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 正文 第六場 花好月圓
    1

    他看到自己在幽暗細微中又回到那裡。被終年潮濕浸染的森林,霧氣白茫茫蔓延蒸騰。枝葉遮蓋的深處,不見一絲光亮滲出。雨水落下並沒有發出聲音。所有聲音,在產生的瞬間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無情地吞噬。

    樹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蒼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們注定將以同樣的姿態死去和滅絕。樹干枝椏上覆蓋密不透風的綠色蕨類苔蘚。遠處看,是毛茸茸厚實的一層綠衣。探近之後用手指觸摸,能分辨出一簇一簇結構細密的小葉片。每一片都具備完整的形體,散發出呼吸以及饑餓渴望。濃密枝葉錯落交織,構建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宇宙。

    他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腳下踩過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圓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入早已濕透的膠鞋,腳趾被浸泡得膨脹發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沖刷過草叢和巖石,帶走色彩斑斕的落葉和淺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轉折,無可抵擋,趕往前路。

    走路超過七個小時後,肌肉會產生麻痺感。仿佛一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漏失。外面是雨水,裡面是汗水。必須憑靠行走時帶來的熱量替代體溫的流失。一停下來就冷得渾身顫抖。

    用拐杖支撐住身體,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頭的中央,忽然聽到來自森林深處的聲音。隱約起伏。是蔓延無休止的雨水灑落在密林之中的聲音。是置身密實陰涼的夢魘中所發出的呼吸。是風刮過樹葉彼此摩擦發出共振。無法辨認。此刻聽到的聲音,低沉而又緩慢地逼近。一陣一陣湧動。此起彼伏。輾轉迂回。恐懼在胸腔中頓住,如同留在槍管中的最後一顆子彈。蓄勢待發。天羅地網的氣勢控制,步步為營。站在那裡,無法動彈。

    不管是一只困獸還是一個獵人,闖入森林的心髒,就必須要與它的威嚴作虛弱的較量。他抵達一處也許從未有陽光照耀進來且長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樹林。在翻越高山峻嶺之後,感受到這寂靜和暗的震懾。重重包裹。仿佛是已經在窒息中死寂,不會獲得任何機會的世界。而在森林的側邊,江水湍急的聲音圍繞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到洶湧奔騰的江河。

    他似乎聞到她的氣息,越來越近。是青色山脈和盛大江河所蒸騰出來的強有力的雲煙霧氣。也是夢中一棵綠色羽狀羊齒植物的清淡氣味。他閉上眼睛,在暗中看見她喪失了容顏的臉。每次與她分開之後,他都記不清楚她清晰的樣子。不管這分別,是一個晚上、一個月、一年還是十年……他無法保全她在他內心留下的輪廓和印記。

    但是此刻。他看到她在時間中停止了生長的面容,像發黃的粉白梨花花瓣,被風吹落,飄灑在整片山谷裡,已經死去,依舊帶著深不可測的回憶。冰涼雨水順著他的眼睛,流過整張臉龐。在這寒冷以及孤立無援的處境之中。記憶來自脊椎某處負擔著的一道被劈開的深重刀傷。他清晰地知道這疼痛來源於第幾處骨節,手指觸摸到凸起處便可以順沿而上。他記得它,並且把它背負身上。這就是他記憶的模式。

    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她一定會重新出現。

    2

    他把她抱出了醫院。在車上她從癲狂狀態中清醒。哭泣和叫嚎耗費太多體力,整個人虛軟無力。眼睛紅腫,嗓子嘶啞,不能說話。他帶她回自己的新居。他的母親在房間裡看書,關閉著房門。他們悄悄經過客廳,直接進了他的房間。她不敢與他母親打招呼。她知道他的母親一直不喜歡她,因此在他母親面前總是自卑,不自覺就選擇躲避。

    她在他房間的床邊坐下來。輕輕地說,我餓了。善生。請不要開燈。他們都沒有吃過晚飯。他起身走到客廳,看到桌子上有母親放著的兩碗香菇雞湯面,倒扣著碗蓋保溫,想來是已經知道他與她去了醫院的消息,做好面條特意等著他們回來吃。這麼多年過去,母親已經對這個命途坎坷的女孩子有所憐憫,不再如以前刻薄。

    他端進房間,把面條給她。她在昏暗陰影中,大口吃完。她的確是餓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她最終還是學會了自保,食物能夠抵擋內心痛楚。她的神情已經冷靜下來。

    對不起,善生。她鎮定地開口。我總是讓你為難。其實我對他早已沒有了愛,也沒有任何恨意。在醫院裡,只是看到過去的自己,淪陷於卑微苦難的青春,無能為力,內心有憐憫。我與他彼時不過是一對無能為力的男女。年少一段感情,要花那麼長久的時間,才能嘗試鼓足勇氣,替對方設身處地,並理解他。這樣才能熄滅仇恨,用余下的時間一點一點修復和建設對愛的信任與信念。雖然這一切至為艱難。

    我知道。內河。我知道你的困難。他聽到自己的嘴唇發出艱澀的應對。應對這沉痛而真實的坦白。

    他曾經對我說過那麼多話。他說,某天,我們如果有翅膀,得以飛過世間的上空,只為俯視它們如何被摧毀成灰。他說,你原本就不屬於它。你來到這裡過路,不符合它的規則。你帶走了我,我因此得以超越自己的重量,跟著你走。半途摔折下來的時候,我看見自己老了……我記得的都是一些細微的事,那些剩余下來的溫熱灰燼。有些回憶要竭力記得,有些回憶要快速遺忘。我們最後所得的全部還給了時間。

    她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從未懷疑過他對我說過的一切語言。他帶給我的事,不管是趨向我,還是離棄我,都是真實的感情。感情正因為真實而軟弱矛盾,帶著罪惡,需要時間做最終審判。

    我為他在青岡住了一年多,沒有考入大學,被迫背井離鄉。而這所有的事情,現在看來,稀松平常,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早已經決定遺忘他,只在心裡留下一份感激。給過我感情的人,我都要感激他們。這麼多年,在外面東走西走,經歷了那麼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忘記他。他不但老了,已經死了。我將來也會死。

    這是多麼虛無的一件事情。善生。我們的掙扎意義何在。

    她躺下來開始入睡。說了太多的話,覺得困倦。衣服未脫,躺在他的床上睡足了一個下午。他坐在床邊椅子上,也不做什麼事,只是看著窗邊暮色黯淡,漸漸被濃郁清涼的夜色包裹。房間裡已經一片漆黑。他依舊沒有開燈。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醒過來。輕輕說,善生,我要喝水。

    他在暗中倒了一杯涼水,遞到她的面前。他說,我離婚了。內河。兩個孩子跟著荷年走。我辭掉了工作。

    她點頭,並不覺得驚詫。說,在對待婚姻的態度上,我們也許是相似的。因為獨立而強大的精神系統,所以決定一些事情的時候,很少顧慮到身邊其他人的感受。其實是在傷害他們。我恐怕以後很難再有婚姻,也不想輕易再做嘗試。但是你不同。善生。你一直比我更為孤獨。你還會再次結婚。

    她坐起來梳頭。用木梳子把頭發梳順,編成麻花辮子,一邊說,我有好幾次夢見自己又回到儒雅。想起在清明節時吃一種糕點,叫青團。是糯米磨成粉做的團子,用植物葉子汁液上的綠色。大年初一吃湯團,也是糯米粉做的,用豬油白糖芝麻做餡子,非常甜。還有年糕,裹上成菜或白糖就可以直接吃。從小吃這樣的食物長大。在生病或不舒服的時候,想吃一碗熱燙甜糯的豆沙圓子,要的就是糯米粉落在胃裡舒適溫暖的感覺。但是離開家鄉之後,很難找到。

    台風天氣。石板路都被海水淹沒,到處漂浮著木盆、糧食、樹枝和衣服。走在變成了汪洋大海的街道上,涉水嬉戲,多麼快樂。為何童年過去得如此迅疾,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總是稍縱即逝。在外面走東走西,不知道有多想念家鄉的台風、海鮮、薔薇和梔子花,還有空氣中的海水氣味。真是恍然如夢。一下子就過去將近二十年。

    他說,還是可以回去看看的。村莊還在。

    不。那裡該有很多變化。值得留戀的老街老宅都快被拆光了,都是新造起來的水泥房子。不必讓自己失望。我知道故鄉是一個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它只能留在記憶裡面。

    你在西藏太危險。你的生活不可能一直這樣一站一站地往下走。

    那該如何呢。在城市裡獲取一席之地營營役役地終老嗎,和人群一起在城市裡虛妄地生活著,朝生暮死,不知所終……像一塊沒有任何知覺的肉。肉身的輪回沉淪是沒有止境的。善生。貌似堅定的表象之下,只是幻覺。每個人在自己特定制造的願意進入的幻覺中生活。而能夠真正指導和支撐我們生活的意志到底是什麼。

    在旅途中,廉價旅館的一張床位的價錢不到十塊錢。一雙價值二千塊錢的意大利鞋子,可以交掉旅館四五個月的房租。而後者不過是為了讓你穿上幾小時,吸引視線滿足虛榮。某一天,你發現一雙五塊錢的麻編人字拖鞋就可以打發掉整個夏天。我有一年多沒有任何化妝,不購置昂貴衣服。城市的消費怪圈和物質信念失去作用。所謂的奢侈品、高級品牌、時尚……它們使人們信奉形式和虛榮,充滿進入上流社會的臆想。安享太平盛世。追求一只名牌包一輛名車使你疲於奔命。離開城市之後,你會發現它的畸形和假象,對人的智力是一種侮辱。

    我一直脫離於社會與政治的主流之外,不看報紙電視新聞不參與體制沒有固定工作沒有組織沒有家庭,情感關系很少接近沒有,只有一些貌似穩定但只能用利益聯結的合作關系。我試圖做一個潔身自好獨善其身的人,但最終發現那只能對個人內心產生作用。我還是必須要與世間產生聯系。不能封閉自己。更不能選擇在城市裡封閉自己。

    我已決定在墨脫中學教孩子們英語和語文一年。索朗梅措是達木鄉的英語教師,他與墨脫的教育局熟悉,故可以讓我留下。這次他擔任地理雜志社進墨脫做專題的翻譯,一路給了我們很多幫助。編輯和攝影師們都已離開。我喜歡那裡。要再回去。

    進入墨脫你能獲得意義嗎……那不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窮鄉僻壤。

    她說,很多事情,必須要在親身經歷和體驗它的多樣性之後,再去確定它的惟一性。我要一些簡單和重要的東西。嘗試為身邊的人服務,放低自己,有所付出。也許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滴水之力,對身邊的世間推進並不大,這個世界將依舊由權力和欲望來顛覆。但我成全自己所感受到的指引。這僅是屬於我自己的微小而真實的信念。你明白我嗎,善生……我不准備回來。以後會怎樣,我也不想有計劃。我只知道,我需要行動。

    想起這麼多年來累積的陰影,從來不存在的家庭,失敗的初戀,曾被送進精神病院,我一直是個自尊微薄的女子,強烈地需要來自他人的認證:他們愛我,我才能愛自己。就像一個人不喜歡自己天生殘疾的手,要砍掉它,一次又一次地折損自己,但卻依舊長不出一只能夠獲得認同的手。一直在失望。我終於發現這不是用來尋求愛的方式。這一切注定都是幻象,即使抓在手裡,連綿起伏,樂此不疲,筋疲力盡。但始終不會帶來道路。

    3

    徹夜傾談,樂此不疲。這是他們少年時就已形成的模式。他們似早已習慣在彼此的人生中設置一個舞台背景,不動聲色,不轉不換。可以各自站在舞台的中央,對著一束潔白的光柱全神貫注,孜孜不倦地說話。她將會一直習慣這樣寂寞地對他說話。只對他有話說。他也是如此。這個世間,只有他們兩個人掌握了通往彼此內心的一條秘密小徑。

    終於他迷糊地進入睡眠,背對她安心入睡。夏夜悶熱,他不喜開空調睡覺,只在床邊放了一只小小的電風扇,葉片嘩啦嘩啦響個不停。小花園裡母親依舊種了薔薇,此時開得正好。風中花香清甜,那滿牆的爛漫花枝迎風招搖,光影閃爍。打在椅上如同浮動的畫面。隱約聽到攀滿粉紅薔薇花籐蔓的牆壁外面,傳來一陣脆脆的笑聲。似有自行車的腳踏板被踩動後帶動了鏈條,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音。

    他恍然看到自己走到小花園裡,伸手搭上牆頭,攀起身體探頭張望。南方狹小逼仄的青石板巷道,寂靜無人,月色清淡,只有一地被風吹落的粉白花瓣,兀自在風中細碎打轉,溜溜地飄遠。

    他在夢中看到自己屬於少年的前半生,終於可以轟轟烈烈地走遠。而那個少女此刻又回到故裡,回到他的房間裡,和以前一樣睡在他的單人木板床上,背對著他。兩小無猜。她發出均勻的呼吸。天色很快就會發藍變亮。他突然覺得時間太長了。怕和她來不及老去就會分別。他從來都不覺得一生能夠這樣長。在寂靜的微光中,只覺得心裡酸楚難忍。然後眼角就有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凌晨五點,感覺身邊躺著的女孩要起身離開。長長發辮掃過,身上裙褶發出簌簌響聲。從皮膚散發出來的溫熱如小獸般的氣息,依舊熟悉。他驚醒過來,看到她背靠著牆坐在床的裡邊,靜靜對著灑進來的路燈光抽一根煙。看著他,輕聲微笑,說,我在這裡。我還未走。

    她吐出白色煙圈,慢慢地說,我剛剛做夢。夢見自己回到小學時候,在一個露天課堂裡上課。同學很多,熱鬧地換著座位。但那露天課堂又仿佛是一個熱鬧的集市。看到父母一起來探望我。我的爸爸和媽媽,似乎是很年輕的模樣,尋找著來看他們的小女兒上課有沒有乖順。臉上還有笑容。夢裡只覺得欣喜而又害羞。但是我其實完全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子。也不記得母親的臉。那仿佛已經是前生的事情。善生。我在夢中這樣快樂。

    黑暗中,他又看到她眼睛裡閃爍的眼淚。那珍珠一樣明亮而疼痛的眼淚。他慢慢地伸出手,攤開手心放在她的眼睛下,想去接住那些淚水。但他知道,這只是他的幻覺。她收起他的手心,說,我沒有哭。善生。是你哭了。

    她伸出手撫摸他臉上的淚水,輕輕說,你總是在我面前流淚。為你自己的羞恥和軟弱哭,為我的羞恥和軟弱哭。也許眼淚能夠讓你釋放內心的壓力。我從未見過比你更愛流淚的男子。我們的一生,能夠碰到在一起相對流淚而不覺得羞恥的人,還會有幾個。

    他說,能夠不再遠行嗎。內河。人生不過如此,不要再四處漂泊,顛沛流離。不如讓我們回到故裡,慢慢一起老死,寂靜度過余生。

    她說,我幻想過以後自己會有固定的房子而不用總是搬來搬去,有活潑可愛的孩子圍繞於膝下,有一個敦厚善良的男子彼此相伴,有可以種植莊稼的一小塊土地,有狗和貓在小花園裡曬太陽……日復一日地天亮,日復一日地天黑,人生的確會過去得快一些。

    他說,如果你願意,這些幻想都可以實現。

    她靜默地看著他,良久。低下頭去,訕笑起來,說,不。我的一生從未做到過在俗世的幸福面前可以理所當然,雖然我也會向往。但我知道它們不是我在尋找的最終的東西。我這一生,落魄動蕩的生活,就像早春開的花。其他的花都還緊緊地含著苞,它就崩的一聲開了,令人驚跳。注定要獨自度過最寒冷寂寥的時光。等其他的花熱烈地開放,它又要謝了。結出果實。這是我的方式。

    善生,你偶爾跟隨著我迷路進入森林,躊躇困惑,已知道我們屬於不同的世界。你要往回退,而我依舊要往前走。我們有各自的路要走。我知道你是天性喜歡婚姻的男子。你會有新的妻子。但那會是與我截然不同的女子。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先彼此盲目和麻木,我們之間如此清醒,並且尊重對方。我們給予對方的感情,不屬於任何約定的范疇。

    你的身體裡有兩個分裂的人,一個帶著野心和欲望,有力堅定,試圖填補你的內心傷口,一個是安靜的漫不經心的頹唐的你。你本該注定成功並且會一直成功下去,但你擺脫不了骨子裡另一個的力量。那消極的黑色的力量,總是把正在上進的你往下拖拉。你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男人。善生。事實上,你一直覺得自己是受傷的孩子。也許只有我會這樣看你。

    她似有無限傷感,輕輕說,我們幾時才會再相見呢。年歲越大,便覺得相聚不容易。不像以前,翻過花園的矮牆與你告別,知道明天還會與你在學校裡碰頭,心裡一絲留戀也無。進出墨脫只能靠徒步,路途艱難。但是你以後可以過來看望我嗎。你會來嗎,善生?她的語氣鄭重。

    是。我會來。他黯然地看著她,說,如果你天亮要離開,請與我道別。內河。

    整夜傾談耗費太多精力。再次入睡之後他便進入深沉睡眠,一夜無夢。次日醒來,天光白日,將近中午。她已經離開。天剛亮便去了機場,坐早班飛機去往成都轉機回拉薩。桌子上留下一張拆開的香煙紙殼,空白地攤開,沒有只言片語。想來是在他酣睡的時候,她獨自醒來,想用書信告別,徘徊思量,千言萬語,終於還是不告而別。

    走出房間,母親坐在客廳裡,對著一室暖煦陽光,靜靜看著他,似期待他的說明。她本以為他能夠把這個女孩子留下來。他說,她走了。她還未曾想停留下來。母親哦了一聲,沒有說什麼話,起身默默進廚房做早餐。

    4

    清晨離開的時候,背崩的雨依舊滂沱無休。整片村莊和山谷在風雨籠罩之中。他們打好綁腿,穿上雨衣。她換了一雙大尺碼的新膠鞋。因為腳受傷腫脹,已經無法塞入原來的鞋子。她相信走路一段時間,熱量的產生會阻擋住疼痛。為了不在受傷部位著力,只能用腳掌的側面走路。一瘸一拐拄著樹枝做的拐杖。他們在蒼茫大雨中踏上去往墨脫的最後一段路途。

    如果沒有意外,將在八個小時之後抵達目的地。路上的螞蟥減少,路況也平整明朗很多。不需要再穿越原始森林。地勢慢慢降低,溫度開始升高。走過的有些地區出現了太陽。只是山崖小路因為長時間被雨水浸泡形成沼澤,沒有一處干淨的地方可走。雙腳完全陷入爛泥之中。一腳深一腳淺,緩慢前行。

    大片大片的芭蕉林。絢爛野花盛開,白色粉紅淺紫的小花在草叢中開得肆意。之前的路程,目的地的出現總是會在預感之中。而走到這裡,只覺得這地形非常詭異,一直在沿著馬蹄形的山崖小路一圈一圈地盤旋而行,不見盡頭。這裡的地形遠近都相似,就是繞著雅魯藏布江的迂回路線,沿旁邊山谷懸崖上行走。路延伸得無邊無際。走的時間一長,人就覺得無限疲憊。這一段路程,感覺比以往的都更為漫長,更令人焦灼。

    下午兩點,經過小村莊雅讓。在地圖上看,它離墨脫已經非常靠近。山腰上稀落地搭建起一些木頭棚房子,住著人家。黑豬在路上游逛。在路邊的小店鋪裡用高價買下兩罐可樂,慶昭平素不喝可樂,但此刻身體需要糖分和高熱量補充,喝下之後只覺暢快。兩三個當地的小孩子圍過來,與他們對望。女孩子光著腳,穿著布裙,剃和男孩子一樣的光頭,眼睛漆黑明亮。身邊跑動著一只黑色的品種奇特的小狗,天真活潑。她從背囊裡找巧克力分給他們,又問他們,抵達墨脫需要多少時間。女孩子說,再走三個小時就到了。很快很快。

    路途重復單調地延長。不變的繞圈,不變的爛泥沼澤。他們一路都在觀望四周,希望能夠出現一些房屋人煙的蹤影,即使是在迢迢遠處,心裡有了根底,走路會更有勁道。但是墨脫卻仿佛一直隱藏在山巒深處。轉眼又走了近兩個小時。依舊毫無目標。突然看到河的對岸山腰上,有一些白色的磚泥房子,排列得整齊有序。她轉頭看他,他也已經非常疲憊,一直默默走路。

    墨脫會是在對面嗎。善生。

    不知道。很難判別。不過山腳下是有一座大橋,可以通過去。

    差不多應該到了吧。前面還會有房子嗎?

    可惜路上也無當地人經過,不然可以給我們指一下方向。

    那我們過橋吧。對面應該是有人的。

    嗯。過去看看。

    天晴好了半日,此時卻又稀稀落落地掉下了雨滴。他們都渴望能夠盡快地抵達目的地,能夠換干燥衣服,烤火,有熱茶和食物,得以休息。過橋之前,再次遭遇一處尚未定形的塌方,一邊通過窄小的沙石小徑,一邊斷崖面上的小石頭還在撲撲地往下滾落,似隨時都會有亂石洪流傾瀉而下。連滾帶爬,甚是狼狽。她只願這是通過的最後一道鬼門關。這個讓人驚魂不定的塌方幾近摧毀她的意志。但是走過籐條大橋的時候,心裡卻有疑惑。橋的盡頭立著石碑,上面寫著德興橋。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感覺前方等待他們的並不是墨脫。

    又是一段持續約一個小時的上坡路。快接近村子的時候,遇見一個當地人。詢問的結果在意料之中:他們走了錯路。此地是德興。墨脫依舊在江的另一面。他們不該換道過江,應該沿著那條原路堅持到底。再走一兩個小時,就可抵達墨脫。

    她對他說,原來孩子們的數字概念與我們不同。他們說的三個小時,是當地人的速度,該說四五個小時還差不多。

    那我們在此留宿,還是原路返回?

    快速掉頭。雖然耽擱了時間,但至少走三四個小時左右,還是可以抵達墨脫。

    天色已經黑了。他說,想必會在夜色中走山路。

    那也應該在今天抵達墨脫。

    再次走過大橋。又再次穿越那個不穩定的塌方。在暮色深濃中重新走上沼澤遍地的崖邊小路。天空的黑幕,仿佛是在瞬間,刷的一聲就嚴嚴實實地拉上了。一片寂靜黑暗。雨水卻下大了起來。又冷又餓。體力因為三四個小時的誤走,幾近透支。茫茫黑夜和滂沱大雨,不會終止。森林此刻似乎凝聚著危險和野性的力量,是靜靜守候在黑暗中的野獸,發出潮水一般的喘息。山路依舊在曲折迂回地繞圈。她受傷而未曾愈合創口的腳已經麻木。踩出去的腳步虛弱無力。她第一次感覺到內心被擊敗。沮喪。茫然。焦灼。不知道目的地何時會出現。腳下一軟,整個人滑倒在泥地上,一時競沒有力氣站起來。

    善生,我實在太累了。她的背貼著雨水流淌的爛泥山路,渾身寒冷而顫抖。她的聲音已經崩潰。

    他手裡捏著的電筒,只能照亮前面十米左右的范圍。他把她的背囊拿過去扛在自己的肩上,蹲下來撫摸她的頭發,說,我們會走到的。如果在這裡逗留,恐怕會有野獸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她用手抱住自己的頭,痛苦地喘息,說,請讓我稍微歇息一下。我實在是走不動了。

    他從背包裡拿出用錫紙包裹著的最後一塊巧克力,讓她吃下去。又讓她喝水壺裡所剩不多的冰涼茶水。他說,我應該先單獨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許會有人來接應我們,但是又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這裡。這樣很危險。

    不。我們在一起。不要分開。我喘一口氣,就起來。

    對不起,慶昭。他在滂沱大雨的微弱光亮之中,默默地看著她。

    她用了忍耐的極限,支撐自己繼續走路。沼澤濕地和傾盆大雨。兩條腿仿佛已經不屬於自己。像斷了線的木偶,不受控制,沒有意識,只是動作機械地前行。筋疲力盡。

    有一個瞬間,她以為自己是在一個夢魘裡,無法醒來,被這黑暗的壓力脅迫,沒有絲毫出路。轉過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隱約看到遠處的田地出現手持電筒的路人,似乎正大聲說話向這邊走來。他奮力揮動手裡的電筒,向他們打招呼,示意他和慶昭所處的方位。他們看到了,朝這邊走過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穿越雨霧,高聲地叫著,你們要去哪裡?那是過路的當地人。他們互相扶持著,內心激奮,加快速度向前面走過去。

    剛一拐彎,前面豁然開朗。對面黑色山坡上出現大片閃耀燈火。明明滅滅如同繁星。燈火在山谷和山頂匯聚,像從夜空流淌下來的銀河。隱約可見木頭房子和樹木的輪廓。有了煙火人聲。仿佛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大雨中抵達的高山小鎮。她聽到從自己胸腔最底處發出來的聲音,充滿驚喜和眼淚。善生,是墨脫。我們到啦。

    5

    那一天做夢,我又回到海島。他說。我看到我們在清晨醒來,她走在我的前面,拉著我的手,追隨奇異的聲音,向樹林的深處走去。泥地上的羊齒植物在金色陽光之下呈現透明,能夠看到綠色葉片上,遍布的分又細脈。羽狀葉片邊緣,有柔和的淺波形狀、齒狀和鋸齒狀……最長的葉片可抵達我們的腰部。來回摩擦,發出碎裂般細響。綺麗紛繁。浪潮般起伏。

    那聲音。像雷電襲擊過夏日田野,殘留下低沉余音,消失在雲層之下的回聲。看到蝴蝶。數以萬計的黃色蝴蝶。覆蓋松樹粗壯的老樹干,像毯子一樣,從樹頂一直蔓延鋪展到泥地上。彼此擁擠在一起蠕動,沐浴陽光。有些則在溪水邊上喝水。上萬對翅膀一起,輕輕地互相撞擊撲動,發出嗡嗡的聲音。光柱之中絢爛的粉末蒸騰飛舞。空氣中洋溢著花朵干燥刺鼻的氣味……驚心動魄。在森林中見到蝴蝶在遷徙路途中休憩。這樣的事情也許一生只會遇見一次。

    她的心在十三歲那年停止了生長。沉浸於蝴蝶的邂逅奇遇,終生躲避在寂寥無人卻華麗神秘的森林之中。著迷於它的幻覺。

    一只蝴蝶的生涯,從卵,到毛蟲,吸取樹枝的汁液和露水,長出翅膀,然後進行一千多公裡的長途遷徙。在中途它們休息,尋找食物,交配,產卵,淪陷為另一種強大動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屍體被有機分解,最終滲入空氣或泥土之中。在上萬只蝴蝶遷徙的隊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蹤影。它不具備意義。它只是在獲取生命的證明。

    她說,善生,這不僅僅是奇觀。我們必須信任生活裡最為真實的內容,而不被它的表象蒙蔽。我願意付出代價獲取這證明。即使這些代價不夠理性也不會有回報。

    那年春天黃昏。他覺得困倦,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閉上眼睛想入睡。外面淅浙瀝瀝下起雨。漸漸雨聲就變得大,似還聽到雷電的聲音。他迷迷糊糊,蜷縮起身體,覺得微涼卻又沒有力氣起身去取毯子。這樣半夢半醒不太舒服地睡著,突然看到她推開客廳的門,從花園外面走了進來。

    她似走了長路,渾身被雨水淋得濕透。走進門來,站在光線陰暗的牆角邊,長發潮濕地貼在臉上,穿著一條簡單的白布裙子,是她十三歲時候經常穿的那種無領無袖的式樣。赤腳,小腿上還有泥水。臉上一貫笑嘻嘻的表情,沒心沒肺地露出她大顆大顆的潔白牙齒,像某種幼獸。

    他坐起身來,默默看著她。他看到她內心的孩子,是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穿著白裙被淋濕的女子。她似乎很疲憊,身體略顯僵硬。他向她走去,看到她的身體在輕輕顫抖。她說,善生,看看我的背。我一路感覺很重,疼得要命。卻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那一年他帶她去杭州的醫院,曾經想過,如果她出了意外死在那裡,他要把她的屍體扛回去。這一定是她想讓他做的事情。他又帶著她輾轉在幾個醫院之間進行抽血化驗B超檢查,確定子宮之外是否還存在遺漏的受精卵。他經常獨自從夢魘裡醒來,看見她腹部鼓脹起來,渾身鮮血。她一味倔強地悶聲不響。他只覺得自己非常疼痛。在夢裡帶著她四處奔跑,慌不擇路,只想把她藏蔽起來。這樣別人就找不到她,不會發現她。

    他曾試圖回到規則和理性的一邊,不願走近她,故意裝作對她視而不見,漠不關心。被禁忌的軟弱和羞恥。他放逐她離開他的凡俗生活。而在內心深處,他對她的責任,息息相關,感同身受。從未結束。他始終是那個被劈了一刀只能悶頭走路的人。躲無可躲。

    他解開她後背的裙子紐扣,看到她瘦而凜冽的背部,脊椎骨節清晰凸顯,像啃食之後的魚骨一樣凸起。中間有一塊碩大的長形囊腫高高隆起,下端邊緣緊緊連接著她的皮膚。那塊囊腫在滑動,顏色轉變成一種充滿爆裂感的深紅。他伸出手輕輕觸摸這塊附生的腫物,柔軟發燙。她因為他的觸摸,身體輕輕顫抖。她說,如果有東西在,請幫我割掉它。

    他從廚房裡拿出一把切水果用的小刀,順著皮膚的邊緣,開始切割。刀片切入的感覺很順利,滑動順暢。沒有任何鮮血滲出。在它逐漸脫離的過程中,突然從裡面伸展出一對巨大的藍紫色的翅膀,翅膀上有華麗得令人眩暈的圓環形花紋。接著昆蟲的肢體開始出現。兩條深綠色的粗壯觸角。狡黠的眼睛。那是她一直喜歡並且幻想得到的熱帶雨林中的蝴蝶。一只無比真實的綠鳥翼蝶,散發著剛剛從血肉囊塊裡突破出來的熱乎乎的潮濕腥氣。

    它脫離了她的身體,幾乎在瞬間就失去了生命。啪的一聲墜落在地上。如同跌至粉碎的一只玻璃空瓶,化為碎末。

    他重新幫她扣上紐扣,說,你休息一會兒嗎?

    她說,不。我現在一身輕松,放了負擔。我們要再見了,善生。

    他說,與你分別之後,我覺得非常孤獨。仿佛一個人沉沒於無垠的海底,覆蓋過來的海水,堵塞住一切通道。屏住呼吸,試圖存活在這個已經無人可以交會的世間。有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生活下去,內河。

    她說,不要覺得失望。善生。所有的幻覺像美麗的肥皂泡一樣破滅之後,你發現自己坐在一個黑暗的牢籠裡。但是一切就是如此。人生是苦痛的。我們不需要言語。行動起來。

    她清脆的語音消失在空氣裡。然後她微笑著站在陰影之中,等待他擁抱她。他們是彼此的一生中惟一的一個朋友。這來自漫長的緩慢而又迅疾的時間的確認。此刻他擁抱她進入他的懷裡,彼此都有一種似乎重新開始的激奮。似乎漫長的生命路途伸展在前方,新事將層出不窮,無畏無懼。他們依舊是活潑新鮮的少年。生命充滿諸多的可能性。沒有蒼老。沒有軟弱。

    她對他道別,轉身走出客廳,離他而去。他在寒冷中驚醒過來,看到時間停留在深夜十二點四十五分。那天是七月十五日。

    6

    他睜開眼睛,清晨明亮的陽光從玻璃窗外照射進來,晃動在臉上。難得的晴朗天氣。空氣新鮮而輕盈,輕輕呼吸一口,在胸腔中完全吸收滲透。他清醒過來,肌肉的酸痛完全消失,渾身活力充沛。那時天黑,並未看清楚這個小村的模樣。現在只見窗外圍攏層層疊疊蒼綠的山巒,山頂有長年籠罩的白色雲團。藍色天空格外清透。他穿好衣服,走到了屋外。

    深夜在大雨中抵達墨脫之後,他們在當地人的引領之下,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旅館的房間窄小骯髒,床上有散發出異味的潮濕棉被,但在山路上風雨交加地長途跋涉之後,小小蝸居也是天堂所在。擦洗掉泥水之後他們就躺下休息。終於可以暫時放下所有重負。安全抵達目的地。

    走廊裡掛滿昨夜換下的曾沾滿泥漿的潮濕衣服、鞋襪、背囊,都已清洗潔淨,晾曬在屋子外面的走廊欄桿上。她洗完衣物之後,換了件干淨的刺繡上衣,在走廊外的空地上放一只小板凳,坐在上面曬太陽。她現在可以徹底裸露出受傷的腳,傷口紅腫潰爛,所幸的是不再需要在泥水中浸泡。他們要在抵達的村落裡停留,直到傷口愈合體力恢復再動身離開。

    她洗了頭發。一頭漆黑長發亮閃閃的,散發出清香。一路她都像個男子般堅韌樸素。此刻重新散發出女性的氣息和光芒。

    她說,你醒了,善生。去廚房吃早飯。老板娘做了紅薯稀飯。

    他坐在小木桌子旁邊,看著端上來的稀飯和搾菜。她在一邊看著他,輕輕地說,我剛剛問過老板娘,她說墨脫中學就在附近,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

    他說,不著急,我要先找到一個人。

    是索朗梅措嗎。

    是。

    我剛剛已經出去逛過。大部分都是木頭房子和四川人開的小店鋪。村落並沒有想象中的美麗,它很普通。我想美景泛指它周圍的地形,及所走過的一路旅程。這也是預料之中。

    他說,這是普遍的真理。過程有時重於結局。

    我要這個結局。我著急想見到內河。善生。我開始害怕這是否是你杜撰出來的故事。我怕這個人並不存在。

    他說,她是存在的。我十三歲就與她結識,有生之年,她是我惟一的朋友。你要相信我。慶昭。

    他緩慢放松地吃完早飯,用已經能夠接通信號的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然後他換了一件干淨的白色襯衣,對著廚房裡光線陰暗的小破鏡子剃須。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仔細地刮胡子了。洗干淨臉,拿出一瓶藍色的松木氣味的爽膚水,輕輕地拍在臉頰、下巴上。他仔細地清潔和整理自己。

    她說,你見到她,會不會告訴她,為了看望她,在路上好幾次差點就被泥石流砸死。

    她預料得到。他說,並且她會不以為然。

    此時門口進來一個皮膚黝黑的清瘦的藏族男子,穿著襯衣長褲,斯文的裝束。輕輕叩了一下門板,說,請問是內河的朋友嗎?

    他回過頭去,說,是。我是她的朋友。

    他們跟隨著索朗梅措,去往墨脫中學。索朗簡單地介紹了一下中學的情況,說只有一百個不到的孩子,老師大概六位,要同時教好幾門課程,大部分是志願者,有些志願者已經在墨脫停留了五六年。

    內河在這裡教什麼呢?她問。

    她教語文、英語和生物。給學校帶來許多新的改進。讓孩子們成立興趣小組。組織運動會、聯歡會。與外界出版社聯絡,讓他們捐助圖書,建立了小型圖書館。附近德興、背崩的孩子,都會過來借書閱覽。她是一個獨特的老師,學識豐富,性格真誠。不僅僅是授予孩子們知識,她更願意與他們一起相處。素朗梅措輕輕地說,無可置疑,她是一個好老師。她帶來新鮮開放的氣息。孩子們都很尊敬和喜歡她。

    他們已經走到學校。操場鋪滿沙石。這天是星期日,學生們休息,只有三三兩兩的孩子在裡面逗留。這些長年居住在峽谷裡的孩子,即使已經十二三歲,也大都光著腳。皮膚黝黑,眼睛湛亮。物質匱乏環境封閉,並未磨滅他們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長起來的活潑心智。他們好奇地打量著明顯來自外界的客人,試圖靠近他們說話。索朗梅措沒有停下腳步,飛快走在前面,徑直把他們帶到後院的教工宿捨。那是一排簡陋平層的木頭房子。他打開最後一間房子的門鎖。

    從明亮陽光下陡然進入黑暗的房間,眼前幾乎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慢慢地才恢復視力。房間逼仄陰冷。單人木板床,疊得整齊的被單。洗臉架上擱著毛巾和洗臉盆。一張破舊的木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著一只舊木相框。她走過去,伸手拿起那張照片。

    一個年輕女子和幾個孩子站在山間的路上,是他們一路徒步過來的路途中,最為常見的山崖羊腸小道,背後層巒疊嶂。艷陽春天,女子穿著當地婦女的刺繡粗布上衣,頭發編著麻花辮子,辮子上插滿潔白的野山茶。黝黑,清瘦,明亮。她看著這張照片中女子的眼睛。那雙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蓄滿眼淚即將要流下她內心全部的清涼和傷感。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光著腳,都在燦爛無比的陽光下展露笑容。這樣坦然純真的笑容,是與天地融為一體才能有的質地。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內河。她的面容。這個存活在一個陌生同行男子的往事和回憶之中的女子。她真實的面容,從一張發黃的照片中閃爍出暗的光。

    她陡然放下那照片,感覺到空氣裡的異樣。房間明顯長久沒有人居住,沒有私人用品,沒有雜物,沒有溫暖的人氣。索朗梅措打開木箱子,拿出一只紅色印花粗布的包裹。他把它放在床上解開來,裡面有一只陳舊的相機、一些黑白照片、手寫的稿紙及一只銀鐲。

    他說,一直沒有新的老師支援進來,所以這個房間還是空著。我盡可能地保留它空缺,以等待你們來認領她的物品。書和大部分衣服,全部分給了孩子們。我知道這些留下來會是她的意思。他拿起那只銀鐲,說,出事前幾天她就說鐲子丟了,一直找不著。但是我後來在門檻下面的草叢裡找到。

    她伸手接過那只銀鐲。很舊的老銀,表面已有磨損,但依舊可見到繁復精細的鏤刻圖紋,是線條拙樸的四段花卉圖,分別是荷花、蘭花、梅花和桃花。背面有一個四周圍了邊框的漢字,是繁體的蘇字。她輕聲地問,出了什麼事情。內河怎麼了?她聽到自己的喉嚨發出咯咯的聲音,不可控制。捏住手心,那裡都是黏濕冰冷的汗水。

    藏族男子看著她的眼睛,說,她在一個雨天送幾個孩子回家,送完之後獨自回來,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被沖到山下的江裡。那天是七月十五日,是晚上十點左右出的事情。屍體到現在也未找到。我曾幫她在波密寄信,知道她一直與善生聯系。所以她失事之後,我寫信聯系了他。讓他過來取走遺物。那已經是兩年之前的事情了。

    她轉過頭去看善生。他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神情平靜。自進入房間之後,他未發出過聲音。他抬起頭,看著她,說,我說過會來看望她。這是我來墨脫惟一的目的。是我答應過她的事。

    7

    他們在墨脫停留三天後離開。

    天未亮,旅館老板娘早起為他們做了熱稀粥和包子。這個勤勉的四川婦女還記得內河。說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她的丈夫是背夫,那時內河經常會到她這裡來吃紅薯粥,托她的丈夫帶信去波密。走在路上總是大聲爽朗地對人打招呼,臉上帶著微笑,俯下身就能干活,根本不像是從大城市裡來的女子。孩子們都喜歡她。她給他們講述外面的世界以及知識和道理,是他們很難得的信息來源。

    她說,我從來沒見過這樣溫和善良的人。喜歡孩子,敬重老人。對貓貓狗狗都很好。喜歡花。經常自己爬到高高的山嶺上面去。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以後又准備去哪裡。也不結婚,也沒有孩子。自己孤身一人跑到這偏僻地方來。問她,她就笑笑說,沒有打算。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再說。結果……大家都想把屍體撈回來,但是哪裡也找不著。現在終於等到朋友來看她了……

    慶昭轉過臉去看善生,他已經喝完粥,在收拾背囊。他抵達這裡後,就更少說話。他把鐲子遞給慶昭,說,你的鐲子在路途中丟失了,戴著這個。她說,你不留著嗎?他說,不用。他看著她把那只陳舊的銀鐲套在了左手手腕上。

    索朗梅措過來相送。他說從墨脫走到108K,然後到80K,需要兩天。到了80K就可以搭車到波密。但聽到來自背夫的消息,嘎隆拉雪山剛下過一場大雪,冰雪封山,公路阻塞。所以,如果不想在80K滯留等待雪融通車,就需要搭車到52K,翻越大雪山到28K,才有可能搭到車子到波密。這樣行程就又增加了兩天。他們走出峽谷的路途,還需要四天。

    他說,一路上都是地質活動頻繁的地區,山體塌方多發並嚴重。出去的路途並不比進來的輕松,有可能還會更危險。一定要小心照顧好自己。

    他們告別旅館店主和索朗梅措,扛起背囊,踏上路途。下坡,上坡,翻越山嶺。休息之後體能充沛,步履輕快,轉眼就走出了高山環繞之中的村鎮。四十分鍾左右,他們已走到了對面的山崖上。在山道的拐角處佇立,回頭再次看山下還未蘇醒過來的土地。

    黎明即將到來。天空呈現一種寂寥而沉重的灰藍色,映襯綿延起伏的重重山巒。這些蒼翠高山終年雲霧繚繞,雲層厚重流連。此時有難以言述的寂然。而狹長山丘上存在了幾百年的村落,深深隱藏在群山之中,木頭房子密集分布如同棋子撒落,等待收割的秋天稻田金黃醇厚。天幕閃爍稀薄的星辰,曙光即將從膨脹豐盛的雲霞之中映染而出。空氣中有清涼而刺鼻的灌木氣味。烏聲清脆。來路已經不可見。而前路蒼茫無著,曲折小徑不可思量,通往一層疊一層的群山峻嶺。遙遠天際矗立一座高聳雪山,線條簡潔,清冷無邊。皚皚白雪柔和地覆蓋在金字塔形的山巔上。仿佛它與時間等同地存在,已使它完全超然世外,卻又與這天地密不可分。

    清晨微光突破沉沉霧靄。仿佛在突然之間,幕布被掀開。太陽的光線滲透而出。雪山那鋸齒般的峰巒呈現出鮮明輪廓,斜面折射出光芒,產生有生命力的變化。陰沉的藍紫色,過渡至銀灰色,然後在透亮光芒撫摸下,蔓延出一種淡淡的粉紅色。直到最後,太陽破雲而出。雪山峰頂呈現璀璨的血紅,如同火焰燃燒。無可置疑。天地發生的細膩色彩過渡充滿神奇。此刻。陽光溫暖明亮地灑落大地。村落的房子上飄出白色的裊裊炊煙。谷地中一面靜寂的藍色湖泊,紋絲不動,倒映著天光山影。這高山之上的湖泊,也許是地球的最後一滴眼淚。霧氣消散。整個山谷清朗肅穆,萬物寡言,光線流動,蘊藏著寧靜而深不可測的力量。

    他們長久地凝望這片天地。以及留存在其中的神秘又與世隔絕的村莊和山巒。人世的喧囂和浮華不能與它對峙,即使輪轉的生命也不能夠。這一刻,他們停留在世間的邊緣,與之惜別。也許這就是最後一眼的留戀。豁出生命與之靠近,最後雙手空空走出。他們注定將用余下來的一生與此告別,並以此驗證它在時間中留下的烙印和標記。

    8

    他收到來自墨脫發自波密的信,知道她在江水中失蹤的消息。她的事情在報紙上有了報道。主流媒體用整版篇幅介紹這個在墨脫教書的女子,網絡上開始轉載報道和傳播流言蜚語。他們采訪認識她的人,她曾經的同學、同事、朋友。這個一直寂寂無名的邊緣攝影師、設計師、寫作者、教師……她有太多身份,生活復雜。她所有的事情,都在記者的刨根問底中曝光。同時登出的,包括她在精神病院中的登記照片、她的攝影照片、她的詩歌、她的小說、她的設計作品……

    一些與她從無來往的人,跳出來對她口若懸河地發表議論和評價。訴說他們對她的回憶,討論關於她的是非。他們猜測她是為戀愛所傷才進入山村教書,猜測她的精神疾病長久以來並未完全康復,猜測她為了成名和炒作自己所以故作姿態,以奇突的經歷拔高自己……他相信報紙上出現的那個蘇內河,那個名字,與那個真實的女子,與他所知道的人,沒有絲毫的關系。

    記者的電話又打進來,就仿佛她少年出事的時候,警察來學校找他作調查。別人知道他與她之間的親近,但不知道只有他是她惟一的朋友,知道她所有事情。而他能做的反應依舊和過去一樣:掛掉電話,拒絕一切詢問。他為她守口如瓶,一言不發。

    只是覺得非常孤獨。這才是他面臨的損失。仿佛一個人沉沒於無垠的海底,覆蓋過來的海水,已經堵塞住一切通道。他屏住呼吸,試圖存活,在這個已經無人可以交會的世間。遲遲不願意去墨脫,因為她的屍體始終沒有找到。他不相信她已經消失。也許她會突然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告訴他她只是去了世界的某個地方,會再次回來。他需要這想象。他見不到她的屍體。他寧可相信她只是失蹤。

    他依舊是那個被劈了一刀只能悶頭走路的人。外表看起來若無其事。決定振作起來重新做事。在湖邊開了一家雜貨店,取名為鴻禧,售賣古董家具,以及雕版、瓷器、玉石等古玩。他去福建、山西、安徽,收購老家具,運回之後修繕,重新設計組合。因為眼光精到獨特,請的木工和油漆師傅手藝出色,以及他多年在大機構管理層訓練出來的商業素質和對品質與風格的注重,店裡的貨物出貨很快,與荷蘭、法國、日本的客戶建立了長期合作關系,固定給他們供貨。生意和興趣相結合,運轉順利。

    他似乎命中注定做什麼事情都會成功。從未艱難地探索過任何路途,或者那種彷徨只維持很短的一段時間,總是很快柳暗花明。他已經把自己的陣地縮小。很明顯。手下不再是幾百人的大機構,需要的只是幾個伙計。沉浸在那些被時間撫摸過的老木頭老瓷器之中,令他覺得安寧。他習慣了空氣中舊日灰塵的氣息。

    再次結婚,一如內河曾經給過他的預言。第二任妻子良受,是他的助理兼財務。典型的南方女子,性情溫柔,一直協助他工作,默默處理瑣碎事情,無微不至。到後來,職能擴展到他的私人生活,給他打理衣服、行李,照顧他與他母親的飲食起居。其實已經是一個妻子的身份。

    她有一張暖和潔淨的臉。走路和說話的聲音,輕盈如鹿。依舊有很多女性給予他熱切愛慕,有些比她要優秀能干得多,更值得他關注。她是這樣普通的女子,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沒有明顯的性格特征,站在角落裡可以像一盆植物一樣安靜。只是純良端正,形同虛設。

    她幫他收拾行李箱,把西服、襯衣和領帶一絲不苟地折疊好,放置起來。她纖細潔白的手指,默默地撫平衣服上細微的褶皺,一遍一遍撫摸著他的襯衣領口。他在旁邊觀望,心靜如水。是。他一直感覺孤獨。他需要建立一個家庭來獲得休憩。但他不會再以實用性為目的去選擇一個女子。事實證明那是無效的。他已經足夠強大。

    他向她求婚。她為此艱難地與認識了近十年的男友分手。即使他不是她的老板,她也會這樣做。她一直仰慕和敬重他。沉默寡言而又卓爾不群的男子。經常穿一件白棉襯衣,平頭,眉目清冷。他與所置身的城市似乎沒有任何關聯。隱匿低調的生活,幾乎不見任伺外人。

    他的婚期定在三十三歲的春天。良受穿著白色婚紗從轎車裡出來,高跟鞋踩進石板道上的水窪裡。路面泥濘裡的櫻花花瓣,濺在裙邊上,零落不堪。他抬起頭,看到陰沉天空飄飛細細的雨絲。一切似曾相識。他把大顆鑽石戒指套到她的手指上,良受當場喜極而泣。她不過是一個至為平凡普通的女子,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有如此之重的殊遇。他是這樣出色的男子。雖然她從未明白他心裡的所思所想。她無法理解他,也無法控制他。但他最起碼在形式上已經歸她所有。他把一個家庭交付給了她。

    他們惟一相同的是,都是相信婚姻和家庭的人。一生都在把這種形式感當做躲避人生磨難的硬殼。如同需要背負著安全感前行的蝸牛。另一些人的意志不同,要浪跡天涯,義無返顧。像牆頭薔薇野性堅韌,遍地扎根,迎風而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提前盛放,提前枯萎。他的人生一直循規蹈矩。

    在家賦閒,有一日他從市立圖書館借閱青花瓷的史料回家。暮色時分。走到巷口,准備騎自行車回家。突然從灌木叢中鑽出來一只大大的虎斑狸貓,碧綠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與他對峙。

    他轉身走開,貓在後面輕悄地跟隨,然後發出喵喵的柔軟叫喚。他大約走了一百米遠,停下來回頭看它。它在距離一米處,也停下來蹲在地上。他走近它,蹲在它身邊,撫摸它的頭頂。它溫馴地趴伏著,絲毫沒有畏懼,用臉蹭他的手掌,舔他的手指,分外親暱。這流浪已久的野貓雖然看起來瘦而髒污,卻依舊有一身美麗的虎斑紋,警覺而野性,並不萎靡。左腿略有殘缺,走路的時候縮起來不能著地。

    他抱它起來。它就趴在他的懷裡。溫熱的充滿柔情的身體。他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可以帶它回家。他已經是個成年男子,可以有決定自己生活的能力。於是把它放進自行車的車兜裡。但是大貓飛快地跳下車兜,竄進旁邊的草地上,依舊距離約一米處。蹲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喵喵地叫喚著。

    他與貓,就這樣在暮色中長久地對望著。不能走近。四目相對。他說,它流浪久了,寧可在野地裡食不果腹,住無居所。它對人的感情,不足以令它願意放棄這種生活方式。即使憐憫它,不能幫助它。愛它,不能改變它。我無法占有它。那麼即使某天它死在野地裡,我將會因為自己的懂得,不會覺得有任何難過。就在這一個瞬間,我說服了自己。於是我決定離開。

    他騎上自行車離開了巷子。他說,這一刻,貓的出現,讓我說服了自己。我相信內河已經死去。

    半年之後。懷孕的良受,反鎖在臥室裡吞服安眠藥企圖自殺。沒有任何預兆。他們一直平淡度日。兩個人相敬如賓,從不爭吵。她從未在他面前哭鬧或撒嬌,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至未說過一句重話。紀善生是個值得羨慕的丈夫:富有、顧家、溫和、潔身自好。但是她幾乎吞光了整整一瓶藥片。昏迷不醒。送進醫院之後,及時救治回來之後,孩子已經流失。

    他問她為什麼。她沒有說明。她的自殺企圖,已表明她對他無法解決的心灰意冷。徹底厭倦他,附帶厭倦未成形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善生,有時候我看見你默默坐在角落裡,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淚。在你的生命之中,有哪些是無法說明無法解決的問題?我知道那些問題與我沒有任何關系。你的生命也與我毫無關聯。你像堅硬的石頭佇守原地。我對你的感情,是盲目撞過來的雞蛋,注定粉身碎骨。

    她說,我為自己感覺悲痛。她要走,他沒有挽留。他不挽留任何一個要從他身邊離開的人。他像一個隱藏了多年的凶手,明白終究要回轉面對犯罪現場,心裡沒有畏懼,反而是一種釋然。協議離婚。分給她大筆存款,足夠讓她安頓生活。他的第二次婚姻未曾維持到一年。

    他說,我終於覺得自己徹底地老了……內河從不曾與我討論過死亡。她不愛談論生死,顯得生命力旺盛。總是在行動和嘗試,鼓足勇氣再次出發再次跌倒。不知道停止。不畏懼創痛和傷害。也許她自認這是代價所在。我想她的內心早有預料。所以對死亡有一種順從。而我有時早晨醒來,心裡萬念俱灰。這種感覺深深滲透至血液和骨骼,仿佛身體和意識在虛無感中紛紛碎裂。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只不過是一個在虛妄欲望和幻覺中起伏的中年男子。

    於是他決定去墨脫看望她。在她去世已將近兩年的時候。

    9

    因為善生,你的整個人是一個巨大的傷口。你不能被觸碰。你帶著那個傷口感覺恥辱,不能夠接受自己。你根本不愛自己。她曾經這樣對他說過。在某個時刻裡她是強盛的,當她站在他的身邊,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他伸出手,觸碰映照在鏡子裡面的那張瞼。那是一張十三歲少年的臉,神情淡漠,總似與世間有隔膜,因此寡言落寞。縮回手的時候,他在鏡中看到二十年後的自己。

    這張中年男子的臉,因為天生相貌和保養妥當,看起來依舊輪廓壯麗。你這樣美。善生。你是一個好看的男子。他從小習慣在異性的贊美和注目中成長,冷著臉從她們的議論紛紛中走過,心裡卻並不喜愛自己。如果外表被先行作為自身價值評斷的第一要素,對一個少年來說,會有自卑。在學校裡收到鄰班女生遞過來的情書時,他面無表情,內心卻有腫脹的惱羞。

    她一開始就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遲疑。春日陽光淡泊的午後,出現在班級裡的陌生女孩,老師讓她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轉過身,努力伸長了手臂,來回選擇,最後在黑板左上角一個偏僻的位置裡,寫下笨拙幼稚的三個字:蘇內河。一筆一畫,認真執著。他看到她手腕上戴著一只粗重的圓環形銀鐲子,那只鐲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再轉過身來,她穿白襯衣、藍色布裙,光腳穿著一雙球鞋。粗粗的麻花長辮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講台下面的最後一排位置。他的手裡撥弄著一支鋼筆,漫不經心地打量前面略帶拘謹的少女。他未曾想到這個人的生命將會一直與他並行前進。直到完結。仿佛她的靈魂就是從他的肉體之中分裂出來的一部分。仿佛他們從未曾離開。

    十三歲的蘇內河,即使再過二十年,依舊會是同一個樣子。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輪回之前的她,和輪回之後的她,將會是同一個樣子。她的恆定性在於構成她身軀和靈魂的質料,是他不得融合無法理解卻觸手可及的物質。他觸摸到她的溫度,伸手進去,穿越而過。這些溫暖而透亮的膠質,伸展自如,卻從來不能被掌握。它們仿佛是經由漫長的不為人知的淚水和留戀膠著凝固而成,最終冷卻成形為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她站在他的對面。他伸出手,撫觸在上面。看到他與她。

    她始終一樣。他的少年與他的老去分成了兩瓣。他們肩並肩站在一起,看著前方就如同看著彼此。這是他們穿越數十年寂靜的時間之後,用以忘卻和記得的姿勢。

    10

    最後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一路沿著厚厚積雪上踩出來的腳印前行,巖石陡峭滑溜。雪沙在一邊緩緩滑行,似將有雪崩來臨。但長達十余天處變不驚的路程,已使他們見多不怪。置身其中,靜觀其變。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難。大雪的反光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難忍。他們抵達峰頂的山口,看到那裡插著一面寫有祈禱文的殘舊經幡。山的背面,是被陽光照耀著的茫茫大雪覆蓋的坡谷。底下鋪展一條開闊平整的大公路。在那裡就能搭上開往波密的便車。

    波密的中心廣場,陽光燦爛。他們扛著破舊龐大的背囊下了車子,被路人注視圍觀。他們仿佛剛剛從另一個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帶緊張和笨拙地面對著人來人往的大街。潮濕破爛的膠鞋,綁腿松垮散亂,防風外套和褲子上裹滿泥漿。面容黝黑,風塵僕僕。無人可以想象得到,兩個小時之前,他們剛翻越雪山下來。走過死亡邊緣安全著陸。所有的危險和困境,已經消失。置身在便利熱鬧的縣城之中。周圍有了汽車,有了食物,有了人群。有了一切喧囂的俗世氣味和聲響。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邊小攤買了一雙五塊錢的黑色布鞋。手工納的厚厚棉底,干燥潔淨的夾層。她在路邊,一層層拆下綁腿,脫下軍膠鞋和裹在襪子外面為了防雪水滲透的塑料袋子,脫掉襪子,把所有骯髒的鞋襪布條一起扔進路邊的垃圾簡。然後她光腳穿上那雙新布鞋。腳踝上的傷口已經收斂,紅色傷疤突兀而腫脹。他們抵達了整個旅程的終點:走出與世隔絕的大峽谷,返回人間。她抬起頭看他,兩個人百感交集。一時默默無言。

    開往拉薩的中巴車走夜路。深夜十一點,翻過海拔將近六千米的米拉山口。僅被兩束車燈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盤旋蜿蜒似沒有盡頭。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他們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周圍被擁擠的行李堵塞。不能移動身體。車廂裡的空氣悶熱污濁。她把頭伏倒在背囊上艱難入睡。在缺氧煎熬的狀態下,渾身燥熱,頭痛欲裂。她醒過來,看到身邊的男子在哭泣。

    這個一直郁郁寡歡的克制的男子,喉嚨裡發出輕聲的哽咽,漸漸變成這幾天壓抑已久的沉痛哭泣。他在出墨脫的路上,就如他進入的時候一樣,不動聲色,神情鎮定。沒有掉落過一滴眼淚。仿佛只是遵循著他的理性所向,要抵達那個地方,實現他的諾言。只是如此而已。他內心的情感,並不向人開放。

    她在黑暗中起身,強忍著頭痛和不適,撫摸他的臉。他的臉上都是眼淚,他不遮掩自己的脆弱,並沒有任何狼狽。也許曾經他的生命裡有一個可以相對肆無忌憚流下眼淚的女子,他有屬於安全的回憶,即使她已經消失不見。

    她用手指觸摸那些溫熱的發亮的眼淚,把他的頭抱過來,攬進懷抱裡。夜裡顛簸的長途客車。已經完結的旅途。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也許他不需要任何安慰。也許他已經獲得最為深沉和徹底的安慰。這將是始終只屬於他們各自的事情。他們即將各奔前程。

    她抱住這個在哭泣中身體微微顫抖的男子,輕聲說,我只要知道以後你要去往哪裡。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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