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光停止照耀時,植物就統治世界。在永恆的前夜,人們遭到毫不留情的驅趕。奧托用一個長長的、沒完沒了的親吻,用一個看來似乎是永無止境的親吻,封上了,閉上了她那紅紅的嘴唇。對她而言,時光已經停止,具有某種意義。他突然向她猛撲過去,在她臉上長時間地吻來吻去。他在貪婪地尋找她的嘴,把他自己的嘴放到她的嘴上,長時間地,簡直是沒完沒了地親吻。他分享她的嘴唇,用令人驚異的野性——也許還沒有人相信這個小個子會計、這只海鳥會有這種野性——用把一切都燒焦、都耗盡的熱情使她大吃一驚。他在打量她。她是一個白種人。來自美利堅合眾國首都、年輕的有色人種科學家和運動員奧托,被慕尼黑女大學生英格博格的眼睛、臉龐、聲音吸引住了。他感覺到: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她這個輕浮女郎。然而,在他們之間卻橫著一條看不見的界限——黑人與白人之間的界限。
奧托聽到自己本人的叫聲——一隻受傷的野獸的叫聲,一個處於極度痛苦的和絕境中的人的叫聲,一種好似人們只有在極其罕見的時刻,在恐懼中、絕望中和潰瘍穿孔時才會發出的叫聲。這種痛苦猶如一把燒紅的匕首,刺入這個門的內哥羅人的胸膛。被燒焦的肉的煳味充滿整個房間。水龍頭過去在滴水,現在在滴水。指甲下面骯髒的黑邊在水和血的混合液中慢慢溶解。最上面那個比別的和後來縫上的圓頂顏色更深的角質圓頂已經結痂。發散出早已存在的香煙煙味。他像上午那樣,沒有戴眼鏡,卻穿著一雙膠底有一厘米厚的維也納森林鞋。右褲腿浸上了油膩的潤滑層,沒穿短襪。在右手的無名指上刻著一個白色凹痕,就好像是由於一個長進肉裡的結婚戒指刻上似的。手背上有雀斑以及零零星星的微紅色長髮。沒有公司商標。既不是在粗呢雨衣上,也不是在灰色的齊膝短褲上,也不是在燈籠褲上有一個堵塞的簷溝。在這個簷溝裡有一個麻雀窩。英格博格說得對。他這樣想。他確實是一個匈牙利人,一個贍養人,就像他在書中那樣!
一根細細的白樹枝出現了,然後是另外一根。開初,它們毫無目的地左右開弓,來回鞭打。可是後來,它們找到了樹幹。它們纏住樹幹,而這時,那些長了羽毛的生物則驚恐萬分地撲撲振翅,逃之夭夭。一棵殺手柳樹從沙裡來到這兒。大腹便便的榆樹無依無靠,因為它肯定是會進行自衛的。它的樹皮開始在多處斷裂。在殺手柳樹的上端,那些也長在山腳下的同類植物在閃光。
在青年野營地,奧托不得不多訂購幾份有用金屬箔剪成鋸形翅膀的天使頭,也就是雲團。他——這個從上擊動的人、軟弱無能的人、胖乎乎的人、外表是騎馬而來的人、幸福的圍牆。他必須訂購這種東西。兩個年輕人引人入勝、激動人心的故事。英格博格二十一歲,慕尼黑的女大學生,奧托二十三歲,來自華盛頓的工程師和奧運會運動員。兩個年輕人同千百萬別的人一樣。可是他們不能相愛。成見、偏見、猜疑和仇恨在迫害他們。因為英格博格是白種女人,而奧托卻是有色人種,是一個有深色皮膚的男人。可是,為了他們的幸福,英格博格和奧托會赴湯蹈火。他們穿過他們共同的波希米亞故鄉的森林、湖泊和草原,反抗殘酷的、不理解的環境的狠毒和輕視。鬥爭,鬥爭。
前廳的公用盥洗盆在白天給人的印象,幾乎比在夜裡還要荒涼。在瓷盤上,是表皮已經乾硬的摜奶油和摜奶油糕餅剩下的生麵團,一隻麗蠅,一塊熟的干香腸皮,浸泡過的芥末痕跡,麵包碎屑,有咖啡渣的燕麥。奧托在觀察這一切。在他那高高的、捉摸不透的前額後面,還在轉動腦筋,種種想法紛至沓來,反覆考慮,然後這些想法又流產了。他那表情豐富的郊區人的臉顯得萬分激動。他那只有老趼的手按著一個巨大、多汁、半邊紅的蘋果。這個蘋果還是他的師傅今天早上送給他的,他現在想把它拿給自己的父親,自己的父親!父親作為煤炭搬運工,作為處境更為糟糕的人,就一直在想著要一個蘋果,或者只是一片蘋果。他希望哪怕是只聞一下蘋果也好。水果的芳香使他回想起他的捷克故鄉:當孩子時,我經常從我母親那兒得到從我們美麗的大果園裡摘下來的蘋果。後來就是掙錢,幹活,為麵包發愁,為那個男孩操心,在母親早死之後為你操心。甚至連星期天他也得不到蘋果。而現在,他——奧托把第一個蘋果(蘋果)省下來送給父親。他滿懷喜悅之情,順著這些樓梯,這些已經踩壞的樓梯向上跑,往往是一步就跨兩級。父親猜猜:我這兒給你帶什ど來了,蘋果(蘋果),而且是現在!父親動了動。他可愛的心臟(心臟)停止了跳動。就連蘋果片,模糊不清的蘋果片都變暗了。沒有一絲太陽光透進屋裡來。在下面的院子裡,上下封底的圓桶在滾進葡萄酒窖,另外就沒有任何聲響。如果有上帝,如果天上有上帝,奧托說,你——你這個端坐在這上面的上帝,至少要讓我的父親再嘗一下(一下)蘋果。這種事你有權做到。你讓他就像在家裡,當他還是一個孩子時,他母親能夠從自家樹上把果子遞給他時那樣吧。你就讓他再體會一次蘋果是多ど可口的吧,親愛的天國中的上帝!這時,一種幸福的微笑使父親憂慮憔悴的臉變得容光煥發。他那沒有牙齒的頜骨還磨得嚓嚓響、嚓嚓響、卡卡響。就像從一個更加美好的世界裡吐出的一口氣那樣,從他嘴裡吐出一片馬山斯克爾蘋果來。
奧托閉著雙唇觀察這位姑娘。他感到她的面容異乎尋常地陌生,空洞無物。她的肉體使他激動,而且還是像從前那樣使他激動,卻不會使他的內心激動——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刻骨銘心——他打了一個寒戰。他在自問:難道一切都是枉然?難道這樣做毫無意義?英格博格那輛淺藍色舊大眾車非常奇特,孤獨、無望地停在停車場上。她的迷你狐皮短大衣遮住她臀部以下的身軀。金色長髮在陽光下泛著微光。英格博格——我的姑娘,總有一天我們會完全冷靜下來。這個日子不再遙遠了。我把父親給毒死了。我把母親給毒死了。現在,所有這一切都再也使我高興不起來。在床上面窄窄的擱板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銀花瓶,花瓶裡孤零零地插著一枝深紅色玫瑰。我馬上就完了。英格博格說,同時開始把父親的褲子、襯衣、領帶、外套、短襪、鞋子和從商店裡買來的優質保暖冬大衣,以及電動剃鬚刀和做工精巧、乾乾淨淨的全副新假牙裝進箱子。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她對奧托低聲耳語道。他聲音沙啞地表示同意。我們活著,她對奧托低聲耳語道,我們活著。奧托懷著那種熱情,抱著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帶著年輕人很快就會信手拈來的心情,踏進野營地,以他那種默然不語、沉思默想,但如果需要,卻又依然抓住不放的方式,勇敢大膽地,也就是在左邊的肋骨下狡猾地,但又並非不誠實地穿著白背心,抱著聲明那件事與己無關的態度,觀察按列舉的順序排列的如下東西:完美的形式、信任、吻死、施蒂裡亞人、下擺尾巴、裙子式樣、待價而沽的性交者、郵包、套管、親嘴、高呼萬歲、皺起的嘴、雛雞吸毒後的迷離恍惚、乘車回家者、紗線、齜牙裂嘴、誹謗者、插入、冒險家、射擊者(向死者表示敬意,給船塗上焦油)和老農夫。
可是如果這所要進行畢業考試的高級中學對於機靈活潑、不適於靜坐的奧托已經成了一個無法攀越的障礙的話,那ど他就在這裡,面對這樣一些生物,最終喪失上大學學習的願望。因此他違心地讓自己去參加一個小分隊。這個小分隊應當在有朝一日去巧妙地徹底探詢女體操運動員們的秘密。這當然比難以管束的蹦蹦跳跳和玩耍遊戲好。這是一次懷著愉快心情(任何時候都愉快的心情)、嚴肅認真、十分負責的行動。
總的說來,在蓋滿一切的植物世界的王國裡,只有五個倖存下來的家庭。老虎、蒼蠅、樹上的蜜蜂、植物上的螞蟻和蟻類、第五個家庭就是人類,應當輕易就受傷,很快就死去。它們不像昆蟲那樣組織嚴密。除植物之外,在這個世界上通常都不再有別的生物。如果在這個地獄中的人確實都有盟友的話,那就是蟻類。現在,山谷上面雪下得更大了。可是在那上面,在那高高的拖船中卻:過著一個有色人的生活嗎?難道這不是人類生存陰暗的一面、黑暗的一面的生活嗎?
樓梯上的煤灰,掛到鐵床架上面的幾根橡皮褲背帶,一根斷掉的、父親星期天穿的好鞋、那雙黑鞋的鞋帶、一個玫瑰花環,一幅昔日身穿鎧甲的結婚照,一把身邊攜帶的小梳子,兩個安全別針,還有一幅巨人懷特和復活節兔子——這兩個在戰爭中、在斯大林格勒失蹤的人的照片,一枝折斷的鉛筆。寂靜明顯可見。奧托抓住寂靜,把它拋給他的父親,也拋向白髮蒼蒼的腦袋,拋向勞累過度的腦袋。好啦,他輕聲地對他那開拓者的領路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