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月亮一起經歷著消逝與再生,好似出於他們本身的神秘力量。因而每逢月亮似乎遭遇非常變故,顯示出病態和危險跡象,出現了受傷害的變化,似乎黯淡了色澤,減弱了光彩,甚至幾近瀕臨熄滅而變得漆黑之際,克乃西特就會感覺如同親身經受一般而驚恐萬狀。當然,任何人都會在這種時刻同情月亮,會怕得渾身顫抖,會從黯淡無光的色澤看出大難即將臨頭,會憂心忡忡地凝望著天上那副衰老的病態面容。
然而,克乃西特這個呼風喚雨的人,恰恰就在這種非常時刻和月亮具有特別密切的關系,也比別人從中學習得更多。盡管他分擔著月亮的命運和痛苦,月亮和他的心休戚相關,然而他對類似經歷的記憶比別人更為清晰,也比別人保存得更多更好,這也就建立起了他的信心,使他堅信月亮的永恆再生不滅,加強了他改正和克服固有死亡觀念的信心。而更為重要的是這類時刻提高了他對獻身精神的虔誠程度。克乃西特常常在這種時刻產生一個願望,與日月星辰共享命運,同死共生,是的,有時候他還會近乎狂妄、近乎蠻干地下定決心,以心靈的力量對抗死亡,把自我奉獻於超越人類的命運,以強化這個自我。這種精神多多少少體現在他的舉止之中,以致別人也都有所察覺,因而視他為一個博學而虔誠的聖人,一個具有偉大平靜內心而不太畏懼死亡的人,是一個與天道攜手同行的人。
克乃西特必須在很多艱難考驗中證實自己的才干和品德。有一次,他不得不對付一場長達兩年之久的谷物歉收和惡劣氣候,那是他有生以來的最大一次考驗。第一年,由於不斷出現災難征兆,使播種日期一再推遲,隨後又接連發生種種不幸事件,損害了作物生長,直至最後幾乎完全被毀。村子裡大家都飽受饑餓之苦,克乃西特自然也不例外。克乃西特能夠度過這個不幸年頭而不曾喪失信念和影響力量,並且竟能夠幫助部落人們有節制地熬過這場天災,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他的成就。
第二年,在經歷了一個嚴冬,凍死了許多村民之後,去年發生過的種種災難又重復再現了一次,而進入夏季後,卻又是持續的干旱,部落的田地在烈日下干枯龜裂,老鼠可怕地大量繁殖。不論是呼風喚雨者的單獨祈禱,還是全部族人舉行的公開儀式,擊鼓合唱,甚至結隊游行,全都毫無效果。當殘酷的事實證明呼風喚雨者的祈求失效時,事情就不是尋常小事了。他並非普通的村民,他得承擔責任,他得正視驚恐而憤怒的人們。克乃西特接連兩三個星期完全孤立無援,他不得不面對整個部落的人,面對饑荒和族人的絕望心情,面對一個傳統的信仰:唯有犧牲呼風喚雨大師才能重新獲得天上神明的諒解。克乃西特也想過這個以順從取勝的辦法。他並不反對這個犧牲個人的思想,他也曾在祈求中表明了態度。除此以外,他還曾用難以想象的艱苦勞作和犧牲精神幫助村民減輕困境,也曾一再發掘新的水源,尋出新的泉水和溪流。即使在災難最嚴重的時刻,他也曾阻攔人們宰殺牲口。尤其重要的是,他曾幫助過當時村裡屈服於災難而陷入絕望的女祖宗,他用勸告、忠言、威脅,用魔法和祈禱,用自己的典范行為震撼她,保護她不致因為靈魂軟弱而使整個部落徹底崩潰。當時的情況顯示,遭逢大災大難而使人心惶惶之際,更需要克乃西特這樣的男人。一個人越是能夠在生活和思想上樹立超越個人的精神意識,他便越是能夠學會崇敬、觀察、祈求、服務和犧牲。兩年的艱難歲月,幾乎斷送了他的生命,最終卻也讓他獲得了更高的尊敬和信賴,當然並非人人都有此認識,但是那少數承擔著部落領導責任的人士,確乎因而承認了他的價值。
克乃西特就這樣在不斷考驗中度過一年又一年,最後達到了成熟男子的階段,達到了他事業的頂峰時期。他主持過兩位女祖宗的葬禮;他失去了一個漂亮的兒子,兒子六歲時被狼攫走;他得過一場重病,他沒有靠外援幫助,自己充當醫生挺了過來。他曾挨過餓,也受過凍。所有一切災難都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痕跡,更在他的靈魂深處烙上了印記。與此同時,他還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體驗到,有思想的人反而會受到常人的非議和反對,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人們確實會從遠處尊敬他們,逢到不幸和災難時也會向他們求援,卻從不把他們視為自己人加以愛護,反而唯恐避之不及。另外他還根據經驗知道:人們生病或者遭難時,寧肯接受法術和咒語治療或者救助,而不願聽取理智的勸告;人們也寧肯遭受痛苦折磨和進行表面膚淺的仔悔,也不願從內心改變自己或者進行自我審查;人們不相信理智而輕信魔法,不相信經驗而迷信秘方。這種種現象,幾千年如一日延續至今,正像若干史籍中所斷定:大致上無甚改變。不過,克乃西特也同時學到,凡是擅於思考的有思想的人絕不允許自己喪失愛心,他必須善待常人的願望和愚蠢,不可高高在上,但也不可受他們支配。智者和騙子,傳教士和魔術家,助人為樂者和寄生的食客,往往僅是一步之差而已。而一般人們寧肯給騙子付報酬,被魔術家盤剝利用,也不願接受慷慨無私的幫助。他們寧肯拿出金錢和貨物,也不樂意付出愛心和信仰。他們互相欺騙,還寧肯自我欺騙。克乃西特不得不認識到人類是一種軟弱、自私,同時又很怯懦的生物,他也必須承認自己也分享著這些人類的惡劣特性和本能沖動力。但是,盡管事實如此,他還應當有信心,並以這種信心滋養撫育自己的靈魂,這信心便是:人類也是有靈魂有愛心的生物,在人類身體裡還居住著與本能沖動力背道而馳的東西,促使人們也渴望自我淨化。然而這一切思想,對克乃西特顯然是不成問題的,對他來說似乎反倒是無可作為了。我們可以這麼認為:他早已走上了這條道路,總有一天,他會從這條道路走到自己的目標,甚至超越這個目標。
克乃西特正走在這條道路上,根據自己的思想向前探索著,然而,他更是生活在感覺意識之中,在月亮的魅力中,藥草的氣息中,樹根的鹹味中,樹皮的滋味中,也在藥草的栽培中,藥膏的配制中,他獻身於氣候和大氣變化的事業,培養了許多這方面的能力,其中有若干是我們後輩人不再能夠掌握,也不再完全懂得的能力。
所有能力中最重要的本領當然就是祈雨。克乃西特即或也遭受過老天對自己頑固拒絕的特殊情況,似乎還冷酷地嘲弄過他,使他徒勞無益,然則克乃西特卻有過上百次的祈雨成功,而且每一次的情況都幾乎略有差異。當然他在祭祀儀式上,在朗誦咒詞上,在演奏鼓樂上,並不敢有絲毫改變或者加以刪節。但是這一切僅僅是他全部活動中部分公開的、官方的而已,是他的祭司職務而已,當然這些工作既美好,又能帶給他喜悅的感覺,尤其在他做了一天的獻祭和法事,黃昏時分老天終於讓步,天空烏雲密布,刮起了濕潤的大風,直至落下了第一批雨滴。然而一切都取決於呼風喚雨者的精湛技藝,能夠擇定最恰當的日子,如果盲目行動,結果只是一場白忙。
人們可以祈求蒼天,是的,甚至可以加以沖撞,然而人們必須具有一片赤誠心意,並且順從老天的意願。對克乃西特而言,這類以祈禱取得勝利的體驗,其實遠不如他以那種不可言傳的、感官知識多於理智的體驗更符合自己的心意。克乃西特對於氣候的種種狀況:空氣和溫度的張力,風與雲的形成,水流、泥土和塵埃的氣息,氣候妖魔表示的威脅或者許諾,表現的情緒和脾性,克乃西特總是喜歡首先以自己的皮膚,頭發,連同全部感官加以感覺和測試,免得受任何意外情況驚嚇,也不至於因出乎意外而灰心失望。他把氣候的種種變化匯聚在自己的內心,盡可能地予以掌握,使自己有能力控制風雲變幻,當然他不可能隨心所欲,然則由於他與它們之間的這種密不可分,互相關連,使克乃西特得以完全消除了客觀世界與自己,外界與內在之間的差別。每逢這類時刻,克乃西特就歡喜得如癡如醉,他狂喜地站著傾聽,蹲著靜候,他不僅感受到風與雲如何在他心中共享生命,而且覺得可以指揮和改造它們,就如同我們能夠從內心再現和背誦一首我們十分熟悉的樂曲一樣。於是,克乃西特只消屏住呼吸——那麼風聲或者雷鳴便也緘默無聲;他只消與點頭或者搖搖頭——那麼冰雹便傾盆而下或者停止;他只消微微一笑以表示內心矛盾沖突已獲得協凋,——那麼天上的雲層便四下分散,露出了亮晶晶的藍天。某些時候,他覺得特別有把握預測未來幾天的氣候,似乎具有萬無一失的先知能力,似乎外面世界的總樂譜都已精確地細細譜寫在他的血液之中,外界的一切都必須按照這個樂譜逐一演出似的。這才正是他的美好日子,他獲得的最大報酬,他的極大快樂。
然而,倘若一旦中斷了這種內與外的內在聯系,氣候和外面世界變得陌生、不可理解,更是無法預測之時,那麼他自己內心的秩序也受到干擾,變得一片混亂,於是他便覺得自己算不上真正的呼風喚雨大師,覺得讓他承擔氣候預測和播種谷物的責任實在是一種錯誤,一種失策。每逢這些時候,他就特別戀家,對艾黛又體貼又愛護,努力分擔她的家務活,還替孩子們做玩具和工具,在屋裡跑來跑去調制藥劑,同時又特別渴望別人的關懷,只想盡可能和其他男人一模一樣,不論在風俗習慣,或者在其他方面都盡量減少彼此的差別,甚至還耐著性子傾聽妻子和鄰家婦女閒聊,即或只是些毀謗他人生活、狀況和是非的無聊故事。但是一待他時來運轉,便難得再在他家裡看見他的蹤影了,他早已出門轉悠,到處捕魚,打獵,尋找樹根去了,他伏在草地上或者蹲在樹叢間,嗅著,聽著,他模仿動物的叫聲,他點燃火堆,借以對比煙雲和天空中雲堆的區別,他讓自己的皮膚、頭發飽受霧氣、雨水、空氣、陽光或者月光的滋潤。克乃西特還像他的師傅,老土魯生前一樣,總是搜集種種外形與實質貌似不相歸屬的物質,他覺得它們似乎可以讓他窺見大自然的智慧或者心情,借以揣摩出自然的一小部分規律和創造秘密,這些物質總是體現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東西的一致,例如:一顆樹瘤長著人臉或者動物的臉;一顆顆水磨石子有著木紋,好似木制的一般;原始時代石化了的動物形象;畸形的或者雙生的果核;
一塊塊形似人類腰子或者心髒的石頭。克乃西特細細研讀一片樹葉上的脈絡符號,一個菌塊上的網狀線條,用以揣測外界的一切神秘、靈性、未來與可能性,他歸納出符號的魔術內容,數字和文字的先兆意義,他把無限與多數轉化為單純,納入系統,形成概念。因為世上萬事萬物通過他以心靈把握世界的方法都已在他心中,所有一切事物確實沒有名稱,無法命名,卻是可以想象的,有可能性的,並非超越人類預感能力的,盡管還處於萌芽狀態,然而確實對他具有重要意義,已成為他自身的一個部分,而且還有機地在他身體內不斷成長。倘若我再作深一步回溯,超越這位呼風喚雨大師的時代,回溯到我們看來如此遙遠而原始的幾千年前的過去,那麼我們就會發現——我們對此深信不疑——,那時的人們就和如今的一樣,盡管還沒有開化卻已具有一顆包容萬有的心靈。
我們這位呼風喚雨者既不能以自己的預感能力獲得長生不老,也無法更進一步證實自己的預感。他既沒有成為發明文字的人,也不是幾何學家,也沒有成為醫學或者天文學的奠基人。他僅僅是這條長鏈中的一個無名的環節,然而卻與其他任何重要環節一樣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環節。他是承前啟後者,他還替後來者補充了自己奮斗得來的體驗。因為他也有自己的學生。這些年裡他教育訓練了兩個打算成為呼風喚雨大師的弟子,其中之一後來成了他的繼承人。
許多年來,他始終獨自一人執行自己的職務,無人窺見他工作的奧秘,而後-一在一場嚴重的歉收和饑荒之後——出現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開始經常拜訪他,觀察他,崇拜他,還到處追蹤他,這是一個向望呼風喚雨技能和渴望成為大師的孩子。克乃西特感覺內心一陣陣奇怪而痛苦的顫動,他自己少年時代的重大經歷又再度重現了,與此同時,一種又揪心又明確的嚴酷感覺也油然而生:他的青春年華業已消逝,如日中天的日子已成過去,花朵已經結成果實。令克乃西特大感意外的是自己對待孩子的態度,簡直與當年老土魯對待他的態度一般無二。這種冷淡、拒絕、拖延和遲疑不決完全出自本能,和已故者如出一轍,其實他並無意仿效已故的老師,也並非出於道德教育的考慮,如:必須對年輕後輩進行長時間的考驗,考察他是否有足夠的嚴肅認真;人們不可輕易讓後輩進入本行神秘的殿堂,而必須讓其飽嘗艱辛,諸如此類等等。事實非也,克乃西特對待男孩的態度十分單純,是一位孤單而有學問的古怪長者對待景仰自己學生的態度,他猶豫、畏縮、冷漠、時刻准備逃避,生怕自己那種美好的孤獨自在、那種荒野漫游、那種獨自狩獵、采藥、夢幻和傾聽的自由受到妨礙,他對自己的一切習慣和嗜好,一切秘密和思想傾注了過多的熱情和摯愛。毫無疑問,他應當接納這個滿懷崇敬好奇心怯生生接近他的少年;毫無疑問,他應當幫助他,激勵他克服膽怯心理;毫無疑問,他應當感覺這乃是一種獎勵和一樁喜事,是外界對他成就的認可和肯定,因為外面世界最終向他派遣了一位特使,呈遞了一份擁戴宣言,表示外界對他的追求、奉承,表示有人為他所吸引,並且想要學他的樣,響應神秘召喚而為之服務了。然而克乃西特的反應恰恰相反,他首先感覺這是一種煩人的干擾,妨礙他的日常習慣和權限,損害了他的獨立性。克乃西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多麼珍視這種獨立和自由。他本能地抗拒著男孩的追求,他對男孩千方百計地以智取勝,他掩藏自己,抹去自己的行蹤,使人對自己難以琢磨。但是,以往發生在土魯身上的情況,如今又在克乃西特身上重演了。
年輕人默默無言地久久追逐,逐漸軟化了克乃西特的決心,漸漸消融了他的抗拒心理,是的,甚至越是讓這個孩子多獲得一點地盤,克乃西特的心反而更傾向於他;
終於完全敞開了胸懷,善待孩子的請求,接受他的殷勤,並且最終把收徒授課這項往往極其累人的責任視為自己的新任務,是自己命裡注定和不可缺少的精神使命。
克乃西特日復一日越來越遠離自己的幻想,他逐漸告別夢幻,告別無窮無盡地享受探尋人類可能性和未來的快樂情感。代替這一無邊夢境,代替積累智慧之念的是站立身旁的一個青年弟子,一個小小的、迫切的現實存在,一個闖入者和打擾者,然而他不再規避和拒絕這個孩子,因為這是唯一通向未來的道路,是他獨一無二的重大責任所在,也是唯一能夠讓呼風喚雨大師的生活、作為、思想、意識和想象力戰勝死亡而在一個全新的小小胚芽中獲得保存和延續的獨一無二的小徑。克乃西特歎息著,咬緊牙根,微微含笑接納了青年弟子。
克乃西特職務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也就是說他的一個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培養和教育繼承者的人才間題,為此,這位呼風喚雨大師不得不忍受種種沉重的失望和艱澀的痛苦。第一個向他獻殷勤的學生名叫馬羅,經過曠日持久的拖延和拒絕之後,他總算接納了這個男孩,然而馬羅從未能完全排解他的失望之感。這個孩子對他低聲下氣,阿諛奉承,很長一段時期內簡直是無比馴順。然而這個孩子總讓克乃西特覺得有所欠缺,首先是缺乏勇敢精神,怕黑夜怕黑暗,他試圖向老師隱瞞這個缺陷,克乃西特還是覺察了事實真相。盡管克乃西特仍然期待和觀察了很長時間,認為是他幼稚年代的殘留物,遲早會消失的。可事實上始終存在。這位少年還完全缺乏獻身的天賦,不論對待呼風喚雨職責內的觀察工作和研究工作,還是對傳思想和想象,全都帶有私心。馬羅很聰明,反應靈敏,學什麼都輕而易舉,一學就會。但是,他也日益明顯地暴露出了一種自私的動機,就連學習呼風喚雨技能也不例外。他首先追逐的是出人頭地,要成為社會重要人物,他具有能干人的虛榮心,卻缺乏天才的使命感。他總是爭取別人的歡呼喝彩,總是把剛剛學得的皮毛知識和小小技藝拿到熟人面前炫耀,——當然,這也許僅僅是稚氣未脫,遲早會改善。但是,他不只是尋求喝彩,還要更多地爭取權力,以支配他人而從中獲得利益。當師傅發覺這些問題後,不禁大吃一驚,便慢慢收回了自己對這個青年的愛心。馬羅追隨克乃西特學習幾年後,已經犯過兩次或者三次嚴重的錯誤。他經不住禮品的誘惑,瞞著師傅,擅自胡來,有一次是私自用藥醫治一個重病的兒童,另一次是未經師傅許可就擅自去一家茅屋念咒驅除老鼠。雖然經過師傅嚴重警告和他本人的改正承諾,馬羅還是悔而不改,當他再一次重蹈覆轍而被師傅逮到時,師傅不僅開除了他,還把他的劣跡報告了女祖宗,要把這個忘恩負義的不良少年從自己的腦海裡徹底清除出去。
克乃西特後來的兩個學生彌補了這一缺憾。尤其是其中的第二個學生——他自己的兒子小土魯。他特別喜歡這個最年輕,也是自己的最後一個弟子,深信小上魯將來會比自己有更大成就,他顯然覺得小土魯外祖父的靈魂已經居住在他身體裡了。
克乃西特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心滿意足的感覺,他積累的全部知識和信念己傳授給了未來者。他有了切切實實的後繼者——他的兒子,一旦自己無力承擔責任,隨時都可交出職權。然而那個被開除的第一個學生還生活在他的工作范圍裡,也未能完全排除出他的腦海。這個馬羅如今已是村子裡一個頗有名氣的人物,盡管並不受到廣泛尊敬,卻是很受喜愛、又有些影響力的男人。他已結婚,以一種雜耍演員的小丑的方式娛樂村民,甚至還成了鼓樂隊裡的首席鼓手。他始終滿懷妒忌地悄悄反對呼風喚雨大師,總是伺機用大大小小的毀謗語言傷害克乃西特。這位呼風喚雨者從不廣交朋友,他需要獨自工作和自由自在。克乃西特從來不曾追求他人的愛戴,他自己也僅在少年時代向土魯大師獻過殷勤。直到這時候,他也終於嘗到了遭人仇恨和反對的滋味。這一事實影響了他後來許多美好時光。
馬羅本當屬於那類十分出色的學生,卻因他的才能根基不正又缺乏內在感情,而總讓他的老師感到不快和悲哀。他的才能並非建基於一個強大的有機體,建基於諸如善良天性、健康血統和勤奮品性等高尚標志之上,而是形成於一種極其偶然的因素,是的,可以說是巧取豪奪而得,或者也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地盜竊而得。一個品格低劣的學生,卻聰明過人或者擅長幻想,准讓他的老師處於困境,不知所措。
一位老師本當把自己繼承得來的知識和方法留傳給學生,讓他有能力協助自己承擔靈魂的工作——然而這位老師卻不得不感到為難,感到自己真正的更重要的職責也許恰恰是努力衛護藝術和科學,以免遭有才無德者的侵犯。因為∼位老師的職責不只是為學生服務,老師和學生兩者都應當是他們靈魂工作的僕人。為什麼有些老師會畏懼和拒絕一些光彩照人的才子呢,原因也就在這裡。凡是這種類型的學生總是曲解教學工作的整個意義,錯誤理解為服務於學生。事實上,任何對某類只知出人頭地而不知服務的學生的教育和促進,恰恰意味著從本質上損害服務這一真理,是一種背叛靈魂的行為。我們從許多國家的歷史中認識到,凡是這些國家秩序大亂、靈魂思想陷於深刻危機的時期,准是有大批無德的才子當道,他們在各種社會團體、各種學校和學術機構,以及國家政府中占據領導地位。這些頗有才能的人穩坐在一切重要職務的寶座上,卻只想著統治管理,全然不知服務為何物。人們難以正確認識這類天才人物,一待他們在自己的專業職務上奠定基礎,事情就難辦了,至於再要不客氣地打發他們回到不重要的與靈魂無關的職位上,那更是難上加難。克乃西特也犯了這個錯誤,他對自己的徒弟馬羅容忍太過年久,他把本行的一些秘密智慧傳授給了一個既野心勃勃又膚淺的小人,實在令人遺憾。這件事替他招致了他難以料想的沉重後果。
歲月匆匆,克乃西特的胡於也幾乎斑白了。有一年,天與地之間的良好秩序似乎受到力大無比、詭計多端的惡魔的瘋狂破壞。事故發生在那年秋天,可怖的景象把村裡每個人都嚇得要死。在白天和黑夜均等那日子過後不久——一呼風喚雨者總是懷著莊嚴而又崇敬的心情聚精會神地潛心觀察和體驗那一天的景象-一大上出現了人們從未見過的現象。有一天傍晚,天高雲淡,刮著風,氣候涼爽;天空亮晶晶,玻璃一般透明,只有幾朵小小浮雲飄動在高高的空中,玫瑰色的霞光久久地灑在大地上,持續的時間遠遠長於往常。落日的余輝在清涼、蒼白的宇宙間飄浮晃動,像是夢幻泡影般的光束。克乃西特已經接連幾天感覺天氣異樣,比他以往年代在這類白天逐漸縮短的日子裡所感受的要強烈得多,奇怪得多。克乃西特覺得天上的諸神在行動,大地、植物和動物都驚恐不安,空氣中充溢著緊張氣氛,有一種焦躁、期待、畏懼、又充滿不祥預感的東西在整個大自然問徘徊游蕩,就連傍晚時分長時間逗留著的那些火焰似搖曳不停的晚霞也屬於這一奇異景象。那些光束的運動方向和大地上風吹的方向恰恰相反,它們久久掙扎著,維護著自己的生存,慘淡的紅光悲哀地變冷,褪色,父忽然消失不見了。
那天傍晚,村子裡很平靜,聚在女祖宗茅屋前聽故事的孩子們早已經散去,只有少數幾個男孩子,還在附近追逐玩耍,其他村民也都早已返回自己的茅屋,大都也已吃過晚飯,許多人甚至已經上床,幾乎很少有人在觀看晚霞中的紅色雲彩,除了呼風喚雨大師。克乃西特這時正在自己茅屋後的小苗圃裡來回踱步,他顯得緊張而又不安,對反常的氣候感到十分憂慮;他偶爾也在草叢中在用來劈柴的樹墩上坐一忽兒,略事休憩。當最後一道雲彩消失之際,仍還亮晶晶的碧藍天空中猛然出現了星星,數目和亮度迅速增長,剛剛還只是隱隱約約的兩三顆,一下子已是十顆,二十顆。克乃西特熟悉其中的許多星座,個別的或一群群的。他已觀察過它們成百上千次了。星星的永恆重返天際,給予人們安心之感,星星帶給人們慰藉,盡管它們距離遙遠,冷冷地高掛天空,沒有溫暖的光芒,但是它們恆定地排列著,宣告著秩序,預示著持續不變,它們是可靠的。星星們似乎對大地上的生命,對人類的生活很冷淡,很疏遠,似乎絲毫也不受人類的溫暖、震顫、痛苦和狂喜所觸動,似乎在以自己冰冷的莊嚴和永恆存在性居高臨下地嘲諷人間,然而星星仍舊和我們有著關聯,也許始終在引導著我們,統治著我們。因而,凡是多少擁有人類的知識,具有精神靈性,具有精神上的穩定性與優越性的人,便會領悟和把握世界的須臾無常性,會和天上的星星一樣,靜靜地放射出冷冷的光輝,用令人震顫的冰冷撫慰人,會永恆微帶譏諷地望向人間。這就是呼風喚雨者觀看星星時經常出現的感覺,即或對星星的感覺沒有他與月亮——這個又偉大又親近的潮濕圓盤,這條在太空海洋邀游的肥胖魔魚——之問的關系那麼接近,那麼激動人心,那麼永恆地常變常新,他卻也深深地敬重它們,把自己的許多信念與星星聯系在一起。克乃西特久久地仰首翹望,讓它們在自己身上產生影響,把自己的靈性、溫情、憂慮全都呈現在它們那冰冷的凝視之下,這種感受常常讓他覺得好似沐浴了一次或者飲下了一劑清涼的治病良藥。
今晚的星星似乎和平常一樣,只是明亮得出奇,好像在稀薄而堅硬的空氣中受過了厲害的打磨,但是克乃西特心裡卻沒有安心之感,也不能把自己托付給它們。
他覺得不知什麼地方有一股力量在拽拉著他,這股力量刺痛他的每一個毛孔,吮吸他的眼睛,無聲無息地持續傷害著他,這是一股強大的氣流,一種警告性的顫動。
在克乃西特身邊的茅屋裡,溫暖而微弱的爐火閃爍著黯淡的紅光,小屋裡展現的是一種溫暖的生活,一聲叫喊,一陣歡笑,一聲呵欠,洋溢著人體的氣味,皮膚的溫熱,母性的慈愛和兒童的睡眠,近在咫尺的這幅溫馨的景象更加深了夜色的濃度,把星星推向了更高更遠的地方,推向了不可思議的高空。
正當克乃西特傾聽著茅屋裡艾黛低聲吟唱一支曲調哄孩子入睡之際,天上突然出現了村裡多年未見的大災難。繁星編織成的寂靜而光亮的大網之間,這裡那裡不斷閃爍火花,好似火焰燃著了這張巨網中往常看不見的網線。於是,星星便像被拋出的石頭般紛紛墜落,一顆顆燒得通紅斜掠過太空,又迅速熄滅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裡一顆,那裡兩顆,這兒又是幾顆,還未待眼光離開第一批消失的星星,還未待被目睹景象嚇得停止跳動的心髒重新恢復跳動之前,那些斜掠而下或者呈弧形落下的星星已變成了一群群一團團的光點,開始成千成百地墜落,數不清的星群好像受到一陣巨大而靜默風暴的驅趕,橫斜過寂靜的夜空,好像宇宙正經歷一場秋風,把繁星如同黃葉一般從天空之樹上刮落,吹入無聲無息的虛無之中。星星好似干枯的黃葉,又像飄揚的雪花,在可怕的寂靜中成千上萬地飛舞著,墜落著,消失在東南方那片山林之間。村民自有記憶以來,從未見有星星墜落的情況,更不知道星星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克乃西特目瞪口呆,心髒好似凝固了一般,他高高地仰著頭,又恐懼又不知滿足地定睛注視著這幅變了形的可怕天空,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眼前的恐怖景象卻是確鑿的事實。凡是身臨其境者都會認為,這是人們熟知的星星本身在晃動,在四散,在墜落,克乃西特也認為如此,他預料太空即將變得空蕩蕩一片漆黑,而自己也早就被大地吞沒。當然,事實上他片刻後便辨認出一切人們熟知的星星依舊掛在老地方,這裡和那裡,到處都是老樣子。這幅四散墜落的星星景象並非發生在人們熟知的星星之間,而是顯現在天空和大地的中間地帶,這一群群墜落或者被拋出的迅速出現又迅速消失的新星,它們放射的光亮也與人們熟知老星星的色彩大不相同。克乃西待稍感安慰,內心也重新平靜下來。然而這些暴風驟雨般布滿天空的光點,即或只是些短暫的瞬息即逝的新星,它們的出現仍然含有邪惡的意味,仍然是不祥的混亂狀態。克乃西特焦渴的喉嚨不禁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他凝望大地,側耳傾聽,想知道這場恐怖的戲劇是否僅是他個人的錯覺,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也看到了這幅景象。不久,他便聽見鄰近的茅屋裡傳出了可怕的呻吟、尖叫和呼喊聲。
是啊,也有別人目睹了這場災禍,他們的叫喊驚醒了睡著的人,對一切還懵懂不知的人,轉眼間,全村都陷入了驚慌失措的狀態。克乃西特重重歎息著接受了事實。
這場不祥災象對他的損害最大,因為他身為呼風喚雨大師,理所當然要對天氣承擔一定責任。克乃西待以往許多年來總是能夠事先預測或者察覺到巨大災難即將來臨,譬如:洪水,冰雹,暴風雨,每一次他都能夠事先警告各家各戶的母親和老人預作防患,他曾多次防止了最可怕的災禍,他用自己的知識、勇氣以及對天上諸神的信賴,化解了村民的絕望情緒。這一問他為什麼事先毫無所知,以至毫無安排?其實他也曾有過隱約的警告性的預感,為什麼居然一聲不吭?
克乃西特揭起茅屋入口的門簾,輕聲呼喚他妻子的名字。她走過來,懷抱著他們最年幼的孩子。他接過孩子,放到草席上,他握住艾黛的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她別出聲,隨即帶領她走出了茅屋,看到她那副溫柔沉靜的臉容猛然間嚇得變了樣。
“讓孩子們睡覺吧,他們不該看見這種景象,聽見了嗎/他斬釘截鐵地說。
“不要讓一個孩子出來,包括土魯。連你自己也待在屋裡吧。”
他猶豫了片刻,考慮是否再說幾句,是否再吐露一些想法,最後卻只是堅定地對她說:“這情形對你和孩子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立即表示相信,雖然臉容和心情還未從驚嚇中恢復正常。
“這是怎麼啦?”她問,再度瞪視著天空。“情況很糟糕吧?”
“是很糟糕,”他柔聲回答,“我的確認為情況非常糟糕。不過對你和孩子們不會有什麼損害。你們都留在屋裡,把門簾緊緊放下。我現在得到村民們那裡去說說情況。進屋去吧,艾黛。”
克乃西特把文黛推進茅屋,細心地拉緊門簾,面對著持續不滅的星星雨,在門日又忙立了片刻。然後,他垂下了頭,心情沉重地歎息了一聲,急匆匆穿過黑夜,走向女祖宗的茅屋。
這裡已聚集了半個村子的人,人群中充滿了一種沉悶的氣氛,因為恐懼和絕望而形成的麻木不仁幾乎使人群陷於神志不清的狀態。有些婦女和男人,自感大難臨頭而向不知來由的感官欲望投降了,聽任自己的怨氣胡亂發洩;一些人好似丟了魂,呆呆地站立不動,一些人四肢顫抖著,好似已喪失了控制能力,一個婦女口吐白沫,獨自跳起了一種又淫蕩又顯示絕望的舞蹈,一邊還用手扯拉著自己披散的長發。克乃西特清楚反常氣象已經在發生作用了,村民們幾乎都喪失了理智,好似中了紛紛墜落的星星雨的邪毒,都發瘋了。一場瘋狂、憤怒和自己毀滅自己的悲劇也許即將發生。現在到了集合幾個勇敢而又有頭腦的人來加強全體村民勇氣的時候了。
女祖宗看上去很鎮靜。她相信全村的末日已經來臨,一切都已無法挽救。她面對既定命運,露出了一副近似嘲笑其辛酸苦澀的堅定而又冷酷的面容。克乃西特試圖勸說她,給她指出那些恆常出現的星星仍舊高掛在天空。然而女祖宗沒有接受忠告,也許是她老眼昏花,無法看清那些星星,也可能是她對星星的觀念以及對待自己與星星的關系上和克乃西特的看法迥然不同。她搖搖頭,始終保持著自己猙獰的冷笑,而當克乃西特請求她不要聽任村民們陷於著了魔的恐懼之中時,她卻立即贊同了。一群害怕得要命,總算還沒有瘋的村民這時圍到了女祖宗和呼風喚雨大師身邊,打算聽從他們兩人的指揮。
克乃西特本想趁此機會通過實例、理智、言論、闡釋和鼓勵的辦法,引導村民擺脫恐慌。然而,女祖宗的一番簡短講話讓他明白,想挽救局面為時已晚。他原本希望能夠與其他人分享自己剛剛獲得的經驗,想把觀察所得作為禮物贈送給大家,他也衷心希望說服大家首先看清實況,真正的星星並未墜落,或者至少是並非所有星星都墜落了,也不會有什麼宇宙風暴把星星一掃而光。他原本以為可以幫助他們從驚恐絕望轉變為積極的觀察,惜以頂住這場災難。但是克乃西特很快發現收效甚微,全村沒有幾個人肯聽他的解釋,他剛以為說服了幾個人,另一些人卻又完全陷於瘋狂狀態。無法可施,這裡的情況就如同常常發生的情況一樣,人們聽不進任何理智的和聰明的話。
克乃西特慶幸自己還有別的辦法。如今想用理智去化解人們這種嚇得要死的恐懼,顯然絕不可能了,但是設法引導人們的恐懼感還是有可能的,組織他們,賦予他們以正確的形貌,從混亂的瘋狂絕望狀態轉化為堅定的統一狀態,讓這些不受控制的狂呼亂喊轉化為集體的合唱。克乃西特立即作出決斷,也立即付諸行動。他走出幾步站到這群人前面,高聲念出人人熟悉的祈禱詞,這是當年為悼念每位剛過世的女祖宗舉行的公開哀悼儀式,或者為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濫而舉行祭獻和懺悔儀式時,必須大聲念誦的禱告詞。克乃西特高聲叫嚷著有節奏地念著這些禱詞,邊念邊拍著手以加強節奏感,而且合著節奏、叫喊和拍手,不斷作著彎身動作,先彎身向前,幾乎觸到了地面,接著向後退,伸直身子,接著又彎身,接直又伸直,他反復不停地念誦著、運動著,頃刻間就有十個,二十個村民加入了他的有節奏的動作,就連站在一旁的年邁女祖宗也合著節奏喃喃念起了禱文,還以微微躬身的形式參與了大家的儀式。從各家茅屋裡又湧出了許多村民,也都毫不遲疑地加入了這個有節奏有靈魂的典禮之中。那幾個恐懼得失去常態的村民,這時也大都不再亂動,而是靜候在一邊,另一些人則跟上了喃喃的合唱聲和有節奏的虔誠敬神行動。克乃西特成功了。一批喪失理智的絕望瘋子,變成了一群虔誠悔罪和准備獻祭的村民,他們願意互相鼓勵,願意把畏死的恐懼深深鎖進身體裡或者至少只在自己內心裡發洩這種恐懼感,他們有秩序地加入了大合唱,讓自己和這場祈禱典禮的節奏保持一致。
這場儀式顯現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其中最強大的力量表現在人人強化了的協調一致,表現在大家的團體意識,還有就是它的不容置疑的醫療作用,用節奏、秩序、韻律和音樂。
與此同時,整個夜空始終下著流星雨,像由無數靜悄悄光滴組成的人工瀑布一般從大空傾瀉而下,巨大的紅色光滴還持續了足足兩個鍾點之久,然而村民們的恐懼已轉化為恭順和虔誠,轉化為祈求和悔罪之情了,已經進入秩序之中的人們能夠以神聖的和諧協調來對付人類的弱點了。這奇跡早在星星雨尚未減弱,變得稀少之前便已發生了,奇跡治愈了村民。當天空漸漸平靜下來,似乎已經恢復正常時,精疲力竭的村民們人人都有獲得拯救的感覺,他們的祭獻儀式平息了天上眾神的怒氣,使太空恢復了秩序。
村民們沒有忘卻這個恐怖夜晚,整整一個秋天和冬天總是不斷議論這件事。然而不久以後,人們不再用滿懷恐懼的語氣,而用了平常口吻,並且像是在回顧描述一場人們曾經勇敢抗拒,並最終獲得勝利的災難。人們議論著種種細節,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描述這場嚇人景象的怪異之處,每個人都想做第一個發現者。有些村民甚至敢於取笑那幾個當時特別驚恐的人。很長期間,這次事件都是全村的熱烈話題:村子裡出過大事,人們經歷了大災難啊!
克乃西特從未參與議論,也不像他們那樣逐漸淡忘了這件大事。對他說來,這次不祥的經歷是一種不可忘卻的警告,是一根始終不斷刺激他的芒刺。對克乃西特而言,不能因為大難已經過去,已經通過列隊祈禱、懺悔祭獻得到化解,而把事情置之腦後。時間過去越久,克乃西特反倒越益感覺災難的重要性,因為他已賦予了整個事件以重要意義。這幅奇異的自然景象,顯示了形形式式人類前景的無窮無盡、巨大艱難的問題,誰若親眼目睹整個事件,也許值得他花一輩子時間進行思索。
克乃西特知道村裡只有一個人會和自己持有類似觀點,也會用類似目光來觀察星星雨景象,這個人就是他的兒子和學生土魯。唯有這個人也曾是目擊者,才可能證實或者校正他自己的觀察,也才可能影響自己的觀點。但是他當時讓兒子在茅屋裡睡覺,後來他越是久久地思考自己為何這麼做,為何不讓唯一可作為證人和合作者的兒子一同觀看這場奇異景象,就越是深信自己的做法正確,是一種順從聰明理智的行為。克乃西特只想保護家人不面對這場嚇人景象,包括這個徒弟兼同事,因為他最愛土魯。所以他向家人隱瞞了星星的墜落現象,不讓觀看。克乃西特那時候信仰善良的睡眠之神,特別是年輕人的睡神。尤其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記錯,就在上天顯示災象的最初時刻,他便認為並不會立即危及村民的生命,卻是當即感到是一個預示未來災難的惡兆,這惡兆與任何他人無關,僅僅涉及他呼風喚雨大師一個人。
某種危險和威脅已在與他職務相關的領域內出現了,不論今後再以何種形態出現,他都將首當其沖。讓自己對危險保持警覺,當它來臨時予以堅決反擊,讓自己的靈魂時刻作好迎接的准備,卻絕不讓自己受到羞辱,這便是他的決心。正在臨近的可怕命運需要一位成熟的勇敢男子漢去對付,因而,倘若把兒子也牽扯進去,讓他跟著自己受苦,或者成為知情人,也許是很不妥當的,雖然他對這個年輕人評價很高,卻難以預料,一個缺乏考驗的無經驗青年能否受得了。
他的兒子土魯當然悶悶不樂,因為睡覺而錯過了這麼一場偉大經歷。不管有多少撫慰解釋,也無論如何抵不了這千載難逢的大事,也許他一輩子也不會再遇上類似的情況,因此土魯有好一陣子對父親非常不滿。而克乃西特對他日益增多的關懷終於消融了這種溫怨。老人逐漸比以往更多地將土魯帶入自己的一切事務之中,更不厭其煩地訓練土魯的預測能力,竭盡全力要把他培養成完善的繼任者。克乃西特仍舊很少和兒子談論那場星星雨,卻日益越來越毫無保留地讓他窺視自己的一切秘密,一切實踐,一切知識和研究成果,允許他陪同自己出巡,研究自然現象,進行實驗,這是克乃西特迄今以前從未讓人參與的事情。
冬天來了又去了,那是一個潮濕而又暖和的冬季,既沒有星星墜落,也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大事。村子裡太平無事,唯有獵人們頻頻出門狩獵,他們茅屋旁的木桿上掛滿了一捆捆凍得鐵硬的獸皮,在寒風裡吹得嘎啦嘎啦作響。人們在雪地上鋪一條光滑的長木板,滿載著木柴從森林裡拖回家中。恰恰在這個短暫的冰凍時節,村子裡死了一位老年婦女,人們挖不開凍土,只得把凍硬的屍體停放在自家茅屋門口,直到許多天後,土地略略解凍,才舉行了葬禮。
第二年春天,這位呼風喚雨大師的預測首次得到印證。那是一個特別糟糕的春天,由於月亮的反常,一切都了無生氣,奄奄一息,決定播種日期的種種征象總是收集不齊。原野裡花朵少得可憐,村子裡枝條上的花蕾都枯萎了。克內西特焦慮方分,卻不讓自己表露出來,唯有艾黛,尤其是土魯,知道他是多麼五內如焚。克乃西特不僅經常念驅邪的咒語,還進行私人的祭禮,替惡魔燒煮芳香誘人的飲料和楊水,他還在新月之夜剪短自己的須發,把它們拌和在松脂和潮濕的樹皮裡,然後點火燃燒,制造出濃濃的煙霧。他想方設法拖延舉行公開的典禮,全村的獻祭儀式,祈禱游行以及鼓樂合奏,他盡可能把驅逐邪惡的春天氣候作為個人職務來處理。但是正常的播種時間早已延誤多時,情況卻毫無好轉,他就不得不向女祖宗匯報了。
真是不幸,他在這裡也倒了霉。那位女祖宗向來待他友好,簡直視他為自己的兒子,這次卻沒有接見他,她已病倒在床,全部職務都移交給了她的妹妹。這位妹妹卻一向十分冷淡呼風喚雨大師,她缺乏姐姐的正直嚴謹的品性,而比較喜歡戲耍玩樂,她的這種偏好使她對那個魔術家和鼓手馬羅很有好感,他很擅長逗她開心,而馬羅卻是克乃西特的死對頭。兩人一對話,克乃西特就感覺到她對自己的冷漠和嫌惡,雖然她並沒有反駁他的意見。他建議把播種的日期,連同大家舉行祭獻和游行的時間都略略向後挪移。她贊成和同意了這些建議,臉色卻很難看,好似對待一個下屬一般。她拒絕了他探視女祖宗的請求,就連他想替老人配些藥劑的要求也被否定了。
克乃西特懊喪而歸,滿嘴苦澀難過。此後半個月裡,克乃西特千方百計地試圖改變氣候狀況,促使它宜於播種。然而向來與他體內血流循同一方向流動的氣候,這次卻固執地和他作對,不論是咒語,還是獻祭,都毫無作用。於是克乃西特只得再次求見女祖宗的妹妹。但這一回的延期要求幾近懇請寬容了。克乃西特還立即發現她已經同那個逗樂小丑議論過自己和這件事情,因為他們在談到選定播種日期的必要性,或者在討論如何安排公開祈禱事宜時,這位老婦人竟然賣弄這方面的知識,甚至還援引了某些專門術語,她只可能從那個曾是自己徒弟的馬羅嘴裡聽到這些話的。克乃西特要求寬限三天,認為那時整個星座的位置會有新變化,播種比較吉利,他擇定第三次娥眉月的第一天為開始播種日。老婦人表示同意,並且議定了儀式事項。他們的決定向全村宣布後,每一個人都投入了籌備播種典禮的忙碌工作。
事情就是不如人意,正當一切安排就緒之際,邪魔們又開始作祟。恰恰就在播種大典萬事妥當,人人期待那一日來臨的前一天,女祖宗逝世了。播種慶典不得不延期,代之以籌辦葬禮。葬禮極其隆重。克乃西特身披舉辦盛大祈禱游行穿的禮袍,頭戴尖頂狐皮高帽,走在剛接位的女祖宗和她的姐妹以及女兒們後面。克乃西特的兒子土魯則作為助手陪同著他,一路敲擊著兩種音調的硬木響板。人人都對已故者以及她剛上任的妹妹表示了極大的敬意。馬羅率領著他的鼓樂隊走在隊伍的最前列,贏得了大量喝彩。全村人一邊哭泣,一邊慶祝,一面哀傷,一面吃喝,一路欣賞鼓樂,一路祈禱游行。這一天真是全村的好日子,然而播種日期又再度被拖延了。克乃西特的態度又莊嚴又鎮靜,內心卻一片黯然。他似乎感到,自己一生的好日子已隨著女祖宗一起被埋葬了。
接著,按照新任女祖宗的要求,又舉行了極其隆重的播種開播儀式。游行隊伍莊嚴肅穆地繞著田地巡行,新任女祖宗神色莊重地將第一把種子撒在公眾的大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