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 正文 第二場 黑暗回聲
    1

    她曾教給他捕捉以及飼養蝴蝶的方法。蛹蟲被放在青翠綠葉的樹枝上,需要適宜的濕度和溫度。透過封閉的紗罩,可以看到幼小蝴蝶破蛹而出,日日吸吮小樹枝的新鮮汁液,抖動綻放的翅膀,嘗試莽撞飛行。她對幼小的異體生命充滿好奇,似乎是探索靜默的同類。她渴望了解和溝通一切真實的事物。她對他說,我們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質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質與人類相同。

    他們一起飼養過一種灰綠色的小粉蝶。而她最為向往的是綠鳥翼蝶。這類蝴蝶有一對屏風般堅定的紫藍色翅膀,只存活在巴西的熱帶雨林之中。翅膀上有華麗得令人眩暈的圓環形花紋,兩條深綠色的粗壯觸角。狡黠的眼睛。難以輕易尋覓和觀望的事物,構建成她內心超越現實表象的信念。她從不服從任何生活的表面。

    十三歲。他說。她插班到我所在的學校讀初中。春日陽光淡泊的午後,出現在班級裡的陌生女孩,老師讓她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轉過身,努力伸長了手臂,來回選擇,最後在黑板左上角一個偏僻位置裡,寫下笨拙幼稚的三個字:蘇內河。一筆一畫,認真執著。手腕上戴著一只粗重的圓環形銀鐲子,在她的手臂上起落。再轉過身來,她穿白襯衣、藍色布裙,光腳穿著一雙球鞋。粗粗的麻花長辮子拖在胸前。眼睛湛亮。

    她是瘦而拘謹的女孩,右臉頰有一顆大而渾圓的黑痣。多年之後,他在一個電影女星的臉上,發現與她同樣位置同樣的黑痣。非常神奇。那個女星長得很漂亮,來自江南桃花般鮮活的面容。他一直覺得她們很像,經常觀看她拍的電影,是她秘密的影迷。他始終不清楚她們哪裡像,肯定不是漂亮。蘇內河從來都不是漂亮的女子。

    女星從十六歲演戲演到三十歲,始終保持一種少女的姿態。她們不只有一顆相同位置的痣。她們的氣質,都有一種逼取便逝的蒼老天真,像被扔在深深海底封在瓶子中的靈魂。這靈魂屬於同一個時期和質地,在被封禁的時候就停止了一切生長和成熟。只是在逐漸地死去。她們不會變老。不會衰竭。只會消失。

    雖然是小城市,所在的省級重點中學有百年歷史,所以學生都有強烈的優越感。班裡女生通常穿白棉襪子、擦得光亮的丁字皮鞋,把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辮。內河的皮膚不知為何,曬得黝黑光亮,最愛在夏天赤著腳。即使是白衣藍裙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是吊兒郎當的模樣。自行車騎得飛快,笑起來聲音響亮。後來他才知道,六歲之前,她一直在海邊村莊裡長大。成年之後被寄養在城裡舅舅家,接受學校教育。

    女生們不喜歡這個言行古怪的女孩子,對她采取孤立及漠視的態度。老師也都對她頭疼。她上課睡覺,遲交作業,數學物理化學經常需要補考。沒有禮貌,也不整潔,脾氣桀驁,從不討好任何人。但若參加知識競賽作文比賽,就是非常好的選手,能拿回驕人的名次。語文、歷史、生物、地理的成績也都出人意料的好。她在班級裡沒有任何朋友。除了紀善生。

    他一直都受女生愛慕。已經有膽大的女生學會暗示,交作業本的時候,故意把本子重重地往他桌子上一撂,摞成一沓的本子就散落在桌面上。女生站在旁邊挑釁地側身等待,想他發話。他不動聲色,伸手把本子一本一本重新疊整齊,非常鎮定。圍觀的同學就此發出長長噓聲。噓聲中的紀善生,無可避免成為女生的暗戀對象。甚至連高年級的女生都聞名來教室外參觀。善生在男生中的人緣因此更差,接近被孤立。

    男孩子聚眾打籃球踢足球,從來不叫上他。他也不熱衷任何體育運動。性格孤僻。是習慣把自己與身邊的人隔離開來的少年。他的精神世界習慣了獨自來往,沒有同伴和呼應。某種使命感,像一條沾著火焰的鞭子抽打著靈魂,從未得到過安寧。母親的嚴厲和強勢使他覺得與女性之間沒有親近感,並且輕視身邊那些輕浮且一臉蠢相的女生。

    他是學校裡出類拔萃的男生。有嚴格的家教和被老師信賴的嚴肅品格。但這不能阻止他被她吸引。他很少意識到她是一個女孩。她特有的獨立自在的中性氣質使她像個沒有性別的朋友。她不同於那些對他有模糊戀情萌動的女生。她們仰望他,設置他頭頂的光圈,對他無所適從。而她一開始就自動選擇站在他的身邊。

    他們是彼此惟一的朋友。但這是屬於他們的隱秘,不與任何人得知和分享。一直到他們初中畢業,在課堂或大眾環境之中,從來都不交談一語,連眼神的交流都杜絕。她具備引導他內心蠢蠢欲動的心靈的能力。很難說明這種能力所在。一種不容置疑的能力。人與人之間的彼此影響,接近一種分子組合導致的氣流方向變動。這神秘的蘊意不屬於理性判斷范疇。它不能被解釋。一切自然存在的規律,都是被事後注釋。那是多余的。

    只有她會對他說,善生,看。看天空西南面的那團雲。於是他就抬起頭,看到城市的開闊天際線被夕陽暈染的晚霞,綿延伸展,花團錦簇。他們在回家的路上,騎著自行車,開始追著那團雲,上坡下坡,飛快疾駛,掠過的風把地上落滿的櫻花花瓣成片地驚動起來打轉。一直追著雲團騎到月湖邊上。

    她叫他一起坐在湖邊聞不同植物散發出來的氣味,她查閱辭典知道那些樹的名字和習性。就像她會借閱厚厚的英國版本畫冊,看到恐龍化石繪圖,前角龍、可畏龍、巨龍、梁龍……各種各樣的恐龍骨骼,完整形狀草圖及說明,還有一些並不能完全看懂的英文注解,整個人趴在書上,一邊看一邊發出絲絲的吸氣聲音,興奮得難以自禁。他們的世界清淨自在。一直坐到黃昏,看完湖面上血紅的日落,才一起騎車回家.

    2

    他的母親跟所有的人一樣,不喜歡她,並有反感。她們只有過一次照面。母親對他說,這個女孩子不是好好讀書的人。太貪玩好奇。心根本就收不住。所以她每次去他家裡玩,總是從後門的花園牆壁翻爬進去,直接進他的房間,從未讓他母親再發現。有時說著說著,天便黑了。她磨磨蹭蹭不提起要回家。他出去和母親一起吃完晚飯,等母親進了自己房間,就悄悄從廚房拿些食物,給躲在房間裡的她吃。

    年少青春活力充沛。兩個人做作業,或者在房間裡默默看書。在學校裡都是寡言的孩子,彼此聊天卻滔滔不絕。只是廝守在一起。他漸漸覺得倦了,自己也不知道何時爬上床,兀自睡了過去。半夜醒來,發現她還沒有走,睡在他的身邊,背對著他。一頭黑發濕漉漉蒸騰出熱氣,臉埋在枕頭裡面,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窗外照射進來的潔白月光,籠罩著一對不知時日長久的少年。

    她也醒了。坐起來梳理頭發,把黑亮的發絲細細地編成辮子。凌晨四點半。她得回家。他們的家在同一個新村裡,走路不過十分鍾。回去挨罵是肯定的事情,但她並不慌張。她的舅舅家早已經習慣她的夜不歸宿,知道她經常會住在朋友家。也知道她的獨立,一定會安全回來。

    她干干淨淨的發辮搭在腰背上,仿佛來時一樣。他睡眼惺忪,在暗中看到她的眼睛。那眼睛過於明亮,浸潤在水光之中,映襯淡色的陰影,仿佛隨時都會有眼淚滴垂下來。他內心惘然,忍不住攤開手心伸向她的眼睛。

    她已經站起身來,說,善生。我要走了。背好書包,打開房間的門。

    他送她到小花園的圍牆下。那是二十三年前的春日凌晨。故鄉花園裡茶花正在綻放。鮮紅繁復的花瓣,一層一層鋪墊。這樣扎扎實實地開著,沉浸在露水中輕輕呼吸。她折下一朵,用嘴巴咬住花枝,把書包掛在胸前,靈活地攀上圍牆。騎在牆頭上,呼出一口氣,臉頰因為用力而變紅。站在下面一臉緊張的他,困意已消。清涼晨風吹拂。天邊浮現漸漸絢爛起來的朝霞。

    讓我們去小河邊看日出。善生。她說。她再次試圖誘惑他。他搖頭,你該回家睡覺。你太貪玩。她咯咯地笑起來,仿佛早就預期到這個答案,只是把那朵茶花隨手插入發辮裡,翻身下牆,轉眼便不見。只聽到外面傳來清脆的聲音,善生,再見。再見,善生。她騎著自行車,發出咯噠咯噠的鏈條聲音,很快就消失在發亮的春日天色之中。

    3

    他在夢裡見過她的家鄉。她對他描述過她來到城市之前生活的地方,一個海邊的村莊,名字叫儒雅。她在儒雅出生,長大。從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父母。母親生下她之後就消失蹤影,杏無音信。五年之後帶來消息,原來先去了毛裡求斯勞務輸出,後又輾轉到了阿聯酋、印度,最後在泰國獨自旅行的時候,遇見一個英國男子,與他一起去了倫敦。顛沛的生活結束,也有了錢,終於可以照顧女兒的生活。她寄來撫養的外匯,讓舅舅帶她到城市接受教育。

    母親是她生命裡的第一只蝴蝶,接近傳奇的生涯,遠走高飛,不見蹤跡。而父親,她說,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對我提起過他,仿佛這個給予我骨血的男子,從來沒有存在過。仿佛她的出生不是母親經由與一個男子精血的結合,而是一條大河帶來了一個注定要被離棄的女兒。

    母親在分娩之前,在夢中曾見到一條洶湧翻騰的大河。她說。這是外婆從小就對我說過多遍的回憶。母親看到的河,由高山頂上的雪水和雨水融化而成,平靜寬闊,閃爍寶石般璀璨的銀亮光芒,跋涉過山巒平原,穿越村莊,漫過家裡的門檻,當堂穿行而過。河面上綻放出一朵一朵的花,像粉紅色的燈籠,漂浮著遠行。大河就如蛇般緩慢滑行,出了後門,蜿蜒離去。詭異夢魘在酷暑午後發生,母親醒來之後滿頭大汗。她跟的是母親的姓。她在那一年的七月出生。

    她對他描述過這個東海邊的村莊。並不遙遠,只離城市三百多公裡。它依舊存在。春天山坡開滿紫色的木蘭和潔白梨花。山上有茂盛的枇杷樹、柑橘樹,滿山的杜鵑、海棠和野蘭花。夏天有濃香撲鼻的梔子、茉莉,一大池塘的紅色荷花。蜻蜒多得會飛進家裡的庭院,停棲在曬衣架上休息。

    孩子們從小就一起結伴去海邊摸螺螄,捉螃蟹,撈魚,曬海苔和紫菜。去山上采果實,打鳥以及捕捉昆蟲。他們站在岸邊對著停靠過來的漁船和貨船歡呼,它們帶來外界的消息和物品。帶來包裝精美的上海餅干、電影海報、報紙、郵件和書籍。有時船夫會允許他們爬上船艙。

    他們習慣了一起走幾十裡的山路,翻越山嶺去另一個村莊交換食物,走累了就在竹林裡休息,用竹筒舀清涼的山泉暢飲。所有的生活都敞開在天地大海之間,存在的方式自然而然,就如同這個村莊已經存在了上百年一樣。

    儒雅居民的祖先是一位常勝的將軍,因為他的勇氣和顯赫戰績,被准許老了之後帶著他的後代來到此地繁衍。古老的祠堂供奉他身著全副盔甲的塑像,香火不斷。歷代家譜也在那裡。儒雅的孩子是他的後代。她說。我們並不畏懼天地之間的變化無常。我們是海邊長大的孩子。是將軍和大海的後代。

    因為可以停泊船只,儒雅成為遠近聞名的商業繁盛之地,臨近村落的人都會聚集過來交換貨品。每個月初一、十五的集市,是非常熱鬧的。她說。集市是盛大的宴席,充滿人間煙火的喜樂和熙攘。鵝卵石鋪成的主干街道,擠滿人群和攤販。蔬菜、肉類、水果、海鮮,各類醃制品、熏品、干果,各種金銀器、瓷器、布匹,家制的甜品、酒、糯米粉點心,手工紡織的布匹……全都擺上街。孩子們帶著狗,一路穿行於木房子林立的幽暗巷道,奔向人山人海陽光明亮的大集市。

    除了集市,儒雅另一個如同天堂的記憶,是每年夏天的台風。大雨滂沱,下足三天三夜,她說。如果正逢海洋潮水上漲,奔騰海水會漫過沙灘和堤岸,跨過木頭房子的門坎,覆蓋地板,穿越牆壁,直撲向村莊的主干街道。鵝卵石街道,全部被帶著白色泡沫的鹹味的海水淹沒,漂浮著從房間裡沖出來的食物、物品,狗和鴨鵝在水面上游泳。整條街道成為海水匯集的河流,孩子們興奮地沖到室外,淋著傾盆大雨,在緩緩湧動的潮水之中,大叫,嬉笑,玩耍,奔跑……天地陰暗,閃電和轟雷交相輝映。村莊幽暗曲折的石頭巷道和窄窄的台階,一次一次被雨水覆蓋。

    大棵的樟樹、梧桐樹、柳樹被劈倒吹斷,長滿綠葉的樹枝隨潮水漂浮,散發出辛辣清香。晚上睡覺,床要放在高高搭起的桌子上。沒有電。只能點蠟燭。整個房間都在水波之中搖晃,仿佛隨時都會被沖散而去。這樣的台風天氣,持續到雨過天晴。然後潮水就會迅疾消退。街道和台階又浮現出現。烈日白光預示酷暑盛夏真正拉開序幕。

    她對著目瞪口呆的他,講述完畢,然後俯身撩起裙子,給他看她腿上的傷疤。卷起襯衣的袖子,手臂和肩膀上也有。那是在潮水大雨中玩耍被木頭或石塊撞傷之後留下的痕跡。一些零星分布的紅色小傷疤。在左邊肋骨的下側,有一條長約五厘米的縫線疤痕,色澤倒是淡了,但依舊觸目驚心。她說,被一塊木板上的鐵釘劃開的,縫針之後打了一星期的吊針才好。這樣的傷疤清算,讓他那平淡無奇的巷子中的童年,顯得相形見絀。

    他無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之心,輕描淡寫地推開她,說,好了,我要去做功課了。於是結束這根本就不能對等的聊天。

    4

    來。來。善生。跟著我來。她在暗中對他輕聲呼喚。她靠近他,明確地識別他。他是一個沉默孤僻的少年,只關注考試總分在整個年級裡的排名。而她探究廣泛的事物,百無禁忌。九月天體星座會發生如何的改變。候鳥如何飛越它們的漫長旅行。恐龍可以分為蜥臀目和鳥臀目,有五百七十一種種類,在中生代末期全部滅絕……他們的目標和方向完全不同,如同兩條來自同一條源頭的支流,各自蜿蜒前行。

    她需要可以用來彼此印證的分享者。也許她識別他並不自知的向往。她誘惑他。印證勝過結局。她不負責任的態度,在一開始就帶著浪跡天涯的叛道者特性:帶著無法被理性處置的痛苦進入任何一種可能性。縱身撲入。直到這種可能性成為她虛空的提前設定。所以她制造不同時段不同類型的犧牲品。她不為這分享設定權利,也無解釋說明。

    他們去樹林收集螢火蟲並且徹夜沒有歸隊。老師和同學全部出動,尋找他們。這樣的事情,在這所重點中學裡幾乎史無前例。桀驁不馴,個人主義,自我中心,脫離組織集體,沒有秩序和服從……他們使身邊的人遭受恐慌和憤怒的折磨。次日被找到的時候,老師被氣得嘴唇發白,當即呵斥內河,要給她處分。

    他被有共識地忽略了。她甘心情願接受懲罰。她捕獲了他,強行侵入他的世界,不容置疑。只聽到吱呀一聲,門縫開啟,光線瞬間照亮所有被隱藏起來的蠢蠢欲動。他從未預期到引領的力量如此強盛。她捕獲了他的心靈,帶他跌跌撞撞、疼痛難忍地進入她所知覺的世界。

    他只知道他將依舊並且始終地需要她。她是截然不同的介質,出現在他的對面,讓他看到從自己身上延伸出來的另一個自我。雖然他總是猶豫不定,並不確信這另一個自我是否被內心需要。那個在深夜悄然起身,忍受著劇痛心跳,撲入大海和黑暗樹林的出逃者,和穿著白襯衣在全校師生面前擔任升旗手緩緩拉起旗幟的優等生,哪一個是他更心安理得的真實靈魂。他的榮譽和羞恥,他的典范和錯誤,糾結在一起。年少單純的他,不能夠分辨。

    這使他在很多年後,即使在成功的表象之下,也始終圍繞著一股懷才不遇的惘然氣質。仿佛他的生命一直在兩個背向而行的矛盾界面之間猶豫不定,並未找到正確和安穩。

    5

    十六歲的夏天。他直升重點中學的高中部。她的理科成績太差,進入另一所以文科取勝的重點中學。兩所學校在城市的兩頭。她來他家的院牆下面等他。炎熱的夏日夜晚,薔薇花開得正好。細碎芳香的花瓣撒在她的白色粗棉布裙子上。她光腳穿著球鞋,摘了一朵花咬在嘴唇裡,坐在自行車的後車架上。自行車的鏈條還在噠噠地響,她踩著它們玩。

    一起騎車去書店買書看。她買了一整套的《約翰·克裡斯朵夫》、《蘇格拉底群島自然史》、《基督的人生觀》、《貝殼的自然史》、《榮格心理學》、《原子學說》……她的閱讀面比他廣泛得多。喜歡與他探討問題,讀完同一本書後互相交換意見,有時候甚至為此特意寫很長的信給他。買完書,找了一家冷飲店,兩個人一邊吃冰淇淋一邊討論剛剛崛起的國內先鋒派小說家的小說。他們同時癡迷上一個手法優美而陰郁的南方作家,孜孜不倦地談論他短篇小說中的暴力傾向和孤獨偏激的少年。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歲月。單純的年少時光。他們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生活的起伏變化錯落,仿佛影影綽綽的風景在身邊閃動。但一切似乎又與他們無關。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之中。一個純白的小天地。

    不知不覺又到了晚上十點多。他必須回家。她拖拖拉拉不願走,說,善生,我去你家裡再待一會兒。她照舊又爬了小花園的牆壁進去。他把她關在房間裡,去客廳和母親寒暄過場。在衛生間沖完澡,回到房間,發現她爬到他的床上,已經入睡。那一天她的話特別多,狀態亢奮,所以累得也快。兩個人躺在一起,依舊是兩小無猜,照例背對背地,開始入睡。

    她的辮子太長,拖在他的枕頭上。他壓住了她辮子的一角,一整夜都聞到她濕漉漉的頭發散發出來的氣息。發絲上的汗味。清香的孩童味道,又像一種小小的幼獸氣息。她的毛發長得濃密。半夜清醒過來,發絲的氣息變得清淡,已經倏忽不見。他渾身是汗,T恤是濕的。房間裡黑暗炎熱,只有電風扇葉片搖動著的聲音。

    她靜靜地坐在床邊,正在用梳子梳理長發,一股一股編好辮子。腕上佩戴著的銀鐲碰在桌面上,叮當作響。細微聲音讓他恍惚,以為依舊是在夢中。天空隱約發藍,還是一片昏暗,牆上的薔薇花開得如火如荼。是以前每次臨走之前的樣子。他努力睜開困倦的眼睛,支起身來問她,你要走了嗎?她背對著他,答非所問,低聲說,我非常不喜歡自己。

    他隱隱感覺她經常不願意回到舅舅家,而寧可在外面逗留。英國的生母不斷寄錢過來,舅舅又是知名商人。她比他有錢得多,出去的時候經常豪爽地主動付賬,雖然他堅持要各自分擔。她的經濟富裕,生活安穩,沒有像他這樣的心理壓力。那是她第一次對他流露出內心的彷徨。也許是從未被親生父母撫養、長期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自卑。而這種自卑構建了她少女階段隱秘羞恥的精神層面。

    她說,善生,舅舅對我素來溫和慷慨,但無法代替我對一個男子的期許。一個可以撲到他的背上,騎到他脖子上,對他撒嬌,向他需素食物、玩具、感情的男子。我一直想得到這個人:不管我做了任何事情都會依舊愛我,不會離開我。有時候我故意激怒別人,疏遠別人,發脾氣。沒有緣故地哭。我是不容易被討好的孩子,喜歡擺出惡劣的姿態使別人為難,以此認證自己對感情的向往。

    她說,我需要感情。善生。很多很多的感情。我對感情有過度的貪心和嫉妒心。我幻想某天能夠見到親生父母,能夠與舅舅舅母表妹和睦相處,能夠喜歡身邊的很多人,與他們有親密的關系……但我知道這很難。我看到自己心裡那個黑色的大洞,總想用力來填,又因為敏感害羞,不願意讓他們觀望和觸碰到這個洞。我對別人不夠親近。重復地要別人做出證明,但從沒有得到滿足。我真的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他在黑暗中聽著她輕聲的話語,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她。她說,長大之後,也許我不會覺得這樣是種無能為力。你有想過自己以後會有什麼樣的生活嗎?除了如你母親所願地考上重點大學。以後呢?再以後呢?

    他說,我不知道。也許這些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我暫時什麼也不想。

    她說,你給自己設置的只是目標,你想使它成為你惟一想要追尋的,因為它使你感覺安全。理性使你能夠把需求和付出做對應。我們是相似的人,如同充滿了激烈渴望的空瓶子,你在其中填充的意志要比情感多,也許你相信意志比情感有力。你這樣優秀,善生。但是你整個人是一個巨大的傷口。你不愛自己。

    6

    他們並沒有對即將開始的旅途做周密的計劃。他帶了一本西藏的自助旅行書,其中有二十頁講解墨脫,但內容空洞含糊,實際可遵循的資訊不多。她在小書店裡找了一本旅行者撰寫的書,復印下來其中一張地圖。是墨脫的路線圖。她用紅色粗線畫出徒步的路線,綠色細線畫出雅魯藏布江,然後用手指輕輕掠過那些地名。

    拉薩,八一鎮,派鄉,多雄拉,拉格,汗密,背崩,雅讓,墨脫,108K,80K,波密。從波密回到拉薩。需徒步的行程是兩百多公裡。大概每天平均走三十五到四十公裡。她說,你看,有一段路途,會與這條大江如影隨形。雅魯藏布峽谷是歐亞板塊和印度板塊的交界帶。我們每天將會在清晨七點起程,走到中午,在樹林和河邊休息。下午上路,走到晚上六點左右。只有抵達目的地,才能獲得食物和住宿。

    在出發前夕,購買了睡袋、雨衣、排汗內衣等必要的物品。北京東路兩旁,有大量價格便宜的旅行用品小店。為了減少行李,必須去掉一些裝備,比如防潮墊、指南針、繩子、刀具、一部分藥品。而必需的物品是:手電筒、電池、睡袋、香煙、綁腿、巧克力、白酒,以及創可貼和消炎藥。她對裝備的想法是能省就省。雖然路途上會有很多難以預料的情況發生,但可以隨機應變。最後她在文具店買了五十支自動鉛筆,用皮筋捆起來塞入行囊。這是給峽谷裡的孩子們的。她說。惟一遺憾的是書太重,不能帶書給那些難以有機會走出高山的孩子。

    軍膠鞋是走墨脫最合適的鞋子,不怕泥濘雨水,隨時可以用炭火烤干,穿壞一雙就可換新的。六塊錢一雙。各自買了三雙塞入旅行包裡。他說,我在北京,有些朋友穿了兩千多塊錢的進口運動鞋,只用來雙休日攀爬一下長城。

    她說,安逸而富裕的旅行愛好者,需要的是良好的自我暗示的心理狀態。他們拉幫結伙,喧囂娛樂,留下一堆空易拉罐和塑料袋的垃圾之後,滿足而歸。他們並不需要大自然,在其中也一無所獲。事實上,穿越大峽谷最基本的設備,也就只是三雙膠鞋。這是旅行的本質:你的意願,然後站起來啟動腳步出發。如此而已。

    她說,我喜歡那些喜馬拉雅山的雲游修行者的傳說。他們在六千多米的高山之上跋涉,據說一天只吃一餐。隨身只帶著一張氈子、一根手杖,背著虎皮和水壺,赤腳走路。

    天色黑得快,轉眼已經入夜。他們去餐廳吃晚飯。有一桌子日本來的年輕男子和一個漂亮女生,坐在角落裡,一邊吃著簡陋的食物,一邊用日語小聲交談。房間裡的燈光昏暗。一個背著行囊的歐洲男子,特意走過來與她打招呼,熱烈地用英語告訴她,他在大昭寺外的廣場上曾經見過她。她微笑著,冷淡而放松地與他應答。他看到她幾乎不和任何陌生人說話。

    深夜她聽到他在床上輾轉反側,發出聲響。她坐起來問他,不舒服嗎?他說,感覺有些發燒,滓身燥熱,頭痛,呼吸困難,無法入睡。她下床,走到他身邊,撫摸他的額頭,果然是滾燙的。她說,可能是累了,所以有些反應。她遞給他藥丸和水,說,吃點藥,會有些用處。在這裡不要硬撐。

    他吞服了藥丸,說,我想去樓下洗一下臉。

    他們下了樓。天井的洗臉台需要壓泵取水,她幫他壓出水來,看他用清涼的井水洗了臉,把頭發淋濕。走廊裡有睡得惺忪的住客,起身去上公用衛生間。房間的門被風吹得吱呀吱呀響。她說,我們可以在走廊裡坐一會兒。房間裡悶熱干燥,你會更難受。

    這是出發之前在拉薩停留的最後一個晚上。凌晨一點多。山野間的大風刮得猛烈。深藍色天空,大團雲層被吹掉,顯出千干淨淨的光澤。一輪黃色的月亮圓而寂靜。夜晚美好得似乎並不真實。月光暗淡的庭院裡,盛開著大簇大簇鮮紅色的大麗花。招貼牆上的留言紙在風中發出嘈雜聲音,依舊是一堆繁雜的邀請、電郵和手機號碼。沒有任何回音。

    他們坐在走廊的木椅子上。她拿出煙給自己點了一根。靠在牆壁上,看著院子裡被風吹動的大麗花。她穿著白襯衣,光腳穿一雙木底人字拖鞋。

    她說,這是你第一次出來旅行嗎?我看到你的旅行包和防風衣都是新的。

    他說,工作的時候,也算到過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做空中飛人是職業需要。有時上午還在西半球,晚上就要奔赴東半球。也有度假。馬爾代夫的碧藍海灘,蘇梅島的高級酒店,或者去巴黎的咖啡館裡閒坐半天……你知道,僅僅如此。我不知道旅行的具體概念。我一直到現在才開始做一些事情:辭掉工作,收拾行囊,拿上一本自助旅行書開始起程。前往一個一無所知的荒涼的高原城市。

    你是不是經常出去旅行?他說。

    一年裡大概只有兩三個月出去。大部分時間我在城市裡居住。長年在城市裡生活的人會成為依賴性的城市動物,需索城市提供的豐富功能來建構生活,使生活在熟悉的表象之下,按照慣性順水而去。但我習慣與它保持距離。

    離群索居嗎?

    是。幾乎閉門不出。在網上購物、與人交談,下載書、音樂和電影。很少與別人約會見面。夜深人靜時,出去漫步,會嗅到冬日樹葉和河流的氣味。以及人的皮膚和頭發上,所散發出來的老去和孤獨的氣味……

    在北京,有一段時期,她即使服用藥物,也整夜無法入睡。她一直希望城市裡能夠開張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店、咖啡店或者桌球店。這樣在凌晨一兩點,也可以走出家門,尋找燈光明亮的地方,買咖啡、看書,或者找到人聊天。天亮時各奔東西。在沒有任何聲音的房間裡,不存在對照的失眠生涯,仿佛置身於墳墓。她在散步時用數碼相機拍下城市黑夜中如叢林般矗立的高樓大廈。

    我沒有朋友,沒有戀人,住在哪裡都是一樣。喜歡有荒蕪感的粗糙的城市。拉薩的荒蕪感來自它獨特的地貌。北京的荒蕪感來自聚集在其中的陌生人。我習慣住在城市裡,享用它,卻不沉浸入它的生活。能夠隱匿在一個隔膜的無人可以對談的城市中,也覺得安然。

    在旅途中你必須習慣身體伴隨物理空間的移動。內心流動紛繁的意識和景象,更感覺到它的內向思省……經常在天還未亮的時刻起床趕路。蒼茫天地之間,星光暗淡,霧氣潮濕,人依舊覺得瑟縮,但必須出發前往下一路。

    那年冬天。凌晨五點抵達雲南大理。走在古老巷道裡,背著行囊,冷風呼嘯,周圍空無一人,只有蒼山山脈高大灰色的輪廓依稀可見。終於找到一家開門的小飯館,門簾上懸掛著紅燈籠。一個中年男子在屋子裡揉面團,大鍋裡有熱氣騰騰的綠豆稀飯和豆漿。坐下來要了熱的食物。凍得渾身麻木,把手指焐在熱燙之後迅速變涼的大瓷碗上。門外尚未散盡的茫茫晨霧。天色一點一點變亮。慢慢地,就開始有大狗進來。開始有早起上學的幼小孩子在門口奔跑而過。街道開始恢復了聲響、人影和色彩……那樣的時段。獨自坐在小飯館裡,一邊抽煙一邊做筆記,看到這個世間的寂寥。這是內心真實沉著的時刻。不屬於喧囂熱騰的人群和白日。是只能在旅途中發生的事。

    她說,我並不總是在旅行。旅程打破人的生活模式。一個經常在旅行的人,沒有秩序和原則,喜新厭舊,充滿不安全感,隨時變換方向。顯得既執著又有太多無情。我只是覺得從一個城市跳脫出來,也許可以打破慣性。人在習慣中獲得太多禁忌。這是不好的。

    她再次從煙盒裡拔出一根香煙。側過臉,拿出打火機點燃。一頭漆黑長發遮擋住她的臉龐,火光照亮她低垂的眉睫,細長的單眼皮眼睛。她的臉像一枚潔淨扁平的月亮。她是一個病人與修行者的結合體,關注的兩個極端是內心深處及開放性的萬物世界,完全過濾掉相隔中間的人世繁雜地段。就像神話中西藏人認為自己是森林獼猴與巖羅剎女結合的後代。

    她不屬於任何一個普通的女子之中。他知道他可以隨她一起上路。一個長年流落在高原靜默等死的女子。一個終結舊日生活准備出發的疲憊男人。他們之間的世界被截然封閉,但這是他們彼此之間結成同盟的基礎所在。

    他拿出那本《辯證法史》,翻到其中一頁,舊而薄脆的紙頁被風吹得發出聲響。他用手指輕輕地撫平紙張,說,這本書是她留給我的舊書。上面有一些她寫的詩歌。她總是把詩寫在能夠抓到的任何一張紙上,所以那些詩注定一邊寫一邊失蹤。她並非一個詩人,卻認為寫詩是人從世間得以回歸天上的路徑。他把書交給她,說,念一下這首。

    她拿過書,看到他翻好的那一頁,有潦草的鉛筆字跡,猶如幼童所寫的字,拙樸天真,筆畫潔淨。那首詩落款的時間是在七年之前,題目是《出發》。她壓低了嗓音,用一種輕而鄭重的聲音,在起風的夜裡,朗讀起一行一行的詩句。他把在一陣一陣疼痛沖擊之中漲裂般的頭靠在牆壁上。閉起眼睛,仿佛已經入睡。

    7

    無可置疑,我的愛人

    這一刻你必須信任我

    黑暗覆蓋之前

    世界變成火海,灰塵和石像之前

    當我們出發的時候,請帶上槍支

    在肉體屈服在虛空之前,把它自決

    帶上光年,用以計算你將被忘卻的時間

    帶上已經死去的父親

    帶上偶像和崇拜者,被玷污的真理

    帶上失去蹤跡的英雄和他的木乃伊

    因為妄圖的權柄不在我們手裡

    帶上眼淚和失望,這是力量所在

    帶上光,並且相信它的終結

    8

    在黑暗之中,他又看到那個小旅館房間。靠近火車站。窗戶朝向鐵軌。夜行火車汽笛長鳴,轟隆隆呼嘯而過。火車輪與軌道的摩擦發出刺耳嗚叫。劇烈聲音貫穿身體。這樣的間歇,半小時左右就重復一次。他在渾身黏稠的汗水裡醒來。睜開眼睛。耀眼亮光直射進來。桌子上的熱水瓶、洗臉盆、藥瓶、水杯……輕微震動,叮叮當當的碰撞聲彼此交錯。直到白光退去,火車開出很遠。仍無法平息。

    房間如同空洞的容器,過濾掉一切聲音。他什麼也聽不見,耳朵裡留下嗡嗡回響。空氣中有房間長年未清洗干淨的骯髒氣味,混雜著淡而酸澀的血腥味。另一張床上,背向他而躺的女孩發出沉悶呻吟。這被擠出來的聲音,順著脊椎一路微涼蔓延。他的心是一片裸露著的空地,任誰都可以踩上去踐踏。所以他害怕。身體輕微顫抖。眼睛中都是灼熱的淚水。

    他看到少年在暗中起身,走向女孩的床。她仰躺過來看著他,黑色發辮壓在枕頭上,被汗水浸泡發出深藍色光澤。她的臉像一片月光之下的水印,輕輕顫動,額頭上滲出細密汗水。好痛,善生……抱抱我。抱住我。她輕聲懇求他,伸出手指抓住他的襯衣胸襟。他躺在她的身邊,觸碰到她瘦而柔軟的身體。她的皮膚非常燙。兩具年少的肉體擁抱在一起。她一直喃喃地對他說話。因為疼痛,她不能停止說話。

    他說,我們似乎注定要在一起互相毀滅。要離開這裡。順著潮濕黑暗的隧道往前趕路,奔向遠處的微光。一起逃竄至自由的無人之地。她牽著我的手飛速地跑向對方,使我看不清自己腳下的路徑,被她引領。我不想追隨她的腳步。試圖竭力掙脫她。我一直內心疑惑,我所看到的光,是否與她所認同的,其實根本不同。

    他坐在去往杭州的夜行火車上。對母親說了謊。說這個星期六日不回家,要留校復習。然而他換下校服之後,坐公交車去火車站買了車票,與她一起去往一個陌生城市。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他從未離開過學校、家庭的固定路線。短途的出走使他憂患,所以他在四個小時裡一直非常清醒。

    玻璃窗外沉浸在夜霧之中的田野呼嘯而過。時而閃掠過大片零星的村莊燈火。有光照耀的地方,他看到自己的臉。少年瘦而孤僻的臉,眼神中有陰影一樣的悵惘。她側躺在座位上,蜷縮起身體,把臉枕在他的腿上,閉起眼睛入睡。她發出深沉的呼吸,仿佛對自己所要面對的一切無知無覺。或者說,她並不喜歡暴露出自己的恐懼。她在年少的時候,就展示出一種無所畏懼的鎮定性格。這是另一種對自己做出承擔的方式。

    凌晨時分到達杭州。他們在候車室的椅子上坐到天亮。身邊不時有到站播報,大堆熙攘人群來回湧動,呼啦啦,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仿佛兵荒馬亂。空氣中有皮膚和行李的氣味。她起身去水房用涼水洗了臉。她說,我已經找好醫院的地址。我進去之後你只要在外面等我。大概半小時,會很快。不要離開。要等著我出來。

    可是他在醫院的走廊裡坐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她出來。等待手術的時間很長,走進手術室之後的時間更長。他是一大堆面目渾濁的成年男人當中,惟一清新干淨的少年,無端引起紛紛側目。他從早上一直到下午,沒有喝過一口水,沒有吃過食物。陽光直射,照得他眼睛發花。手術室的門一次一次地被推開,女孩子一個一個地出來。一直沒有她。

    他努力控制呼吸,告訴自己,如果再過十分鍾,她還沒有出來,那麼他將踢開門,進去找她。就在此刻。護士走出來大聲叫喊蘇內河的家屬。他騰地直立起來,雙腿在微微顫抖。他的眼睛緊盯著護士手上戴著的一雙沾滿血跡的橡膠手套。

    他跟她進入。一個面無表情的女醫生,手裡拿著一只白色搪瓷盆,把它直接送到他的眼前。她用鑷子撥弄裡面一堆暗紅的血塊,說,你看,看清楚了。吸取物裡沒有絨毛。她有宮外孕的可能。要小心觀察。如果大出血或腹痛,必須馬上送到醫院來。一股從血塊上散發出來的熱腥氣味,猛然間直撲到他的臉上,熏得他眼冒熱淚,一陣惡心,只能匆促後退。忽然聽到白布帳簾後面有人發出模糊的呻吟。他聽出來是她的聲音。腦子裡沒有反應,徑直走了過去。就這樣,他看到了她。

    她仰躺在婦科手術台上。身邊有纏連著電線的儀器,透明橡膠吸管裡尚有滯留的血跡。地上扔著吸血用的棉團,散發酸澀濃重的血腥味。下半身赤裸,兩條細瘦的腿被分開架起,固定在擱腳架上。她的大腿上沽著幾縷鮮血,順著皮膚淡淡地滑落。抬起臉來看他,臉色蒼白,額頭上都是汗水,劉海濕漉漉地粘連在一起。清亮的眼淚從眼角毫無知覺地掉落下來,但她的眼神並不悲痛。只是輕聲說,過來扶我。善生。我好痛,我沒有力氣,站不起來。

    他的眼睛猝不及防,看到她兩腿之間禁忌的器官。黑暗羞恥的內核,呈現在眼前。突如其來的惡,出擊如此重力,仿佛被兩只錘子猛然敲在眼睛上。他疼痛地閉上眼皮,眼前一陣發黑,幾欲站立不穩。

    9

    拉薩到林芝八一鎮。四百二十多公裡。將近八個小時的路途。勞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車上。黃昏時分,他們抵達,找了一家干淨的小旅館住下。放下行囊,先去辦理邊防通行證的申請。墨脫靠近印度邊境。拿到證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發去派鄉。

    他在衛生間裡剃須,用冷水把臉沖洗干淨,對著鏡子,輕輕拍上一層帶著青草香味的爽膚水。這是十年高級管理層職業生涯保留下來的習慣。很多生活細節最後會被定型成習慣。一個經常需要談判、開會、交際應酬的男人,必須護理好自己的臉面。他對著鏡子,換了一件白色棉襯衣,對著肩膀上方的空氣稍微噴出一點古龍水,然後拿上外套,走出房間。

    她洗了頭發,點著一根煙,站在走廊裡等他。穿著一件埃及藍深綠芍藥花圖案的棉上衣,寬大的印度麻褲子,頭發盤在腦後,戴著銀耳環。她的裝束一直像個東南亞風格的鄉下女子。素面朝天,從不化妝和保養。她說,今天是中秋節,我們去四川小餐館吃一頓餃子。

    他們要了半斤四川老板娘親手制作的餃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腸,還有一小瓶白酒。狹小的餐館燈火昏暗,高掛在牆壁上的電視正播放一部粗劣過時的港台劇,聲音喧擾嘈雜。做完餃子之後,老板和伙計也都開始坐在凳子上看電視。大狗在門口徘徊。晚上的天氣陰涼,雲層濃重。林芝地區是多雨的,和拉薩的干燥不同。雲朵籠罩了月亮,並不能看得分明。

    她說,其實我根本不注重節日。幾乎從不過生日。經常會忘記日期,不知道幾月幾日星期幾,因為從不戴手表。但這是一個需要分享的節日的夜晚。因為這是我們流連在干淨繁華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後一晚。

    從明天起,他們就要正式踏上進入大峽谷的路線。進入原始森林無人區,就意味著再也不會有帶著衛生間的舒服旅館房間、食物儲備豐富且口味精致的餐館、熱鬧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貨幣交換的物質資源。沒有信息、商業、娛樂、偶像、新聞、時尚、經濟、政治……所有現代社會派生出來的產物。

    她對他舉起杯子,說,為古老的森林干杯。

    一個用白酒和餃子慶祝的中秋節。兩個人吃完飯,在微涼的細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一個簡陋的桌球店裡,他們打了幾個回合。沒有遇見任何旅客。店裡冷清開敞,空蕩蕩的,亮著一盞淡白日光燈。她俯下身體擊球的動作利落干脆,把色球砰然有聲地打入洞中。

    此時窗外的雨變大,已經嘩然有聲。他們並未對彼此就雨水發表更多想法。九月末已經處在墨脫雨季的末期,它即將結束。但也有可能會延後。持續的大雨會造成山體崩塌。滑坡、泥石流,將使峽谷中那些惟一的徒步小路因這些變化而消失。他們心裡明白,但不想交流這些會帶來負面想象的事情。

    她支起身來,看著窗外的滂沱雨水,點燃了一根香煙,說,這是我在西藏這麼久,第一次親眼看到大雨。我們可以跑著回旅館。

    10

    她說,善生,我覺得自己心智日益豐盛,點滴細微事物都會動心動容,心裡充滿激蕩,卻又覺得心之所至,如同陷入黑暗牢獄,無法動彈,感覺窒息。覺得自己在損耗生命。

    她說,善生,我追尋感情。我渴望得到感情。想用自己的方式對待這個世間。

    她所看到的男子,不過是與她一起搭上輪渡的過客,夜色中面目不清。她孤身出航,認定這是他們彼此約定的旅程。他俯下身來看她所畫的小幅油畫。他是她所報名參加的美術輔導課的老師。她沒有做實景練習,畫的是她想象中的海:用藍色顏料塗抹出來的波浪摻雜了深紫的泡沫。太陽是明黃色的圓球,沒有光澤。在炎熱中扭曲和顫動的空氣。它們被一根一根地畫上起伏的線條。

    他在陽光下微微瞇起眼睛,似乎被這濃烈的畫面輕輕擊中。他說,你最喜歡的畫家是梵高?

    是。他的畫有一種兒童畫的特征。

    在藝術的領域裡,創作者跨越一定境界之後,風格會回復簡單拙樸。准確的東西,一定是簡潔的。他說。

    他經常穿一件白色襯衣,袖子松松挽著,不修邊幅。頭發油膩而邋遢。她為他俯身下來的尊重所吸引。聽著他的腳步慢慢走過身邊。教室裡的木地板陳舊,發出咯咯的輕聲裂響。空氣中充盈著成年男子的溫度和剃須水的氣味。

    如果有悲劇,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廢墟之上。他不過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已婚男子。美術學院畢業之後,回到小城市擔任教職。微薄薪水使家庭經濟總是捉襟見肘,爭執不斷。妻子性格遲鈍,少有言語,下崗已經很長時間。結婚十四年,有兩個孩子。十二歲的女孩和五歲的男孩。

    男子眼看自己日漸庸碌、發胖,肉身即將被無望的碎片和塵土埋葬。人生有一些眼睜睜進退兩難的事情。他說。一個人墜入深淵,跌落的加速度在耳邊呼呼生風,知道已經沒有挽回之力,除非身旁有某根樹枝或籐蔓得以被抓獲。或者。她對他而言。一棵春天萌芽的幼嫩枝椏,開著花朵,綻放汁液充沛的綠葉,探入他的空崖絕壁。只是不能夠承受這沉墮之重,不過是一起下沉。

    她是幼小的完美主義者。不要靠近。不要帶著火焰走向我。可是你與我已經抵達。這內心被藏匿起來的煤炭,期許粉身碎骨地燃燒,以此完成自我。她迅猛撲向他。撲向自己的愛情。她的愛情,不過是擁抱鏡子中那個尋求自我認同以及感情的女子。把玩鏡子裡的自己。把玩獲得的第一只玩具。無法制止的毒藥和麻醉。巨大幻覺中的繁華盛世,花好月圓。

    他被這幼小的站立在鏡子前的女子引誘。內河。內河。他輕輕呼喚她的名字,她仰望他的年輕臉頰,如同伸展出濃香花瓣的梔子花,一夜之間就要枯謝般的濃烈急躁。絲毫不猶豫。無所畏懼。她凝望他的眼睛,眼神灼熱,漆黑明亮,要與之相戀,緊追不捨。她的期許早已啟動。像一頭幼小的野獸,默默跟蹤和注視。你知道,對感情的欲望不能被接近。是。不要靠近。不要帶著火焰走向我。可是你與我已經抵達。

    她愛上這個男子。他們決定私奔。離開這個城市。不知所蹤。

    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對她說。人的命運有時候被自己瞬間的抉擇改變。我少年時獲得的所有教訓和經驗都來自於她。也許她注定是一個始終會被第一個派上戰場的士兵。她停不下來。她有危險的使命。她的天性裡無法逃脫對戰爭的嗜血傾向。有時候是對外界的戰爭。有時候是對她自己的內心。

    她說,那個男子又如何會跟隨一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女子的決定。

    他說,一個失敗的人最容易受幻覺誘惑。就像一個快要渴死的人一定會撲向他在沙漠中邂逅的海市蜃樓。他根本沒有任何選擇。也許只有兩個相似的危險的人才會互相吸引。也許他是和她一樣等待火焰的人。

    11

    母親把從報紙上剪下的報道連同尋人啟事,一並寄給他。上級把此事當做一個事故,下了文件要求嚴肅處理。沒有人可以找到他們。他看到登在報上的她的學生證照片,穿著白襯衣,長長麻花辮子。雖然色澤模糊不清,但足夠分辨面容。

    母親沒有寫上只言片語。她相信這個報道已經能夠帶來強烈的說服力:證明她曾經對他們友情的阻止是正確無誤的。證明他少年時結交的的確是一個有缺陷的不走正道的女子。

    也許所有的人都已風聞和談論這件事情。他所在的重點中學,那些優等生們茶余飯後,偷偷圍在一起議論,臉上無不帶有震驚。在食堂或階梯教室等場合裡,一聽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他的全身血液就洶湧地往臉上奔躥,心驚肉跳,無地自容。仿佛他是被當場抓住的凶手。他的壓力深重。悶悶地半夜去跑步,圍著操場跑上一大圈又一大圈。一個人在浴室洗澡,忍不住流下淚來,覺得心裡有恨意。她最終撇下他,沒有任何解釋與說明。

    上級部門派人來學校找他談話。有初中同學知道他與她的關系密切,一直通信。他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對著兩三個表情冷漠的男子,沉默不語,再怎麼勸誘,只說他不知道,拒絕承認他與她之間有通信,不提供信件。

    巨大的丑聞。在一個保守而有歷史的小城市裡,這種糅合著色情、骯髒、羞恥和罪孽的事件幾近突破想象的界限。心驚膽戰。浮想聯翩。所有的人在屏聲靜氣等待結果。等待這一對私奔男女自動浮現。等待時間給他們最終的審判。

    三個月之後,男人回到了學校。

    男人向校方承認錯誤,希望能夠恢復公職。回歸家庭,企求妻兒原諒。他的妻子幾欲瘋狂,和一對孩子一起,抱住他哀哀哭泣。學校領導在旁目睹,暗自動容。男子顯得比之前更為萎靡不振,整張臉頹唐失色,眼睛中沒有了光亮。他的確是老了。三個月的情感事故,令他加快了衰老的進程。仿佛一個被推入深淵之後絕處逢生又被拖上平地的人,所有的恐懼都還寫在臉上。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憤怒的妻子猛摑一掌。所有的人冷眼旁觀,並不勸阻。一切指向都很明確:他是循規蹈矩庸碌無為的男教師,她是桀驁不馴早有劣跡的女生。是她引誘了他。母親在電話裡告訴他,這個女孩子受這種羞辱,雖然有點過分,但闖下的禍必須要負擔。她已經被學校勒令退學。她雖然回來,但已經不能再走回正常的軌道。善生,你不能再與她見面。

    她來找他。大雨滂沱的黃昏。瑟縮地站在男生宿捨樓道口,球鞋泡在雨水中,辮子梳得很整齊,臉色蒼白。身邊有進進出出的學生,紛紛側目。有人認出了她,怪叫一聲:蘇內河,男教師。於是便有吃吃的笑聲傳來。她雖然落魄潦倒,神情卻依舊孤傲,一臉漠然,直直地站在那裡,置若罔聞。傳達室的小廣播已經叫響:507的紀善生,蘇內河找你。507的紀善生,蘇內河找你。他從宿捨裡帶著狼狽和尷尬走出來,頂著那些驚詫猜測的目光,下樓,走近這個已經臭名昭著的女生。並不與她說話,轉身就往圖書館方向走。

    他在大雨中迅疾地走路。雨水冰冷而劇烈地撲打在他的臉上。衣服已經完全濕透。她一直在後面跟著他,不離不棄,堅持到底。他們穿越整片空曠的操場,一直走到空無一人的圖書館後門走廊。他轉過頭看她,沒有說話。她主動開口。

    善生,舅舅要我對學校申辯,告他誘奸。我不想對任何無關的人說我與他之間的事情。不願意解釋和說明。我知道外界不見得會用善意來理解。

    他說,你做事情的時候,從未曾想過別人的感受嗎?自己想著怎麼痛快就怎麼去做。這不是你為所欲為的世界。你要遵守規則。

    她說,我知道。我只是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並不想傷害任何人。又與他們有什麼干系呢。她的眼神平靜,不流露絲毫表情。她在巨大壓力之中如同巖石一般堅硬,仿佛她早已經不知道難過和恐懼是什麼。她只能如此保護自己。

    我只是要你幫助我。善生。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他說,以後怎麼辦。你不能上學,並且失去了名譽。

    她輕輕地說,這些都不重要。我顧不著這些。我懷孕了,善生。我不能夠讓別人知道,需要你幫助我。你要陪我去省城裡的醫院。

    12

    那年夏天已經即將結束。從醫院出來之後,她被舅舅關在家裡軟禁。如果家裡無人,就把門窗都鎖起來。她的精神狀況發生變化,舉止動作僵硬,形容邋遢,經常忘記洗臉梳頭。眼神發直,不能集中注意力。衣服不自知地反穿,皮膚頭發散出不潔氣味。她一直執意要找美術老師。不甘願像火焰一樣炙烤,無法平息下來。欲與之同歸於盡。

    那一天黃昏悶熱陰沉,天氣預報說會有一場雷雨即將降臨。他在宿捨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她的舅舅來找,她又逃脫去找美術老師,在他家門口糾纏,不聽人勸。要他過去幫著勸阻。母親說,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樣,趕緊過去看一下,以防止意外發生。他掛掉電話,轉身往校門口跑。只看到街道上人群慌張地疾步行走。天空已經有雷電沉悶地掠過,雨點重重墜落。

    教師住宅樓前面人群騷動。她蓬頭垢面,跪在他家門口,拿了一把菜刀奮力劈砍著防盜門。房子裡面沒有任何回應。他們躲避在裡面,只有小男孩被驚嚇,大聲哭泣。鋼與鋼碰撞的鈍響刺耳驚心。

    門突然被打開。那個男子隔著防盜鐵門與她相對。他離開之後,一直躲避不見。這是第一次她看見他的臉。

    這個男子。她要花費余生的時間去忘記他的臉。忘記曾經與之相愛及彼此摧毀的幻覺。忘記他半夜驚醒,抱住她淚流滿面不能自制。忘記那一刻的花好月圓,走投無路。忘記她是他生命中最後一次出現的煙火,躥至高空,灰飛煙滅。忘記如此的不甘心不情願,執拗地把彼此逼到絕路,丑態畢露。人性不容如此之拷問追究。忘記年少氣盛,忘記內心深處的火焰,而一切終究會熄滅腐朽。忘記對愛的探索和質疑。感情。這是你要的感情。原來它不過如此而已。

    她停下動作,愣愣地看著他,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他是別人的丈夫和父親。他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中年男子,虛弱落魄,只余自保。他看著她,輕聲似自言自語,你到底要怎麼樣才算完。我只是犯了一次錯。你不依不饒,要把我的生活趕盡殺絕。

    她說,老師,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他說,閉嘴。他的眼睛裡流露出深深的厭惡和恐懼。

    就在這一瞬間。他拉開門,飛快地奪掉她手裡的刀扔在地上。揪住她的頭發,倒拖進客廳裡,開始揍她。他的拳頭擊打在她的額頭、眼睛、臉頰上。恨之入骨的重量。忍耐太久,只有全盤崩潰。她被推翻在地上,他的腳盲目而用力地踩她的肚子。鮮血糊滿她的臉。她尖叫起來。他的孩子在一邊被嚇得哭叫不停。鄰居們圍過來勸阻。

    大雨滂沱。被血腥和丑聞激奮的人群看著熱鬧,不願散去。有人報了警。她被鄰居拉出房間,跌倒在泥地上。披頭散發,滿臉血污,衣服被撕破,渾身濕透。她在瓢潑大雨中像野獸一樣掙扎喘息,嗓子喑啞,發出一種類似於干嚎的聲音。再次試圖撲向防盜門。同樣陷入癲狂之中的男子,被眾人勸阻著,一邊用力掙扎,一邊歇斯底裡地咒罵她。

    他的母親及時拽住了他。他的腦子混沌一片。惟一聽到的是母親的聲音。母親厲聲命令他,沒你的事了。善生。你給我立即回學校。她把他強行推到出租車裡面,放低了聲音,說,以後你再也不許與她來往。再不用管她的事情。這個女孩子沒救了。她已經瘋了。

    人的意志何時開始崩塌,尊嚴踩在爛泥裡無人收拾。這種沉墮敗落。內河,等你成長之後,是否會覺得羞愧,無知無覺還是處之坦然。因這是你必須穿越的漫長隧道,否則你無法捕捉遠處閃爍的微光。你必須信任這一切。光的真實性。它的發生。

    那時他的燈照在我的頭上,我借他的光行過黑暗。這是我們的罪。內河。我們的罪,一定會在走過的黑暗裡湮滅。

    火車的白光和轟鳴,呼嘯而過。他看到他們在廉價骯髒的小旅館裡擁抱在一起。她被打敗了,而他要與她一起分擔她的苦難。他碰到她的下體,溫熱的血使他肚子上的皮膚變得黏稠。她痛楚受損的身體他無法進入。他們的對峙沒有效果。她的傷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的血液、小葉動脈,是他溫柔而羞恥的黏膜。分裂出來,沒有來得及清除斷裂邊緣,血肉模糊。他們不能交媾,不能接近和聯結。被彼此隔絕孤立。

    他的身體浸泡在她的血泊之中,像被浸透的薄紙軟弱無力。他從她的腰下抽出手,看到手掌上也都是血。黏稠的褐色血塊簌簌地掉落下來。他沒有控制住自己,用手抱住頭,蜷縮起身體泣不成聲。

    他從睡夢中被夢魘驚醒。眼睛充滿血絲,心跳得劇烈,依舊沉浸在窒息般的回憶之中。努力平靜不穩定的呼吸,擦掉額頭上的汗。夜雨依舊浙瀝有聲。房間裡已經熄燈。他在被子裡打開手電筒,輕輕翻開舊書。書裡夾著幾頁信紙。他經常隨身攜帶著她的一些信件,有時候沒有看完就隨手夾入書中。

    這封信寫在印刷粗劣的學生練習本的紙頁上。信封上的郵戳,來自波密。墨脫不通郵,她在那裡寫的信,都是托人帶到波密,然後寄到上海。她用B型繪畫鉛筆寫下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難辨。郵戳上的日期,顯示這封信寫在四年之前的春天。

    善生:

    這個山丘頂上的村莊,土地肥沃,地廣人稀。附近有大片桃花。

    春天來臨,花開的陣勢極其猛烈,一棵樹就開成一大片花海,映襯雪

    山和藍天,這樣的美景只能是上天的傑作。桃子成熟的時候,沒有人

    采摘,靜靜地熟透和掉落,在地上不知不覺就堆了一尺多厚,幾十裡

    外能聞到香甜氣味。太多桃子。他們只好用來喂牲畜。

    我從未覺得生活像現在這樣的清醒自覺。不看電視,不看報紙,

    沒有任何娛樂。像田地裡的麥子,有了安然的生息。我知道自己並

    未老去。也許是因為開始與孩子們相處。孩子們經常光腳走很長的

    山路。沒有封山的時候,我與他們一起去附近的德興、雅讓、背崩,

    收集植物標本,郊游。也隨他們一起回家,進行家訪。孩子們來自

    附近的門巴人村寨,心智聰明活潑,如同繁盛的野草野花,在地上

    自由生長。他們走出峽谷的機會很少,即使成人之後,也許命運不

    過依舊是做個背夫或農民。但即使是光著腳的少年,也應該有獲得

    知識的權利。

    你郵寄到波密的書,已有村民幫我背運過來。這裡生活簡單,物質匱乏,因所有的東西都要靠背運而入。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再留下來一年、兩年、三年……或者更久。這個高原上的孤島,與世隔絕,進入它和離開它,都一樣路途艱難。惟獨它自身,花好月圓,存在於此,仿佛與人間無甚關聯和依傍。這裡的一切都成全了它的完好。

    信上的字跡在手電光線下,越看越殘損。他放下信紙,覺得睡意全無。雨聲已經停息。他在暗中走到窗邊,打開玻璃窗,看到樓下路燈光下潮濕的街道空無一人。遠處有淡而灰暗的山巒影子。

    她並沒有入睡。把頭埋在枕頭裡,側過臉,看著這個在夜色中佇立的男子。他的輾轉反側和讀信翻動紙張的聲音,她都聽到。但是她知道,他們不能彼此安慰。天色即將發亮。他們的旅途也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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