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站在黑夜中茫茫的雪地上時,季昱成才終於知道那個有著一雙子夜般漆黑眼眸的男孩是誰了。
"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排演成話劇,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感謝你們能夠讓我完成這個夢想。我……"舞台上,康宛泠試著繼續自己的發言。雖然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和頭暈目眩的感覺讓她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要謝謝三葉草劇社對我這部作品如此精彩的演繹,也謝謝在場所有觀眾的支持。除此之外,我還要感謝我高中時代的朋友——今晚在座的觀眾中,有兩位是我的高中同學……"
兩位?
季昱成注意到站在後排走道中方瑩瑩興奮的胖臉上閃過一絲困惑。她開始在周圍的人群中展開搜索,試圖找出另一位"老熟人"。
這麼說來——季昱成微皺了下修長而秀氣的雙眉——看來,今晚有不速之客了。
"雖然高中生活對我們來說,都已經成為了過去,可是……"麥克風中,康宛泠的聲音還在繼續,"看了今晚的《海邊》,相信你們會知道,在我的生命中,你們曾經扮演過重要的角色。無論時光怎樣流逝,在我心裡,和你們在一起的畫面永遠不會褪色……總之,"她深吸一口氣,彷彿忽然察覺自己說得似乎太多了。"還是那句話——謝謝大家!"
匆匆結束了發言,她對著台下的觀眾深深鞠躬。
舞台上所有的演職人員也跟著一起鞠躬。
在潮水般的掌聲和尖叫聲中,厚厚的帷幕最後一次緩緩合攏,隔開熱情的觀眾的同時,也為今晚的演出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等不及帷幕完全合攏,站在舞台上的演員和工作人員早已激動得又是歡呼,又是互相擁抱了。李平霖甚至不顧自己戲劇社社長兼《海邊》總導演的身份,興奮得一把抱起了身邊的某人,邊轉圈邊狂呼:"我們成功了!耶!太棒了……"
直到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了兩巴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他抱的是最不該抱的人。
"我知道你已經暗戀我很久了,李大導演。"許靜蓮一把推開了他,雖然演出結束了,她的言談舉止卻依然帶著誇張的舞台腔,"不過請你記住,我們之間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我早已心有所屬了!"
李平霖目瞪口呆地看著許靜蓮腰肢款擺地向季昱成走去的背影——暗、暗戀?!
在一片歡鬧的喧囂聲中,康宛泠慢慢直起腰來。
可能是因為沒吃晚飯,也可能是因為鞠躬時腰彎得太低的緣故,在抬起頭來的那一剎那,整個世界忽然在她眼中旋轉了起來。
她茫然地伸出手去,試圖抓住什麼來穩住自己。
一隻溫暖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與此同時,一個有力的肩膀撐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你快要暈倒了。"一個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需要趕快去後台休息一下。"
"不要。"康宛泠喃喃說道,試著推開握住她的手,卻因為又一陣暈眩,反而更緊地抓住了那隻大手,"我要……去找他。"
"他?"季昱成皺起眉頭,"誰?"
康宛泠深吸一口氣。心跳逐漸恢復正常的同時,震驚的情緒也慢慢平靜下來。她站穩腳跟,不讓自己再靠著他。"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她淡淡說道,"你不認識的。"
他明白她的意思——你不認識,所以,一切與你無關。
季昱成繃緊了下頜,似乎只要事關康宛泠,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變得愛多管閒事起來——誰叫她是他的"姐姐"呢?
"姐姐∼"下一秒,他已經粲然微笑了起來,"既然是你的朋友,那也就是我的朋友囉!我陪你去找他,然後我們一起去吃宵夜,怎麼樣啊?"
她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怒意。
"我已經夠噁心的了,拜託你不要再叫我姐姐,我會連隔夜飯都吐出來的。"她抽開被他握住的手,"至於宵夜……"
她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便被一聲劃破長空的興奮尖叫打斷了。
"宵夜!!"許靜蓮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季昱成飛撲而來,與此同時,雙手也如同章魚觸角一般牢牢纏住了他的胳膊,"阿成,你剛才是不是說要請我們一起去吃宵夜啊?!我都聽到了,你可不許賴哦!!"
"阿成真的很體貼人呢!知道大家排戲很辛苦,所以搶著請大家吃飯。"康宛泠趁機後退了一步,側過頭,頗為欣賞地看著季昱成被許靜蓮纏得透不過氣來的表情,"他剛才說了,今晚就要請所有劇組成員去金茂的九重天喝酒呢!"
"九重天!!"許靜蓮發出了像打嗝一樣的抽氣聲,"那可是最頂尖的酒吧啊!阿成,你不會真的打算請我們去那裡吧?要是所有人都去的話,你起碼要花掉……"
"我知道會花掉多少錢。"季昱成冷冷地打斷了她,視線牢牢鎖定在康宛泠身上,"不過我有個條件,劇組的所有成員都必須一起去,一個都不能少!"
"抱歉。"康宛泠聳聳肩,轉身向後台出口走去,"我有些不舒服,還是早點回寢室吧。"
"康宛泠!"
她轉過身,清澈的栗色雙眼遇上了一雙冰冷而又幽深莫測的褐色眼眸。
她抬起下巴。"對了,忘了祝你們——聖誕快樂!"她笑著說道,目光戲謔地在季昱成那條被許靜蓮緊緊纏住的手臂上停留了片刻,接著,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切!假清高!"即使已經招呼上全劇組的成員,跟著季昱成一起穿過後台向劇場外走去,許靜蓮也依然還在不依不饒地抱怨著,"什麼玩意嘛?!請她出去玩都要故作姿態。哼,不去最好,省得看到她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就討厭!阿成,你說是不是?阿成……"她撒嬌地搖晃起季昱成的胳膊,"你怎麼都不說話啊?"
他停下腳步,冷冷地從她手中抽出胳膊。
"阿成!"許靜蓮驚訝地抬起頭,卻被他眼中冰冷的寒意嚇住了,"你怎麼了?"
"再也不要,"季昱成淡淡說道,"再也不要讓我聽見你這麼說康宛泠。我叫她姐姐的,還記得嗎?"
"可、可是……"地球人都知道,那根本只是一個玩笑,一場惡作劇而已嘛!許靜蓮瞪大了雙眼——難道,他開始……認真了?
不等她再說些什麼,季昱成已經轉過身,向劇院大廳的方向走去。"你和導演他們先去酒吧吧!你們先玩起來,我一會兒就過來。"
片刻之間,他已經消失在通往大廳的小門之外,毫不在意地把手足無措的許靜蓮扔在了身後。
後台道具間右手邊的那扇小門,是通往劇場大廳的。
握住門把手,康宛泠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唇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加速的心跳和再度漸漸襲來的暈眩感覺。
剛才,站在舞台上的時候——是她看錯了,還是,那根本就是一場幻覺?
坐在觀眾席第五排中央的那個男孩……
真的是……費烈嗎?
儘管散場已經將近十分鐘了,可是,大廳裡還是擠滿了盤桓不去的人潮。
堵住包括洗手間在內所有出口的,除了激動到幾近瘋狂的女生之外,還有聞訊而來的各路媒體和狗仔隊——畢竟,由國際影星全程參與的話劇可不是每天都有上演的。
要是被那些狗仔隊聽到季昱成喊她"姐姐"……穿過擁擠的人群,康宛泠自嘲地笑了起來——也許,拜這個"弟弟"所賜,渺小而平凡的她說不定還能有幸出現在各大娛樂報紙的頭條上呢。
"對不起……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把她拉上舞台的時候,他是這麼說的吧?
重新開始?
什麼意思?
還有,《海邊》的正式演出,竟然一字未改地用了她最初的劇本。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這只死(又鳥)終於良心發現了,還是……
"阿泠!"
一聲尖叫在康宛泠的身後突如其來地響起。緊接著,十根肥胖粗短的手指牢牢摀住了她的雙眼。
"猜猜我是誰?"
"哥斯拉?"康宛泠歎了口氣——都已經開始上班了,智商卻還維持在這種幼稚園程度的人,找遍全世界,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方瑩瑩笑著跳到了康宛泠的面前。"哇塞!"她尖叫道,"今天晚上你可風光了!!沒想到季大影帝竟然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誇你……你知道嗎?我身邊的那群女生都快嫉妒得抓狂了!他還親手把你拉上台,天哪,光是想到他的手碰到你的手,我就已經快窒息了……"
"瑩瑩……"康宛泠打斷了方瑩瑩那些誇張的囉哩囉唆,"你有沒有看見……"她欲言又止地咬住了嘴唇。
"看見什麼?"
"剛才站在舞台上的時候,我好像……"她頓了一下,卻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我好像看見費烈了。他就坐在前排的位子上——他已經回國了嗎?你最近有聽到過他的消息嗎?今晚我看見的那個人……是他嗎?"
瑩瑩沒有說話,低頭看著自己的球鞋,彷彿鞋面上突然冒出了一朵花一樣。
康宛泠皺起眉頭。"瑩瑩?"
"其實……"方瑩瑩終於緩緩開口,"我很早就想告訴你的,卻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那個傢伙……"她嚥了口口水,"費列羅那個傢伙……"
瑩瑩之後說的話,康宛泠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事實上,整個劇場大廳所有人的說話聲匯聚到一起所發出的嗡嗡聲,在這一瞬間,也全部變成了靜音。
周圍的世界再度被抽離,只剩下了她和……
站在劇院門口那個瘦削修長的背影——
費烈。
她不知道自己在朝他奔去,更不知道她已經叫出了聲。
"費烈!"
他已經走出劇院,踏在厚厚的雪地上了。從大廳透出來的燈光照在他的黑髮上,閃出溫暖的光芒。
他慢慢轉過身來,漆黑的雙眸在燈光下閃耀,唇邊,是一抹淺淺的微笑。
"嗨,拍檔。"他說。
直到這一刻,直到跟在康宛泠的身後走出劇場,站在茫茫雪夜中不易被人察覺的角落裡時,季昱成才終於知道那個有著一雙子夜般漆黑眼眸的男孩是誰了。
原來,他就是康宛泠剛才所說的另一位高中同學。
除此以外,更重要的是——雖然他是話劇《海邊》中的男一號,可是……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康宛泠高中時期真正的男主角,應該就是眼前的這個傢伙。
這個喊她"拍檔"的傢伙!
雖然曾經無數次想像過重逢的畫面,甚至都已經設計好了邂逅相遇時的台詞,可是,當這一幕真的來臨的時候,唯一出現在她腦海裡的單詞卻只是一句簡簡單單的——
"嗨!"
費烈微微笑了起來。
"剛看了你的話劇。真的很不錯。"他評論道,"我早就知道,你適合在寫作上發展。"
只是……"不錯"嗎?
康宛泠有些困惑地咬住了嘴唇——《海邊》寫的是她和他的故事,雖然從不曾想過會被他看到,可是,"不錯"……這難道就是他的全部感受嗎?
"我不知道你回國了。"她聽見自己喃喃說道。
"我們學校聖誕會放長假,所以我就抽空回了國。除了想和父母團聚一下之外,"費烈微笑地看向身邊,"我也想回來看看好朋友。"
好朋友。
康宛泠悚然一驚,這才發現,原來,在費烈身邊始終默默地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她怎麼會如此盲目,竟然連她和費烈當中還存在著第三個人都不知道。
那個身影落落大方地踏上一步——是個女孩。
"你好。"女孩笑著向她伸出手來,與此同時,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在他們之中響起,"我叫孟黎娜。"她笑著瞥了費烈一眼,"雖然烈這個傢伙總是叫我蒙娜麗莎,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叫我黎娜。"
康宛泠覺得自己好像也笑了起來,好像還說了不少應酬的話。
可是,她完全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了。
盤旋在她腦海裡的,始終只有那幾個字——
蒙娜麗莎。
還有……
烈……
大雪靜靜地飛舞而下,落在他們的頭髮、衣服,以及身邊的草地上,發出簌簌的聲音。
風從校園的另一頭吹來,吹落了樹葉,也吹亂了雪花。
小劇場的燈光依然明亮地透過落地玻璃射了出來,在他們的腳下,打出三道斜斜的影子,緩緩延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