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營建得富麗堂皇,絢爛的彩繪琉璃在陽光下飛逸流彩,宛若流波。
紫禁城的宮殿裡,壽康宮是數得著的華麗的,裡面住著除了太后之外的先帝的所有嬪妃。不,現在應該是太妃了。說穿了——也就是一群老女人住的「寡婦院」。
太陽真好,曬得我有點頭昏。窗外春風裡吹進來的花也香甜得很,平白讓這座華麗而死寂的宮殿多了點生氣。
那花的甜味,像極了我故鄉蘇州的那些花兒朵兒的氣味。甜美的,還有青苗清爽的氣息,讓人直欲醉去。
那時候,娘喚我「離兒——」
我現在,人人都尊敬的稱呼我「密太妃——」
密太妃,新帝又尊我為順懿密太妃,這便是我現在的名字。
我真的快記不得了,我還有個名字,叫「離兒」。彷彿,很久以前,聖祖皇帝也這樣叫過我。
我第一次見到聖祖皇帝的時候,是康熙二十八年。我十七歲。
那一天的太陽也和今天一樣好,明光燦爛。天空是水嫩嫩的藍色,有點透明,白雲輕薄似棉絮般一絡一絡卷在空中。風裡有桃花明媚的香氣,用力一吸,彷彿連肺腑裡也能浸潤了。
那一天原本是很無聊的。爹爹為了聖上南巡的事早早候在了蘇州知府衙門。我一個人在府中陪著娘做繡活,娘在繡一對鸞鳳齊飛的圖案,只差了一對眼睛還沒繡完。娘笑道:「等這對眼睛繡完了,就給我離兒做成被面,留著做嫁妝。」
我怔一怔,驟然想起表哥的眼睛,心中「撲」地溫軟下來,臉色如紅霞漫天。
忽然二夫人走了進來,笑容滿面道:「請大小姐走一趟吧。老爺請你去知府衙門呢。」
我疑惑地抬頭,問:「煩問姨娘,爹爹叫我去做什麼?」
娘也有些惶惑:「知府衙門是男人待的地方……」
二夫人笑道:「三妹和離姑娘擔心什麼呢?老爺說各州府老爺們的小姐都在知府衙門後院裡聚會,咱們姑娘不去了可不好。可不,轎子就在外頭等著呢。」
娘道:「既然如此,該早些就去了呀,怎麼現在才……」然而娘有些無奈,「既然是你爹爹要你去,你就去一趟吧。」
我依言起身,二夫人卻攔住了我,「換見鮮艷衣裳吧。」我點了點頭,二夫人神秘的笑容在身後揚起,聲音細微幾乎不可聞:「這孩子倒還真有些運氣。」
娘扶著門把,在耳邊諄諄囑咐,道:「快些回來。」
當時並不曉得,這是我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娘。
知府衙門的後院比自家的院落大了不少,爹爹打發了我來和那些小姐們談心。她們都是極其艷麗的,美,像這個季節的花朵,鮮艷而蓬勃。她們彼此客氣的說話,並沒有人理會我。只是在我的小心留意下,發覺她們竟然都有些緊張。我有些莫名,我自小在鄉間生長,又不熟識琴棋書畫,爹爹總不肯帶我出去和貴族女眷來往,只怕我失了他的顏面,不夠大方。
我忽然自卑了,遠遠地避開她們,尋了個沒人打擾的所在。
四月春光明麗如畫,裊情絲看得那韶光賤。院落的角落裡,長廊的深處,開了一樹碧桃花,花枝上還蹲了一隻小雀兒,歡鳴滴瀝。
我愉快起來,隨手折下一片翠綠的葉子,含在嘴裡吹了起來。吹得是鄉間最普通的一曲野調,爹爹曾經訓斥為荒腔走板,我卻不理會。如今四周寂靜無人,我和著小雀兒的叫聲吹得愈加歡快。這是幼年時鄉間的鄰居阿牛哥哥教我吹的。那時我還小,吹著吹著就漏了口氣,或是把葉子吹破了,阿牛哥哥使勁兒皺眉頭,道:「你那麼笨,以後我怎麼好意思娶你做媳婦兒。」
那個時節,我真以為自己長大了是要做阿牛哥哥的媳婦兒。他耕田,我織布;他施肥,我澆花;在灶頭做完了飯菜喊他回來一同吃,生五六個孩子,做一對鄉里的普通夫妻。
阿牛哥哥的力氣很大,可以一個人宰一頭牛,一天插滿自家地裡的秧,還會把我家門前的大水缸裡灌滿清亮亮的水。
娘對我說,「你爹爹怕是快忘記我們母女倆了,只是回去也未必能嫁個好人家。與其和娘一樣做妾,不如嫁給你阿牛哥哥,他是個實心人,會好好疼你的。」
我並不喜歡阿牛哥哥。可是,嫁給他也沒有什麼不好。於是,我也沒有再說什麼。只低了頭,熟練地補完衣裳,用牙齒咬斷線頭。
我曾經問過娘,為什麼我的名字叫「離心」
娘的歎息如風掃落葉般沉重,她輕聲道:「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我嗤鼻,「同心而離居自然是要憂傷的,可是爹爹把我們母女倆隨意安置在鄉間,只每月寄給我們一些錢財緊巴巴地度日,這樣的人,娘還以為他與你是同心的嗎?」
從小,我的性子就是溫順安靜的,甚少這樣尖銳的說話,這麼些年,我和娘相依為命慣了,而且我的性子,亦不是這樣銳利而鋒芒的。
娘哭了,我的話刺到了她的傷心處。
我更慌亂,慌忙向娘道歉。良久,娘說:「不要怪你爹爹,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我知道娘所說的不得已,爹是漢軍旗出身,而娘,是的的確確的漢人血統。
那個年代裡,漢人總是被輕視的。所以娘即使出身書香,亦只能做一個七品知縣的第三房小妾,亦只能因為大夫人的不喜而避居鄉里。
娘撫摩著我的額頭,瘦削的臉頰上更添憂色。還有一層意思,娘沒有說出來。我心裡卻如明鏡一般清楚,因為我是女兒身。
爹爹有那麼多兒子,我這一個女兒,從來就是被忽略的。
我沉默,沒有再多說什麼。如此,我的性子愈加沉靜下去。
一直到我十五歲那年,兩頂小轎毫無預兆地把我們抬進了知縣府第。原來,大夫人過世了,爹爹終於敢接我們回來。娘且喜且悲,這麼多年,她和我終於有了名分。只是這名分來的太晚,我們已在鄉間住了十年。十年,娘已經不再是美貌而潤澤的女子,她的蒼老在幾房夫人中尤為明顯。更何況,爹爹又新娶了八姨太。迎回我和娘,不過是為了補償他當年的缺憾。
此時在府中當家的是生了兩個兒子的二夫人,而爹爹,似乎也無意再扶誰為正室。我和娘,就這樣安靜的住了下來。
我獨自吹著葉哨,數著樹葉中漏下來的點點班駁的陽光,青草的澀味兒有些野性瀰漫的跡象。不知過了多久,那小雀兒乍然飛走了。我有些意興闌珊,想想天色已經不走,也是該回去了。
然而轉頭的瞬間,忽然對上了一雙黑琉璃般沉靜的眸子,我嚇得心跳也漏了幾拍——那是雙男人的眼睛。
我暫緩了害怕,只是問:「你是誰?」
他只是笑:「你會吹葉哨?」
我不理會他,又道:「這裡是知府大人的衙門,又有女眷,你還是快走吧,若被人發現了,可要吃板子的。」
他笑笑:「我不怕。」
我想不出他是什麼來頭,只好試探著問:「你是知府大人家的親戚麼?」
他愣一愣,快活地笑了,「也算是吧。」
他並不年輕了,三十五六左右的年紀,臉龐的稜角有些堅毅,笑容卻淡淡地溫和,似冬日的毛太陽。那樣微笑的弧度,是有些像表哥的。
想到表哥,我的心恍恍地快了一拍。表哥也不特別年輕了,二十四五的年紀。只是書卷氣甚濃,常常叫人忘記了他的年齡。
表哥常煦,我見到他的那日當真是難堪的。
我因是漢人,從小就被娘纏過足,雖然不過三五年就放棄了,並未纏一生。可是那足,生生是不能和滿人姑娘的天足相比了。
回府之後,爹爹說,學著穿滿家的花盆底兒鞋吧。
為著這一句,我幾乎吃足了苦頭。我纏過的足趾終究是有些畸形了,扣在花盆底生硬的木底上,重心不穩,更硌得腳趾和腳底生疼生疼的,人走路也一晃三擺的,遠沒有平底繡花鞋來得舒服。
爹爹一生氣,罵:「一點也不成大家閨秀的樣子,連個花盆底鞋也穿不好,真真給我王國正丟臉。」又道:「學不會,就別吃飯。」
爹爹這一罵,我也不敢十分委屈,娘待要去勸,我搖一搖頭阻止她。爹爹是不會要聽的。
於是忍了餓,低頭學走路。
六姨娘是滿人他他拉家的姑娘,見我走得歪歪扭扭,磕著瓜子兒帶著侍女嗤笑道:「不是我要笑離姑娘你,你阿瑪只有你一個女兒,難免望女成鳳些。只是不肯聽我那句勸——冷了那條心吧!學成了走花盆底兒,又不能和滿人家的姑娘一樣去選秀,何必呢!左不過拼了老命兒,讓你能嫁一房大人做小老婆罷咧!」
我委屈地想哭,死死地咬住嘴唇,只埋了頭一聲不吭地走。
走得太急,直撞到一個人身上,正要慌慌地道歉,那人卻溫和地笑了,道:「不要緊的。」
我認不出他是誰,他卻先道:「是離心妹妹吧。我是你表哥常煦。」
我正要說話,一旁六姨娘已經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無比和氣道:「表公子來了,老爺可巧不在家呢,先去正廳喝口茶吧。這天這麼熱,表公子走上這一趟可真累了。」說著一路往前廳去了。我避在一旁,他卻回過頭來,向我笑一笑。
我愣在了當地,他的溫和笑容似乎有蜜糖的滋味,值得我含在口中細細的咀嚼品味。
這位表哥,我亦是聽說過的,彷彿皇帝跟前也有些顏面,表哥的娘,也是在皇帝跟前伺候過的人。因此爹爹對他極奉承。
我所知道的不過一星半點。我偏一偏頭,繼續學著走。
過了兩日,表哥又過府來,這次卻帶了東西給我,卻是一雙花盆底的鞋子。他看出我眼中的疑惑,和顏悅色道:「妹妹是纏足過的,平常的花盆底鞋子做的闊,妹妹走著更不合腳,這雙是讓繡坊裡比著妹妹的腳做的,略窄些,鞋尖和鞋底夾層墊了棉花,妹妹走著能舒服些。」
我有些手足無措,然而他的笑這樣淡定,關懷之意顯而易見,我亦不肯拒絕,於是含笑謝過。
男子對女子的好意,即便我再愚鈍,也是明白的。
這樣一來二去,連爹爹也曉得了些風聲。撚鬚笑了道:「我瞧是再好不過,常煦剛失了夫人,也孤苦得很。」言語之間,似乎是要把我嫁與表哥做續絃了。
我暗暗低頭,嫁與表哥,至少我是有幾分歡喜他的,這樣的日子,總比那些湮沒在鄉間的日子好罷。
如此,也就只等著表哥來提親那一日了。
而我眼前的這個人,他的年紀,都可以做我的父親了,我這樣想。
他問我,「怎麼出神了,嚇著你了麼?」我恍惚地搖頭,他於是道:「你剛才吹得那曲子不錯,可以再吹一次給我聽麼?」
他的話有些突兀,我只覺得他無禮,便不怎麼理會他,他卻好脾氣地順手摘了樹葉遞到我面前,道:「你再吹一個吧。」
我只好敷衍他,「要是你會吹,我也再吹一個給你聽。」
他呵呵一笑,隨口就吹了一曲,那曲子我也很熟,叫《桃花開》。這樣熟悉的曲調,離了鄉間,若非我自己很時常吹上一兩首,是再沒聽旁人吹奏過的。而他吹得極熟稔,竟讓我有了一絲知音之感。
等他吹完,我迫不及待問,「你怎麼會吹的?」
他的笑紋裡融進一抹難以分明的苦澀,道:「小時候我額娘過世了,也沒人陪我玩,只有奶娘吹了這個曲子哄我高興。」
我微微赧顏,這樣勾起人家的傷心事,是不好的。我轉身折下一大捧桃花,對他道:「你吹了《桃花開》,我送你桃花作回禮,好不好?」我把他桃花捧到他面前,「你仔細聞聞,和別的花不一樣的,甜味裡帶些澀,有回味。」
他正待接過,後邊呼啦啦似有人趕了過來,是下跪時官服重疊磨擦的聲音,高聲道:「皇上您在這裡——」
我不可置信地望一望他,呆在了當地。
颯颯風吹過,落花滿庭如雨。我微微屏住了呼吸,不知道命運的手要帶我到哪裡去。
我就這樣倉促地進了宮,成了皇帝後宮裡的一名答應。大清後宮之中,皇后之下有皇貴妃、貴妃、妃、嬪,還有無定數的貴人、常在和答應。而答應,只是最末的一等,比春天裡的蝴蝶還要多。
我的人生驟然大變。
而我,只能接受,連一點反抗的餘地和力量也沒有。大約我的人生,就是這樣被別人改變著,自己只能隨波逐流吧。
既然不能更改,那麼,我只能默默接受。
後宮裡,我有小小一座可居住的閣子,兩三個宮女。家裡讓我帶進宮的侍女我一個也不要。那是我一個人的人生,何必帶了過去的人進來。
宮裡的人真多,我曉得皇帝可以有這樣多的女人。就像我爹爹,一個七品知縣,也有八房夫人。
想必我的到來,在宮中也是不小的波瀾吧。紅顏禍水,對於異族的女子,她們會不會這樣刻毒地議論我?
這個時候,孝誠仁皇后赫捨裡氏和孝昭仁皇后鈕祜祿氏都已經去世,宮中主事的是皇貴妃佟佳氏,而皇帝寵遇優渥的,有溫僖貴妃、惠妃、宜妃、榮妃、德嬪和成嬪。
後宮的女人亂花漸欲迷人眼,而我,只是不起眼的一個。
何況,一進宮,皇帝似乎就已經忘了我的存在,再沒有召見過我。
於是妃嬪們對我再大的好奇和妒忌,也漸漸被時間消弭了。
日復一日,我淹沒在後宮的脂粉中,無聲無息的度日。
我十分清楚,我是漢軍旗出身的女子。不能和滿洲八旗的女子相比,更不能和上三旗出身的嬪妃們相比。我的身份是卑微的,我知道。連宮中操持雜役的宮女們,也有比我顯赫的血統,雖然我的爹爹,也是個七品官。
所以,我小心翼翼,謹小慎微。任何時候,都是謙卑的,笑臉迎人的。溫柔和氣,是宮人們對我的評價。
三年的時光,就這樣彈指而去。
再沒有人記得,我是在皇帝南巡時被帶進宮的漢女,也沒有人害怕我成為爭寵奪愛的禍水。
而我並沒有閒著,書籍和琴棋,這些原本我不擅長的東西,成了我打發時光的愛物。
我已經二十了。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時常發怔,在無意識間意識到自己逝去的青蔥年華時,幾乎是要歎息了。
若不進宮,我或許已經嫁給了表哥常煦。我時常在想起這個名字時飛快地想起他溫和淡定的笑容,然後有些驚惶地望向四周,只怕有人會獲悉我這個隱秘的秘密。在後宮裡,身為皇帝的女人,我是不該想別的男人的。
再或者,我和娘沒有回府,我要嫁的是,是鄰居的阿牛哥哥,他會使勁地剁肉,粗壯地胳膊上肌肉洶湧,額頭上有晶亮的汗水,老遠就讓人聞到一股子汗腥味兒。他會喊我:「阿離——剁塊好腿子肉給你娘熬湯喝。」
可惜,我是不喜歡他的。可是做夫妻,似乎也說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
譬如,我喜歡表哥,可終究沒等得上他來提親。我不喜歡皇上,可是偏偏成了他的答應。可見世間的事,不是你喜歡不喜歡便可以改變的。
再見到皇帝的時候,是在康熙三十年的秋天了。那一年,正當寵的是良貴人衛氏,聽說她十分美艷,且「體有異香,洗之不去」,即使「唾液亦含芬芳氣」。和我交好的通貴人對此不屑道:「她以為她是誰,不過是一個辛者庫出來的賤人,比妹妹你的身世還不如。」說完她似乎也醒悟到話說得難聽了,道:「我心直口快的,妹妹別往心裡去。」她又道:「其實妹妹也別難過,宮裡漢軍旗的妃嬪又不止你一個,安貴人李氏就是漢軍正藍旗,端嬪董氏也是。妹妹你這麼好性子,哪天皇上想起你來一定會寵幸你的,必定會比那個良貴人強。」
我微微笑道:「皇上喜歡誰誰也不知道,只是咱們別嚼舌根了,多說多錯,被人聽去了不好。」
她又絮絮說了些什麼,我沒仔細去聽。其實她哪裡知道,我漢女庶出身份,是比安貴人、端嬪她們差了許多去的。
我起身告辭,秋天的紫禁城紅葉經霜似血,暮鴉啊啊的叫著飛過蕭肅的林子去。北國的風也多肅殺之氣,失了江南的溫潤。娘,不知她過得可好?
我簪正發上的絹花和素銀簪子,選了最好看的一枚五爪紅葉摘下,尋思著要做一枚書籤。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王離心。」
這樣的全稱,幾乎嚇到我。宮中的人,全是稱呼我「王答應」,誰知道我的閨名呢。我迅疾地轉身去看,卻是皇帝。他負手遙遙站著,微笑著叫我。
我有些忐忑,這三年裡,除了年節大典可以遠遠地在進賀的人群中看皇帝一眼,我們再沒有見過面,他竟然、記得我的名字。
我匆匆地行禮,生疏地請安。他全不介意,道:「你似乎長大了很多。」這語氣,有些像長輩說話的口氣。我眼中忽然含了淚水,想要哭出來,宮裡的歲月那麼寂寞,他這樣一說,彷彿自己驟然也老了許多。
他有些驚訝,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了好了,別哭了。你還欠了朕一曲葉哨沒吹呢。」
我破涕而笑,心思悲喜難言。
我的得寵,從這一年開始。皇帝待我很好,亦溫和。許是差了二十年的歲月在其中,他對我的好,是有些寵溺的意味的。
我喝的,是洞庭湖的碧螺春,穿的是,蘇繡的衣料,下日扇的,是蘇州的檀香扇,時時吃在嘴邊的,是蘇州的糕點,洞庭山的枇杷楊梅。連每年秋天的陽澄湖大螃蟹,也比別人多分得一簍。
只因皇帝知道,我是蘇州女子。
有一日閒坐,他對我說,「穿得慣宮裡的花盆底麼?若穿不習慣,平日在自己宮裡的時候便穿平底繡花鞋吧。」
我不知道他的關心怎麼會涉及我的行走,只是他的細心,我是感動的。於是道:「謝皇上。從前在家,爹爹叫我學過。」
他頗有興味道:「你是漢人,你爹有叫你學這個麼?」
我點頭,「滿文也學。」
他道:「你爹爹是希望你嫁滿人麼?」
我本欲說「是」,然而話到嘴邊,卻是「或許正是姻緣際會,上天知道臣妾要入宮,所以才學的呢。」
這話有些矯情,自己聽著也不舒服,他卻高興。
哪有什麼姻緣際會呢?不過都是人力罷了。
直到進宮的前一天才曉得,原來那次州府小姐們在知府後院的聚會正是出自知府的蓄意安排,形同一次變相的選秀。本是沒有我的份的,而那日正巧有一名女子腹瀉嘔吐,無奈只下爹爹想到了讓我去充數。又本以為只是在行宮侍奉即可,更不想能入宮。
想到此,我是有些恨爹爹的。我和表哥的婚姻,就這樣被斷送了。
現在想來更是心驚,萬一只在行宮侍奉,皇帝一走,我的終身可真真是全耽誤了。爹爹,竟全不顧念他這個唯一的女兒。
轉過神來,卻聽見皇帝道:「你纏過足,剛學穿花盆底的時候很辛苦吧?」
很辛苦麼?那些日子都過去了。我忽然想起和花盆底牽連的那個男人的笑容,心顫了一顫,很快道:「沒什麼,拿棉花塞在鞋尖和鞋底就好了。」
我在寂寞的三年裡學會的琴棋詩書加深了他對我的寵愛。有時候,我和他一起談論詩詞,論到精彩處,他撫掌道:「的確是漢家的女子,才能懂這許多詩文的。若和旁的嬪妃去講,只怕是要對牛彈琴了。」
我溫溫的一笑,不多作言辭。後宮裡,但凡遇上一個「寵」字,姐妹也要做了仇敵的。我已蒙恩眷,若再張揚,反而是傷了自己。
而我的沉靜,他以為是生氣了。他有些小心地安慰我,「離兒,你別難過,朕不是特意要指出你的漢女身份。」
我含笑望他,「臣妾並沒有生氣。」我有什麼可以生氣的,他對我好,並不因為我的出身而輕賤我。因為他對我的看重,旁人也不敢輕易小瞧了我去。
他的話語懇切而充滿雄心:「這是朕的天下,朕的天下有滿人也有漢人,朕要這天下滿漢一家。」
我被他的壯志所感染,眼圈微微一紅,心中溫軟到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是滿人的君主,也是天下的君主呵。
他問我,「你是自小學的琴棋詩書麼?」
我搖頭,「進了宮才學的。」
他問:「為什麼?」
我自然沒說是因為打發時光才學的,只說:「是為了皇上。」
他「哦」了一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相信,都不要緊。我是這宮裡的人,不是為了他,還能說是為了誰呢?他是皇帝呵。
於是我又道:「臣妾是怕只會吹竹哨,皇上會埋怨臣妾笨。」
他爽朗一笑,把我攏進懷裡,對我道:「再告訴你一件叫你高興的事,你父親王國正已經扶了你母親黃氏為正室了,你高興麼?」
我露出喜悅的神氣,能扶正,娘必定很高興吧。可見因我入宮,娘的境遇也更好了。如此,我進宮,才有些意義。
皇帝道:「你父親也上了一道折子,希望可以能更為朝廷效力。」
我心下一動,明白皇帝話中的深意,爹爹,必然是想因為我而求得更多前途了。
臨進宮那一晚,爹爹囉嗦了許多許多,最後凝成了一個意思:「皇上肯帶你進宮必定會十分寵愛你,你可千萬要記得我這個父親啊!我可生了個好女兒!」
何況我入宮三年,若要扶正娘早可扶正了。如今這樣做,不過是因為知道我聖眷正濃的緣故罷了。
想至此,我心中恨意驟濃,很快笑道:「爹爹在知縣一位上更能深體民情,效力於朝廷。皇上若一力提拔他,反而讓爹爹失了歷練的機會。」我鄭重其事:「何況臣妾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讓家人過分蒙恩。」
不是不曾想過,若爹爹的官運亨通,或許我不會承寵許久依舊是個小小的答應。有娘家可以依靠的女子,到底好些吧,說話也有些底氣。
可是每每想起爹爹的神氣,我到底,還是不肯了。
皇帝微微一想,片刻笑道:「很好,你沒叫朕失望。」
我一驚,原來他方纔的話,亦有考量我的意思。我只做不知,靠在他胸前,慢慢閉上眼睛。
恩寵不斷,我便陸續有了生養。三十二年生允禑,宗室玉牒記載為皇十五子,他從我懷中把孩子抱過,道:「祖宗規矩,嬪位以上才能自己養育孩子。」
我極力忍著淚,低低道:「臣妾明白。」有什麼可以爭的呢。
祖宗家法如山,我愈爭,只會傷了自己和孩子。何況我的身份,是不能為這孩子帶來榮耀的。我狠一狠心,道:「不知皇上要把孩子給哪位娘娘撫養?」
他溫言道:「德妃性格溫良。」
我閉上眼睛,輕聲道:「多謝皇上。」
他有些歉然,終究還是無言。
然而再得寵,我們之間也不是完全和諧的,他第一次對我生氣,是在暢春園戲園子回來那一天。宮中的生活單調,偶爾能聽上一天戲,自然是筋骨舒暢的。
當夜他歇在我宮裡,我猶沉浸在戲曲的餘韻中不能清醒,糊里糊塗地,對著正在更衣的他,悠悠然喚了一句——「三郎」,那是《長生殿》裡楊貴妃對唐明皇的暱稱,亦是他最喜歡的一齣戲。
我從口中呼出,心裡猶是暖洋洋的,想他對我的寵愛,頂多是一笑了之。若是興致好,會不會和我一起唱上一段。
可待我轉神過來,他已經是鐵青了臉色,重又穿上了衣裳拂袖便要走。我慌忙跪下告罪,他冷寂道:「過暱則狎。是朕太寵著你了,這樣戲子的唱詞也脫口而出,太不自重身份。」
我的心涼了半截,他從未這樣斥責過我,這樣疾言厲色。
我第一次落下淚來,原來我聖眷再濃,亦不可枉顧了君臣之份的。君臣之外,才言夫妻。身份,才是最緊要的。
三十四年,我又生下皇十六子允祿。孩子,陸續地產下。而我的位份,只是常在。他說:「你的位份……」
我輕聲道:「臣妾很知足。」
他點點頭,「你明白就好。就像你當年初入宮,若朕立刻寵幸你,必然叫六宮忌妒,合宮不寧。這才冷了你幾年。」
我並不曉得他有這樣的深意,然而此刻一想,瞬間明白了,我仰望他,柔聲道:「皇上是為臣妾好。」
寵愛而不予尊榮名位,向來能平息不少後宮的醋意吧。我的思緒旁逸斜出,忽然想,生了八皇子的良貴人亦未得進嬪位,是否也是這個緣故。
眼看著爭寵的端嬪、惠妃紛紛失寵。我漸漸明白,有時候,不爭,才是最大的爭。
康熙三十五年的時候,宮裡走進了第二個漢人女子,陳氏。
深宮內院,紅牆再高,亦有所風聞,是蘇州織造常煦送進宮來的女子。
我聽得這見事的時候正在逗允祿玩,才滿一歲的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的,十分討人喜歡。一瞬間,手中的撥浪鼓落在了地上,重重的一聲,孩子嚇得哭了。我有些怔怔,允祿哭著,「咿呀」地呼喚我——額娘。
我恍惚地省過神來,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陳氏進宮之後也被封為答應,和我一樣,享有庶妃的尊禮。
我常常想,娘總是希望我不要與人做妾室,不要和她走一樣的路。可是歸根究底,我還是做了人家的妾。庶妃,可不就是妾麼?
我見到陳氏,那是個很清秀柔美的女子,眉如柳葉目似新月。並不似良嬪,她的美,太奪目,像暗夜裡閃亮過天際的雷電,叫人喘不過氣來。而陳氏和我,都是那種淡淡的,眉眼不驚的美。
許是和我同樣血統的關係,她與我十分親近和睦。
她說,我知道,姐姐是常大人的表妹。
她說,我孤身進宮侍奉皇上,常大人說姐姐入宮有些年了,可以和妹妹相互照應。
她說,幸好有姐姐,要不然我孤零零一個人,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望著陳氏,思緒有剎那的空白,孤零零的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呢?因為皇帝寵愛我,妃嬪之間的相處總是客氣的,哪怕偶爾有幾句酸言酸語,我只當聽不見,也就過去了。
可是到底也是流於客氣的,那種客氣,隱隱有排斥和孤立的感覺。即便是安嬪和端嬪,也是有隔膜的。
人啊,就是這樣,比你好一點點,那優越的感覺就會讓你習慣地凌駕在別人之上俯視。
我用心咀嚼陳氏的話,終於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我們是可以相互照顧的,不僅是我照顧她,也是她扶持我。
表哥,你的用心果然良苦。
陳氏很得寵,第二年,她就為皇帝生下了皇十七子允禮。有了孩子可以依靠,她的容色愈加紅潤。而我因為和陳氏的友愛,皇帝也更加認為我賢德。
時日再過得久些,我越來越懂得如何不動聲色的取悅皇帝。他的歲數越來越大,不再喜歡紅紅綠綠的鮮艷顏色,反而喜歡素淨。我便擇了他喜歡的湖藍、水藍、淺霞紅、杏子黃、煙霧綠來穿,也不用金銀絲線的團花耀眼,只用含蓄的暗色花紋。反正我的年齡見長,亦不再適合濃艷了。他果然歡喜,便讓蘇州織造局專制了紋理清雅的素淨料子來給我。
我居住的宮殿,亦多種了芬芳花草,殿中常用時新花卉,而不用香料。連所用的珠釵,亦是碧玉珍珠的的淺淡溫潤。
我把自己天性裡的安靜徐徐發散出來。
皇帝常對我笑言,「同你一起,總覺得對了一池靜水,心裡自然而然就安靜了。」
宮裡的日子,靜得像古井裡不起波瀾的水,時間晃晃悠悠過去,我的第三個孩子皇十八子允衸也滿五歲了。允衸乖巧可愛的讓人心疼,天性又聰慧,皇帝喜歡的不得了,幾乎時時要帶在身邊,十分疼愛。
皇帝常對我道:「允衸既有滿人的壯健,又有漢人的文雅,這孩子,是我們滿漢人家最好的孩子。」
如此言語,可見皇帝對孩子的愛。
允衸五歲生日那年,皇帝冊封了我為貴人,賜了「密」字作封號。同一天,陳氏也進為貴人,號「勤」。
「密,靜也。」皇帝笑言,「亦可通『謐』,意為寧靜安定。這個字最配你。」我品味良久,亦是十分喜歡這個字眼。
「靜女其姝,皇上想必愛讀詩經的《靜女》。」
他頷首:「你看的書越發多了。」
十二月的天氣冷得厲害,可是殿裡籠著暖爐,溫洋如春。這些年政務勞頓,皇帝老得有些厲害,皺紋也深了些許。
我親自做了個蘇繡的香囊,放了些薄荷葉子,挽在皇帝身上,道:「皇上倦了就聞聞這個,很提神的。」
他摁著我的肩斜躺著,微笑道:「宮裡來個西洋耶酥會的傳教士,最會畫畫,朕想讓他給你畫個像,朕便掛在南書房裡,可以時時看著。」
我羞澀了神情,只是微笑。他望著遠處,蕭索了神情,忽然感慨道:「你進宮十七年了。」
是啊,十七年了,我十七歲入宮,幾乎是一個輪迴了。
我伴著皇帝,竟那麼久了。
然而皇帝是神色有些淒楚,半是喟歎道:「朕也老了。」
我忙去捂他的嘴,「皇上萬歲,萬壽無疆——」
他撥開我的手,苦笑道:「是麼?朕總覺得這句話最假不過。」他這一說,我亦覺得有些心虛,心下黯然不已。他呢喃道:「何必萬壽無疆,朕只求父慈子孝。」
他這樣說,我亦明白了是什麼事。這些年來,太子胤礽屢有不軌,即便深宮婦人也有所耳聞,皇帝想是傷了心了。
我道:「皇上說這樣喪氣的話,可要把臣妾置於何地呢?普天之下臣妾可以依靠的只有皇上啊!」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用力抱住我道:「好。朕不僅有離兒,還有普羅蒼生,朕可萬萬不能老。」
我的眼淚滾落下來,濡濕了衣裳。此刻的我無比清醒明白,這世間,我可以依靠的,惟有皇帝一個。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皇帝以「賦性奢侈」、「暴虐淫亂」、「語言顛倒,竟類狂易之疾」為由廢黜了太子胤礽。
國儲變動,眾心潰亂。
而我也在悲傷中幾欲暈厥。我的允衸夭折了。他才八歲啊!八歲的孩子!
可我這可憐的孩子,竟也牽涉到廢儲的風波中去。因為皇帝廢黜太子的其中一條,便是允衸病死,太子卻無動於衷。這令皇帝大為不滿。
我淚眼婆娑,皇帝亦是老淚縱橫,「這樣的逆子,兄弟之義不存,父子之情不顧,叫朕將來有何面目去見太皇太后和孝誠仁皇后啊!」
然而四十八年三月,太子又以「雖被鎮魘,已漸痊可」為托詞,復立為皇太子。
皇太子復立,幾乎要恨煞了我,總以為是我以允衸之死,挑動皇帝廢黜他。又因我是漢女身份,必要除之而後快。
我無奈苦笑,我不過是後宮一名區區女子,再得寵,又有何能可干政!
同一年,娘過世了,消息是由常煦寫了密折呈給皇帝的。
皇帝看過之後,方給我看了折子。常煦的筆跡許多年不見了,還是熟悉的。只是娘和常煦,都是最後一次出現在我的宮闈人生裡了。
我放聲大哭。
五十年十月,皇帝終以「狂疾益增,暴戾僭越,迷惑轉甚」之由,再度將胤礽廢黜禁錮。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若胤礽這樣的人為天下君主,豈不是禍害了蒼生民眾,我和我的孩子們,想必也不得善終。
幾度廢立,皇帝更加蒼老了,精神卻還好。宮中的漢女也越來越多,襄貴人、熙貴人、穆貴人、庶妃王氏、庶妃劉氏、徐常在、石常在。
可是無論漢女和滿女再多,皇帝對我的寵愛依舊沒有消退的跡象。
康熙五十七年十二月,我被冊為密嬪。
前朝太子被廢之後,諸位阿哥奪嫡之意鋒芒畢露、洶湧激盪。
我是慶幸的,我是孩子還年幼,而我又出身漢女,我的孩子們沒有爭儲的資格,也沒有爭儲失敗後的危險。
我再三告誡他們,不要和任何一個阿哥往來過密。那是我為人母親的私心,歷來皇儲之爭腥風血雨。遠離鬥爭的漩渦,才是最安全的。
那是我一生所得的經驗,有時候不爭勝過爭。
我終於老了,安享晚年,比起兒子因爭儲而落魄的宜妃和惠妃她們,我已經是幸運許多許多了,甚至我的孩子們,也得到了新帝的禮遇。
我的一生,算是風平浪靜的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