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未來拿著兀自一個人簽了意見的文件來找秘書長馬心誠。項未來很郁悶,他還從來沒遇過這種事,下屬的副處長竟然拒絕與他簽署相同的意見!同在一個處工作卻不能步調一致,今後的工作還怎麼干?本來他應該給她來一個下馬威的,事情卻顛倒了,她竟然給了他一個下馬威!而且,就連送她一塊高價表她也毫不為之所動!這樣的副職是不是太狂了?
他對馬心誠說:“秘書長,這個丁海霞是誰讓調上來的?什麼背景?怎麼整個一個生瓜蛋子?連機關工作的基本常識都沒有?”
“怎麼,她沖撞你了?”馬心誠接過文件,看了看別在上面的簽字箋,見只有項未來的簽字,卻沒有丁海霞的簽字,他沉默了。丁海霞自然是有背景的,但這個背景馬心誠不能說。
項未來見馬心誠不說話,就說:“丁海霞堅決拒絕簽署意見,她說,如果簽,也是反對意見,您看怎麼辦?反正我的意見已經寫了,您如果感覺我一個人也可以代表二處,那就作為我們二處的意見算了。”
馬心誠詭譎地一笑,說:“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梁副省長只怕要的就是丁海霞的意見,而我們要的也是丁海霞的意見——從現在的情況看,你的意見反而是無足輕重的。老弟,你的明白?”
“那,怎麼辦?”項未來殷切地看著馬心誠。
“回頭我找丁海霞試試。你去吧。”馬心誠把文件撂在辦公桌上,抽起煙來。長時間以來,馬心誠與項未來的配合相當默契,差不多到了相互支撐相互依存的地步,這是外人所不知道的,只有他們倆心裡清楚。藍海市拆橋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撲朔迷離,說不好聽的就像一個圈套,誰簽署同意誰就鑽了圈套。高架橋的壽命一般都是五十年,這點常識馬心誠心裡明鏡似的,剛修了十年的藍海高架橋正在青壯年,卻迫不及待地哭著喊著要拆,但凡有點頭腦的人能不罵娘?如此反常的事能沒有內幕?
也許事情沒有這麼復雜,但馬心誠就是這麼看的。
有了丁海霞的同意,他就好簽同意,就好向梁大民交差,否則,單憑他和項未來的簽字,根本不足以抵擋將來梁大民的追究。每當面臨一件沒有把握的事情的時候,簽不簽同意,馬心誠首先想到的就是誰能替自己擋一下,這是一個老機關的職業病,還不能簡單地說是老油條。如此看來,大機關的人都活得很累。沒錯,像走著十丈高的鋼絲,還要耍出動作,遠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輕松愜意,尤其那梁大民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錙銖必較的人。
那項未來氣鼓鼓地走出馬心誠的屋子,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想著一會兒去飯店吃飯,本來說好讓丁海霞也去的,此時他突然不想讓她去了,如果她在飯桌上也和他對著干,拆他的台怎麼辦?但他突然感到,丁海霞這個女子肯定來頭不小,否則不會這麼橫沖直撞,這麼眼裡沒人,這麼牛X哄哄。這麼想著,他就坐不住了,他拿出那個手表盒子,站起來,拉開門往外走,去找丁海霞,他要力邀丁海霞去飯店,他要在酒桌上對丁海霞講講自己的奮斗史,自己比她小兩歲卻已經高她半級,那是開玩笑的唾手可得那麼輕巧嗎?省政府的處長絕不等同於藍海市教委的處長,沒有點真才實學能被梁大民點將點到省政府來嗎?
他輕輕推開丁海霞的門,見她正拿著一面小鏡子,對著補妝。他輕聲說:“怎麼,你要出去?”
丁海霞嚇了一跳,急忙扭頭,說:“怎麼神出鬼沒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你一會是不是想出去?”項未來把手表盒子放在丁海霞眼前,還是問這句話。
“一句話用得著問兩遍嗎?你不知道我要干什麼去?不是要跟著你去請客人嗎?”丁海霞沒好氣道。她沒有推辭那個手表盒子,而是拉開抽屜取出一個信兜交給項未來。項未來眼前一亮,感覺丁海霞很會辦事,還不是湯水不進的生瓜蛋子。因為,他捏著信兜感覺硬邦邦的,知道裡面是銀行卡。他猜不出卡裡有多少錢,他並不計較裡面錢的多少,關鍵是丁海霞的這個舉動讓他滿意——她懂得禮尚往來。
“哈哈,哪個領導慧眼識珠,把你這尊神請進來了,你稍一化妝還是蠻漂亮的。”項未來把信兜塞進口袋,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一旁看著丁海霞化妝。
“別冷嘲熱諷、夾槍帶棒的,誰是神啊?連領袖都是凡人,都免不了有失誤,你把我說成神,是不是看我不順眼?”丁海霞往嘴唇上塗著唇膏,連看都不看項未來一眼。
“得,得,海霞姐,咱不矯情,咱能不能達成一個協議:大庭廣眾之下咱們保持一致,有不同意見私下交流,怎麼樣?”項未來其實就想說,到了酒桌上,你別跟我唱對台戲。丁海霞多聰明啊,這一點還不明白嗎?她微微哂笑了。
“我會順著你的思路行事,但你別想讓我在喝酒上為你沖鋒陷陣,我沒有酒量。”丁海霞把丑話說在前面了。
“說話辦事既不吃虧也滴水不漏,我發現這就是你的風格。以後考慮工作時盡可發揮你這個專長,但對我這個小老弟還請海霞姐手下留情。”說完這話,項未來訕訕地干笑了兩聲。
“我這人毛病蠻多的,一會風一會雨的,希望你有個心理准備。”丁海霞抹完了嘴唇,上下嘴唇合上呡了一下。
“海霞姐別嚇唬我啊,我可膽小!”項未來看著丁海霞的後腦勺和脖頸,丁海霞留著齊耳短發,短發下白皙的脖頸上有些細細的茸毛,看得項未來心裡一個勁發癢。他感覺,如果丁海霞不是這種別別扭扭、不順南不順北的見稜見角的性格,他會迅速愛上她。此時他就非常想撲上去親吻丁海霞脖頸上的茸毛。但他知道,如果真這麼做了,丁海霞會毫不客氣地甩他一個大嘴巴,還會把狀告到馬心誠那裡去。
“你在我屋裡坐一會,我到秘書長那去去就來。”丁海霞站起身轉過臉來,與項未來對視了一下。這張稍事化妝的臉龐讓項未來心裡咯登一下子,真他媽靚啊!把丁海霞弄進機關的真有眼光!他癡癡地看著丁海霞走出屋子,一個勁點頭不止。
在秘書長馬心誠屋裡,馬心誠看了明眸皓齒的丁海霞一眼,便立即垂下了眼睛,因為他感到炫目,他不敢和她對視。眼前擺著兩份文件,他有心想聽聽她不簽意見的理由,但他倏然間便打消了這個念頭,既然她不同意,怎麼能強逼著她簽字呢?他先示意她坐在椅子上,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照片,這是一個英姿勃發的中年男人形象,遞給她,說:“本來,我想過幾天再把他介紹給你,你初來乍到,談這個似乎不合適,但梁副省長偏偏讓我抓緊辦,說一個人的芳華稍縱即逝,尤其是女人,不抓住就對不起自己。作為我們這些旁觀者,不幫這個忙就是對不住你。”
丁海霞把照片拿在手裡端詳了一下,確實不錯。從外觀上看,儀表堂堂,一表人才,與自己蠻般配的。怎奈截止目前她還沒從思念齊汝佳的情緒裡擺脫出來,對其他男人,即使再怎麼優秀,她也沒有感覺。
“這個人剛五十,前不久死了老婆。他是省城大學的經濟系教授,是領導們眼裡的紅人,在整個經濟學界也有一號,一年裡得有幾個月時間在北京開會。他對你的情況也很滿意。對了,他還有個兒子在美國讀大學。喏,這是他的手機號。”馬心誠遞給丁海霞一張名片。
丁海霞不得不接了過來,粗略看了一眼,這個人叫羅興文,一大堆名號虛銜,諸如“某研究會常務理事”、“某集團公司常務顧問”、“某集團公司常務董事”、“某大學客座教授”、“某研究所客座研究員”之類。丁海霞對這類人基本不了解,只聽女同事議論過凡是在集團公司拿薪水的所謂學者型董事,都是經常幫著忽悠,讓很多股民跟著上當的一類人。但他對羅興文未加評論,因為他還遠遠沒進入她的視野,眼下她根本沒這個心思。她把名片塞進上衣口袋。也許她回頭就扔了。
“你們幾時見一面?羅興文忙得很啊!”馬心誠道。
“再說吧。眼下事情太多。”丁海霞道。
“哈哈,梁副省長交給我的任務可要完不成了!”馬心誠也像項未來一樣訕訕地干笑了。
“回頭我去跟他說。”丁海霞對馬心誠擠出一點笑容,“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哦,走吧走吧,有事回頭我再找你。”馬心誠站了起來,目光殷切地看她一眼便急忙垂下眼睛,看著她短裙下渾圓的小腿。其實,他根本不想讓她走,他真正想說的話還沒說。於是,他低著頭加了一句:“今晚你如果沒有安排,咱們坐坐?”機關干部都明白,“坐坐”就是請一頓。至於誰請誰,倒不重要。關鍵是能夠坐在一起喝酒敘談,溝通感情。而上級主動對下級說“坐坐”,那可是天大的面子,也幾乎是百年不遇的事,任何一個下級都會對此求之不得,乃至感激涕零。因為政府機關等級分明而森嚴。
“抱歉啊,秘書長,今晚預訂出去了,明天吧,好嗎?”丁海霞邊往外走,邊回過頭來說。既像上級對下級,又像長者對孩子。
馬心誠無奈地搖搖腦袋。亂了,全亂了。弄不清長幼尊卑了。梁大民雖是常務副省長,卻不管省政府機關干部的人事工作,調動調配升遷之類基本是馬心誠秘書長說了算,機關干部沒人敢對馬心誠說個“不”字。但眼下他這個秘書長面臨挑戰了。他目送丁海霞離去,掩上門,對丁海霞剛才坐過的椅子猛踹了一腳——“匡”的一聲,椅子撞在辦公桌上,桌子上的保溫杯應聲而倒,裡面的茶水全潑在了桌子上,立即淹沒了文件。他急忙抓起文件夾使勁甩著。心裡一時間亂得要命。他說不清丁海霞為什麼會讓驀然間他心亂起來。
丁海霞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見項未來還規規矩矩地坐在原處等著她,她便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說:“該下班了,咱走?”項未來便急忙站了起來說:“走,走。”兩個人便鎖了門走出樓道。項未來提議,五星飯店離省政府只有十分鍾的路,就不要坐車,干脆遛遛腿算了,坐了一天辦公室,也該遛遛腿了。丁海霞點頭答應。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走出辦公大樓的背影,被樓上秘書長馬心誠看個滿眼。馬心誠只要沒外出,每天下班時間都要站在窗前往外看,他就想從中看出什麼。誰和誰是不是約好去喝酒,男女之間是不是有默契。因為去年省政府就出過一起“花案”,一個處長把一個新來的女大學生搞大了肚子,想離婚老婆又不同意,還跑到機關來鬧,直鬧得雞飛狗跳,沸反盈天。氣得梁大民對馬心誠大喊:“都給我開走!”那兩個當事人沒出三天就被調離了,其惡劣影響卻難以磨滅,一年過去人們仍然不斷提起。馬心誠突然看到項未來和丁海霞相擁著走出大樓,項未來沒去車庫開車——他知道項未來有私家車。而丁海霞是住在機關的,應該去食堂吃飯才對。如此說來,這兩個人是去飯店——項未來這狗日的竟搶在自己前頭了!
馬心誠罵項未來並不是因為恨他,雖說不上喜歡,卻也對項未來沒什麼成見。他與項未來是一種依賴依存共生的關系。除了工作上正常的往來以外,馬心誠的工作梁大民是不是滿意,他經常是通過項未來得知的。因為,梁大民很少當面批評或指責他,但不批評不指責並不意味著滿意,有時梁大民突然拉長了臉說話,或突然沉默不語,或突然批評副秘書長,這些都讓馬心誠心裡敲小鼓。於是,他便找項未來打問:梁副省長是什麼意思?有沒有潛台詞?而項未來總能給他合適的答案。他是時時刻刻離不開項未來的。項未來與丁海霞是正副處長之間的關系,即使出去吃頓飯也是順理成章。怎奈馬心誠突然感到在心理上不好接受。他想罵人。還想立即把項未來叫回來。他目送那兩個人走出機關大院,拐了彎,便拿出電話本找到項未來的手機號,用桌子上的座機打了過去。誰知裡面傳出一個女人“您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的聲音。他憤然罵了一句:“媽那X!”而有史以來他從沒這樣正兒八經罵過項未來。
話說項未來擁著丁海霞來到五星飯店,一進前廳,丁海霞就站住腳說:“先別走,讓我看看!”藍海市沒有五星飯店,省城只有兩家五星級,而丁海霞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進五星級。那麼五星級與一般飯店有什麼區別呢?先別說軟件,單說硬件,那眩人眼目的裝璜設計、設備設施,已經足以令人止步欣賞,首先是一進前廳的那種開闊感覺,就讓人神清氣爽——大廳左右兩側貼牆處栽著郁郁蔥蔥的闊葉芭蕉,左側的芭蕉上方是一幅巨幅世界地圖,標著閃閃發光的飛機航線;右側芭蕉上方是標著世界上八個著名國家時間的掛鍾。前廳的左側靠中間一點的位置,擺著一架較大型三角鋼琴,一個穿燕尾服的年輕人在演奏《梁祝》。客人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項未來問丁海霞道:“這環境還行吧?”
“反正就是高消費唄!”丁海霞道,說完便啟動腳步往裡走,項未來趕緊搶到前面去引路。他現在屁顛屁顛地像個小跑兒,根本不像丁海霞的上級。
“海霞姐此言差矣,裡面專門辟有工薪層水平消費的單間。”項未來搖頭晃腦很得意地說。
“今晚咱們點的是工薪層的單間嗎?”丁海霞緊追著問道。
“哎,海霞姐,既來之則安之,甭問是不是工薪層的單間,你只管吃飯去喝酒去,然後撒手閉眼出門去,其他的事情管他去!”項未來領著丁海霞走進裝璜豪華的一個過道,踩著紫紅色純毛地毯順階梯拾級而上,再拐一個彎,來到一個闊大的單間,推開門,便見此屋是古香古色的另一種豪華,一水紫紅色仿古家具,仿的還是明代風格,八仙桌,四出頭官帽椅,固定在牆壁上的一個玻璃櫃子裡面架著一具乳白色的彎彎的象牙。
“藍海還真沒有這麼一家。”丁海霞一進屋便發出感慨。這時,她便看見了面露尷尬的原來的副處長——他幾乎是戰戰兢兢地弓著腰站在門口在迎接來客,一個瓜條子臉的瘦高瘦高的中年人。項未來趕緊站在中間往右一伸手道:“這位,老人兒,劉志國;”又往左一伸手道:“這位,新人兒,丁海霞。”
丁海霞便向劉志國大方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與之相握。她驀然間便感到劉志國的手是顫抖的,是哆嗦的,他的目光也是閃爍不定的。這就讓她心亂,讓她心神不寧,讓她在居高臨下的同時感覺到對方的慌亂、惶恐、膽怯。這時,她突然感到身後熱烘烘的,一回頭,卻見二處所有的弟兄都來了!六、七個人齊刷刷地站在她的身後,只是因為踩著地毯,所以沒有聲音。劉志國此時就換了臉色,高聲叫道:“嗨,哥們,喝什麼酒?今晚就是今晚了,豁出去了!”
有人便應聲“五糧液”。項未來不管別人,自己率先坐到座位上去了,丁海霞便被弟兄們推到了項未來的身邊坐下,然後大家依次落座,站在門口的劉志國就對門外打了一個響指,服務員應聲而至,劉志國道:“上菜,五糧液四瓶。”服務員小跑著走了。劉志國便坐在了靠近門口的空座上——現在情況十分明朗了,劉志國才是請客的人,其他人都是來賓。丁海霞暗想:劉志國純屬冤大頭、倒霉蛋兒,項未來說是請劉志國的客,為他排解煩惱,其實是敲了劉志國一記,而且還借花獻佛,把本處室的弟兄招來狠搓一頓!想想看,五糧液五百一瓶,四瓶多少錢?再加炒菜呢?
劉志國坐的位置,正與丁海霞隔桌相望,他在與大家喝酒的空當不住地偷窺丁海霞,然後就偷偷抹眼角。他的舉止既沒逃過丁海霞,也沒逃過項未來。酒過三巡以後,大家開始輪番搶著向丁海霞敬酒,一下子掀起一個高潮,人們沒有注意到,此時的劉志國已經淚水漣漣了。項未來知道丁海霞沒有酒量,就有意為她擋駕,把眾弟兄一個個按坐在椅子上,開口道:“今晚二處老班底相聚,增加了一位女士,而且是讓人炫目的靚麗女士,這就與以往不一樣了。什麼不一樣呢?我們說話受拘束,這一點與以往不一樣了。而且副處長丁海霞性格張揚,桀驁鋒利,讓我們想說幾段葷段子都不敢說了!”
大家哄笑。丁海霞道:“項處此言差矣,你們但說無妨。”
立即有人接茬,說:“我說一段,女士捂上耳朵啊——”項未來道:“算了算了,別讓海霞姐對你印象不好產生成見,影響你日後進步。我給海霞姐提個小問題吧!”
“好啊,我洗耳恭聽。”
“請問,海霞姐學什麼專業?”
“哲學。”
“你對社會雜學有沒有興趣?”
“那要看是什麼問題。”
“你聽說過知心換命的好朋友在酒桌上要喝交杯酒嗎?”
“沒聽說過,我只知道兩口子才這麼喝。”
“你知不知道什麼是‘黑色幽默’?”
“就事論事地講,就是絕望的喜劇,病態的荒誕,陰沉的笑,大難臨頭時‘致命一蟄’的幽默。尼克伯克曾舉了一個例子,通俗地解釋了這種幽默的性質。某個被判絞刑的人,在臨上絞架前,指著絞刑架故作輕松地詢問劊子手:‘你肯定這玩意兒結實嗎?’”
“你這麼聰明怎麼竟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呢?”
大家立即哄笑。劉志國勉為其難地支撐著笑臉,快速抹去眼淚。項未來在哄笑中站起身來,掬著酒杯道:“來,海霞姐,喝杯交杯酒,就算我接納你為內當家了,全處室八個弟兄,外加集團公司的劉志國,都歸你管了,你隨叫我們隨到,你指哪我們打哪!”
酒桌的話不可當真,但項未來並不僅僅是開個玩笑,裡面夾雜了無奈和嘲諷。這一點丁海霞自然明白。但她感覺此時拂逆項未來就沖了酒桌的氣氛,讓大家掃興,便也站起身來舉起酒杯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來!”就與項未來挽起胳膊,率先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項未來卻遲遲沒有喝酒,而是對大家做著鬼臉示意自己計謀得逞。丁海霞見狀,便抽回胳膊,率先坐下了,然後開口問道:
“在座的各位有沒上過大學的嗎?”
“沒有!”大家眾口一詞。項未來沒想到丁海霞喧賓奪主,這麼快就進入角色,便感覺自己十分無趣,急忙將杯中酒掫進嘴裡,然後趕緊坐下了。他現在已經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個丁海霞的下級了。
“既然如此,那麼大家應該都是知識分子,下面我就以劉志國副處長離開政府機關去企業為話題談談感想。有個哲學家說過這樣的話:他不認為知識分子應該脫離社會實踐,但他覺得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精英或想當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他所說的智者是指那樣一種知識分子,他們與時代潮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並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終不渝地思考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問題,關注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們在寂寞中守護聖杯,使之不被洶湧的世俗潮流淹沒。他相信,這樣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會對社會進程發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會有失落感的。領袖無民眾不成其領袖,導師無弟子不成其導師,可是,對於智者來說,只要他守護著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即使天下無一人聽他,他仍然是一個智者。中國知識分子對社會政治進程往往有強烈的使命感和參與意識,以拯救天下為己任,這大約是來自集學與仕於一身的儒家傳統吧。然而,依我之見,至少一部分知識分子不妨超脫些,和社會進程保持一定距離,以便在歷史意識和人生智慧的開闊視野中看社會進程。想當年,多少書生慷慨投身政治風雲,到頭來又乖乖地回到書齋,專心地做學問或瀟灑地玩學問了。我們恐怕連這點安慰也沒有,商潮滾滾而來,一旦失意,冷板凳也有坐不下去之勢。什麼時候我們才真正具備現代民主社會公民的從容,無需憤激於政局又消沉於書齋,政治不再是關注的中心,學術也不再是一種逃避,從政和治學都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公民的自由選擇呢?這是一個哲學家的話,我想狗尾續貂地加一句話,那就是,官場也不再作為人們的第一選擇,那一天何時到來呢?”
如果說,丁海霞復述的是一個哲學家的話,那又何嘗不是她的心裡話呢?但讓她沒想到的是,酒桌上大家一下子陷入沉默,都驚訝地看著她,像看稀有動物,讓她一下子失去了說話的興趣。
而對於圍坐酒桌前的這些人,這樣的氣氛他們還從來沒經歷過。在座的都算知識分子這沒錯,但卻說來遺憾,沒有一個人想過那些問題。項未來為了打破沉悶,半真半假地玩笑道:“什麼樣的男人喜歡什麼樣的女人,正所謂‘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女人的德行差不多就是男人的眼力。沒有唐高宗,武則天憑什麼當皇帝;沒有劉邦,呂後哪來的權術誅殺韓信?商紂那樣的混蛋只對妲己之類的狐狸精感興趣,隋煬帝之流的桃花眼正好賞識蕭後一班窩囊廢。話說回來,不是我慧眼識珠,海霞姐就到不了二處,同志們,你們敬我酒吧!”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便紛紛舉杯向項未來敬酒。項未來一石三鳥,既賣弄了一點知識,讓人看上去並不比丁海霞差多少;又無中生有地“透露”丁海霞是他選來的;還表明他已經把丁海霞看作自己的女人,在嘴上沾她一點便宜。藍海話這就叫“嘴上無德”。在座的哪個聽不出來?只是感覺酒桌上的話不可當真,如同“鬧洞房時無大小”,笑鬧只管笑鬧。此時,劉志國卻突然“唔——”一聲哭出聲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時。大家一下子就都噤聲了,吃驚地看著劉志國。丁海霞感覺事出有因,恐怕是自己剛才的一番話刺激了劉志國,便舉起酒杯站起身走過去,拍拍淚眼婆娑的劉志國道:“老哥,來,我敬你一杯!”
劉志國卻突然站起身來,嗚咽著轉身跑掉了。丁海霞不得不放下酒杯跟了出去。大家紛紛說:“海霞姐,我們替你去!”項未來卻攔住大家道:“讓他們兩個副處長說說心裡話吧!”
卻說那劉志國一口氣跑到了樓道盡頭的銀台,迅速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銀台小姐,說:“結賬!”等丁海霞趕到跟前的時候,銀台小姐已經劃完了卡。
“對不起志國,我沒有體會到你的心情,我向你道個歉!”丁海霞站在劉志國身後說。劉志國接過銀行卡,回過身來臉對臉沖著丁海霞道:“少跟我套近乎,我跟你沒話!”然後橫向一閃身,就錯身而過,小跑著走掉了。他沒回單間,而是跑到樓梯處下樓了。
丁海霞無奈地看著劉志國的背影倏然消失,兀自站立了半分鍾,感歎自己“站著說話不腰疼”,沒能理解劉志國的心思。如果劉志國反唇相譏:“你的大話說得這麼好聽,為什麼你不離開官場?”她又何以作答?不過她感覺劉志國也過於脆弱,而且患得患失,把官場看得過重了。她踽踽而行,落寞地回到單間裡。
大家肯定已經估計到劉志國不會再回來了,因此沒人問起他為什麼沒來。大家見丁海霞臉色凝重,便急忙緩解氣氛,再一次紛紛站立,一股腦向丁海霞敬起酒來。丁海霞突然有了一種捉弄了別人於心不忍的負疚感,她悲壯地舉起酒杯,一杯杯地與大家相碰,然後一杯杯地一飲而盡,一身豪爽。但起初還臉不變色心不跳,很快就臉也變色心也跳。她臉色煞白,額角滲著虛汗,心跳急劇加快著。接著就頭暈目眩,翻腸倒胃,立馬就要嘔吐出來。五星飯店的單間裡是帶洗手池的,丁海霞不由分說就沖到洗手池跟前,伏下身子就嘩嘩地吐了起來。一個弟兄跑過來抓起水池裡的箅子,打開水龍頭,把穢物快速沖走。
吐干淨了,丁海霞便就勢洗了把臉,把本來就不濃的淡妝洗個一干二淨。當她素面朝天來到大家面前的時候,她那掛著水珠的面龐讓大家更加驚訝——那是難得一見的一個女人的別樣風情。項未來把紙巾遞給她,然後招呼大家吃飯,風掃殘雲一般,迅速將桌子上的炒菜瓜分完畢。丁海霞此時早沒了胃口,只是慢慢呷著茶水,仍舊頭暈目眩,腸胃翻倒。她第一次體會了喝醉酒的難受勁兒。
散席以後,兩個弟兄,一邊一個,攙扶著丁海霞慢慢走出單間,走下樓去。而項未來就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出了飯店大門,其余的幾個人與他們告別,這三個人就直接把丁海霞送回到樓上宿捨裡。因為時間還早,同屋的兩個小妹——新畢業的女大學生還在辦公室裡上網,還沒回來,項未來便幫丁海霞用鑰匙打開門,一起跟著進了屋。兩個弟兄把丁海霞放倒在單人床上,便不好再動手,是項未來走上去幫丁海霞脫下銀灰色西服上衣,下身短裙就那樣了,不能再脫了。而上身露出的白襯衣是胸前繡花的那種,兩個胸前都繡了成串的葡萄,項未來在給她脫衣服的時候,無意中碰倒了她的乳房,他感覺,她的乳房不大但很堅挺。丁海霞被放倒以後,項未來就脫掉了她的高跟鞋,然後拎起來送到牆根擺好。回過頭來給她脫了襪子,露出一雙勻稱秀氣的腳。一個弟兄早已理解了項未來的意圖,飛快地兌好半盆溫水端了過來。項未來捧起丁海霞的腳就洗了起來。丁海霞兩眼緊閉,想制止他們,但她頭痛欲裂,腸胃翻騰,連一句話都懶得說,就任他們擺弄了。
都收拾停當了,項未來就坐在丁海霞對面的床上開口說話了。他說:“海霞姐,喝醉酒的人四肢不協調了,什麼都干不了,但大腦是清醒的。所以,我就抓這個時間和你說說藍海市高架橋的事,順便也讓這兩位弟兄知道知道。而平時這種話我是不願意說的,因為這好像為自己評功擺好。梁副省長為此都把我調到省裡來了,我還提過去的事干嗎?‘好漢不提當年勇’是不是?”
項未來說著話突然坐到丁海霞身邊去了,丁海霞的單人床本身就不寬,現在上面躺了人,邊沿能有多大地方?但項未來能將就,他就坐了半拉屁股,外面還懸了半拉。這時,就見他抓起了丁海霞的一只手握著。這個舉動讓坐在對面單人床上的兩個弟兄有些不滿,他們如芒在背一般扭著身子面面相覷。而丁海霞此時難受極了,她不是一點意識也沒有,她有意識,因此就想掙脫,使盡力氣想把自己的手拔出來,但她那點努力,在項未來面前簡直微不足道,他根本感覺不到丁海霞在反抗,因此仍舊執著地抓著她的手。兩個弟兄也許認為項未來喝高了,才有此過火的舉止,怎奈丁海霞沒有進一步的反抗,或說他們看不到丁海霞的反抗,就不能干預這事——不過,他們也不想離去,因為,如果他們離去了,屋裡剩下孤男寡女,就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了。他們都知道,項未來的老婆遠在阿聯酋,他和老婆兩年才能見一面。在這兩年之中,生理欲望只能克制。而對靚麗的丁海霞動手動腳,在項未來來說是題中應有之義。因此,他們感覺有責任留在這裡。
項未來繼續道:“藍海高架橋的誕生,是在十年前,我在藍海市政府工作的時候,那時候我是市政府調研室主任科員。‘要致富先修路’,我通過大量數據分析,感覺把XXX國道引進藍海市勢在必行。或說是市政府提升全市GDP的重要舉措。我向市領導提供可行性報告,建議XXX國道從藍海市穿城而過,以此形成商圈,拉動藍海市GDP。這個動議讓市領導眼前一亮,立即堅定了‘抓住機遇,大干快上’的決心。那時候市長恰恰是梁大民。他拿著我寫的報告,找上級部門極力游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XXX國道改道穿藍海市區而過。於是全長2000米的高架橋應運而生。果然,交通樞紐帶來了經濟的飛速發展。幾年之間,藍海市的GDP就上升7%!乖乖,一個城市的GDP要攀升一個百分點知道有多難嗎?而藍海高架橋的修建竟使GDP攀升了這麼多!梁大民一下子就把我從主任科員提拔為正處級調研室主任了,一下子攀升了兩個格!……海霞姐,你在聽嗎?你是不是也為我高興?”
丁海霞皺了皺眉頭,嘴唇翕動了,似乎想說話,但沒說出來。項未來弓下身子似乎在丁海霞臉上吻了一下,因為他的身子正好擋住,坐在對面床上的兩個弟兄沒看清他是吻了丁海霞的額頭或是嘴唇,總之他們認為項未來的舉動是侵略性的,兩個弟兄開始不滿了,他們大聲發出抗議一般的咳嗽,提醒項未來不可造次。而項未來終於抬起頭來,撫弄著丁海霞的手掌繼續說起來。
這時,丁海霞突然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水!”一個弟兄急忙從丁海霞床頭的書桌上抓起一個保溫杯,遞到丁海霞嘴邊,他沒有遞給項未來,似乎對他不夠信任。丁海霞輕輕呷了一口,不大的一口水,然後就咳嗽了一聲,看上去是有了些力氣的樣子,這個弟兄便再喂丁海霞一口,她又喝了,這次喝得很順利,這個弟兄便繼續給她喂水,一口口地直到喝下半杯水。然後她便勉強地睜開了眼睛,想掙扎著坐起來,丁海霞眉頭緊皺,一副十分難受的樣子。項未來見她似乎很清醒了,就驀然說出一個情況:“事後我曾聽說,想當初,代理高架橋工程的一個女人也是藍海人,那是個過河拆橋、做事十分歹毒的女人,但她超乎常人地精明,所有與她打過交道的人都沒見過她,她只是在電話裡和對方聯系、敲定,然後派代表去簽合同!大家都叫她‘神秘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