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9月3日上午,任延安在正大重機製造總廠辦公大樓八樓自己的大辦公室裡,透過落地窗,親眼目睹了這場群體流血事件。
事件的整個過程,任延安看得很清楚。接到正大重機報警後匆匆趕過來的防暴警察,最初只是試圖將這三百多名老員工趕出廠區,維持廠內正常的生產秩序。可老員工們就是不走。一直領頭鬧群訪的前省勞模錢結實站在一輛正下線試車的二十噸重型卡車上,手持電喇叭指揮著:大家都不要走,這是我們的工廠,誰也沒有權力趕我們走……
警察們這就注意到了錢結實,先是站成一圈,用盾牌防護著,團團圍住那輛重型卡車。繼而,幾個警察爬上車,將錢結實抓住,奪了錢結實手上的電喇叭,要把錢結實弄下車。錢結實倔得很,落到幾個警察手上了,仍拚命掙扎,掙扎過程中,手腳可能無意中打到了一位警察,那警察不幹了,掄起手上的警棍,對錢結實就是一下子。錢結實身子一歪,臉部向下栽倒了,重新站起來時,腦袋臉上全是血。
錢結實抹去臉上的血,仍拚命高喊,這……這是我們的工廠……
因為事情發生在高高的重型卡車上,三百多老員工大都看到了血流滿面的錢結實。錢結實作為一個底層工人的英雄,就此定格在正大重機員工們的心裡,而任延安他卻成了電影《燎原》裡萬惡透頂的資本家。
在錢結實重新站起來高喊的那一刻,任延安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不斷地默默祈禱,結束吧,就讓眼前這一切快結束吧!可他無能為力,他再不是2005年7月前的那個一言九鼎、令人尊敬的任總、任書記了。自從孫和平和北柴集團入主正大重機,他和原班子成員一個個按集團規定持了股,又拿上了高薪期權之後,就都成了錢結實們眼中要被告倒搞垮的萬惡資本家。他若真的敢在這非常時刻走進衝突的人群中,錢結實們回敬他的只有棍棒和拳腳,他現在只能由警察保護了。
流血衝突的導火索就這樣被點燃了。一場衝突雙方誰也沒事先料到的混戰,因錢結實流出的鮮血而在一瞬間爆發。員工們操起能操起的一切傢伙,和警察們拼起了命。在重型機械廠裡,最多的就是鐵傢伙,加上一些在崗員工本來就對任延安和管理層不滿,有些人又是老員工們的徒弟或後代親人,暗中提供方便。結果,沒一會兒工夫,老員工們手上就有了壁Y、扳手、鐵撬棍。警察手上的盾牌和警棍在這些鐵傢伙的攻擊下漸漸頂不住了,將這三百多名老員工趕出廠區一時間竟成了難以完成的任務。老員工們則一心要奪回他們的領頭人錢結實,絲毫沒有放棄行動的意思。雙方便以那輛重型卡車為中心,繼續進行混戰。任延安注意到,員工和警察不斷有人倒下,最終導致警察開了槍。
這槍聲實在驚心動魄。任延安在聽到槍聲那一刻,軟軟地倒坐在地上。心裡不斷說,完了,完了,這下子他和正大重機一切的一切都完了!事情鬧到讓警察開槍這一步,他和正大重機管理層再也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就算孫和平和集團把四千萬元馬上劃撥下來,他也難以安撫這些流血的心靈了。正大重機的老員工,在自己為之奮鬥了一生的廠裡流了血,甚至可能有人會中彈死去,他任延安該當何罪?!
天哪,這都是咋回事呀?咋就走到了這一步呢?他當真是萬惡的資本家嗎?不,他是做了十六年的正大重機黨委書記,現在仍然兼著這個黨的職務。大學剛畢業,在鑄造車間當技術員時,他曾和工段長錢結實在同一個黨小組,錢結實還是他的黨小組長哩。後來他做了車間工程師、車間主任,仍然在同一個黨支部,錢結實是組織委員,他兼任支部副書記。現在,錢結實在他報警叫來的警察槍口下流血,他卻站在辦公樓頂樓上冷眼旁觀。他不是萬惡的資本家,還能是啥呢?!
他手上難道沒擁有股權期權嗎?他不確鑿是只屬於北柴集團的億萬富狗嗎?年薪不是一年一千萬元嗎?一千萬元是啥概念?是一個中國農民從商朝辛苦勞動到今天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啊!是正大重機普通員工三百多年的總收入啊!是退休離崗的錢結實們八百多年的總收入啊!任延安同志,不,你和錢結實們也許早已不是同志了,任延安先生,請問,你何德何能?對正大重機的貢獻比前省勞模錢結實又多了多少?憑啥你年薪一千萬元?錢結實們只能拿一萬多元的退休年金?
正痛苦思索著,一陣刺耳的警車警笛聲響了起來。癱坐在落地窗前的任延安看到,增援的警察到了,十幾輛新來的警車裡跳下了上百號警察,還開了一輛廣播車。廣播車不斷廣播,要員工們退出廠區。
形勢由此發生變化。新來的增援使警察隊伍士氣大作,由圍繞那輛重型卡車的防守,迅速轉為進攻。警察們排成方陣,一步步把老員工的隊伍逼退,直至逼出廠區。繼而,幾輛尖叫著的救護車開進了廠區,將傷員一一抬上了救護車。那當兒,任延安還不知道傷亡情況。
中午十二點多,總廠保安隊長敲門進來了,臉上帶著明顯的不安和驚恐,報告說,任董,這次麻煩鬧大了,死了兩個老人,傷了三十幾個,警察也重傷三人,還有十幾個輕傷,重傷員醫院正在搶救……
任延安聽罷,一言未發,面無表情地揮揮手,讓保安隊長走了。
保安隊長走到門口,回過頭又說,任董,你也別多想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錢結實他們一直這麼鬧,這次又傷了這麼多警察……
任延安這才問了句,除了錢結實外,警察還拘留了多少人?
保安隊長說,有五六個吧,具體還不清楚。公安局剛才來了個電話,要我們廠協助,敦促所有參與今天暴力事件的人員向警方自首!
任延安點點頭,那就協助吧,這事別再找我了,找劉書記匯報!
保安隊長連連應著,好,好,任董,你忙,我走了。出門走了。
這時已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任延安卻沒任何飢餓感。讓他最擔心也是最可怕的事還是發生了。他的命運已在錢結實們打著《人民證券》文章衝進廠區時被決定了。他的確像那位作家、北方重工獨立董事馬義說的,接受了孫和平以及北柴股份的體制性賄賂,造成了國有資產流失。可用體制行賄的孫和平會有問題嗎?沒有。有問題的只是他任延安,他作為國有資產的代表時,被股份制的高薪和管理層持股的新機制吸引了,接受了這種體制上的賄賂,背叛了一種沒有他個人利益的國有體制,投靠了一種能讓他獲得巨大個人利益的股份體制……
這時,電話鈴響了,是專職黨委副書記老劉。老劉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們班子是不是得趕快開個會總結一下教訓?任延安說,是該好好總結,這教訓太深刻了,我個人意見,最好請集團也派人來聽聽。這事你就負責抓起來吧,別再問我了。老劉說,任董,不請示你哪成?我是這樣想的……任延安不耐煩地說,老劉,你先讓我靜靜吧!
放下電話,任延安又想,錢結實也太過分了!這兩年,自己那麼勸他,甚至自掏腰包給他錢,錢結實不但不要,還人前背後對他大罵不止。今天不是錢結實這麼煽動,流血死人的事件本不會發生。過去錢結實也領老員工們鬧過,警察一來,就一哄而散了。這回倒好,因為《人民證券》的文章與湯家和的逃跑,膽大了,就把他逼到了絕路上。
電話又響了。任延安以為還是老劉,開口就是一番發洩,老劉啊,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一下?算我求你了行吧?我現在連跳樓的心都有!
不料,電話傳出的是孫和平的聲音,老任,冷靜,請冷靜些!
任延安更冷靜不了了,孫董,你現在怕了吧?讓我咋冷靜?連槍都被迫用上了,當場死了兩個老員工啊,他們是在自己貢獻了一輩子的廠裡死的!老員工和警察受傷幾十人,正大重機歷史上從沒有過!
孫和平說,老任,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和集團正在緊急研究!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我們的股票放量暴跌,中午收盤已經快跌停了……
任延安叫了起來,你現在還在關心股票?警察和員工的血還在試車場上沒擦洗乾淨,死去的兩個還在殯儀館躺著,你還有點人性嗎?!
孫和平的聲音也提高了,事情既然發生了,我們就得正視!死的死了,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下去!我聽老劉說,你現在躲在辦公室不見人,這咋行啊?老任,你聽著,給我立即帶上支票,帶上慰問品到醫院看望受傷的警察同志,代表我和北柴集團向他們致以深深謝意!
任延安說,對不起,你讓老劉代表看望吧,我要去檢察院自首。
孫和平顯然很意外,老任,你瞎想啥?《人民證券》一篇文章和一個報道就把你嚇成這樣?你是行賄了還是受賄了?都沒有嘛……
任延安平靜地說,孫董,這事你我都清楚,在集團辦事處咱們也談起過,國有資產是在我手上流失了,至於是五千萬還是六個億,讓權威機關去判斷。起碼我知道一個事實,當時簡傑克DMG的股權報價已經是八個億了,我為了自己的利益,最終和你七億五千萬成交。至於湯家和為啥最終讓了這五千萬你以及北柴股份和湯家和之間是咋回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湯家和現在逃跑了,也不會去交待了。
孫和平挺警覺,老任,你啥意思啊?懷疑我向湯家和行賄嗎?
任延安說,孫董,這你別誤會!沒有事實根據的話,我一句都不會說,更沒有舉報立功的想法,只想自我贖罪,求得心靈的一份安寧。
孫和平似乎放心了,老任啊,是不是就去自首,我請你再慎重想想!就算流失了五千萬,我們這次也補上了,你為啥非要舊事重提?
任延安歎息道,孫董,不是我要舊事重提啊,是那個馬義和《人民證券》舊事重提,是錢結實這幫老員工緊追不放。今天又鬧出了死人流血的惡性事件,我就是不去自首,檢察機關也會上門來找我的!
孫和平說,你不要怕嘛,我會讓馬義和《人民證券》閉嘴的!至於那幫老員工,馬上拿出幾千萬補償!老任,我希望你平安著陸啊!
任延安相信孫和平這話是發自內心的。他去自首也好,被捕判刑也好,對北柴集團和孫和平都不是啥好事,搞不好還要影響到股價起落。可他在劫難逃啊,現在孫和平說啥都晚了。於是便道,孫董,這事我已經想定了,把一些事處理好就去自首,你得考慮誰來接手了。
孫和平直歎氣,老任啊老任,你咋就這麼固執呢,哎,我說……
任延安不想再聽了,默默放下了電話,又想起了心事。這次錢結實不是拘留幾天的事了,領頭鬧出了一場嚴重流血衝突,肯定得判個三五年的。他呢,恐怕也得在玩忽職守罪名之下領幾年刑。沒準兒會和錢結實在同一個監獄,甚至同一個大隊、同一個中隊、同一個犯人小組。果真如此的話,時光可就倒流了,他們又都回到了三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