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東啟聰終於坐上了《江口晚報》總編輯的交椅,在他率領的晚報同仁緊鑼密鼓籌備中,「江口晚報」以套紅的醒目大字問世了,這的確是省城文化和政治生活的一件大事。許多年了,江口人盼望有一張更加貼近市民、透視市井、氣氛寬鬆、版面活潑、趣味性強的晚報,如今,嚮往變成現實,真好比久旱降甘霖,人們奔走相告,欣喜歡悅。報紙豐富多彩的欄目和誘人的逸聞趣事,成了老百姓茶餘飯後交談的話題,當然不只是在這個圈子,政府官員、人民教師、商人醫生,也在關注《江口晚報》。一時間,晚報的院落湧來絡繹不絕的人物,有的是想讓報紙發文章的,有的是想與編輯記者接觸溝通的,有的是提建議並出主意的,還有人想借晚報這方陣地,反映自己多年蒙冤的故事,以期引起社會關注,達到洗雪冤屈的目的。也是為了集思廣益,東啟聰召開了一個有些規模的「為《江口晚報》出謀獻策懇談會」。參加懇談的有市民代表,更有社會名流,還有政府官員。懇談會開得熱烈火暴,大家給予已問世的幾期晚報極高的評價,這種讚揚肯定,使東啟聰的心田樂滋滋的,頓然就來了春風得意的興頭,進而,又有了逢遇知音的感覺,接下來,就以誠懇加信任的心態聆聽與會者的高談闊論。一片讚揚聲浪過後,話題集中轉向了提建議,出主意,以及對某篇文章的批評,還有對版面版式的改進方案,給總編輯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大學教授和一位著名作家提出的看法,真可謂切中時弊,鋒芒畢露,極富挑戰性。是啊,辦晚報,就應該辦成真正的晚報,晚報與日報本質的不同,就在這個「晚」字,倘若不辦出「晚」字的個性,豈不混同江口第二日報或《江口日報》小弟了嘛。要有勇氣、有志氣辦成全國一流的晚報,歸根結底,就是解放思想,就是敢於說出日報不能說、不便說又不敢說的大實話,就是要求總編輯要具有軍事家的謀略,思想家的深度,政治家的胸懷,藝術家的發現,冒險家的探索意識,敢於為人先的膽略。那位教授與那位作家的發言,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一致肯定,《江口晚報》的年輕總編輯是位有為人物,具備了衝刺一流晚報的勇氣和實力。他們還引用拿破侖的一句名言:「獅子率領的綿羊軍隊,能打敗綿羊率領的獅子們(大意),因為首領是獅子的人物,能將部下都改變為獅子的……」
懇談會散了的時候,東啟聰特意讓幾位社會名流留下共用晚餐。其中有那位教授和那位作家。總編輯剛剛萌生一個念想,企圖請這幾個人物組成他的智囊團,為晚報的發展謀劃戰略。東啟聰是個思想解放的人,他在讀大學時就崇尚西方的某些政治家,因為他們能將諸多高人網羅入自己的智囊團,所以這些政治家的決策頗具遠見卓識。
當東啟聰與諸位人物酒過三巡、談興正高時,岳父大人突然來電,讓他到金江賓館一趟,有事要說。放下手機,東啟聰想,平時岳父幾乎沒有打過他的手機,莫非有什麼急事?不過,他還是禮節性地陪大家用完晚餐,送走眾人之後,方匆匆趕往岳父的第二辦公室。這時,時鐘已過了晚九點半。岳父對著遲到的女婿說,怎麼這麼晚才來?東啟聰說,陪客人吃飯,才來晚了。艾民燃起一支香煙抽一口道:
「聽說你今天召開一個什麼座談會?」
「是一個懇談會,請些人為晚報出謀獻策。」
「有人在會上鼓勵你解放思想,大膽講實話什麼的,還要把晚報辦成全國的一流晚報?」
「是這個意思。爸爸,你聽誰說的?」
「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小東,我急著找你過來,是有話對你講,以往有些東西還沒向你講明。小東啊,叫你到晚報,你應該明白,只是個過渡,雖說是過渡,也要安下心來,坐穩這位置,你是總編輯,必須有自知之明,今天有人講那話,是很離譜的,怎麼解放思想,難道不跟著領導走,想越位子?一個江口市,既非特區,又非直轄市,怎麼能把晚報辦成全國一流?就不是一流城市嘛,這不是教唆你犯錯誤嗎?知道嗎?為什麼不能讓你在報社長期幹下去?」
「我過去說過,想進政府機關。」
「是要進政府機關,進政府機關也應該選擇適合自己的位置,聽說過嗎?幹部中流傳這樣一句話,『跟著宣傳部,天天犯錯誤,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
「聽說過。」
「俗話說,禍從口出,宣傳部的人,任務就是造輿論,造輿論就是講話,講話多了,難免不出差錯,其實,辦報紙,是最容易犯錯誤的。」
「還是爸爸想得周全,我要是能從報社調進政府機關,也就避免犯錯誤的可能了。」
「對嘛,所以你不能解放思想,懂嗎?要跟緊領導,領導沒表態的事,別寫;領導不支持的事,也別做。要與領導一致,不能唱反調。在報社,你就別打算出風頭,也不應該出風頭,一定要低調,低調,再低調。等時機來了,平平安安地調走就是了,不然,弄不好,出了岔子,報紙辦不好,機會來了,調也調不出去,那就麻煩了。」
「我懂了,爸爸,你的話我記住了。」說這話時,東啟聰活像個小學生在應對他的班主任。岳父以關愛加教誨的口氣說:「一定得記住我的話,你應該清楚,那些教授作家,雖然從理論上講社會地位很高,可是手中沒一點權力,只是能在一些場合發表演講或發表文章,這也算是一種話語權。不過,這種權對掌權的人講,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可以將他們當回事也可以不將他們當回事。所以這些人往往有很多牢騷。特別是當他們自以為正確的建議得不到官方認可,還有諸多他們以為很容易治理的流弊卻一直治理不力時,就會大發議論,抨擊時政,觸及一點,不及其餘,偏頗達到極幼稚的地步,令人可氣又可笑。其時,他們以為正確的建議,大多是行不通的;他們以為很容易做成的事,是很難做成或根本做不成或壓根兒就不能做的。這是為什麼?要說教授和作家,都是有思想有學問又有水平的人物,怎麼會判斷錯誤呢?原因很簡單,不懂政治。今天在你們所謂的懇談會上發表高見的那個江北大學教授,就是講政治課的,也許講起辯證法頭頭是道,就是別結合實際,他那叫紙上談兵,在實際中不管用。就像年初一個大學金融系的教授,跟咱江口市一個老闆參謀投資股票,結果賠得一塌糊塗。還有那個作家,很有名氣的,他那些觀點不敢採納啊。這些人,就是敢說又會說。別人不敢說也說不好的話,他們能說,而且說得詞中有詞,理中有理,可謂言之有理,持之有據,就是不管用。如果叫他去治理一個城市,不,去治理一個縣,也不,就是派他去治理一個鄉鎮,照他那意氣方法手段去弄,要不把事搞糟,那才怪呢。為什麼呢?因為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物,他從來沒有負過責任,國家也沒有給他責任,即使從理論上講,他們也有重要責任,但是那是虛的,界定他們是否負了責任,全憑嘴說,根本不好操作,即使認真去操作,也是爭執不休的事。所以他很輕鬆,他的任務就是發表高見。」艾副市長點燃一支香煙,又呷一口鐵觀音,以微笑的眼光正視一下小東。東啟聰順著岳父的話道:「就是這回事,發表了高見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下邊的事他就不再理睬了。」
「不拍就走人了,他們的屁股還用拍嗎?什麼責任也沒有,什麼責任也不負,多省心、多輕鬆啊。可是,小東呀,你與他們就大不一樣了,你是個壓著重擔子的人,你要負重要責任的,做每一件事,邁出每一步,你都要對它的後果負責啊。」
「我知道,爸爸。」東啟聰邊說邊走至岳父身邊,掂起暖水瓶為他的杯子添水。本來,他想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話到嘴邊,又留住了,若稱岳父為君,會有一種疏遠感,再說,他還擔心岳父以為自己是在吹捧他,這樣效果就不好了。其實,這陣兒聽著岳父的諄諄教誨,內心深處真的有了這種感覺。
是為了做出一番事業而努力工作,還是為陞官晉級而努力工作,這個本應統一且並不矛盾的問題,在實踐中卻難以統一且常常相互矛盾著,倘若能兼顧二者並將其統一起來,則是要花費一番心血的,有時還要捨近求遠,放棄直來直去的捷徑而去走又長又彎的曲線,方可到達目的地。實際上,在人事問題方面,這種策略應用得更為普遍。
平心而論,東啟聰不屬那類沾染政客市儈習氣的人物,他應該是一個可塑性極強的人,只要客觀條件成熟,他可能成為一位稱職的甚至優秀的官員,他也可能成為一位成功的報人,或其他行業的人才,他當然可以成為組織培養提拔重用的年輕幹部。也是他有運氣逢遇艾副市長這位伯樂,方使自己這匹千里馬被發現。其實,像東啟聰這樣身世的千里馬,大多是從生至死也難逢伯樂的。
艾副市長可謂相馬的行家裡手,那馬是優等,還是中等,還是劣等,只要他一過目,再略加觀察,就可以分出三六九等了。以往,寶貝千金思思也曾領來幾個男友讓家父相看,結果都被他一一否決。不過,艾民並非專橫武斷的人,特別是對女兒的大事,即使自己道出否決意見,還會說:「這只是爸爸個人的意見,如果你真看中了他,堅決與他結緣,爸爸也會尊重你的,思思。」艾民越是這樣的開明,女兒越是聽從他,把父親的意見當作指令,忠實執行不走樣。如今,思思終於找到了能使父親認可的白馬王子,先前那種莫名的壓力方鬆弛下來。心情輕鬆了,開始為未來的新生活做著各種構想。自東啟聰走進家門,父親也發生了變化,變得較以前年輕了,樂觀了,在他心中滋生出一種希望,他打算為年輕的女婿好好設計一下未來。其實,在發現女婿有進入政界的願望之時,這種計劃就開始了。調入江口晚報社,只是這種設計的第一步。艾副市長知道,讓東啟聰在新聞系統再走第二步,就非常難了。即使自己用上九牛二虎之力,勉強將小東再提升一格,結果會弄得自己一身腥。這種地方,官職的交椅奇缺,但不缺少思想深邃,政治敏銳,且敢於直言的人物,在這群人中選拔幹部,是不好摻入私心雜念的,應該實打實的做事才穩妥。不過,這話他還沒跟女婿小東講,只是叫他埋頭工作,低調做人,因循守舊,墨守成規。就像啞巴進寺廟,少說話多磕頭。作為江口市政府的副市長,則是睜大眼睛,眼觀六路,掏淨耳朵,聆聽八方,以為東啟聰尋覓更佳「坐椅」。
遵照岳父艾副市長的話做事,果然是好。儘管大眾對《江口晚報》的輿論是平庸無奇,不倫不類,可是總編輯東啟聰的口碑卻十分不錯,在江口市領導心中,大家都認為這個年輕人政治覺悟高,與領導能保持一致,又謙虛謹慎,務實而不浮誇。至於那類指手畫腳的批評者們,或是造輿論的小老百姓,他們都不在黨政機關,那些意見,儘管有些還很尖刻,卻來不到領導人物身邊,真有那突破障礙衝上來的隻言片語,領導也不屑一顧。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時光平淡又執著地向前走著,晚報一張接一張地出版著,轉眼間,過去了春夏秋冬四季,當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東啟聰的機遇也隨之而到。這時,背頭縣的宣傳部長年齡到站,要退二線,縣委組織部先後報來兩位繼任宣傳部長的人選,都被江口市委組織部否了。不是學歷太低就是年齡偏高,對宣傳工作又都屬外行,全是鄉里摸爬滾打的人物,平時接觸的是莊稼地頭,農田水利,對宣傳工作沒一點興趣,只是因為在鄉領導交椅上坐的時間久了,熬到頭了,該升一升了,見有個宣傳部長的空缺,就削尖腦袋往上拱。縣裡的領導,也不考慮這種人適合不適合做宣傳部長,只是想做「好人」,就往上報,幸好對這一級幹部的任用,由江口市委組織部把關,否則,還不知會弄成什麼樣子。在艾民的眼光中,不只是對背頭縣委組織部報上的宣傳部長人選有看法,就是整個背頭縣委、縣政府的班子成員,也存在著不夠知識化和專業化的弊病,而且除縣委書記和縣長兩位不是背頭人,其他副職清一色的本鄉本土土著,且關係複雜,盤根錯節。這種人事結構,幹部很難超脫。許多工作無法推進,難以落實。江口市委早有心調整背頭的班子成員,將不適合在本地工作的幹部調出去,將有活力有朝氣的幹部調進去。可是,看起來並不複雜的事,一接觸實際就弄不成了。這些能晉陞到縣一級的本地土著,都是能跑能跳,能拼善搏的實力派人物,在當地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他們又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十二分的熱戀家鄉,誰要說將他們其中某一位幹部調出去,別說是平調,就是調出去升一格,那也不幹。他們會道出一條又一條不能離開背頭的理由,倘若你硬要調動他們,不用他們說啥,就有上級領導人物向你打招呼,告訴辦這種事的幹部:「算了吧,他××不想走,就別動他了,再干幾年他也就到站了(年齡到槓了),惹他們縣的幹部幹啥?再說,那也不是有人爭著搶著想去的好地方,算了吧……」是的,背頭這地方,在江口市所轄的六縣(市)中,確實不怎麼樣,派誰去那裡任職,也不是那麼順當的,還得做好人家的思想工作,除非是破格提拔幹部的態勢,被提拔的人才樂意去。在這種人文狀態中,背頭的班子就不聲不響的維持下來。沒有哪一個人對背頭縣的班子沒有意見的,諸多人物一致認為,這個「老化、僵化、硬化、缺文化」的「四化」班子早該調整了,他們一致將矛頭指向組織部門,以為這是組織部的失職。其實,這些人不知曉組織幹部的苦衷,那就是往往他們設計的理想用人方案行不通,而行得通的方案卻不理想。
不過,這次配宣傳部長,組織部不再讓步了,不能讓背頭的土著擔當這個角色了,在艾副市長眼中,讓女婿躋身背頭當宣傳部長,則是一次絕好的機遇。也許,在別人眼中,根本不以為然,從宏觀上講,背頭縣是江口市六縣(市)六區最落後的地方,從職務上看,《江口晚報》總編輯與背頭縣委宣傳部長為同一級別,都是副縣(處)級。可是,一個小縣的宣傳部長與省會城市晚報總編輯相比,知名度與風光度就差遠了。至於生活環境的差別以及家庭溫馨舒適度,在背頭縣當然也大不如在江口市了。正是眾人的這種認識和輿論,將女婿小東調放背頭任縣委宣傳部長,才能取得一石二鳥的效果,使女婿不顯山不露水地躋身於行政編制隊伍的公務員行列,為下一步衝刺政府要職奠定基礎。女婿上任背頭縣委宣傳部長前夕,他是這樣囑咐的:「小東啊,別聽那些人胡扯,」他將手臂往窗子外邊一劃拉,「他們懂什麼,到背頭縣怎麼是貶職呢,哈哈,這種認識也許對他們有幾分正確,但是,對你,小東,就不是那回事了。知道吧,再過一年零十個月,咱江口市的六縣(市)六區都要換屆,那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過,機會並不是給沒遠見沒思想的人準備的。想一想,你在報社,別說你這樣的本科生,就是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也不缺嘛,前兩天有個從首都名牌大學來的博士後,想進咱《江口日報》,沒接收啊,為什麼,這種新聞部門,最不缺的就是學歷。可是,到了縣裡,別說研究生,就是本科生,也是寶貝蛋啊。再說,你又當過《江口日報》駐省城記者站長,做過《江口晚報》總編輯,這種經歷,他們誰有?」艾民的手使勁地向背頭縣和固陽市的方向揮舞著,「所以說,你到背頭和在《江口晚報》,別看是同一級別,晉陞概率卻是四比一,甚至八比一,哈哈。」
「爸爸看得真遠,真對,我聽你的。爸爸。你放心吧,我理解爸爸的好心和遠見。」
「這就好。明天咱江口市委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要親自送你到背頭上任,記住爸爸的囑咐了?」
「記住了,最重要的是與背頭縣委書記保持一致,即使他有些言行不對,也要保持沉默,千萬不能像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露出鋒芒;第二是在任何場合,不能打爸爸您的旗號,不要對外人談到您——爸爸;第三是做人低調、低調、再低調……」東啟聰像小學生背課文一樣,流暢地朗誦岳父反覆的囑咐。聽著女婿對答如流的話語,艾副市長流露出一種不易被人覺察的滿意神態,想,這孩子會有出息的……
東啟聰到背頭縣上任那天,江口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為他送行。之前,背頭縣的幹部得悉本地人已無法填充宣傳部長空缺時,曾一度失落,發出不少怨言,埋怨在小縣城的幹部進步太難,晉陞機會太少,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又被外邊的人搶去了。可是,當上級組織幹部將本地推薦的宣傳部長人選的條件一擺,闡明如今提拔幹部的標準,的確是反差太大。偌大的背頭縣,難道找不到符合標準的幹部嗎?也許,這裡真有合乎上級要求的幹部人選,卻推薦不上去,而推薦上去的幹部卻不合乎要求。其實,這情況背頭縣的幹部最清楚,他們知道這裡任用幹部的潛規則,靠這種潛規則,別說背頭沒有人才,即使有人才,也得叫他們封殺至死,一輩子別想出線。當然,對上級組織幹部的堂堂理論,他們只能是瞠目結舌,自認理虧。他們比誰都明白,就在背頭縣城,就能找到比他們推薦的人選強得多的人選,特別是做宣傳部長,無論是理論,是口才,是耍筆桿子,還是風度儀表,還是鼓動能力,都大大強於他們推薦的人物。但是,這種人在他們眼中,是幹活的、拉套的料,不是做官的、掌鞭的人。大家都去做官,都掌鞭子,誰還幹活,誰還拉套!不過,當他們得知,宣傳部長由省城的《江口晚報》總編輯繼任時,卻沒了先前的牴觸心理,且順其自然地接受了這一現實,儘管心中並不十分舒暢。畢竟人家總編輯原本就是副縣級,來咱這窮地方又不是高昇,再說,人家原來那個窩比咱這個窩還好,單比江口市與背頭縣,就差遠了,人家來咱這窮地方,沒沾啥光,咱就別跟人家過不去了。至於東啟聰是艾副市長的女婿,這信息背頭縣的幹部先前並不知曉,東啟聰在岳父艾民的教誨下,一直低調做人,默默做事,從不張揚炫耀自己的背景。若不是緊貼身邊的人,是不知道總編輯有個身為市政府副市長的岳父。當東啟聰任背頭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的消息傳出之後,背頭的幹部方關心起這位年輕人了。進而,就自然而然地瞭解到,新到任的宣傳部長的岳父就是艾副市長。艾副市長,則是背頭縣大小幹部人人皆知,人人期望與之交往,與之接近,與之親密的大人物。可是那容易嗎!如今,大人物的女婿從天而降,無疑,這是賜予背頭縣大小人物的一種絕佳良機,下邊,就看誰會把握了。一時間,艾副市長尚好的口碑莫名其妙地在背頭街頭巷尾傳響起來,這種傳播從東啟聰一上任就拉開序幕了,那天,當江口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在背頭縣四大班子歡迎宣傳部長任職會上的講話一開始,下邊就竊竊私語起來:
「還是人家艾市長人品高,省城的幹部都不想來的地方,人家的女婿來了,好啊。」說話人大概是背頭縣委副書記,邊將右手握著拳頭的大拇指伸出老高,左右兩邊亂晃一番。
「是嘛,在江口生活慣了的人,誰願意來咱背頭,別的不說,就這一日三餐,人家就受不了,就是咱背頭數一數二的高檔酒店,也抵不住人家省城一個中低檔酒店,還有那洗澡娛樂唱歌的設施,唉,根本沒法比。」說這話的是個副縣長,這話挑起坐在他身邊的縣政協屈副主席的不同看法。屈副主席歲數較大,看面相至少有五十六七歲,在縣級班子裡,數老壽星之列了,他看一眼說話的副縣長,慢條斯理又蠻不在乎地道:
「如今啊,還是朝裡有人好做官啊,那麼年輕就坐到副縣級了。」他將目光往坐在主席台上的東部長那裡掃了掃,「咱呢,咱縣打算叫×××接部長的位,他都四十多了啊,光在鄉里都干二十一年了,這回還是上不去,完了,沒戲了,一輩子只能混個科級。唉,朝裡沒人啊。」
「你說這不對,屈主席。」坐在他身邊的縣委組織部長說話了,「舉賢不避親嘛,人家艾市長的女婿,來咱縣當個部長,算啥,不就副縣級嗎?當這部長前人家就副縣級了。在江口市,人家艾市長要想安排個副縣職位,還不是一句話。把東部長安置到咱縣,是對咱的高看,重視,咱不能不領情,再往人家身上潑污水。」顯然,組織部長的原則性很強。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知道維護大局利益,與領導保持高度一致,他不像剛才放炮的那個屈副主席,那人已沒啥想法,待下次換屆,就解甲歸田了,就是再貼近上級組織,也沒戲了。組織部長還年輕,特別當他獲悉東部長是艾副市長的女婿時,似乎驀然發現一道曙光,只要迎著這道曙光上,至少自己的這把交椅就能牢牢坐穩。
「靜一靜,靜一靜,下邊別開小會,聽常部長的重要指示嘛。」在主席台一側就座的背頭縣委書記是會議主持人,他瞅著組織部長這方的人物在交頭接耳,就說話了。常部長,就是江口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坐在主席台的除常部長以外,還有東部長和江口市委組織部同來的一位分管幹部調配的中層人物,東部長坐在主席台另一側。常部長將江口市委關於東啟聰任職的文件朗讀一下,就推開文件,即興演講了。先是對卸任的背頭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的政績給予了充分肯定,之後對新上任的東部長做了簡單介紹,著重談了他的簡歷和政績,並強調東部長是一位年輕化、革命化、知識化、專業化幹部,水平高,學歷高,知識面廣,經歷豐富。不過常部長並沒有一味地談東部長的優勢,他特別強調,雖然東部長非常優秀,但是在基層黨政部門工作,卻缺乏經驗,更少實踐,尤其對縣情、對鄉情、對村情的瞭解,這是東部長今後側重努力的方向,希望背頭諸位幹部給予他幫助,更希望東部長謙虛謹慎,努力工作。當大家都以為常部長講話完畢,開始拍手鼓掌時,常部長又在掌聲落下後道出一段尾聲。告訴在座諸位,這次東部長進背頭班子,對背頭諸位領導實在是一件大好事,不僅為這個班子增添了新鮮血液,而且降低了班子的平均年齡。本來,在江口市六縣(市)六區的領導班子中,背頭縣的班子平均年齡已排在倒數第一,比哪個縣區的都高,東部長的到來,卻使這種年齡的排次進入倒數第三……
常部長講話結束之後,會場上又響起第二次掌聲,在掌聲中,常部長與鄰座的縣委書記緊緊握手,告訴他,我可是把東部長交給你了,你可要帶好年輕幹部啊,哈哈……
縣委書記邊說「一定帶好,一定帶好,領導放心,領導放心」。一邊盛情挽留常部長一行赴宴就餐,常部長卻說得趕緊回去,家裡還有要事,下午省委組織部陪同中組部領導到江口市,不能在這裡停留。
東啟聰順暢地當上背頭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小縣城的宣傳工作,與江口市相比,是有天淵之別的。雖然先前東啟聰只是一家晚報總編輯,但是接觸的人物,活動的場所都是江北一帶檔次最高又最熱鬧的。來到背頭縣,猶如從城市進入山村,加上這裡一向對宣傳工作輕視,宣傳部長就成了縣委常委中最清閒的人物。計劃之內基本沒什麼大事,大部分時間是做中心工作,幾個月過去,回想一下,都幹了些什麼,還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其實,做了官員的人最不願意清閒,也最怕清閒,卻不怕忙碌,只有忙起來,才覺得有價值。東啟聰開始明白江口市的幹部為什麼不願意到縣城的道理,在這地方干宣傳部長,實在是耽誤青春,徒勞無功。畢竟,這個職務太虛了,特別是在這樣一個落後的縣城,連能夠宣傳的資源都是貧乏的。不過,東啟聰心中有底,岳父向他交代過,進背頭縣,不是衝著宣傳部長來的,只是為了抓住這個機會,進入公務員行列,好為下步棋打下基礎。有了這種動機,這個官就太好做了,縣委書記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縣委書記沒叫他幹的事就連想也別去想。大事小事都向書記請示,書記覺得這個年輕幹部特尊敬他,特虛心,還求上進。因為他會瞅空子,在書記稍閒暇時,主動徵求書記對他的意見,無論工作方面,還是其他方面,他都表現的稚嫩謙虛,事事向書記求教。儘管他打內心對縣委書記很有看法,他沒有忘記,當年自己以記者站長身份初訪背頭縣時遭遇的冷遇,他想,霍書記肯定也記得他拒絕接見東站長的事,只是倆人都佯裝忘掉了這事。這樣一晃,眼看做宣傳部長快一個年頭了,機會突然來了,說是突然,實際在意料之中。縣政府的常務副縣長死了,是患肝癌病逝的,在東啟聰上任背頭宣傳部長時,這位常務副縣長已被醫院查出患了肝癌,並赴首都一家醫院住院治療了,若不是醫院醫療條件好,醫生醫療技術高明,恐怕前半年就下世了。如今的幹部,特別是坐著官位的人物,如果不是年齡到槓了,或者是死了,或者是犯錯誤和犯罪被逮捕法辦了,原則上是不能拿掉他們的,誰敢說哪個官的能力不強,水平太次,不能勝任所擔的職務,或是德行太差,將其官帽摘掉,那就敢有一場火拚格鬥,被摘帽的人物與要摘帽的人物很可能弄個魚死網破,兩敗俱傷。這種故事是有先例的,所以明白人就接受了教訓,不再為幹部是否稱職的事較真,大家是你好我好各位都好,就這樣的態勢,將諸多不稱職幹部保護下來。
在縣城,宣傳部長與常務副縣長可謂平起平坐,不僅都是副縣級,還都是縣委常委。不過,二者的含金量差別很大,實際權力相差很大,常務副縣長是縣政府二把手,分管的工作很重要,也很實惠。宣傳部長則不然,平時都是務虛的活兒。說白了,實權太少,作為在政界打拼多年的領導人物艾民,當然知悉這種內情,特別是對東啟聰,倘若坐著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的位子,實惠得不到事小,影響下一步晉陞事大。在縣委,書記座次之後是副書記,副書記之後還有紀檢書記、組織部長、秘書長等,常委的座次是按進入常務的年限排列的。這樣,東啟聰只能排到常委中最後一把交椅,而在縣政府,除縣長是當然的縣委副書記之外,緊跟他的就是常務副縣長,如果縣長出差在外,常務副縣長就是政府當然主持工作的人物,如此看來,常務副縣長晉陞縣長成為正縣級的概率,要大大高於宣傳部長晉陞正縣級的概率。倘若趁常務副縣長下世之機,使宣傳部長填充此位,則顯得平穩圓滑又自然。為什麼?縣政府那邊雖然有五名副縣長,可是沒一個戴有縣委常委頭銜,這樣就略低東啟聰一頭,排官員名次時只能在宣傳部長之後,而縣委這方的幾名常委,壓根兒就沒想過再回政府做事,縣委畢竟高於縣政府,怎能從高處往低處流動呢?再說,他們也沒有想做正職的「野心」,這種人事情況是艾副市長早就分析透的。所以,當常務副縣長死了的時候,江口市委組織部下了任命東啟聰為背頭縣人民政府常務副縣長的文件,理由嘛,很充分,無論是知識結構、年齡狀態還是實際工作,政府更需要年輕化、知識化的幹部去充實。
東啟聰坐上常務副縣長的位子,艾副市長長長出了一口氣,心裡輕鬆下來。他知道,他擺出的這盤棋,下邊的步子就順其自然了,即使他艾民不再插手女婿的事,組織部的人也會照他設計的路子走棋的。這就是艾副市長的高明之處,是他事先擺好了棋子,下棋的人只能走這一步了。其實,艾副市長設計的棋譜,看到的何止是一步之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