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並不是輕易的事,我過去也常常模模糊糊地感覺到。現在我又有了新的認識。迄至今天那種矛盾的感覺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早已在我的意識中根深蒂固了。我的生活既貧乏又艱難,而別人卻認為我——有時候我自己也這麼認為——過得既豐富又美好。人生在我看來像是深沉而悲哀的黑夜,倘若不是這裡那裡總有閃電的亮光,那簡直就不堪忍受了。它們那突發的光芒竟能在幾秒鐘內消滅和解除許多年的黑暗,這確實是令人感到有所安慰並為之驚歎不已的。
黑暗是絕望的昏黑,是日常生活可怕的循環。人為什麼要每天起床,吃飯,喝水,然後又再度躺下呢?孩子、野人、健康的年輕人,還有種種動物,都在這種乏味的事物和活動的循環中痛苦萬分。誰也不會有這種思想,會去反對每天早晨起床、吃飯、喝水,相反,他從中得到滿足,並不願意有所改變。誰若喪失了這種當然的生活,就會在日常生活中竭力地探索,追求一瞬間的真實生活,這瞬間的閃光使他感到幸福,並且可以抹去一切集中了他全部意識和目標的思想中的時間感。人們把這一瞬間稱為創造性的瞬間,因為從表面上看,它給創造者帶來了和諧的感覺,還因為人們願意接受這瞬間帶來的一切,即使是非常偶然的東西。這就是神秘主義者稱之為和上帝相聯合的東西。也許這一瞬間的光過於明亮,因而使其他一切顯得特別黑暗,也許這一瞬間帶來了自由、魔術般的輕鬆和歡樂,因而使人感到其他的生活特別沉重、低下和晦澀。我並不知道,我已把這一瞬間帶到離思考和哲學不遠的地方去了。不過我知道,如果存在極樂和樂園,就一定是這種瞬間的不受阻礙的持續;而如果人們能夠通過痛苦所形成的煩惱和淨化最後達到極樂,那麼就沒有人會逃避煩惱和痛苦。
我父親下葬後的幾天裡——我始終處於麻木和精神恍惚的狀態之中——我常常漫無目的地在一個市郊公園的小徑上散步。那兒有一排小巧玲瓏的房屋喚起我一陣模模糊糊的回憶,我順著回憶探尋,走到了中學時代那位老教師的小花園和住宅前,幾年前他曾引導我信仰通神學說。我走進去,老先生迎了出來,他認出了我,親熱地把我帶進他的房間裡,房間裡滿是書籍和花盆,洋溢著清淡而舒適的煙草香味。
「您好嗎?」洛埃先生問。「哦,令尊剛剛去世!您還是愁容滿面。很傷心吧?」
「不,」我說。「倘若我同父親還很生疏,那麼他的死將使我很傷心。可是我在上一次探親時已經同他非常知心了,這也就解除了我痛苦的罪惡感,這是一個人對慈愛的父母必有的感情,因為人們從雙親處獲得的愛遠遠超過了他所能償還的。」
「您的話真讓我高興。」
「您的通神學說研究有何進展?我很願意聽聽,因為我現在的景況很壞。」
「什麼地方不舒服?」
「渾身都不好。活也活不了,死又死不掉。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糟透了。」
洛埃先生痛苦地扭歪著他那善良而心平氣和的園丁臉。我不得不承認,這張善良的、略顯肥胖的臉惹我惱火,我對他毫無期望,決不信他的智慧會給我任何安慰。我只想講給他聽,他的智慧將被證明為軟弱無力的,而他的幸福感以及他的樂觀的信仰將要受到懲罰。我並不是反對他或者反對任何別的人,我只是不想待人友好而已。
但是這個人完全不是一個自負的人,並且正如我所想的,他受他的教條支配。他慈愛地瞧著我的臉,帶著真誠關心的神情憂愁地搖搖他那金黃頭髮的腦袋。
「您是病了,親愛的先生,」他斷然地說。「也許只是身體有病,那倒不要緊。您必須到鄉下去,要干重活,不吃肉食。不過我估計,還有其他原因,您患的是憂鬱症。」
「您是這麼認為麼?」
「是的,您是病了,患了一種時髦病,人們每天都可以碰到生這種病的聰明人。醫生們對此簡直毫無辦法。這種情況是一種神經錯亂變來的,人們也可以稱之為個人主義或是假想的孤獨感。當前的時髦書籍裡講的儘是這些事。您沉迷於自己的幻覺之中,您自以為孤獨,沒有人和您有關聯,沒有人瞭解你。情況是不是這樣?」
「是的,大致如此,」我驚訝地回答說。
「您看。對於一個曾經患過病的人來說,幾次失望經歷就足以使他相信,在他和其他人之間不存在任何關係,至多也只是互相誤解而已,於是這個人就變成絕對孤獨,對其他人不能真正理解,和他們不存在共同的東西,並且毫無關係。情況往往是這樣的,這個病人越來越傲慢,他和其他健康人之間倘若還可能存在互相理解和互相愛慕的感情的話,那也只是牲畜之間的關係。倘若這種毛病變得普遍化,那麼人類也就要滅絕了。還好,這個毛病只發生在歐洲,只發生在較高層的社會人士之中。青年人患這種病完全可以治癒,它甚至屬於發育時期年輕人的不可避免的毛病。」
他這種略帶嘲弄的教訓使我有點生氣。他臉上毫無笑容,沒有一點替我辯護的表情,後來卻又重新露出了十分關切的善良模樣。
「請您原諒,」他友好地說,「您患的就是這種毛病。我並不是開玩笑。不過的確也有治癒它的良藥。那種認為我和您之間並無橋樑溝通,認為人人都是孤獨和不可理解的看法純粹是一種狂想。恰恰相反,人類的共同之處,較之每個人為了他個人,因而和其他人相區別之處是更為多得多,並且也更為重要得多。」
「情況可能如此,」我回答道,「但是我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處呢?我又不是哲學家,而且我的痛苦並非由於找不到真理而產生的。我並不想成為聖人和思想家,我只希望能夠過一種單純的、比較滿意和輕鬆的生活。」
「好,您試試吧!您不要再啃書本,不要鑽研理論,不過您一定要信任醫生,直至您痊癒為止。您願意這麼做嗎?」
「我很願意試一試。」
「這樣就好。倘若您只是身體有病,醫生就會向您建議,或是沐浴,或是服藥,或是去海濱療養,也許您不理解,為什麼要這樣幹,這些辦法會有幫助嗎,不過您總應該先去試一試,看看結果如何。您現在就按我的建議去試試吧!您得下功夫學會遇事先想到別人,然後再想著自己!這是恢復健康的獨一無二的道路。」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每個人總是首先想到他自己的。」
「您必須下決心克服。您必須對自己的舒適快活抱一定的冷淡態度。您必須學會這麼思考問題:事情全在我自己!目前您只有這個辦法:您必須學會愛其他任何人,把他人的幸福看得比您自己的幸福更重要。我的意思可不是要您去談戀愛!我的意思正好恰恰相反!」
「我懂。可是我該同誰去作試驗呢?」
「您就從自己身邊找對象,朋友也行,親戚也行。您想一想您的母親。她失去了依靠,現在很孤單,需要有人安慰。您去照顧她,替她著想,您要試著去做一些對她有益的事情。」
「我母親和我相互不太瞭解,做起來恐怕有困難。」
「嗯,是的,倘若決心不夠,當然是行不通的!您還沒有弄通我這些老調陳詞!您不能總是想他不瞭解您或者您不瞭解他,你們也許真的不大合拍。可是您要讓自己首先嘗試著去瞭解別人,讓別人覺得愉快,讓別人覺得合拍!您這就著手去做吧,就從您母親開始!——您必須首先對自己說:生活並不使我快活,這方面或者那方面,那麼我為什麼不能設法去改變它呢!難道您已經對自己的生活失去了愛,再也不留戀生活,把它看成是一種負擔,沒有一點兒愉快了!」
「我要試一試的。您說得對,我無論怎麼做結果總是一樣。我為什麼不按您所建議的去做呢?」
我理解他的話語中包藏的意義,使我驚訝的是這些話同我和父親最後一次會見時父親告訴我的處世哲學完全一致;活著是為了別人,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這種說教和我的感情相牴觸,它們總有點兒教義問答和宗教課程的味道,而我呢,像每個健康的青年人一樣,對此道既厭惡,又敬畏。可是我最終沒有把它們看成是一種理論或者是世界觀,而純粹是一種實踐的經驗,為了忍受沉重的生活,我願意試一試。
我驚訝地看著這個男人,我過去從沒有認真看待他,他現在卻成了我的忠告者,甚至成了我的醫生。但是他看來果真具有那種他向我推薦的愛。他似乎分擔了我的痛苦,真誠地希望我好。毫無疑問,我的感覺告訴我,我需要一次特別加強的療養,以便能像其他人一樣生活和呼吸。我想去山上孤零零地住一陣子,或者去從事一種笨重的體力勞動,可是目前我得聽從我的忠告者,因為我業已智窮力竭,毫無辦法。
我向母親表自了一番,提醒她不要孤獨自處,希望她能關心我,參與我的生活,但她只是悲哀地搖了搖頭。
「瞧你想的!」她拒絕我說,「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我有自己的老習慣,決不可能重新開始別的生活方式,而你需要自由,不要讓我成為你的負擔。」
「我們可以先試一試,」我建議道,「也許會比你想的容易實現。」
我於是毫無顧忌、信心十足地幹了起來。我們有一幢房子,是一家廣泛從事貸款和債務的商號,堆著一摞摞賬簿和賬單,又有放債又有存款,問題在於所有這一切將怎麼處理。我最初決定把一切都賣掉,可是進行得不順利,母親捨不得這幢老房子,還因為這是父親的遺囑,她千方百計要保住它。父親的簿記員和一個公證人幫助我們料理種種事務,一天天一周周就在談判、為了金錢事務書信往返、在無數計劃和種種失望中過去了。我不堪忍受這一大堆帳目和公文表格,讓我的公證人又去請了一個律師,聽任他們去解決這一團亂麻。
這段期間我母親常來。我盡力讓她的日子過得輕鬆些,我幫助她擺脫一切事務,我替她朗讀書本,陪她散步。有時候我感到負擔太重,生怕難以脫身,便想扔下一切不顧,然而羞愧之情油然而生,心裡還有幾分好奇,不知道自己往後退縮之後情況會變得怎麼樣。
我母親除了死者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想,然而她的悲哀誠然是一種小婦人式的悲哀,我對此很陌生,還常常覺得很狹隘很淺薄。起初我進餐時坐在父親原來坐的位置上,」後來她發表意見說我坐在那裡不合宜,這個位置應該空著。有時候我和她談論父親談得不夠多,她就沉默不語,痛苦地望著我,於是我只得又開始談論他。我最感缺乏的是音樂。我多次請求,允許我每天練習一小時提琴,可是好幾個星期後她才許可我這麼做,還伴隨著許多歎息,讓我感到這是一種冒犯行為。我不愉快地盡力使我的活動和生活接近她,並且爭取她的友誼,但事與願違,全都成了泡影。
我因為常常遭逢不快,簡直想放棄了,可是我始終一再強迫自己習慣這種沒有共鳴的日子。我的個人生活業已瀕於絕境,偶然在夢中聽見好似從遙遠的黑暗處傳來蓋特露德的聲音,或者在某一個空虛的時刻,腦海裡浮現出我那歌劇中一些不合宜的旋律。我為了處理在R地的住所,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再度來到R地時,覺得那邊的一切好像已生疏了許多年。我只去拜訪了台塞爾,他是真誠關心我的。我沒敢向他問起蓋特露德。
我母親那種悲觀冷漠的態度,對我的壓抑很大,我不得不追漸展開一種正當而隱蔽的鬥爭。我坦率地請她告訴我,她要求什麼,對我有什麼不滿意見,她只是慘然一笑,撫摸著我的手說:「算了,孩子:我已經是一個老太婆了。」於是我只能單槍匹馬奮鬥,就連簿記員和服務員提出的問題也不敢忽視。
這裡有各式各樣的雜事要處理,最主要的是我的母親。我母親在城裡獨一無二隻是一個親戚和女友,是她的堂姐妹,一位老小姐,不喜歡和人交往,卻和我母親維持著較親密的關係。這位施尼佩爾小姐很不喜歡我的父親,對我更表示出絕對厭惡,所以她近期內不到我家裡來。我母親早就答應過她,把她接到家裡來住,除非她死在父親前面,就是這一期望使她討厭我留在家裡不走。當我漸漸打聽到這一切時,我就去拜訪這位老小姐,盡力使她對我產生好感。這場戲驚人地成功,這個小小的詭計帶給我全新的、幾近滿足的感覺。我居然做到讓這位老小姐又到我們家來了,我還注意到母親因而很感激我。她們兩個人常常在一起商議,如何攔阻我出售這幢故居,並且真的達到了目的。我對付這位老小姐的手腕也鞏固了自己在這所房子裡的地位,得到了我久已嚮往的父親的位置,而過去他一直是對我下禁令的。家裡的房間足夠我和這位老小姐住,但她就是不願意有男主人和她共住一幢樓房,因此拒絕搬到我們家來。不過她來得倒很勤,並經常給女朋友帶些日常需用的小東西,對我採用的全是外交手腕,好似在對付一個危險的強權國家,此外她還以一種我不能和她爭辯的手段硬是插手我們的家務事。
我那可憐的母親既不干涉她,也不站在我一邊。她疲倦了,變幻無常的生活使她深感痛苦。我逐漸發覺,她極其思念已故的父親。有一回我偶然走進一間房間,不料碰見她正在翻動一口衣櫃。她見我進去嚇了一跳,我當即匆匆離開,卻已十分確切地看到她正在察看已故者的衣服,她走出房門時兩眼通紅。
夏天來臨時又開始了一場新的戰鬥。我並不想和母親一同出去旅行,可是我們兩人都需要好好休養,我還希望她通過這次旅行能夠振奮精神,也使我得以對她施加較多的影響。她對旅行似乎不感興趣,可是也不反對我的意見,施尼佩爾小姐對此卻很熱心,使勁勸說母親留下不走,要我一人出門旅行。可是我絲毫不願讓步,對這次旅行我早就許下諾言了。在這所古老的房子裡,我已經和我那可憐的、心神不寧而痛苦的母親相處得很不愉快;我希望到外地去轉轉對母親會有些好處,也可能會使我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緒。
於是事情便決定下來,六月底我們便動身了。在短短的白晝旅程中,我們眺望康斯坦茨和蘇黎世,我們越過布羅尼希駛向伯爾尼高原。我母親的態度很平靜,也顯得很疲倦,看上去有點頹喪的模樣,聽任旅行對她的擺佈。抵達因特拉肯時她開始抱怨了,說自己睡不著覺,不過我還是說服她和我一起去格林特爾森林,希望在那裡好好休息一陣子。在這次愚蠢的、無窮盡的、毫無歡樂的旅行中,我清楚地看出要逃脫和消除自己的痛苦是不可能的。這裡有許多美麗的碧波蕩漾的湖泊,鏡面似的湖水映出古老秀麗的城市,這裡有許多婉蜒上升的白色的和藍色的山巒,青綠色的冰河在陽光下熠熠閃光。而我們兩人只是默默地、不愉快地走過這一切,心裡覺得很慚愧,因為我們面對這美景居然感到壓抑和倦怠。我們在山間漫步,望著高高的群山,呼吸著清新、甜蜜的空氣,傾聽著阿爾卑斯高山牧場上傳來的一陣陣牛鈴聲響,不禁喊道;「真美啊!」我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們在格林特爾森林呆了一個星期。有一天清晨我母親說道:「我說,這真沒意思,我們還是回去吧。我真想能擠著睡個好覺。要是我生病了,就可能會死去,我要死就死在家裡。」
我只得默默收拾好行李,心裡也認為她是對的。我們動身回家,比我們來時走得快,不一會兒就走完了全程。然而我的心情卻不像重返家鄉,而是象去進監獄,母親也只是略為感到滿意而
已。
我們回到家後的第一個黃昏,我對母親說:「我想一個人』去旅行,你看怎麼樣?我想再到R地去。瞧,倘若我待在家裡對你確有益處,那麼我很願意留在你身邊。可是我們兩個人都病了,絲毫也不愉快,還往往互相傳染。你可以請女朋友住到家裡來,她能比我更好地安慰你。」
她按照老習慣握住我的手輕輕撫摸著,點點頭表示同意,同時看著我微笑了,這個笑容清楚地表示:「好的,你儘管去吧!」
我的善心好意,我的一切努力都毫無所獲,她和我一起受了幾個月的罪,相互間反倒越來越疏遠了。我們儘管生活在一起,卻各顧各獨自背著自c的包袱,誰也不願意和另一個人分擔,每個人只是深深地沉浸於自己的痛苦中,加劇了自己的病情。我的嘗試既然沒有收效,那麼除了離開,就別無良策了,我只有退卻,以便給施尼佩爾小姐騰出位置。
我立即採取行動,但是又想不出別的地方,便又回到了R地。啟程時我開始明白,我從此沒有故鄉了。這個城市,我在此出生並度過童年的地方,也是埋葬我父親的地方,已經和我毫不相干,它對我毫無所求,我對它也毫無所賜,留存的只有記憶。當我向洛埃老師告別時什麼也沒有說,他的處世藥方並不能幫助我。
我在R地原先租住的房間恰好還空著。它對我是一個象徵,說明自己曾經想斬斷同過去的聯繫,想逃避自己的命運,純屬徒勞無益。我又住進了同一幢樓房的同一個房間,在這同一個城市裡,我又打開小提琴盒,重新開始了我的工作,我發現一切同過去一樣,只有莫特去了慕尼黑,蓋特露德已經是他的未婚妻。
我把我的歌劇樂譜拿在手裡,好像它是自己過去生活的殘餘,我試圖人中冉為自己找出點什麼東西來。當一個詩人為我所有的曲譜寫了新歌詞,音樂便又漸漸在我那業已麻木的心靈中開始甦醒並且活躍起來。在相當一段時間內,我經常在黃昏時分感到一種過去有過的不安情緒,我懷著羞恥和恍恍惚惚的心情向望著依姆多家的花園,我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燥熱風夜夜呼嘯而過,
沉重地撲動著潮濕的翅膀。
麻鷸搖搖擺擺飛過天空;
萬物從冬日中慢來,
大地已經完全復甦,
這是春天的召喚。
這樣的夜晚不能入眠。
我的心變得年輕,
從藍色的記憶深處
升起我青春時代的熱烈渴念,
我湊近看看自己的臉容,
吃了一驚,嚇得倒退。
安靜吧,安靜吧,我的心!
我的心情如此激動
以致血液也凝縮、滯重,
引導你通向從前的道路——
不要按照青年時代
的老路走得太遠。
這些詩句在我心中縈繞,重新喚起了音樂和生命。我長期以來抑制和忍受著的痛苦在節奏和音調中解除了,溶化成奔放的熱流,我把歌曲拋在一邊,在腦子裡重又整理好那部久已丟失的歌劇的思路,從久已荒蕪的心靈裡重又挖掘出深深潛藏著的奔流不息的泉源,直達感情的頂峰,在那裡,痛苦和勝利已沒有區別,心靈的一切熱情和力量完整地傾注於這唯一的熊熊烈火之中。
在我寫出新歌曲的當天就去台塞爾家拿給他看了,黃昏時分我穿過栗樹成蔭的小道回家,對新的工作渾身充滿了力量。但是過去幾個月的光景好似一對透過假面具眼孔的眼睛,正以一種茫然若失的神色凝視著我。於是我的心因為渴望而急速地跳動,不願意再瞭解為什麼要逃避內心的痛苦。蓋特露德的形象清晰地位立在我眼前,在塵埃中顯得格外美麗,我又無畏地直視著那一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又為所有的痛苦而開啟。啊,為了讓她遭受痛苦,把芒刺深深刺進傷口,我寧可和她重新口到幽暗的鬼怪般的生活中去!在那一大片栗樹的黑暗的樹梢之間是深藍色的天幕,上面綴滿了星星,它們在遙遠的天邊,無優無慮地閃爍著冷峻的金光。這些星星肆無忌憚地眺望那些滿是花蕾、花朵和疤痕的樹木,向它們顯示出生活的喜悅和痛苦,向它們指出巨大的生活意趣。蜉蝣成群結隊地迎接死亡,每一種生命都有自己的光彩和華美,我熟視片刻後就懂得了什麼是美好,懂得了就連我的生活和痛苦都是美好的。
秋天尚未過去,我的歌劇便已大功告成。就在這一期間,我在一次音樂會上遇見了依姆多先生。他高興地和我打招呼,並覺得這有點兒意外,因為他完全不知道我住在城裡。他只聽說我父親的去世,我最近一陣一直住在家鄉。
「蓋特露德小姐好嗎?」我盡可能平靜地詢問道。
「哦,您自己來看看,便能知道一切。她的婚禮定在十一月初舉行,我們當然要邀請您參加的。」
「謝謝,依姆多先生。您知道莫特的情況嗎?」
「他很好。您知道,我不很贊成這門婚事。我早就想問問您有關莫特先生的情況。一般說來,打從我認識他以後,我對他也沒洲麼可責備的。不過我聽說過關於他的一些事:他曾和許多女人有過糾葛。這方面的事您能和我談談麼?」
『不,依姆多先生。他肯定不願意發生這些事。而且這些傳聞恐怕也很難改變蓋特露德的決心。莫特先生是我的朋友,倘若他能獲得幸福,我真心替他高興。」
「噢,是的,是的。您很快就會到我們家來吧?」
「我想是的。再見,依姆多先生。」
這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我為了阻止他們兩人的結合,幾乎想盡了一切辦法,不是由於妒忌,也不是心存幻想,期望蓋特露德還能繼續喜歡我,而是因為我深深相信,並且早就預感到他們不會長久恩愛和諧的,因為我想到了莫特那種自我折磨式的憂鬱症,想到他的暴戾性格和蓋特露德的溫柔和順,還由於瑪麗昂和綠蒂的情況還完整地存在我的記憶之中。
如今我的想法已經截然不同。我的全部生活的動盪、整整半年的內心孤獨以及和青年時期的有意識的告別,已經大大改變了我。我現在的看法是:一個人為了另一個人的命運而伸出手去,這是愚蠢而危險的;我自己當然也沒有理由伸手去援助他人一讓自己成為。個樂於助人和通達人情的人,尤其當我在這方面的嘗試全都遭受失敗,而使我自己深感慚愧之際,現在我還強烈地懷疑人的能力,他的生命以及他如何自覺地形成和鑄造其他任何人。人們可能掙錢,也可能爭得榮譽和勳章,但是不能夠爭得幸福或者不幸,既不能為自己也不能為別人去爭得。人們只能接受已經降臨的事情,當然接受的方法可以完全各不相同。至於我自己的發展,我是不願意再作任何強制性的嘗試,硬讓自己的生活轉向光明面,而是接受適用於我的一定部分,按照自己的能力予以承擔,並轉向好的方面。
生活也就是從這種沉思冥想中獨立出來,並且超越了它,因而遺留下通常所說的決心和思想,正是一種心靈上的和平寧靜,才有助於承擔不可變更的現實。至少我是這麼接受的,正如我事後所想看到的那樣,自從我順從天命之後,自從我對自己的私人生活採取聽之任之的態度之後,生活便處於比較柔和的狀況中了。
一切人們為之費盡心機而不能達到的事情,卻時常出乎意料地自己降臨了,這是我剛從母親那裡聽到的經驗。我每個月都給她寫信,而已經有不少日子沒有收到她的回信。也許她身體不佳,這樣的話,根據以往的經驗,不必多操心。我繼續寫我的信,向她簡短敘述我的生活景況,每次信中都要附筆向施尼佩爾小姐致以親切問候。
這種問候最近已停止表述。兩位老太太覺得她們的日子好過了頭,她們已經承受不了那種如願以償的願望。尤其是施尼佩爾小姐簡直到了她好日子的頂峰。我一動身她就立即以勝利姿態遷進了她得勝之地,把她的居室搬移到我們家的樓房裡。從此她終於和自己的老朋友、堂姐妹住在一起了,她感到是經歷過一個長期艱難年代後所應得的幸福,應當讓她像一個女主人似地把莊重的家務事處理得又溫和又堂皇。這並非因為她早已習夠了那一套高貴的生活並且安之若素——事實上她在艱難的生活條件和半貧困狀況中生活已經由來很久。她從來沒有穿過比較精緻的衣服,也沒有睡過比較細軟的床鋪;確切地說,她現在才開始過這種生活,同時真正開始位省,因為確有可儉省之處,並且存在一些浪費現象。此外,她不願意放棄任何權力和影響。兩位女僕必須服從她勝過服從我母親,連其他僕人、工匠、甚至郵差也得聽從她指揮。她的熱情並未由於心滿意足而趨於熄滅,而是逐漸地把她的統治擴張到其他事情上,擴張到那些我母親並不太樂意聽從的事情上。她要參與我母親和來訪客人的所有會見,但凡有一次她沒有在場,就會不高興。一切信件,尤其是我的信件,她不願意只聽到摘要介紹,而必須親自過目。最後她還發現,在我母親的家中,有些事情的處理、照料和管理完全不像她認為的那樣,是正確的。首先她覺得對僕役們的監督太不嚴格,以致某天黃昏一個女僕跑到屋外和另一個女僕以及那個郵差閒聊到很晚很晚。此外,女廚師還要求星期日放假,於是,她開始極嚴厲地批評我母親的軟弱隨和的態度,長篇大論地指導她應當如何正確地料理家務。另外,她看到如此經常而嚴重地踐踏節儉的法則,深感痛心。例如重複往家裡運煤啦,那麼多雞蛋被女廚師從中揩油啦,等等。她認真而又激動地反對這反對那,就這樣便開始了兩位女朋友之間的不和。
如上所述,至此以前我母親一直是很滿意的,即或她並非一切都同意。後來,她女朋友所做的某些事情令她失望,而她考慮到她們的關係總往好處想。現在卻不行了,以往古老而受尊敬的家庭生活習慣業已處於危機之中,家庭日常生活的安寧和舒適開始受到損害,她不能接受她的種種指摘,表示了對抗,當然她也就不可能和她的女朋友協調一致。於是就產生了爭論和小小的友好的四角。直至女廚師向男僕宣佈要辭工不千,我母親費盡口舌,又應下許多許諾,幾乎要賠禮道歉,才總算把她留住時,我們家的權力問題便開始真正處於爭奪狀態中了。
施尼佩爾小姐一向自豪於自己的學識、經驗、節儉以及經濟方面的才能,卻未能看到別人對她所有這些才能的貢獻全不知感恩。她還十分自信地認為有充分理由指責到目前為止的經濟管理,她對我母親的治家藝術多方責備,不加掩飾地對全家男女等人的習慣和特點予以憐憫的輕視。可是家裡的女主人過去一直是在男主人的指示下,按照他要求的方式管理家務的,許多年來一貫如此,生活得很順利。我父親不喜歡小裡小氣地過分節儉,對待僕人一向寬容放任,最恨婆婆媽媽的口角和嘀嘀咕咕的事情。我母親過去肯定也偶爾批評過他,即使她還按他說的治理家務,但是自從父親過世後,父親便變成神聖不可侵犯了。而施尼佩爾小姐卻不能對此表示沉默,她認真地回想起自己早就對已故者有意見,並且早就發表過反對意見,她認為,現在時機終於成熟,正是糾正懶散作風,理智治家的時刻。她出於愛護自己的女友,不願意觸動女友對已故者的思念之情;但是這些事都又直接和死者有關係,因而必須讓自己的女友承認,已故的老先生確實對家裡存在的許多弊病負有責任,她不能理解,為什麼現在仍然讓自由放任的情況還繼續存在下去。
這無異是在我母親臉上猛擊一掌,使她終身難忘這位堂姊妹所給予她的這一打擊。從前她常常和這位知己談心,這簡直成了她的必須和享受,她向她訴苦,嘮叨自己丈夫的種種差錯。而現在她卻不能容忍對他那神采奕奕的形象塗抹哪怕是一點點的黑影,她把屋子裡目前開始的這場革命不僅看成是一種搗亂,而且是一種對那位神聖已故者的犯罪行為。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對這些都一無所知。現在我母親才第一次寫信告訴我這些鳥籠裡的不和,雖然還盡可能小心翼翼地加以掩飾,生怕惹我嘲笑。我在下一封回信中就免除了對那位老小姐的問候,不過我從不曾暗示,也沒有考慮過,這兩個女人沒有我在場可能會相處得更好些。何況在這段時間裡又發生了其他事情,使我忙得不亦樂乎。
十月已經來臨,蓋特露德即將舉行婚禮的事始終索繞在我的腦海中。我沒有再去她家,也沒有再看見她本人。倘若她在婚後離開自己的家,我打算和她的父親再恢復往來。我也希望我和她之間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重新建立起友好的信賴關係;我們過去曾經如此接近,很難把過去一筆勾銷。只是目前我還沒有勇氣和她見面,按我對她的瞭解,對於這樣的會面。她是不會逃避的。
有一天有人以一種我所熟悉的方式敲我的房門。我懷著一種不祥的預感和迷亂的心情跳起來打開房門,門口站著海因利希?莫特,他朝我伸出手來。
「莫特!」我叫了起來,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我不能盯著他的眼睛看,其實我還完全沒有想起發生的一切,還沒有感到痛苦。我腦海中又浮現出他桌上的那只出自蓋特露德之手的信封,又浮現出和她告別的景象以及自己如何選擇了自殺。而現在他站在我面前,試探地審視著我。他看上去略為消瘦,卻仍然和從前一樣英俊和傲慢。
「我沒料到是你,」我輕聲說。
「是嗎?因為你已經不再去蓋特露德家,我早就知道的。看在我的份上,讓我們別再談這些事了!我是專為看望你而來的,你生活得怎麼樣,正在進行什麼工作。你的歌劇進展如何?」
「一切都好。你首先得告訴我,蓋特露德好麼?」
「很好。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
「我知道。」
「嗯,你不打算就去看望她一次麼?」
「以後再說吧。我只想知道她和你在一起是否會過得好。」
「嗯……」
「海因利希,請原諒我,可是我不得不常常想到綠蒂。你待她很壞,還揍過她。」
「別提綠蒂啦!她是自作自受。沒有人願意接女人的。」
「那麼好吧。我們談談歌劇。我現在還完全不知道應該把它送到哪裡去。一定得找一個好劇院,可是人家肯不肯接受這個作品呢?」
「人家會接受的。我樂意和你談談這件事。你把歌劇送到慕尼黑去吧!他們肯定會高興的,那裡的人對你很感興趣,萬不得已時,我來承擔角色。我很高興能夠在其他人之先演唱男主人公。」
他的建議對我很有幫助。我欣然贊同;,並且答應立即抄一份副本給他。我們討論了具體細節,又談到今後出版事宜,好似這是刻不容緩的要事,當然我們都不願意浪費時間,對於我們之間的鴻溝,大家都閉著眼睛裝做看不見。莫特首先打破這一禁界。
「喂,」他說道,「你還記得當初帶我去依姆多家的情景嗎?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
「當然記得,」我回答說,「你不必想到我,你呀,還是走開吧!」
「不,我的朋友。這麼說你是記得的,嗯,要是你當時已愛上這位姑娘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呢?你為什麼不對我說:不要碰她,讓她和你在一起!只要給我一點暗示就夠了,我就會理解的。」
「我不能這麼做。」
「不能?為什麼不能?有誰監視你、封住你的口,以致事到如今難以挽回?」
「我不知道她是否愛我。而且,而且你也已愛上了她,我還能有什麼辦法。」
「你真是個孩子!她和你在一起大概會更幸福的。當然每個人都有權利去征服一個女人。可是當初只要你對我說一個字,或者只是給我一個小小的暗示,我就會走開的。後來當然就太晚了。」
他這番話使我很痛苦。
「我和你的想法不一樣,」我說,「這下子你滿意了吧?請讓我一個人清靜清靜!請代我問她好,我會來慕尼黑看你們的。」
「你不參加我們的婚禮麼?」
「不了,莫特,這沒有意思。那麼你們將在教堂舉行婚禮羅?」
「當然,在大教堂。」
「我也喜歡你們在大教堂舉行婚禮。那麼我還有機會給你們寫點什麼,一首風琴序曲。不要擔心,我寫得盡量短些。」
「你真是個可愛的傢伙!見鬼去吧,我可不想倒霉!」
「我覺得你很有運氣,莫特。」
「好啦,我們不要爭論吧。我必須走了,我還得去採購點東西,天曉得還有什麼事。你很快就會把歌劇樂譜給我寄來吧?是不是?你一寄到,我就拿給我們的頭兒去看。嗯,在我結婚前我們兩人總還應該再聚一聚的。也許就在明天?——好了,再見吧!」
於是我又陷入從前有過的危機之中,躺在床上思緒萬千不能入眠,痛苦極了。第二天我來到一個熟識的風琴師家中,請他應允在莫特的婚禮上演奏我的風琴序曲。下午我和台塞爾一起把歌劇序曲作了最後一次審閱。晚上我來到海因利希?莫特下榻的旅館。
房間裡爐火熊熊、燭光明亮,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一張鋪著白桌布的桌子上放著鮮花和銀器,莫特早已在等候我到來。
「好啊,年輕人,」他朝我叫道,「讓我們慶祝離別,為你,更為了我。蓋特露德要我代問你好。我們今天要為她的健康乾一杯。」
我們倒滿酒杯,沉默地乾了一杯。
「怎麼樣,我們現在只管我們自己的事。青春易逝,親愛的,你不是也感到了嗎?青春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刻。我希望,它也像一切可愛的格言一樣,是一場幻夢。當然最美好的事情應該首先到來,否則我們就不屑於為以後的全部事情付出精力了。等你的歌劇上演時,我們再繼續談這個問題。」
我們舒適地吃著,喝乾了一瓶烈性葡萄酒,然後又向後一靠,埋在沙發椅上抽雪茄煙和喝香擯酒。我想起了我和他從前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我們興高采烈地暢談著未來的計劃,隨便閒聊著,互相無憂無慮地、沉思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海因利希在這種時刻裡總比他在任何其他時刻都更為溫和和善良,他確實知道這樣的歡樂時刻短暫易逝,為了使生動活潑的情趣維持長久,就要小心謹慎地把它牢牢地把握在愛護的手掌中。莫特含著笑容輕聲談論著慕尼黑,講述著劇院裡的一些小軼事,以簡潔明瞭的話語描繪出他對古老優美的藝術、對人及其之間關係的種種看法。
他滔滔不絕地議論著他的樂隊指揮、他的岳父以及其他許多人,雖然並無惡意,卻帶有嘲諷和尖刻的口吻,我舉杯向他祝酒並間道:「嗯,那麼你對我有何看法呢?你對別人也是用這種方式談論我的吧。」
「哦,是的,」他泰然自若地點點頭,那雙黑眼睛直勾勾地凝視著我。「總而言之,你是藝術家的典型。一個藝術家在市儈們眼中不是一個快活的人,他隨時拋出藝術作品純粹是出於忘乎所以,可惜他們大都是些貧苦的可憐蟲,他們在一堆無用的財富上掙扎,並且必須為此而貢獻出自己。世上並沒有幸福的藝術家之說,這些話純屬市儈們的胡說八道。興高采烈的莫扎特用香檳酒使自己保持直立狀態,因而短缺購買麵包的錢款,貝多芬為什麼不在年富力強時就捐棄生命,相反地卻寫出了那麼多壯麗的作品,這一點誰也說不清楚。一個正派的藝術家往往一輩子都是不幸的。當他飢餓不堪打開自己的口袋時,裡面總是只有晶瑩的珍珠!」
「是的,每當人們渴望有一點點喜悅和溫暖,並且享受生活的時候,那麼有一打歌劇和三重奏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來安慰這個人當然也不算多。」
「這我相信。和一個朋友——倘若他有這樣一個朋友的話——一邊喝酒消磨時光,一邊舒適地閒聊著這種特別的生活,這當然是人生最美妙的事。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應當高興,因為我們正過著這種生活。這種美妙的飛箭似的時代,一個可憐的人能享受多久呢,歡樂瞬息即逝!所以我們必須珍惜歡樂,珍惜靈魂的寧靜和美好的心情,以便不斷豐富我們的美妙時光。朋友,乾一杯!」
我完全不同意他的人生哲學,然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和這樣一位朋友共度夜晚很愉快,我生怕失去這位朋友,而他對我早已是不可靠的了,我沉思地回顧過去的年代,一切似乎都近在眼前,卻包含了我全部青春年華,這種年代的輕浮和無憂無慮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們及時結束了閒談,莫特還要求陪同我一起去我的住所。然而我請他留步休息了。我知道他不喜歡和我一起走在街上,我慢騰騰的破行會妨礙他,使他不耐煩。他是不願意作出犧牲的,即使這樣一種小小的犧牲也常常很難做到。
我很喜歡自己的小風琴曲。這是一首前奏曲,表達了我和自己過去告別的心情,也是對這一對新人的感謝和祝福,同時也是我和她以及他的美好的友誼時光的回聲。
舉行婚禮那天,我早早趕到了教堂,躲藏在大風琴後觀看婚禮。當風琴師演奏我的作品時,蓋特露德抬起眼睛看著新郎,向他點點頭。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她了,她穿著白禮服顯得比從前更高、更苗條了。她文雅莊重地從裝飾得漂漂亮亮的狹窄小道上走向祭壇,她那位丈夫姿態高傲,腰板筆挺地大步走在她身邊。倘若在這個位置上的是我,邁著歪斜的吸步走這條典禮之路,肯定就沒有這麼隆重莊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