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萍萍第一眼看到馬達印象就不好。這位據說是漢江省監察廳副廳長的人看上去像寶安縣的農民。還不是那種發了財的農民,是沒發起來的農民。副廳長同志辦著錢惠人的所謂大案要案,卻只帶了兩個人過來,就住在她小區附近一家不上檔次的招待所,說是為了工作方便。和她的一次次漫長談話便在簡陋的招待所開始了。
副廳長同志是領導,端著架子,領導談話方向。手下一個姓劉的處長主談,一個姓王的
科長記錄,一搞就是一天。晚上吃飯就在招待所餐廳,中午連餐廳都不去,十塊錢一份的盒飯,每人兩份,馬副廳長和他的兩個部下還都吃得津津有味。
精力和意志的消耗戰打到第三天,雙方都有點吃不消了,調查者和被調查者的情緒都有所失控,談話的氣氛也就隨之緊張起來,一時間大有決裂的趨勢。
是孫萍萍先發的火,「劉處長,你們還有完沒完?該說清楚的事,我全說清楚了,錢惠人借白小亮的四十二萬既有借條,也還清了,你們怎麼還抓著不放呢!」
劉處長也火了,「孫女士,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我反覆和你說了,四十二萬借款查清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你和錢惠人的女兒孫盼盼憑什麼從滿天星酒店拿人家五十萬贊助?這五十萬到底是贊助錢惠人市長的,還是贊助孫盼盼的?」
孫萍萍壓抑不住地叫了起來,「那我也再說一遍:這你別問我,去問滿天星酒店的劉總,他會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家就是願意贊助孫盼盼,你們管得著嗎?!」
劉處長說:「我們怎麼管不著?現在就在管!孫萍萍,我們不和你繞圈子了,可以告訴你:滿天星酒店我們已經調查過了,劉總根本不能自圓其說!一會兒說是你女兒當模特兒的演出費,一會又說是什麼贊助,這裡面名堂不小!」
孫萍萍起身就走,「那好,那你們把劉總抓起來,把錢惠人也抓起來吧!」
劉處長一下子失了態,匆忙上前,一把將孫萍萍推倒在對面的沙發上,「你上哪兒去啊?啊?我們同意你走了嗎?我看你想跟我們去趟漢江了,是不是?!」
說這話時,劉處長很氣憤,揮起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孫萍萍高聳的胸脯上。
孫萍萍反應及時,劈面給了劉處長一個耳光,「你敢耍流氓?想要我報警嗎?」
劉處長被打蒙了,怔了怔,道歉說:「對不起,我……我這是無意的!」
馬達打著官腔批評了劉處長幾句,又對她說:「孫女士,我們還得談啊!」
孫萍萍卻不談了,拿起房間的電話接通了小區公安派出所,帶著哭腔說,自己被三個身份不明的外地人騙到了這個招待所,還要帶她走,希望他們趕快過來。
沒幾分鐘,派出所的警察便來了,來了三個,為首的是王所長,孫萍萍平常很熟的。王所長要他們都去派出所。馬廳長沒理睬,把王所長叫到房間外面說了一通,也不知說了些啥。王所長再進屋時,態度一下子變了,勸孫萍萍配合調查。
在這種情況下,她再不配合真不行了,就算再丟人也得說出事情真相。
孫萍萍這才說了,還沒開口,淚水先下來了,「馬廳長,劉處長,這五十萬和錢惠人沒任何關係,是我女兒孫盼盼的賣身錢、賣命錢,你們真是搞錯了啊!」
馬達不能理解,問:「什麼意思?孫女士,請你實事求是說一下好不好?」
孫萍萍痛哭起來,「我……我怎麼說啊?你……你們這是用刀戳我的心啊!」
馬達這才意識到了什麼,建議說:「如果不方便談的話,你也可以寫下來!」
孫萍萍想了好半天,搖起了頭,「算了,我還是說吧,你們記錄好了!」
馬達和劉處長他們拿出筆記本,準備記錄,還打開了一個小錄音機。
孫萍萍卻覺得有點不妥,又說:「你們讓我和錢惠人打個招呼好不好?」
馬達沒答應,和氣地說:「孫女士,我們要調查的是錢惠人同志,你想想看,我們能同意你和他通風報信嗎?我們如果同意了,就是犯紀律啊,請你理解!」
孫萍萍想想也是,又揣摩著這五十萬確實和錢惠人沒什麼關係,也沒再堅持,這才不無痛苦地把發生在女兒盼盼身上那一幕屈辱經歷一點點說了出來——
「你們不是一直追問我和錢惠人怎麼聯繫上的嗎?實話告訴你們,我們不是一九九八年四月在深圳聯繫上的,我和錢惠人在此之前都沒說老實話。為什麼?倒真不是要掩飾錢惠人的什麼腐敗問題,而是有個人隱私的原因,真是沒法說啊!」
「怎麼就沒法說呢?就是為了證明錢惠人市長的清白,也得說嘛!孫女士,請你放心,涉及隱私的問題,我們一定按規定替你們保密,這到底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一九九八年二月,我父親病逝,我帶著女兒盼盼從深圳趕往文山老家奔喪,在省城火車站附近把盼盼搞丟了!這事說來也怪我,本來可以坐飛機直飛文山,可我為了省錢,就坐了廣州至省城的火車。火車到省城時是夜裡十一點多,發往文山的班車沒有了,我和盼盼就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打算次日一早再走。沒想到,就在那夜出了事,我在房間洗澡時,盼盼出門買吃的,在省城火車站對面的一家小攤上被當做流浪三無人員抓走了。當然,這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並不知道。我以為盼盼可能自己迷了路,走失了,也可能被壞人騙走了,就沒想到被你們省城的那幫王八蛋送到了遣送站,第二天就給賣了!」
「賣了?賣給誰?誰敢買?省城的遣送站膽就這麼大?沒王法了?」
「王法?你們還好意思提王法?全都是烏龜王八蛋啊,一個個要錢不要臉!」
「孫女士,你別激動嘛,說事實,只要事實證明誰是烏龜王八蛋,我們處理就是!我馬達是漢江省監察廳副廳長,要調查的不僅是錢惠人同志,違法違紀的事都要查的!省城民政遣送部門敢販賣人口,我和監察部門會一查到底!你繼續說!」
孫萍萍呆呆地怔了好半天,才又說了起來,「好吧!找到大天亮,我都沒找到盼盼,火車站給我廣播了,車站派出所也問了,哪裡都沒有盼盼的消息。在這種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我才打了個電話給錢惠人。錢惠人當時在寧川什麼度假村的一個會議上,死活不接電話,我就在他辦公室的電話裡留了言,說明了情況,邊說邊哭。馬廳長,你設想一下,我當時是什麼心情?不是到了這個地步,能去找錢惠人嗎?這麼多年過去了,盼盼我帶到十三歲了,還找他幹什麼?我真是沒辦法呀!」
「錢惠人知道情況就過來了?就幫你找盼盼?孩子後來是在哪裡找到的?」
「說來也是命,盼盼的命不好,錢惠人的會一開就是三天,三天後才知道情況,卻又沒法和我聯繫,我當時沒手機,打的是公用電話。錢惠人就日夜呆在辦公室等我把電話再打過去。待我再把電話打過去,和他聯繫上時,已是第四天了!啥都晚了,小盼盼已經被滿天星酒店的人糟踏了,十三歲的孩子啊,就……就……」
「什麼?你是說小盼盼被……被強姦了?這……這是事實嗎?啊!」
「是事實,對此我可以承擔法律責任!盼盼有可能被遣送站抓走,是錢惠人先想到的。我們就通過省城的關係順著這個線索追,一直追到買人的那家滿天星酒店,這才在第六天找到了盼盼。盼盼精神已經失常了,見面時連我都不認。錢惠人氣得差不多也要瘋了,找到省城民政局後,滿臉是淚打了那位接待局長一個耳光!可就是這樣,錢惠人也沒敢當著人家的面承認盼盼是他女兒,只說是他外甥女,背地裡抱著我痛哭失聲!馬廳長,不……不能說了,我……我的心都碎了!」
「孫女士,你擦擦淚,先平靜一下,該說的還得說,這不僅是你和錢惠人的個人隱私,更是一起嚴重的刑事犯罪,你不說清楚,這些犯罪分子就會逍遙法外!」
孫萍萍卻不願說了,「算了,事情已經過去了,滿天星酒店為這事自願賠了盼盼五十萬,這並不是錢惠人和我要求的,你們只要知道這事和錢惠人無關就行了!」
馬達卻激動起來,在房間裡走動著,臉漲得通紅,「怎麼能算了?孫女士,你剛才還在罵要錢不要臉嘛,難道你和錢惠人也為五十萬賣女兒不成?滿天星酒店的賠償是一回事,刑事犯罪是另一回事!強姦十三歲的少女,情節極為惡劣,該抓的要抓,該判的要判,遣送站那些失職瀆職的烏龜王八蛋也得撤職開除黨籍!」
孫萍萍大哭失聲道:「馬廳長,你……你把我的心裡話都……都說出來了!」
馬達益發激動了,「孫女士,我現在向你表個態:這事我管定了,如果不能將這幫犯罪分子一個個繩之以法,我馬達就不當這個副廳長了,就回家抱孩子!」想想,似乎又覺得有些奇怪,「老錢是怎麼回事?為啥不報案,就這麼忍氣吞聲?」
孫萍萍抹去了臉上的淚,「錢惠人不忍氣吞聲又怎麼辦?私生女的事不能公開,強姦盼盼的傢伙又不是滿天星酒店的人,全是叫不上名的嫖客,上哪兒找去?民政局那邊也有理由,還拿出了文件:允許組織被遣送的三無人員從事生產勞動,掙出遣送費,把盼盼賣給滿天星酒店竟是合法的,讓我們倒霉的小老百姓說什麼?!」
劉處長脫口罵道:「合法個屁!就算允許組織生產勞動,也不能逼人賣淫!」
孫萍萍的淚水禁不住又落了下來,「誰說不是呢?可民政局的人說,他們也不知道滿天星酒店會這麼違法亂來,以為是去當服務員的,所以,酒店給了五百元,也就把盼盼賣給他們了!再……再說……」搖了搖頭,飲泣著,終於沒再說下去。
馬達不依不饒,又盯了上來,「再說什麼?孫女士,你爽快點好不好?」
孫萍萍這才被迫說了,「再說,滿天星酒店的情況也……也很複雜,大股東是你們找過的那位陳總,二股東是誰,你們可能不知道,就……就是錢惠人的親姐姐錢惠芬,是盼盼的親姑媽啊!滿天星酒店的法人代表雖然是那位陳總,具體經營人卻是錢惠芬,她是負責承包的經理,盼盼被逼著賣淫,全……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啊!」
「竟……竟然有這種事?啊?親姑媽逼自己的親侄女賣淫?」
「也不好這麼說,錢惠芬當時並不知道盼盼是她親侄女,再說,盼盼長得人高馬大的,也不像十三歲的樣子,結果就發生了這種事!我和錢惠人不是沒想過報案,可他爹他媽都跑來了,他爹快八十歲了,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讓我咋辦?」
「怪不得他們願意賠償五十萬呢,孫女士,你……你該讓他們賠一百萬!」
聽到這話,孫萍萍心裡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面前這位馬廳長看來不是什麼別有用心的壞人,既有正義感,又通情達理,估計不會抓著女兒盼盼五十萬賠償費的問題做錢惠人的文章了。當然,也不免有些後悔,覺得當時自己心太軟,沒讓他們賠一百萬!其實就是一百萬,他們也該賠,馬廳長都這麼說了!如果當時真讓滿天星酒店賠了一百萬,錢惠人的愧疚也許不會那麼深,就沒有後來四十二萬的事了。四十二萬是錢惠人主動給的,也就是因為那四十二萬,錢惠人被人家死死盯上了。
馬達卻又說:「就算賠了一百萬,錢惠人的那個姐姐錢惠芬也還是要抓的,她涉嫌組織賣淫和強姦罪!誰說那些嫖客不好查啊?把錢惠芬抓起來一審就清楚了!」
孫萍萍一怔,「馬廳長,這……這你們最好先徵求一下錢惠人的意見!」
馬達手直擺,「徵求錢惠人的意見幹什麼?這事與錢市長無關了!」
孫萍萍的心又提了起來,「錢惠人就這一個姐姐,弟倆關係一直很好,錢惠芬這些年也不容易,再說,她現在也挺後悔的,年年來看盼盼……」
馬達嚴肅地說:「這不是理由,犯罪就是犯罪,只要調查屬實,就得依法處理,這沒什麼好說的!」說罷,把談話記錄拿到孫萍萍面前,「孫女士,你看看吧,如果我們記錯了什麼,請你當面提出來,如果沒錯,就請你在上面簽個字!」
孫萍萍把談話記錄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不願簽字,帶著哭腔說:「馬廳長,你看看這事鬧的,錢惠人的事說清楚了,又把他姐姐害了,這不是作孽嗎?」
馬達生氣了,「作孽的是錢惠芬和那些犯罪分子!作為一個十三歲受害少女的母親,你有保護女兒的法定義務,也有配合我們查清事實的義務!如果你今天真不願在這裡簽字,我們只好讓有關執法部門請你到漢江省去簽字了!」
孫萍萍又想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含著眼淚在談話記錄上簽了字。
當天晚上,馬達和他手下的兩個同志又到她家來了一趟,把盼盼這些年來在精神病院看病的病歷全複印走了,還和她女兒盼盼東拉西扯聊了好半天。讓孫萍萍沒想到的是,這位小氣的廳長同志竟大方起來,給盼盼買了花花綠綠一大堆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