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王 正文 第六章 命運
    初夏的一個早晨,謝彩鳳身穿一套淡雅服裝,裊裊娜娜,來到雲豐運輸公司書記辦公室。

    “小鳳,你真願意來碼頭上班?”癩子書記盯著眼前這個妙齡女郎,看著手裡的分配報到證,有些不相信地問道。

    謝彩鳳點點頭。她看著眼前這個已五十出頭的老頭,笑瞇瞇的,有點巴結討好的意味。

    “是啊,青年人,尤其知識青年,就應該在艱苦地方奮斗。碼頭非常需要你們,我們一起攜手干吧。”癩子書記望著眼前的這位青年女性,笑得連眼睛也成了一道細線。

    謝彩鳳說:“沒有法子可想啊。章書記,我媽腦殼出問題,老爸又癱了,都離不開我。你說,我能有什麼辦法?”

    “是呀是呀,大侄女,命運可真搓磨了你呀!”癩子書記說著就要同謝彩鳳握手,謝彩鳳卻扭轉身,把豐滿韻致的後影留下,走了。

    癩子書記嘿嘿地笑了。

    雲豐運輸公司是一個要死不活的集體企業。在嘉陵江碼頭,這麼一種由搬運站演變過來的運輸企業,猶如老古董一般,已經不多了。公司的主要業務就是汽車運輸同搬運裝卸,把客戶由水路運來的貨物搬運上車,然後再用平板車或者汽車運送到客戶指定的地點。

    這裡的工人大都是沒有文化、性情率直的漢子們,知道騸牛匠謝鐺鐺的那叫做“背兜雞”的女兒到碼頭來工作,老少爺們都來看她。漢子們一邊唏噓感歎著謝鐺鐺兩口子的遭遇,一邊說,看不出謝鐺鐺倒養了一個如花似玉的乖女兒。“萬事孝為先,小鳳……不,謝彩鳳同志,你別憋屈。你是大學生,你得雄起再雄起!碼頭要大發展,在這裡,你會大有作為的。”癩子書記說著摸摸不爭氣的腦袋,那上面癩巴癩坑的。他用一雙大手撫摸著謝彩鳳渾圓的肩頭,色瞇瞇地看著她。

    謝彩鳳沒有開腔,心想,命運是啥東西呢?自己原本是不正眼瞧碼頭的,卻只能來這裡,以維持自己的基本生存。這時的謝彩鳳,自己看自己都是瘟頭鱉腦,十足一個灰姑娘。她對自己的霉運萬分不服氣,因為她的同班學友,成績比她差得老遠的,都找到了銀行、政府部門的好工作。尤其是那位叫猴子的學友,成績並不咋樣,卻謀到了一份在檢察院工作的好差事。謝彩鳳知道,他們為什麼能找到好工作,而自己卻不能。憑啥呢,不就是憑他們有一個很好的家庭背景,有關系和熟人嘛。

    在那些天裡,失意的謝彩鳳每天夜晚長歌當哭,她唱的是《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唱的是《義勇軍進行曲》、《國際歌》。邊唱,她還得給癱子老爸換藥,給“萬年寬”老媽喂飯,一直忙到很晚。當然,她做這些的時候,牛宏會來幫忙。

    公司所在地離謝彩鳳家不遠,也在嘉陵江旁邊。這是一個古老的碼頭,早在清末五口通商的時候,這裡就是十分繁榮昌盛的水碼頭了。公司位於碼頭西邊,是一幢暮氣十足的兩樓一底的青磚房子。每次看到那灰撲撲的房子,以及那灰蒙蒙的天空時,謝彩鳳總覺得十分壓抑。她對牛宏說:“命運為啥這樣作弄人呀,果真如老爸所說,父母當官,子女就永遠當官;父母搬磚,子女就一定搬磚?我不服氣,我要抗爭到底!”謝彩鳳說話語氣總帶了碼頭味,這恐怕是很難改掉的。

    “我一定要翻身!我一定要見晴天!”她一次次對著那陳舊的磚房,對著那灰蒙蒙的天空,對著那汩汩流淌著的嘉陵江,發著心中的誓言。

    謝彩鳳第一天到碼頭上班,工人們都去看她。牛宏沒有去,他一天陰著臉,摸活路時是一把好手,但是一得閒,他就找一個沒人的地方想自己的心事。十多年過去了,風霜歲月的利劍,把一個生龍活虎般的青年人變得沉穩了。

    碼頭上的人並不敢得罪牛宏,因為都知曉他有一身武功,驢子德性發作起來十分了得,只能敬而遠之。那麼,被眾人疏遠了的碼頭漢子牛宏,每天摸了活路就貓在一邊,拿一根樹枝在地上劃呀劃的,劃過後就用腳擦掉。就這麼劃著,就這麼擦著,倒也自得其樂。

    謝彩鳳活的倒是不一樣。上班時間,她一天到晚馬臉嘟嘴,輕易不同人交談,很顯城府,卻敢與老虎謀皮。老虎,就是碼頭王癩子書記,他一言九鼎,跺腳成坑。癩子書記到辦公室來了,謝彩鳳就活泛起來。迎著癩子書記色瞇瞇的目光,謝彩鳳站起身來,把頎長乖巧的自己送到癩子書記面前。

    癩子書記當然是來檢查工作的。“小鳳呀小鳳,我布置的工作你完成了嗎?”他望著謝彩鳳俏生生的臉龐,在她渾圓的肩頭上又是摸又是拍。

    “完成了,章書記。”謝彩鳳噘著小嘴兒,把白如嫩藕般的胳膊舉起來對癩子書記說:“章書記你看嘛,人家的胳膊一直擱到桌子上都整紅了。哎呀,累壞了累壞了。”癩子書記一把攬過那條胳膊,看了又看,十分疼愛的樣子。於是,五十來歲的碼頭王同二十來歲的姑娘,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情罵俏起來。更有甚者,就在那走廊上,小的不顧臉面,說是走不動了,從背後扒住了癩子書記,非要癩子書記背著她回辦公室。

    碼頭漢子,一根腸子通到底,講個耿直真誠,見女娃子這樣,就罵一聲她先人,然後呸的一聲走人。背後,未免就把這事當了閒話。好在那女娃老爸老媽已經廢了,不然,非叫這女娃氣瘋不可。不過,這些事牛宏並不曉得,因為他從來不到辦公室去,也很少與同事們聊天。

    一天下午,碼頭漢子在嘉陵江邊卸一船條石。這是一個陰天,老天拉著一張喪門星臉子,冷風也緊,使人感到了些許的寒意。漢子們把一尊尊沉甸甸的條石從垛上用繩子套好,然後兩人一尊抬著往岸上走。他們就這樣干著,不一會兒,就暖和了,人也就活泛起來。

    謝彩鳳是同站上的出納等辦公室干部,在癩子書記的帶領下,到江邊給搬運工人們送加餐來。在碼頭,干部給工人送吃食加餐的優良傳統已保持了很久。工人們見癩子書記他們來了,就停下來,拿了熱騰騰的饅頭吃起來。牛宏卻貓進船後艙,也不管髒,一屁股坐在了船舷邊。他就那麼坐著,像入定的老僧般望著緩緩流淌的嘉陵江出神。眾目睽睽下,漢子們不知道牛宏為什麼發火,一把將謝彩鳳送的熱乎乎的饅頭一下子扔到了江中。在眾人的盯視下,謝彩鳳悻悻地搓著一雙白嫩的小手,顯得十分尷尬。“閻王爺也不打笑臉人,我今天是遇見了財神還是怎麼了?”

    這時間,癩子書記就在前艙喊了起來:“小鳳,走了啊,我們還要到吊兒嘴碼頭呢。”

    謝彩鳳望著緩緩流淌著的江水,說:“走了,是該走了。但就是走了,也不該虐待自己。”說完,頓頓腳,走了。

    等謝彩鳳同癩子書記他們走遠了,漢子們拿起手中沒吃完的饅頭開起了玩笑。這個說,這饅頭軟和綿實,就像那婆娘胸前的兩砣肉肉了;那個說,可惜呀可惜,一朵嫩冬冬的夾竹桃花,開放在了癩子腦殼上。

    牛宏不曉得怎樣就站了起來,他鼓著一雙大眼,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顯得很是怕人。他低沉地咆哮著:“你兩個嚼什麼蛆,哼?!”

    那兩條漢子對此並沒加理會,還嬉笑著說:“說哪個,就是說謝彩鳳那個騷……”

    沒等兩人說完,牛宏飛起腳來,兩人還未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一先一後栽進了冰冷的江水中。牛宏指著水中的兩個人說:“今後,不准你們再當著我的面說謝彩鳳的壞話。”

    那兩人在水中邊狗刨邊說:“我們說謝彩鳳,關你什麼事了,難道謝彩鳳是你的嫩媽?”

    牛宏撿起一塊磚頭,砸了過去,那磚頭在水中砸出了很大的一朵水花。“謝彩鳳就是老子嫩媽!你倆硬是以為你們的腦袋很鐵麼?”

    那兩人立馬下了矮樁,忙說:“牛哥,我們不敢再說了,我們真的不敢再說了。”

    這件事,被碼頭上的人拿來作為笑談,擺了很久。

    癩子書記知道,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感覺,自己如同一條病入膏肓的老狗,已經是苟延殘喘了。躺在病床上的癩子書記,那一雙灰色無光的眸子睜得大大的,盯著病房外邊。他的老伴早已過世,他的獨子,也就是大哥曾經過繼到他名下的章程對他這位老爸並不很在意,因此,重病中的他現在是很孤獨的。

    他散亂的眸子漫無目的地望著外邊,而思緒則慢慢地活躍起來。這時間,他很自然地回憶起了那些令他自豪、讓他揚眉吐氣的事情。這時,他的眼前就浮現出了一張白皙俊俏豆花樣嫩冬冬的臉龐,以及那鼓囊囊的胸脯,就禁不住低沉地罵了一句:“該死的爛婆娘!”一邊往肚子裡咽了一口口水。

    說實話,癩子書記並不老,才剛62歲。在現在這個年代,按照報紙上的說法,60歲的才開始人生的第二春。癩子書記自己也覺得好怪,沒退休在台上當書記的時候,好瀟灑好矯健好利落喲!那時間,作為碼頭王的他,看天,天是藍的,看江,江是舒緩的,而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那麼聽話,對自己又那麼忠誠,俯首帖耳。可以說,在嘉陵江碼頭,他癩子書記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言九鼎的人物了。可想不到,自己一個經過了那麼多驚濤駭浪的老雀子,卻在要退休的前夕,栽倒在了一個黃毛丫頭布置的泥淖裡。而且,栽得那麼慘,叫他在不知不覺中摔跟頭,而且栽了之後連噴嚏都打不出來。

    癩子書記清楚地記得,自己與謝彩鳳第一次有了實質性的接觸,是在那個夏天的晚上。那晚,繁星滿天,江風徐徐,給人帶來了絲絲涼意。他心裡像揣著一只小鹿,蹦跳著向嘉陵江邊的困牛石走去。他一邊走一邊給自己打氣:不怕不怕,無非就是去開會,去給非黨員的積極分子做思想工作,有什麼好怕的呢?但是,由於心裡有了一個自己也明白的小鬼,因此,無論他如何安慰自己,心都被那小鬼咚呀咚地用鼓槌敲著,好像要跳出心窩子來一般。在他的眼前,又浮現出謝彩鳳那張夾竹桃花兒般的笑靨,紅艷艷的,是那麼誘人。他歎了口氣,深一步淺一步地往江邊走。

    那張紙條好像一只輕盈的燕子一般。

    當時,癩子書記正在看一本畫報。那封面上穿得很暴露的女郎,就活像謝彩鳳一樣,眼睛也那麼飛著勾人媚眼,那一對從開口很低的體恤裡露出來的白光光的半邊胸脯也那麼撩撥人。看謝彩鳳進來,他一陣臉熱心跳,忙把畫報放到了抽屜裡。

    謝彩鳳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身材略顯高挑、豐腴,一見癩子書記,就微微一笑。“章書記,你的工作怎麼這樣忙呢,一天到晚都在看文件。”

    癩子書記從尷尬中走出來了,說:“有什麼辦法呢,我早就有心在年輕職工中培養一個接班人,可現在的年輕人呀最不主動了,連入黨申請書都不寫!哎,難道要我這個老家伙來替他們捉刀?”

    謝彩鳳很羞澀地一笑,說:“我的好書記,我可是交了入黨申請書的了。”

    癩子書記撓了一下頭。“哦,但是你得與組織交心談心啊,知道了嗎?”

    “章書記,我——”謝彩鳳把那張“小燕子”甩給癩子書記,就逃一般跑出了書記辦公室。

    癩子書記望著謝彩鳳的背影,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他慢慢地把那張“小燕子”打開。“書記同志,今天晚上九點,在嘉陵江邊困牛石,給您匯報我的思想動態,請書記一定准時到。”

    就這樣幾句話,把癩子書記一下午都整得心上心下,不曉得自己該怎麼辦。說實在話,癩子書記對謝彩鳳當然是有想法的,交心談心在辦公室就再好不過了。因為,書記與職工在辦公室談話是最正常的,那麼,這鬼丫頭邀自己到江邊到底是什麼意思,有什麼陰謀詭計在裡面沒有呢?

    癩子書記左思右想,認為自己同謝彩鳳沒有什麼過節,謝彩鳳也沒有必要煞費苦心來算計自己。她叫自己到江邊,也許真是因為在江邊更加便於交談,把自己的真實想法給黨組織講出來。他終於下定決心去赴約。

    月色如水,路兩旁茂密的夾竹桃悄默無聲。癩子書記借著月色看了一下手表,還差幾分鍾就到九點,不由加快了腳步。這時,他警覺的耳朵分明聽到了除了自己的腳步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人的腳步,就不禁毛骨悚然起來。停下來聽了聽,除了嘉陵江低聲的流水之外,又沒有什麼聲音了。他搖了搖頭,笑著自己的多心多疑。

    等癩子書記來到困牛石的時候,謝彩鳳果然早已到了。一見他,謝彩鳳便迎了上來:“章書記,你怎麼來晚了,害得人家一個人在這裡干等,你好壞喲!”

    癩子書記剛才的驚慌懼怕一下子就飛到了爪哇國,忙說:“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在單位上,癩子書記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此刻,卻對一位年齡作自己女兒還小的女人連聲道歉,真不知他是基於什麼樣的想法。

    癩子書記坐在了一塊大石板上面,謝彩鳳抱膝坐在他的對面,然後委委屈屈地說:“章書記,人家寫申請書也好久了,你一次話也沒同人家談,還把這事情給忘了,我們一個平頭百姓要爭取進步好難好難呀!”說到這裡,她還哽咽起來。

    癩子書記忙安慰她道:“你的表現組織知道。你是組織上近期重點考察的對象,謝彩鳳同志,你要好自為之呀!”

    謝彩鳳破涕為笑了。她站起身來,撒嬌般地對癩子書記說:“你撒謊騙人,你是小狗兒,你根本沒有把我考慮在組織裡。”

    癩子書記也站了起來,歎了一口氣。“你這丫頭怎麼不相信組織呢?怎樣你才相信我呢?”

    “不信不信就不信!”謝彩鳳抬起頭來看癩子書記。癩子書記就看見了她雙眼中含著亮閃閃的珠淚,至於謝彩鳳後來是怎樣進入他滾燙的懷中,他就不怎樣清楚了。當時,他摟抱著那軟顫顫的軀體時,一邊拍著她的後背一邊說:“乖呀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盡快搞定你的組織問題……”他手忙腳亂,一邊親著她光潔嫩滑的臉龐,一邊又用手揉著她豐滿的乳房。

    就在她身子軟塌塌,幾乎要溶化在他懷中的時候,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他們身旁的一塊巨石骨碌碌地向江邊滾去,把倆人嚇得魂飛魄散,急忙就分開了。倆人望著那塊此刻靜靜地臥在江邊有一人多高的巨石,吐了吐舌頭,再不敢在此地停留,道了聲別,就一前一後遠遠地相跟著,各自散了。

    事後只兩天,癩子書記主持召開了支部大會。會上,謝彩鳳的組織問題終於通過了。那天下午,剛開完支部會議的癩子書記把謝彩鳳叫到辦公室,把這好消息告訴了她。謝彩鳳站在癩子書記面前,身子晃了晃,汩汩的淚水當著癩子書記的面就掉了下來。

    這天晚上,謝彩鳳請牛宏到一個小餐館吃飯。席間,她屢屢舉杯,感謝牛宏這些年來對自己的關懷和照顧。她那雙被酒精燒得通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說:“牛宏哥,我說過我這一輩子就是你的人。其實,結婚真的不過是形式,難道我們這種人,還奢談什麼愛情?!嘻嘻,啥子東西叫愛情?愛情又是啥子東西,你說?”

    牛宏躲避著她熱辣辣的目光,喃喃地道:“愛情是什麼呢?愛情就是男女之間真心相愛。”

    謝彩鳳啞然失笑。“愛情是一包藥,是一包用來調劑孤身男女情緒的調料,嘻嘻。”說著把一串鑰匙遞給牛宏,“今天是個好日子。牛宏哥,從今晚開始,我,就把我家的鑰匙交你,你,就是我家的總管了哈。”

    牛宏笑了起來。

    在效益低下的搬運公司,謝彩鳳是小職員,其工資僅夠吃飯。父母都有病,自己晚上也不能生法子出去謀生活。把照顧父母的重擔交給牛宏,謝彩鳳就可利用夜晚時間了。

    謝彩鳳愛打扮,一天到晚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不僅滿足虛榮心,而且有一種成就感。她常問牛宏,憑她謝彩鳳的腦袋和一張光鮮漂亮的臉蛋,一輩子就只能這個樣子?

    把父母交代給牛宏後,謝彩鳳便到這個城市大街小巷的職業介紹所去應聘家教。誰想,這個城市的家教這樣難找,她先是被一家職介所騙去了幾百元錢,後來,給她介紹的都是夜總會、歌廳、飯店的陪酒工作。萬般無奈下,她心一橫,就到遠離市中心的一個叫做“金巴黎”的夜總會做了陪酒小姐。

    這樣,謝彩鳳新的人生故事就開始了。

    “金巴黎”地處城鄉結合部,到這裡來的客人很多,她就是瞅這裡地方僻靜,認識的人少以及生意好而來的。這天晚上,藝名就叫小鳳的她,被安排陪一位叫黃哥的客人。那人五十來歲,大腹便便氣宇軒昂的樣子。那男人是和三個人一起來的,同行人都對他恭恭恭敬敬的。他們每人都叫了一個陪酒小姐,在包房裡喝了幾瓶昂貴的干紅,吼了幾嗓子歌之後,就每人開了一個包房,到房間裡去了。

    黃哥同謝彩鳳相擁相抱著,也往包房走。到了包房門口,謝彩鳳卻死活不進去,說:“黃哥,我只坐素台不坐葷台,要是黃哥硬要進包房就請換人。”同他一起來的人都來拉她,還請來老板,但謝彩鳳始終不肯就范。

    那黃哥就把那些人呵斥走了,黑著臉對跟來的人說:“都是先戀愛後結婚,哪有捆綁做夫妻的道理?你們幾個人馬上給我消失。”等那些人灰溜溜地到包房去了後,黃哥就在大廳一個卡座裡同謝彩鳳一起擺龍門陣,喝茶聊天。

    黃哥講話很風趣,但又很色。他對謝彩鳳講了一個錯別字的笑話:報社開張,老板貼一張海報在大門,說是本社招聘男妓(記)女妓(記)多多,歡迎來搞(稿),稿件不論長短,只要有深度,搞(稿)費從優。還講了一個產酒的男縣長和一個產煙的女縣長的龍門陣。男縣長和女縣長開會碰到一起了,男縣長就說,我縣歡迎你這位縣長光臨指導,就不知你能不能持(吃)久(酒)呢?女縣長回應他說,我縣也歡迎你來,但卻擔心你的身體,你無論如何持(吃)久(酒),卻是終要蔫(煙)的啊!說完他就咯咯地笑。而謝彩鳳呢,則只好陪著他笑,因為只有客人高興了,才能得到理想的小費。果然不出所料,黃哥的出手很闊綽,一給就是三張百元鈔,使謝彩鳳喜出望外。

    一連兩周如此。

    這天晚上,謝彩鳳終於半推半就地和黃哥一起進包房了。這是一間叫做“醉軒”的雙開小包房,包房的外間鋪著一張很闊氣的大床,上面有繡著鴛鴦戲水圖案的被子。其時正是隆冬時節,屋裡卻很暖和。暗紅的燈光打在屋裡,給屋子增添了一種曖昧的色調。

    兩人到了包房,黃哥就把屋門關上了。他一把將謝彩鳳摟住,嘴裡心肝寶貝的叫著,說同她一見面就碰撞產生了愛情火花,現在這火花已星火燎原,邊說邊把她往裡間裡抱。今天黃哥喝了很多紅酒,他的嘴裡噴出了一股股濃烈的酒味兒。

    裡間是用玻璃隔離的精致小間,擱著幾塊階梯式木板,地下則擺放著一只熱烘烘的碳爐子,還有一只盛滿水的水缸。

    黃哥抓起水瓢,舀了一瓢水,潑在那碳爐上,只聽得嗤嗤的一陣響,一股白煙沖天而起,小房間頃刻便彌漫了白色的水蒸氣,而那灼熱的氣流使人好像要窒息一般。“脫,快脫,愛情就是從脫衣開始的。”燈光下,黃哥一邊脫,一邊對謝彩鳳說。

    謝彩鳳是一個頗有城府、遇事有主張的女人,她早就知道夜總會裡肯定有這種事情,而且,剛來這裡時,老板也含含糊糊地說過。她曾誠懇地對老板說,自己只坐素台,不作其他服務,老板也答應了。沒想到,坐台才半月,自己就堅守不住陣地了。她想,算了,在這男人主宰的社會,作為女人,只能把握自己的特色優勢了。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特色優勢,就是有一張很漂亮的臉蛋以及魔鬼一樣的身材。這些,她在同所有看她的那些男人眼光中早已讀懂,那些火辣辣的眼神裡有赤裸裸的鉤,恨不得把她的衣服剮掉一樣。

    到了這種地步,謝彩鳳還對那黃哥說:“黃哥,我可是跟你說過了的,我只坐素台的,你這樣就有點勉為其難了。”

    那位叫黃哥的男人身體很壯,國字臉,使人難忘的就是他那一只碩大的鼻子。他哼了一聲,又瞟了謝彩鳳一眼,說:“別再裝嫩了,你這樣做無非是圖個好價碼。你開個價,大哥是給得起的。”說著把掛在牆上的褲子取下來,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錢包。

    謝彩鳳被那一大沓花花綠綠的鈔票打垮了。望著他手中的那沓鈔票,她咽了咽唾沫,說:“我可以再喊一瓶酒,一瓶愛情的酒麼?”得到他的首肯後,她要了瓶半斤裝的劍南春。

    “你倒是會要酒,劍(見)南(男)春,完全是愛情一景,靚麗得很嘛,虧你想得出來。”那黃哥說罷,就望著她嘿嘿地壞笑。當她打開酒,同他你一杯我一杯喝了幾杯之後,他便急不可耐如餓狼一般撲翻了她……

    完事後,黃哥死豬樣躺到她的旁邊,點上一支煙,但是煙還沒有抽上幾口,他就鼾聲如雷了。

    謝彩鳳閉上眼,撫摸著自己如綢緞般的肌膚,把那一沓鈔票壓在了她的枕頭下面。又起身到床邊茶幾,拿起黃哥的錢包翻起來,裡面除了不少錢還有一張身份證和一張工作證。謝彩鳳一看不得了,原來黃哥叫章長征,是茅草區的區長。謝彩鳳腦子裡一轉,在自己那只小手包裡摸出個小巧的物件。她拍了拍黃哥的臉龐,他沒有動靜,就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牙齒白光光的,周身都抖顫著。

    在床對面的條桌,謝彩鳳把那物件放好,然後重又躺下,把黃哥緊緊摟抱在懷裡。這時,那精巧的小物件吱吱地叫了,一道刺目的亮光一閃。她緊張地望著黃哥,還好,他仍然睡得死豬一樣沉。她躡手躡腳起身,把那物件重又收回包中,順手把枕下那沓鈔票也放了進去。

    從那天開始,那位黃哥便三天兩頭到“金巴黎”來找她。黃哥不像其他客人那樣叫她小姐,而是叫她“我的乖乖”。黃哥在她身上花了不少愛情的錢後,說離不開她了,提出要給她買一套住房,把她養起來時,謝彩鳳大叫一聲:“天,愛情有這麼大的魅力麼?”黃哥說:“小鳳,你我的愛這麼真誠,這麼執著,我不認真對待,我還是男人麼?”

    含著熱淚,謝彩鳳在黃哥的熱烈擁抱中答應了。

    走進黃哥為她買的那套房子,謝彩鳳感覺自己變了一個人。那房子兩居室,裝修得很現代。晚上,黃哥摟著她,興奮得一晚上都睡不著。“小鳳,我的好乖乖,我老婆早死了,人家給我談了好多對象我都沒同意,原來,我注定要同你一起過我的下半輩子。”

    聽到這話,謝彩鳳吁了一口氣。她想,黃哥啊黃哥,你有這種想法那就好嘛,你雖然是一只威猛的愛情老虎,我卻要做一個經驗老到的獵手。我要把獵槍擦拭得亮珵珵,准星牢牢對准,在需要射擊的時候,絕不會出現啞火臭彈。

    那天晚上,謝彩鳳被愛情烈火焚燒得如癲如狂的黃哥折騰了一夜,天亮時分,瘋夠了鬧夠了的黃哥終於如洩了氣的皮球一般閉了眼睛。謝彩鳳用手輕輕撫摩著他汗膩膩的臉,笑了。

    從一開始與黃哥交往,謝彩鳳就知道一定是這個結果。謝彩鳳為這個最終結果鋪墊了好久。謝彩鳳知道,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自己有了這種事兒來墊底,那麼,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麼翻不過的火焰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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