司這一條,就是貢爺絕對不能接受的!一見面,居然還對貢爺擺架子,儼然一副大人物的模樣,呸!什麼玩意兒!
可是,過後又一想,想出了新的道道。貢爺對省府、對北京、對影響全國的官僚政治一貫瞭解較少,經李秀才一講,貢爺才恍然明白了,原來政府內部還有這麼多派;還打得這麼凶!這便有了可乘之機。就拿眼前來說吧,李旅長可以利用窯工騷亂,利用他胡貢爺來打張旅長;他和他手下的窯工們不是也可以利用李旅長手中的槍,來保護自己麼!倘或是逼得張旅長低下了頭,他又何必非要把張旅長逐出寧陽呢?
這端的有點狡猾的味道,貢爺自覺著自己搞政治是入了門了……
自然,這是不能和李秀才談的,搞政治麼,就是他媽的搞陰謀!貢爺和田二老爺一商量,當下決定:拉著李旅長,牽著張黑臉,瞄著張旅長,好好地鬧騰一番。李旅長那百十桿槍、十幾箱子彈收下了——不要白不要,貢爺還想在日後拉出一個民團保衛鄉里哩!李秀才又趁熱打鐵,向貢爺建議道:為造成影響,爭取主動,窯工方面應立即採取行動,在談判過程中設法劫持張旅長和政府官員作為人質!
這主意未免太毒辣了,貢爺和二老爺一致認為幹不得!劫持了張旅長,勢必要激怒那一個旅的大兵,一場流血激戰就在所難免;而劫持政府官員則是不折不扣的造反,政府方面決不會等閒視之,定會調來大兵予以圍剿,這麼一來,局面就無法收拾了!田二老爺甚至想到:李旅長也在搞陰謀,他是想借窯工之手,製造一個進兵寧陽的借口,倘或是貢爺真帶著窯工這麼幹了,田家鋪地面上殺得血流成河,李旅長李四麻子也決不會挺身而出助窯工一臂之力的,他或許會打著剿匪的旗號,將窯工和張貴新的兵一勺子燴了!
貢爺和二老爺明確表示:他們只希求事情能得到一個公平妥善的解決,並不想與政府為敵;況且,窯變原本是大華公司造成的,就是要綁兩個人質,也決不能對張旅長和政府官員們下手。
這使李秀才大為失望……
李秀才走後,貢爺就和二老爺商量了,兩人一致認為:事情比較複雜;日後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謹慎,既不可屈服於張貴新的壓力,又不能上李四麻子的當,須得統觀全局,因勢利導,方能切切實實地為八千窯工負起責任來!
不過,貢爺主張綁架李士誠和趙德震。
貢爺對李士誠和趙德震素常沒有好感。大華公司在田家鋪開礦以後,李士誠和趙德震曾經拜訪過貢爺,還讓貢爺當了地方顧問。表面看來,李士誠和趙德震對貢爺是十分尊重的,但是,實質上卻不是這麼回事,實際的好處,貢爺一點兒也沒撈到,辛辛苦苦當了一年顧問,只有一百塊大洋,連半年的煙資都不夠。前年冬天,貢爺開口想問公司要幾車煤烤火,公司竟然不給!媽媽的,貢爺火了,乾脆辭掉了那掛名的顧問不幹了。後來,礦區發生了什麼「霍亂」,公司的人要給窯工們打針,引起了窯工的恐慌,貢爺便趁機煽風點火,唆使三騾子胡福祥領頭罷工。這次災變發生之後,貢爺高興了,挺身而出了,貢爺一來要為八千窯工主持公道,為遇難工友伸張正義,並藉以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二來也要報復一下公司的王八蛋!貢爺料定李士誠和趙德震會來收買他的,他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等著接受他們的收買。他估計,這將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至少得三五千塊大洋!想想唄,死了一千多號人,這麼大的事!沒有三五千塊大洋,能打發得了窯工領袖胡貢爺麼?貢爺早就想好了,最低也得三千塊,沒有三千塊,免開尊口!即使是三千塊,貢爺也不能這麼利索地就答應幫忙,貢爺得搭足架子,得讓他們知道貢爺的偉大!倘或是四千塊呢?架子自然還是要搭的,只是要客氣一些,見好就收,倘或是五千塊,那麼,也就不必搭架子了——以五千塊的重金收買貢爺,難道還證明不了貢爺的偉大麼!收了這五千塊,貢爺也不會出賣窯工們的利益;貢爺可以同意公司封井、可以幫公司做一些安撫的事情,但,應該給予死難窯工家屬的撫恤金卻分文不能少了,否則,貢爺的政治聲譽會受到影響,領袖的地位就保不住了,田二老爺也會大做手腳,搞得他身敗名裂哩!
於是,貢爺從災難發生的第一天起便默默等待,一直等了將近十天,等到了政府方面的介入,等到了雙方的正式談判,然而,公司方面居然沒來收買他!不要說三千、五千,連他媽的一個大子兒都沒有!這不能不使他感到憤怒!錢倒是小事,區區三千、五千塊也算不得什麼,問題是公司的王八蛋傷害了貢爺的自尊心!他們壓根兒瞧不起貢爺,根本不承認貢爺在田家鋪的領袖地位!
其實,貢爺稀罕這兩個臭錢麼?貢爺真會接受這種無恥的收買麼?呸!貢爺光明磊落,襟懷坦蕩,你就是要收買,貢爺也不一定會接受的!貢爺有時愛胡思亂想,可貢爺壓根兒不是那種卑鄙小人,貢爺的偉大是田家鋪民眾公認的!
貢爺要給李士誠、趙德震一點顏色看看,貢爺決定綁架這兩個混球兒!
田二老爺不同意。
田二老爺說:現今咱們的主要對手不是李士誠、趙德震,而是政府官員和張貴新的大兵,綁架李士誠、趙德震沒有任何益處,反而會把事情鬧得複雜起來,給人一種蠻橫不法的印象,不符合「以哀取勝」的戰略方針。足智多謀的二老爺一貫認為田家鋪乃古老文明之堡壘,斷不能讓蠻橫不法之舉毀壞其美好形象。二老爺講究「忠孝禮義信」,講究以忠報國,以孝治家,以禮待人,以義處世,以信立身,即使是被迫動用武力,也得符合這「忠孝禮義信」五字原則。在這場災變交涉中,二老爺也一直以這五字原則作為審時度勢、制定策略的根本依據,二老爺不主張殺個血流成河、兩敗俱傷。
田二老爺極力要說服胡貢爺,再三再四地挑明:鬧事本身不是目的,為地方民眾主持公道,使問題得到合理的解決,才是惟一的目的。自然,二老爺也堅持要把窯下千餘人的下落鬧明白,即便是屍體也要搬出來。二老爺是大慈大悲的,二老爺知道,人死了躺在深深的窯下是升不了天的,死者親屬也是不會答應的,這於天理、於人情都說不過去。二老爺的想法是:只要窯下的死人、活人一齊弄上來了,公司能夠給死者親屬以足夠的撫恤、賠償,大家也就不必再鬧了。然而,二老爺也知道,就是這樣,公司方面也做不到,他們從來沒考慮過要把屍體弄上窯!在這幫傢伙看來,人的屍體簡直不如豬狗的屍體,他們更不會想到死者靈魂升天的大問題!
在屍體問題上,二老爺是決心力爭的,哪怕為此發動一場戰爭,二老爺也在所不惜!
但是,二老爺不主張綁架李士誠、趙德震。
貢爺卻因此產生了懷疑。
第39節不能讓東亞公司的陰謀得逞
貢爺懷疑二老爺接受了公司王八蛋的收買!貢爺極認真地將二老爺的言行——災變發生之後這十天的言行,一一回憶了一下,越發覺著可疑。二老爺在災變之後的這些天裡,幾乎沒有什麼積極、主動的行為。在多次單獨商討中、在幾次窯工代表團的會議上,他都是主和的,一再勸阻大夥兒的暴力行動,這老傢伙一再強調要「以哀取勝」,究竟是何居心,實在難以猜測!前年,貢爺辭掉了顧問的職務,二老爺沒辭,一直到災變發生前,二老爺和公司的傢伙們還有來往哩!那麼,這老傢伙究竟收了公司多少錢呢!三千、五千?倘或更多一些?
這麼一想,貢爺更加憤怒!公司收買田二老爺,卻不收買他胡貢爺;豈不就是說,公司承認田二老爺的偉大,而否認了他的偉大麼?這真是豈有此理了……
卻也沒抓到任何證據。
現刻兒,貢爺還不敢認定二老爺確鑿地受了公司的收買。貢爺不能提這事,貢爺惟一的辦法只有給公司的傢伙們來點硬的,讓他們明白,他們即使收買了田二老爺,只要沒收買他胡貢爺,事情就永遠沒個完!
貢爺根本不聽二老爺的勸阻,決意找個機會把李士誠和趙德震統統綁走,狠狠敲上一槓子,逼著他們收買他!
這是第三次談判了。談判之前,貢爺便將自己的綁架計劃宣佈了,窯工代表們大都贊同,當即便制定了方案,準備予以實施。
現在,貢爺和三個窯工代表正在煙霧瀰漫的議事大廳裡和政府方面的代表劉芸林、李炳池,公司方面的代表李士誠、趙德震熱火朝天地談著。其實,這時候貢爺的心思已完全不在談判上了,他態度強硬,對政府和公司方面的任何建議都持否定態度。
李炳池卻天真地認為,以自己的口才是完全能說服貢爺和窯工代表的。
李炳池道:
「胡老先生和諸位代表們講到天理、人情,我李某完全可以理解,政府和公司方面也完全可以理解!人死了,卻連屍體也看不到,自然於感情上是說不過去的;如果可能,公司方面確應盡自己最大努力,將死難工友之遺體清理上窯。但是,現實情況是,地下大火在猛烈燃燒,地面人員根本下不去;在地火熄滅之前,清理屍體是完全不可能的!剛才,諸位還講到靈魂升天的問題,其實,這是十分荒唐的,現代科學已經證明,人死之後是不存在什麼靈魂的,希望諸位不要相信這類騙人的話!」
貢爺不理不睬,貢爺已經吵鬧夠了,現刻兒靠在高背椅子上閉目養神。
李炳池喝了口茶,又道:
「我已反覆說過,政府封井之目的,決不是為了保護公司的井下礦產,而是要保住這塊無限煤田!這是國家利益之所在、是民眾利益之所在、是子孫後代利益之所在!這其中也包括你們自身的利益!設若這塊煤田毀掉了,你們廣大窯工也將失去安身立命之本,你們就要永遠失業……」
貢爺睜開眼睛插了一句:
「屁話!早年沒有煤礦,我們活得更好!」
李炳池皺起眉頭苦苦一笑:
「胡老先生,請息怒。你們剛才已講得很多,現在,請允許我把話說完!」
「說嘛,貢爺我又沒堵你的嘴!」
「好!我接著說。因此,政府希望你們能以大局為重,以國家利益為重,從幾個井口先撤出去,讓政府和公司方面齊心協力,撲滅地火……」
「也就是封井?」窯工代表王東嶺道,「這不又回到老問題上了麼?咱們就是不說那些屍體,單說活人,假如窯下還有活著的人,不就全被你們活埋了麼?」
貢爺不耐煩了:
「李專辦還有什麼新主意沒有!若是沒有,咱們就乾脆散了吧!」
說畢,貢爺立起身子,抖抖寬大的袖子,拍拍衣襟上的煙灰,裝出了一副要走的樣子。
「別忙!」李炳池又道,「我們還有一點新建議:如果諸位能同意從礦內撤出,封井的事,我們可以再商量,我們可以考慮再次派人和你們的代表一起下窯勘察;同時,政府方面在處理這場災變時,也將考慮你們的要求,盡量予死難工友親屬以優厚之撫恤。」
貢爺似乎是被李炳池的這番話打動了心,看看身邊的三個窯工代表,懶洋洋地坐下了:
「這話請書記員記錄下來!」
「這是自然的!」
「我們還要聽聽公司李經理的意思。」
李士誠以為時機已經成熟,忙不迭地站起來道:
「我們自然服從政府方面的裁決,我們決不會虧待死難工友的,這一點請諸位放心!」
李士誠也希望早日結束面前這場無休無止的災難,也希望盡快封井。不管怎麼說,井下有公司的幾萬米巷道,有龐大的機器設備,他也不願大火完全毀掉它們,只要能早日封閉礦井,公司就能少受一點損失,這個道理他是知道的。但在這之前,他不積極提出封井問題也是有道理的,他怕由他提出這個問題,會給窯工們造成更大的誤會。
從災難發生到今天,李士誠一直提心吊膽,他總有一種步入窮途末路之感,他的處境太難了:井下大火不熄,上萬名窯工占礦鬧事;政府方面不斷施加壓力;鎮守使張貴新出言不遜,北京的和省裡的官員們也一個個擺出一副欽差大臣的嘴臉,實在讓他無法忍受,他幾乎要被逼瘋了……
這就是中國實業家必須接受的命運!
他這時才真正有了些後悔,早知如此,當初他真不該憑一時之意氣,斷然否決和東亞公司山本太郎的合作!設若三年以前他和山本太郎予以合作,中日合辦大華公司,今日之局面當不至於如此糟糕!即便是出了更大的事,政府方面也不敢如此粗暴干涉!這年頭的事情就是如此,和外國人——尤其是和日本人一沾上邊,政府也就不成其為政府了!
不過,山本太郎倒沒忘記他李士誠。災變發生的第三天,山本太郎便派了私人代表小野從天津趕到省城,趕到北京,頻繁活動。據悉,小野分別打通了北京政府農商部、省實業廳的關節,意欲在大華公司倒閉之後,接辦田家鋪煤礦。這消息是省實業廳專辦李炳池在一次談話時,無意之中透露給他的,他聽到之後便氣得怒火中燒。山本太郎憑什麼認定大華公司即將倒閉?憑什麼到田家鋪的土地上來辦礦?這不是趁火打劫麼?就衝著為中國人爭口氣,他的大華公司也不能倒閉!
五月三十日——也就是昨天,小野親臨田家鋪,當晚便在一個中國職員的陪同下,和他極為坦率地會談了一次。那晚,他的心緒頗為惡劣,和小野談得極不愉快。小野的態度倒很誠懇,首先聲明:東亞公司對田礦災變決無幸災樂禍之心,也不希望看到大華公司因此倒閉,東亞公司仍願意和大華公司合辦田礦,並願意協助大華公司撲滅地火,渡過危難。
李士誠根本不信這套鬼話,冷冷一笑道:
「既然如此,你們為什麼又向農商部、實業廳提出獨家接辦田家鋪煤礦的要求呢?」
小野申辯道:
「這是誤會!完全是誤會!東亞公司向貴國政府提出的是合辦,而不是獨辦,況且……」
李士誠冷冷道:
「如果大華公司因賠償倒閉了,你們又和誰合辦呢?」
「這個……這個麼……我們當然不希望出現這樣的結果!」
「請小野先生明確回答!」
小野只得吞吞吐吐地攤牌了。
「如果貴公司真的完全失敗,我們考慮過獨辦或和其它中國公司合辦。但對獨辦問題,貴國政府表示:目前尚無此項考慮,如日後決定將田礦交給外人獨辦,當優先考慮東亞公司!」
李士誠突然一陣大笑道:
「那我告訴你,也請你轉告山本太郎先生:鄙人完全有能力渡過這一危機,大華公司不會因此倒閉,他現在要我簽定城下之盟還為時過早!」
意氣使然,他又一次拒絕了東亞公司!
他明白東亞公司的意圖,東亞公司最大的希望是大華公司倒閉,由他們獨辦田礦。同時,他們也留了一手,那就是在大華公司不倒閉的情況下與之合辦。所以,他們既要勾結賣國的政府,又要暫時拉攏住他李士誠。
這是妄想!他李士誠寧願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這次災變作抵償,也不能讓東亞公司的陰謀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