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了。」楊選這時才想到,既然是最後一天的禮尚往來,應該問快遞小弟,菊若到底住在哪裡?很近,很近是在哪裡呢?「很近」未必代表見得到面,住在鴿子籠密集建築裡的現代人,有時候在一個地方住一輩子,也未必認得他的附近鄰居……
楊選惶恐起來。第二天是他回去上班前的最後一天,中午十二點,他還癡癡地期待著快遞小弟來按門鈴,不料按門鈴的卻是李燕珊。
「怎麼是你?」
「不能是我嗎?」李燕珊來勢洶洶,「我來邀請你這個沒飯吃的到我家吃飯!」
「你怎麼這麼難得,還做菜……」
「我才不做呢!本人認為,自有歷史以來,女人浪費了太多時間在一日三餐上,過著毫無成就感的生活。所以,本人理直氣壯地不會做。是有人做了大包小包,拿到我家,其實要請你,又不好意思來按你門鈴,所以才愛屋及烏;否則,你以為我吃飯時喜歡看你?」
楊選懂了,是林菊若在下頭等。
菊若十一點多就到了。她旁敲側擊地問李燕珊:「他精神好了點沒?」
「我看他好得很,上次在樓梯間和他擦身而過,覺得空間變小了——他把自己養得白白胖胖,有什麼不好過?」
「女朋友回心轉意沒?」
「沒看到,也沒聽他說。我看他的失戀症已經好了大半,他不再喝得酒氣熏天。男人啊,一下子就忘掉啦!我看他女友離開他,運氣不錯。上次我去參加一個港商財團的記者會,就看到她。她變成了最大部門的主管,容光煥發……」
「他的女朋友,不是醫生嗎?怎麼會?……」
「誰告訴你的?楊選,不會吧?他哪兒有什麼醫生女友?賀佳勤是做服裝業的。醫生?倒是他大學時的女朋友,是念復健的,曾經治好我的落枕毛病……」
菊若的臉不知不覺地沉了下來。
他為什麼要騙她呢?騙她有什麼好處?難道他習慣說謊嗎?她以為他做人方方正正的,為什麼要說謊?而且,他還一再地說同樣的謊……
一個跟她無關的小謊言,在菊若的心中不只是一個謊言,而是一個會分裂生存的單細胞生物。他連小小謊言都要說,表示他人格有問題。一個男人會說謊,表示他還會繼續說謊……表示他不真誠……單細胞生物在她心中的培養皿裡分裂成滿坑滿谷的細菌……
李燕珊並不明白就裡。「我去叫他!」
菊若看到楊選,輕聲招呼他:「快來吃,午飯涼了。」有久別重逢的淡淡喜悅,但也有面對說謊者的強顏歡笑。
「今天親自送來了?」好久沒有看到菊若的楊選,不知用什麼開場白才合適。「你反而瘦了。」他觀察了她一會兒說。
菊若勉強擠出一個微笑。說謊者,她暗罵。
楊選覺得她變得陌生了。送便當給他的林菊若和眼前的林菊若彷彿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她準備的午餐擺在桌上,像日式懷石料理一樣琳慎滿目,有橙汁炸雞、荷葉蒸鱈魚、醉雞、香蒜腱子、韭黃鮮魷,還有她自己發明的點心:水晶果凍和翠玉香蕉。準備這些「小菜」,至少花了好幾天的構思。本來打算好好慶祝楊選回去上班的,可是……菊若忽然覺得意興闌珊。
「你病了嗎?」
「沒……沒有……只有一點小小的感冒……」
李燕珊在場,楊選和林菊若都故意裝出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
「怎麼樣?決定回去當新娘子了沒?」楊選沒話找話講。
「你管人家!」李燕珊瞪他一眼。燕珊是一番好意,怕破壞午餐的氣氛。她早就看出菊若心事重重——這麼久的朋友了,菊若儘管不說,她也可以嗅出她的心情。李燕珊討厭做婆婆媽媽的八卦女生,不想影響菊若的決定,這是將心比心。
「對啊。」菊若訕訕地回答。她氣他為什麼喜歡說謊。
「真的?你真的決定回去?那——趙鵬遠可等對了,他到現在還沒取消婚禮!」
「你怎麼認識他?」
「與我無關。」李燕珊冷冷地說。
「這些日子,他常來找我聊天。他心情不太好,想不通你為什麼……我想你大概是得了婚前恐懼症吧?」
菊若沒回答,一徑給兩人夾菜。「我覺得趙鵬遠是個好人啦,他對你一往情深……」
菊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在拉票啊?」李燕珊打斷楊選的話,「你喜歡他為什麼不自己嫁給他?」
「你瘋啦?我是君子樂觀其成!」
「有這句成語嗎?我看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吧!」燕珊這成語用得曖昧。菊若說話打圓場:「你們別吵啦!」
「他還沒取消?」菊若聽到楊選這麼說,心裡酸酸的。她不是用很堅定的口氣打電話給趙鵬遠,叫他取消一切,她會負擔損失嗎?
「你結婚時,別忘了請我,我一定會包個大紅包。」楊選說。他想逗菊若開心,但似乎毫無效果。
「謝謝。」菊若小聲說,「你呢?心情還好嗎?」
「還可以,馬馬虎虎,真的……反正明天就要上班了。」楊選覺得自己語無倫次,「休養了一陣子,該工作了。」
趁李燕珊開冰箱取飲料,菊若壓低了聲音問楊選:「醫生女友沒回來,你的病就好了?」
楊選愣了一下,才曉得她在罵他。他曾經隨口胡謅,女友是醫生,編了個失戀的淒涼故事。沒想到菊若牢牢記住了。「我隨口說的……不是故意要騙你……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他竟說不出來。
「你常說謊,對嗎?」
「不,不,」楊選面紅耳赤,「那無傷大雅嘛……我……我發誓我不是常說謊……」
「這個誓是真的還是說謊?」
「真的,真的……」想起賀佳勤對他的語法的解析,只要他的話尾多加幾個「真的」,前面說的多半是假的。他不是愛說謊,只是常常偽裝自己的感覺,用「真的」來掩飾真正的感覺。「你們兩個在嘰嘰咕咕什麼?」燕珊回座,兩人打住了。「我在說,菜真好吃!」楊選脫口說。糟了!他又不自覺地成為說謊的現行犯。
一個謊言會生出九個謊言,也通常要多付十倍的代價。楊選覺得自己很無聊,幹嗎說一點意義也沒有的謊話?
「女友離開,你酗酒,也是一種謊言。」李燕珊到洗手間去時,菊若說,「你想假裝不在乎,你很好,可是謊言是騙不了自己的,所以你只好用酒精麻痺自己的神經!」
他不曉得,菊若為什麼這樣生氣。她的語氣仍然溫和,但臉上的表情從小羊變成猛虎。
「那你呢?」他又情不自禁地反擊了,「你躲起來,是不是也是一種謊言?」
「什麼謊言?」
「你根本不說,你為什麼要躲起來,不說就不叫說謊嗎?在法律上,如果你窩藏罪犯而不說
,你還是等於說謊!」完了,楊選自知,他和女人的人際關係老是栽在「辯」字上,可是他又不能憋著。
「不,我就是決定對自己誠實,才躲起來,才決定……沒想到我還是活在一個被謊言包圍的世界!」菊若激動地說。
沒錯,因為她決定對自己的感覺誠實,所以痛恨他的謊言。她也討厭他那種隔岸觀火,好像要把她捆回趙鵬遠身邊的樣子。
燕珊看呆了。她這從小時候就有的好友,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咆哮過,從來沒有!
在氣頭上的菊若,當晚馬上打電話給趙鵬遠。趙鵬遠告訴她,婚禮還沒取消,他在等著,多年的感情不該毀於一旦,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