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琴常說,工作要講究藝術。
「你是說,你本人就是一門藝術?」老齊譏笑她。
趙玉琴不生氣。她不和老齊一般見識。當領導,要包容下屬,這也是藝術之一。
包容和認輸不同。趙玉琴從來不服輸。
趙玉琴十歲上死了父親,母親把她和哥哥姐姐拉扯大,從小受氣受罪,使她養成倔強性格。
她的成績一直很好。家裡窮,她不做大學夢,燒掉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她一個眼淚都沒掉,她知道做人要現實。民以食為天,吃飯是最重要的,換句話說:錢是最重要的,因為吃的飯要用錢來買。
這些年,她瘋狂地攢錢。她只開源,不節流。她對母親很孝敬,給老人花錢不心疼。對周圍的人,親戚、鄰里、同事,她信奉一個原則,錢能通神,花幾個小錢,鋪很多大路。
「趙隊,你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花如玉很不解趙玉琴何以對錢如此癡迷。
「你年輕,不懂。家裡有錢,我心裡才踏實。」趙玉琴明白,自己是窮怕了。「依你的想法,我老了有養老金,病了有醫療保險,房子有了幾套,沒有後顧之憂,存錢一點兒用也沒有,是吧?」
「傻丫頭。她不掙錢,在家沒地位。」老齊這個胖乎乎的老頭,拿花如玉當晚輩。
「又答對了。」趙玉琴要哄著老齊。他一個內退人員,什麼也不怕。
趙玉琴從不隱諱她在家庭中的矛盾。她和柴雲鵬都是外向性格,過得就是爭吵打鬧的日子。吵歸吵,日子過得很好。
「他掙了錢全給我,兩口子,只要錢放在一處,心就在一處。」趙玉琴挺自豪地說,「所以,我心甘情願地幫他照顧著他的老娘。柴雲鵬還有個弟弟,我從來沒讓他弟弟照顧過婆婆,咱在城裡,條件好。」
其實,昨天晚上,趙玉琴剛和婆婆吵完架。
趙玉琴一直和婆婆磕磕碰碰,柴雲鵬當了縣長,他母親脾氣就大了。招呼起趙玉琴來,奴婢一樣的。
昨晚,柴雲鵬回家,婆婆又告趙玉琴的狀,嫌趙玉琴當了隊長不顧家,經常吃不上熱飯。
趙玉琴正在給婆婆洗衣服。多年來,婆婆不會用洗衣機,不會用燃氣灶。趙玉琴聽到婆婆在客廳說話,已經很氣憤。婆婆故意大聲說話,意在告訴趙玉琴,老太太光明磊落,不是打你的小報告。
「當不當隊長,有什麼用,把家照顧好了最重要。咱家不指望你掙那幾個錢。」柴雲鵬和顏悅色地對趙玉琴說。當了領導,風度也好了,說話很講究方式。
「你媽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趙玉琴覺得委屈,她委屈了不流淚,而是抬槓。「不指望我掙錢,你又能拿回多少錢來?」
「我兒子拿多少錢回來?我吃我兒子,用我兒子的,你掙多少錢了?」婆婆指著趙玉琴鼻子說。
「你吃你兒子的,用你兒子的,現在是誰在給你洗衣服?天天誰給你做飯?」趙玉琴把手裡的衣服往臉盆裡一扔,不洗了。「誰愛伺候你誰伺候。」
「你不用威脅我,我可以給我媽雇個保姆,不用你幫忙了。」柴雲鵬下不來台,在他媽面前沒面子。
趙玉琴心裡一驚,縣長的媽可以讓保姆照顧,縣長也可以讓別的女人照顧,她感覺到危險,口氣軟了:「你媽跟了我十年了,現在你有本事了,用不著我了,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對得起我嗎?」
柴雲鵬看出趙玉琴的怯意,沒再說話,兩口子,沒必要不依不饒。
「你也拍拍良心,前幾年,柴莉小,是誰幫你照顧孩子?是我。」婆婆也沒忘了自己的貢獻,「我不是在你這裡住了十年,是在我兒子家。」
「老太太,做人要厚道,這幾年住的才是你兒子的房子,過去住的,都是我的房子。你兒子當官了,才分到這兩套房子。」趙玉琴想起來婆婆住自己房子的時候溫順的樣子,火氣更大。
「媽,玉琴也不容易,上了一天班,還在給你洗衣服,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幹什麼。」柴雲鵬把老太太勸進屋,出去打麻將。
自從趙玉琴當上隊長,花如玉對趙玉琴的看法發生了轉變。趙玉琴嫻熟的識假技術和對法律條文的精當掌握,讓花如玉十分佩服。
過去,花如玉一直認為,趙玉琴小肚雞腸、欺凌弱小,是個世故婦人。
花如玉參加工作的第二天才見到趙玉琴,趙玉琴家裡事情多,經常請假。
上班第一天,花如玉給科裡人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和大家相處得很和諧。
甘鳳麟開玩笑說:「小花呀,你以後就是我們這兒的警花了,有了你這麼個小朋友,我的嘴上要掛把鎖了,再也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了。我這人嘴貧點兒,以後,要是在你面前說話不注意,你可提醒著點兒啊。」
第二天上班,花如玉第一個到單位,打掃衛生,然後照著鏡子,理一下妝容。她從不當著同事的面照鏡子,這些事,全部在別人上班之前做完。
這時候,趙玉琴來了。
趙玉琴消息靈通,早就知道,有個新招錄的公務員要來,也知道叫花如玉。平時,她捨得請同事們吃飯,也喜歡小恩小惠,機關裡有什麼事,她大多能提前知道。
趙玉琴不理睬花如玉,拿了工具,打掃樓道。花如玉剛打掃過的樓道,很乾淨。趙玉琴不管,她上班沒規律,有時早來,有時遲到,有時乾脆不上。如果她早來了,就會在樓道裡幹活,讓單位的人都看到。
做秀完畢,趙玉琴和對門同事有說有笑地回科室。
「您好,我叫花如玉。」介紹完了自己,花如玉把手伸出來,趙玉琴沒有伸手,她臉上的笑紋瞬間消逝,比把鹽扔水裡的融化速度還快。
花如玉不知所以,尷尬而立。
趙玉琴挺了挺胸,她一米五二的個頭,在一米六五的花如玉面前,還是沒挺出威嚴來。她故意不看花如玉,過了半分鐘後,才說:「現在的學生不如過去了,都覺得自己多有學問似的,其實全是書獃子,一點兒社會知識也沒有。」
花如玉有點兒吃驚,趙玉琴的話太突兀。
「你要好好地再學習,學校裡學的那些在這裡基本上沒用。」
花如玉點點頭,這道理,她知道。
崔月浦一進辦公室,就表揚花如玉衛生搞得好。趙玉琴說:「年輕就是好啊,干一點兒活就有人表揚了,我這兒幹了多少年了,也沒見科長表揚一回。」
甘鳳麟不客氣地說:「算了吧,趙姐,你光擦樓道,您在外面熱火朝天地表現,您屋裡的桌子還是我們幫你擦的呢。」
讓甘鳳麟揭了短兒,趙玉琴也不臉紅,立馬改了詞:「甘鳳麟,你小子昨天是不是打麻將了?贏了嗎?請客啊。」
甘鳳麟說:「你又想吃我呀?」
趙玉琴轉臉對著花如玉笑:「你聽聽。」表情裡帶著壞。
花如玉不懂,傻愣著。
甘鳳麟歉意地看看花如玉:「行了,趙隊,我認輸。我習慣了,忘了今天這裡有小花在場。」
第一印象的惡劣,直到花如玉給趙玉琴當隊員,才慢慢扭轉。趙玉琴開始扶持花如玉,教她工作方法,生活上也照顧她。單純的花如玉覺得,趙玉琴其實是一個大度的好大姐。
唯有一條,花如玉對趙玉琴的吃喝風不習慣。
自從趙玉琴當隊長,天天中午有經營戶請客。許多經營戶,查不到違法的貨物,態度又極好,去了又是茶又是煙,趙玉琴和他們有說有笑,老齊展飛也高高興興。花如玉逃不脫,只得跟著去吃飯。
花如玉向甘鳳麟請教。
「這種事,我也沒辦法。吃,心裡彆扭。還有可能吃出我這樣的結果,被人家告。不吃,同事們討厭你,你不吃,他們吃得不踏實,經營戶也猜疑你,只要他被處罰,就以為是你搞的壞。」甘鳳麟覺得,兩難。
「我就不明白,趙玉琴怎麼這麼饞?」花如玉歎息。
「她不是饞。饞的是老齊和展飛。趙玉琴這樣做,是為了把大家的心攏到一起。壞人有壞人的招數。在一起做過案,能讓人關係變得很鐵。」甘鳳麟猜測,憑趙玉琴的為人,她還會讓經營戶給隊員們一些廉價的促銷品。
「你看。」花如玉拿出來一個小包,打開,遞給甘鳳麟。
「這麼多。」這是一些紙條,大小一樣,全是用單位的信箋裁成的,上面的字體各異,簽名全都熟悉。甘鳳麟一張一張翻看著,皺起了眉。
「每次吃完了飯,我都單獨去請客的人那裡,把應該我負擔的那一份給人家,再讓對方給我打個收到飯費的條子。」花如玉笑了,頑皮,牙雪白。
「這麼多,真不容易。」甘鳳麟粗略算了算,這孩子的工資剩不了幾個了。「我不得不佩服你了,丫頭。可是你的生活怎麼辦呢?」
「我也為這個發愁呢。常此下去,不是個辦法啊。」花如玉低下了頭。「還有一些東西,都是趙隊替我們收下的,經營戶給的小禮品。幸好,沒有值錢的。」
「值錢的她一般不會給你們的。尤其是你。是不是請客的人,都沒有被查到過什麼?」甘鳳麟太瞭解趙玉琴。請客送禮的人是她的關係戶,她會提前通知他們檢查時間。給隊員禮物只是為了堵他們的嘴,不會讓他們佔大便宜。
「小恩小惠的禮物,你只管收。雖然也是犯錯,畢竟只是幾塊錢的事,收了,經營戶高興,不收,就是看不起他,以後的工作不好做。這事,趙隊辦得對。」甘鳳麟知道,執法不能頭腦簡單。
趙玉琴再一次接受經營戶的邀請時,花如玉堅決拒絕。
「看,我們這裡最年輕的同志都知道,吃請是不對的。」趙玉琴不堅持。花如玉偷偷付飯費的事,她早就知道,她以為,早晚有一天,花如玉會屈服,沒想到,花如玉如此正直。
老齊和展飛都對花如玉不滿。趙玉琴表現得很大度,叫他們理解花如玉,「她年輕,怕影響前途。」
「想不到這娘們兒還有這一套。」崔月浦對甘鳳麟說,「把幾個隊員都抓在她手裡了。連老齊都聽她的了。這才半個月的時間。」
甘鳳麟笑笑,這是意料之中的事。
稽查隊團結在趙玉琴周圍,大家都願意聽她的調遣,每個案子也都以她為主處理。隊員們工作輕鬆,處理完了案子,她都會或多或少給展飛和老齊一些好處。
可惜此景不常,不久,大家就發現趙玉琴變了。
權力,一旦集中在一個人或者是少數幾個人手裡的時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權力是危險的,這個人本身也是危險的。
手下的人都擺弄「順」了,趙玉琴覺得,她的手也就好伸開了。開始是小心地,慢慢地,循序漸進。
幾個隊員都好對付:老齊是內退的人,眼睛只盯著錢,好在他智商低,膽子小;展飛年輕,社會經驗少,又是臨時工,不足為慮;花如玉雖然聰明,卻正直,送到手裡尚且拒絕,更不會爭權奪利。
花如玉提出不吃請,正中趙玉琴下懷,反正照顧了經營戶,總要有回報。主動送禮的最好,不送禮的,趙玉琴旁敲側擊,對方提出請客,趙玉琴就帶上女兒去吃。
「你們發現問題了嗎?」老齊偷偷地問展飛和花如玉。
「最近,案子都是她說了算,處理都偏輕。看得出來,她和經營戶關係曖昧。」展飛斷定,她有私弊。
三個人商定,拆趙玉琴的台。
「這個案子你去處理吧。」趙玉琴發現三個人和她對著幹,讓老齊去處理案子,老齊不去,展飛和花如玉也有心無力。
市場辦稽查隊這種行政執法單位,沒有限制人身自由的權利,全憑三寸不爛之舌。趙玉琴能言善辯,察顏觀色,出類拔萃。她總能切中經銷商的弱點,話專往經銷商的痛處戳。
趙玉琴說話盡量不傷經營戶的面子。
怕公安的,她說,處罰不是目的,相信你已經吸取教訓,咱們不叫公安過來了,他們來了,對你們沒好處。當然,我們也不願意找他們幫忙,挺麻煩的。
怕媒體曝光的,也是這一套話,不過是將公安換成媒體。
害怕黑社會的,她會適時提到一些黑社會大哥的名字,有時候,她也不認識,卻能起到一定的震懾作用。
也有人在官場上有人,這就更好辦了。柴雲鵬朋友很多,只要提了他的名字,十有*會找上門來,不收禮,交朋友。
還有什麼關係也沒有,遇到事就到處托人的,趙玉琴乾脆把後路堵住:「你不用到處求人,托了誰的關係,最後還是我們幾個處理,還顯著咱們關係遠了,把求人送禮花的錢,交了罰款多好。」
在處理案子上落敗,幾個隊員無計可施。趙玉琴白天領著隊伍執法,晚上在家等禮上門。
星期天,趙玉琴常常一個人去市場「執法」。
按法律,一個人是不能執法的,她是來敲竹槓的。手中有權力,比做什麼生意都好。
「對不起,請你在工作時間來。」趙玉琴也碰到這樣的硬茬子。這樣的人,趙玉琴會讓他知道,工作時間來的趙隊長執法有多嚴格。
有一次,查到了假貨,經營戶見她勢單力孤,把她推出去。星期一,她迫不及待地帶著稽查隊去那家檢查,經營戶把她星期天來敲竹槓的事說了出來,隊員們很吃驚,都散開,經營戶推搡了她,花如玉看不過去,才把經營戶攔住。
沒有不透風的籬笆牆,趙玉琴的做法,大家都聽到了消息,連寇主任也風聞了這些情況。
星期天忙「工作」,正常工作時間,她就忙家務。上午,說好了去檢查服裝企業,十點也見不到她的影子。三個隊員對著崔月浦和甘鳳麟抱怨起來。
執法人員素質,已經成為一個大問題。甘鳳麟思考著。臨時工,「五十九」,負擔重,剛買房,這些人,危險。
「我看,應該高薪養廉。」甘鳳麟說,「執法人員工資低,壓力大,像我這樣意志薄弱的人,可能會犯錯誤。每天接觸商人,貧富懸殊,咱們容易受刺激。我們比他們智商不低,付出也不少,憑什麼生活差距這麼大?我辛辛苦苦一年,吃穿用度,支付了孩子的各項費用,所剩無幾,好日子總是衝我招手,總是抓不到,心理能平衡嗎?要是我月月拿高薪,別人向我行賄,我不敢要,因為我要保住這份好工作。當然了,高薪就要有嚴律,對於以權謀私的人也要嚴懲。不過,我說的這些是以我為例的,對於見到錢就眼紅的人,什麼高薪也養不了他的廉。貪是那些人的本性。」
「比如趙玉琴!」展飛和老齊異口同聲地說。
「找我幹什麼?」趙玉琴正好走進來。大家一時都沒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