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奇跡啊!現在請讓我見識一下你吉普賽小提琴的威力,就缺這臨門一腳了。光是叫他妻子出來好像沒有用,還必須推他一把。快,請演奏那首《神奇之馬回來了》!」
老院長聞言,忍不住哀歎,「我已經三十年沒碰琴了!何況是那麼難的曲子。當弗蘭哥的子彈把牆上的小提琴劈成兩半時,我就看到神的旨意了。當時我就決定,要講繼承自父親那把罪孽深重的羅姆小提琴的歷史,永遠封鎖起來。」
「你現在把它解開吧,令尊也正在天國聆聽;受盡苦難而死的所有羅姆人的靈魂,都在天上聆聽。現在正是你施展琴藝的時候,你必須拯救的人就在這裡。他的病,連最先進的科學也束手無策。最後的可能性,只剩下羅姆的音樂了。你現在不演奏,要什麼時候演奏呢?快!你是艾剛的朋友吧?」
「我是他的朋友,我的所作所為,無時不刻不為了他著想;我隨時都在思考,要如何讓他過得更好。再不採取行動,不僅芮娜絲,連艾剛都會被弗蘭哥那個惡魔搞死。弗蘭哥那傢伙,無疑是個天才,但骨子裡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他在全世界都犯過案。當芮娜絲的心意動搖,我也很難過;我其實一點也不想把芮娜絲讓給弗蘭哥。如果是艾剛的話,我還打算退出的。」
「現在能幫助艾剛的,只有你而已。快,請表演你這輩子最精彩的演奏!」
「好!」勞洛拿起小提琴,說:「我已經老了,不知道能演奏到哪裡。神奇之馬的速度很快。」
然後老人的腳在地上咚咚地踏步。潔也配合,用鞋子在地上踏出聲音,似乎打算帶出節奏。悅耳的琴聲就從老人的提琴裡順著節奏滑了出來。我不由自主發出驚呼。
沒想到他這麼厲害;光聽他的說詞,還讓我以為他只是平凡的業餘樂手。老人的運指,快得讓人目不暇接。他只是輕輕的演奏著,但強烈的樂音彷彿壓縮了房裡的空氣。他的琴聲把草原節奏性十足的奔馳馬匹,表現的淋漓盡致。
他激烈而又撼動人心的演奏下,曲子活了起來,讓人想要吹著口哨。潔開始用手打拍子,我也忍不住腳踢地板,手打拍子。老人不斷拉動的弓,不是輕輕地滑動,而是大幅度地上下擺動,每當琴弓上下擺動時,強烈、快速、愉悅的音符就從老人的下巴以彈跳似的氣勢飛奔而出。
突然之間,樂音起了變化,快速、活潑的節奏消失了,房間裡充滿陰鬱的弦音,變成我們耳熟能詳的慢板曲調。拉長的高音、陰森而消沉的低音,還有夾在其中,像珍珠粉般閃耀、纖細的音符,弦音流暢優雅卻很憂鬱,令人聯想到多瑙河的漣漪、黃昏時古老城市的街燈。
明明是非常慢板的曲調,卻偶爾有異常快速的裝飾音滑進來;然而這樣快慢連接的流暢性,絲毫不破壞整體節奏緩慢進行的冷靜性,實在是非常精彩的演奏。我忘了老人的下巴夾著一個小小的木箱子;聽他的演奏,就像在聆聽從天而降的神的歌聲。當樂音低沉時,我以為那不是琴弦真懂得聲音,而是人的嘴裡吐出的歎息。
一曲奏罷,院長微微點頭致意。這個動作,帶有老人慣有的遲緩。潔拍手,我也拍手;透過擴音器,我好像也聽見芮娜絲在拍手的聲音。
「我已經老了。我剛才拉的就是《流浪者之歌》。剛才聽到你演奏,就忍不住技癢。」
「我是第一次聽到這麼精彩的《流浪者之歌》,李吉爾先生,不,修特方先生,眼前似乎浮現了帶著小孩流浪的羅姆旅人,殷切地對我們傾訴長期以來的苦痛。你真是傑出的演奏家,你也是羅姆人吧?」潔稱讚他後,又提出問題。
修特方點點頭說:「是的。不過和我父親的技巧比起來,我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我父親才是真正的小提琴高手。只要給他時間和場地,他一定可以名揚世界。只是他的運氣太差。」
老人慢慢坐回沙發,將小提琴和琴弓靜靜地橫擺在桌上。
「我出生的地方,是外西凡尼亞的帕拉卡村。村子力一千多人之中,住了包括我們在內的五十多個羅姆人。以前,羅馬尼亞王國准許羅姆人在那裡定居,成為社會最底層的勞動人口,外西凡尼亞是羅姆人西進的通路,自古以來就有很多羅姆人經過這裡,越過高山,流浪到匈牙利。」
「這也難怪外西凡尼亞的政治情勢會那麼複雜。」
「帕拉卡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仍屬於羅馬尼亞;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因為希特勒援助匈牙利。納粹的失禮讓帕拉卡村又變成匈牙利的領土,而納粹的軍隊也進駐村裡。在那之後,村民舉行結婚典禮,都會請父親他們去演奏,當時我父親是紅牌,每到一個地方都圍繞了大批樂迷。不只在村子裡,在國內也是數一數二的頂尖好手,那大概是我父親最輝煌的時期吧。
「所以我父親的樂團也為匈牙利軍隊和納粹演奏。每當匈牙利打勝仗、或是要出兵的時候,我父親都會去演奏,鼓舞士氣,要沒有我父親,樂團就無法演奏,所以他總是站在最前面。但這不是我父親喜歡做的事情,他是被逼的。
「不久,戰敗了。村子又變成羅馬尼亞的領土,而當時的領導人希奧賽古一步步走向獨裁。我們一家人被視為匈牙利人的同夥,在村子裡備受虐待。在我父親的演奏下被送上戰場的人,很多人都戰死或受傷。然而,這並不是我父親的錯。
「父親被毆打,母親也數度遭受暴行,這都是因為嫉妒。戰爭時,村子裡有好多女人為我父親爭風吃醋;於是我們被村民用石頭追著趕出村外。就像剛剛你說的一樣,父母帶著我這麼小的小孩,把僅有的家當全堆在馬車上,開始漫長的流浪。我們在草原搭帳篷睡覺;一走在菜園旁,馬上被說是偷菜賊,被人丟石頭。每到一個地方,父親就站在街頭演奏,但是賺不了什麼錢。我還小,一點忙也幫不上。
「因為有人強迫父親幫羅馬尼亞演奏,父親不肯,所以我們逃到布達佩斯,最後到了西班牙。不管到哪裡,父親都找不到正常的工作,我們變得非常窮。在極度貧困中,母親餓死了,因為沒有錢看醫生。帶著病人到處流浪有多痛苦,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父親常常獨自躲在無人的樹下哭泣。
「母親的死,讓父親像行屍走肉一般,他的演奏技巧因此百年的奇差無比;當年號稱羅馬尼亞第一樂手的好本領,早已消失不見。當我們到西班牙的卡迪茲時,父親在街上聽人說菲律賓有工作機會。
就決定要去菲律賓,還說將來要去非洲,但就算去了非洲,好像也是什麼都沒有,羅姆人艱難的旅行,差不多只是發生在中世紀而已,紀念前也是這樣,啊,我說這些題外話,有沒有關係?」
潔聽了,很快瞄了一下艾剛的表情,說:「沒關係,你儘管說,這對這個案子來說,這是相當重要的資料。」
「菲律賓也沒有什麼好工作給父親做,我在菲律賓成長,這段時間一直跟他學拉小提琴,父親好像不怎麼想教我,是我一直求他教我的,因為我喜歡,也尊敬父親的演奏,只是父親幾乎每天說,每次上課都說;勞洛,就算你彈得好,也不要想靠它生活,這樣只會被人瞧不起而已,而且,音樂一定會被政治和戰爭利用。」
「你改名字了嗎?」
「繼續用羅馬尼亞的名字也太不方便,有一天,父親說日本有有工作機會,於是帶我去了日本,但是當時父親的演奏已經很差,酒精讓他的手指無法動彈,就算當街頭藝人。也是程度最差的。當時我已經彈得相當不錯,但父親堅決不讓我跟他一起演奏,因為他非常討厭演奏家的工作,不像讓兒子也成為演奏家。」
「我們走遍日本各大都市演奏。當我們到了九州這個地方的時候,在四處都種田的鄉村裡,有一家叫做立花食品模型研究所的小公司,做的是裝飾在餐廳展示櫃裡的食物模型,我完全被這些模型的真實感吸引住了,著實讓我驚艷不已。這麼美好的東西,我在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沒看過,這就是我想做的,當然,這麼精良的視頻模型技術,當時還沒有傳入菲律賓。
「以前的食品模型都是用蠟做的,我曾經看過,但是我一點也不動心。我那次之所以會被吸引,是因為當時剛好是用聚氯乙烯取代蠟的時代,把矽膠淋在食物上,矽膠凝固之後,把真的食物拿出來丟掉,接著在完成的模型裡倒進聚氯乙烯,凝固了之後再拿出來上色,有時還會用火爐將模型實際加熱。這樣做出來的模型,和蠟做的不一樣,非常逼真,強烈地感動了我。如此完成的模型與實物完全無法區分;尤其是牛排,有肥肉的烤肉,逼真得幾可亂真,不止外觀,觸摸起來也像,因為它很柔軟,好像真的可以吃的樣子。
「我告訴父親,決定留在九州,到立花食品模型上班,因為我沒有簽證,無法成為正式員工。我請他們讓我以長期進修的身份,在公司包吃包住一年,從基礎開始學習製造的模型的技術。
「當時視頻模型的黎明期,還出於實驗、摸索、技術開發的時代。在真的食物上該淋什麼下去套模,要在凝固的聚氯乙烯上色,該用什麼塗料才好?聚氯乙烯本身就是透明的,很難上色;於是大家都有樣學樣,照理論做。首先,必須讓聚氯乙烯本身變成不透明,才能上色;如果是飲料的模型,則必須維持透明;肉和魚是白色的,需要很多白色塗料;肉,蔬菜,基本色是完全不同的。我和師傅一起開發各種技術,最後連啤酒的泡沫,蛋糕上的慕斯,都下工夫做得很細嫩,真的很有意思。我想他們僱用我,絕對沒有虧本。
「帶著這個技術,我回菲律賓開公司,賺大錢。我拚命工作,公司漸漸擴大,剛好碰到幾次不錯的機會,我收購餐廳,不知不覺就擴大成百貨公司了。這時候我父親過世,他死在我買來讓他養病、位在民都洛馬的房子裡。那撞房子在海邊,有西班牙式的庭院,是一間相當不錯的房子。父親在那裡終老,是我小小的安慰。
「但是在馬尼拉白手起家的我,終究還是失敗了。現在我還在想,如果只做櫥窗展示就好了,如果盡量不要開餐廳就好了。女性服飾、女用內衣、食品、廚房用品,根本不必去經營這些我不懂又沒興趣的東西,我又沒老婆,最後客人都不上門了。不過說到經營餐飲業,嗯,我想還是要看種族,像意大利人就很在行,餐廳裡的菜色總是變化很快,客人也不太注重食品模型,到頭來,是我自己跟不上時代潮流。
「就在這時候,我在西班牙企業家的聚會中認識了弗蘭哥·塞拉諾。他吹噓自己是學者,但其實是個很讓人討厭的人,還有人說他在世界各地都有房子和女人,不過,弗蘭哥的小提琴和鋼琴都彈得很好,而且和我一樣,他也想在菲律賓創業,所以想要結交在菲律賓生活很久的白人朋友。他和我都有在歐洲流浪的經驗,他是捷克人,我是羅馬尼亞人,感覺很親近,所以我決定和他做朋友。這是我人生最大的錯誤。
「透過弗蘭哥,我認識了艾剛·馬卡特。我在民都洛馬的房子,就在美國人村落的附近,我們可以常跑去找他們聊天。因為艾剛是學生物的,對他而言,美國學者的想法不受拘束,天馬行空,就像好萊塢電影一樣有趣。
「艾剛是非常可愛的傢伙,我把他當兒子看待,他的求知慾太強了,所以才會受到弗蘭哥吸引,只要談論新的學問,他就眼珠子發亮,聽得入神。他受傷後,記憶也沒有了,還因為酗酒,被送進外國人的遊民設施裡安置。我實在無法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裡,所以當我要回歐洲時,就把他帶回到瑞典了,我想,有記憶障礙的人,在自己的祖國總比漂流異鄉好。
「但是,當我結束短暫的旅行,回到赫爾辛堡時,發現他還是過著很淒慘的日子。所以我申請到政府的補助,加上我剩下的全部財產,在斯德哥爾摩辦了一家重度酒精成癮患者的更生醫院,收留了他,而我也一直都過著單身生活,因為我不想有家庭,我從小看著父親的痛苦長大,換個角度想,我也瞭解人母的辛酸。我認為,如果沒有我這麼小的孩子,也許他們就不會那麼苦。
「再說,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和像我一樣擁有羅姆血統的女子共組家庭。我當然喜歡亞洲人,但是沒有出現讓我有戀愛感覺的女人,只比歐洲人更喜歡一點而已。然而苪娜絲不一樣;我曾想過,如果和她在一起應該也很好。她有所有南方女子特有的奔放和開朗,而且能歌善舞,我認為她擁有與羅姆女子相似的熱情。我對她有好感,老實說,我身上的羅姆血液開始騷動。我想會歐洲大陸,所以到處尋找一輩子的伴侶。我希望能找到和我同種、同體質的女人,卻事與願違。
「可能是我對經營不夠熱衷,估錯時代潮流,加上越戰結束以及流通模式瞬息萬變,巴拉旺百貨公司轉眼就經營不下去了。而我一直沒有絕對要重振公司的熱情,總絕對該把公司賣掉了,因此,我主動開口要賣給弗蘭哥。弗蘭哥想在菲律賓做生意,但是百貨公司和他想做的行業不一樣。所以他一口回絕了,於是我就放棄,想去找其他買主,但是沒有買主願意以我想的條件買下來。在我將近絕望的時候,弗蘭哥主動再找我,他說可以想我收購;但是有一個條件。我問他什麼條件,他說要連苪娜絲也一起賣給他,這就是條件。
「我答應了這個條件,我實在是太笨了。一方面我察覺到苪娜絲的內心已經不在我身上了,原本一直以為原因是弗蘭哥,所以我想既然如此,讓她跟了弗蘭哥也好,況且,當時肯依照我想的條件收購巴拉旺的人,也只有弗蘭哥而已。但是隨著時間經過,我才漸漸瞭解情況。讓苪娜絲的心離開我的,不是弗蘭哥,而是因為她愛上了艾剛。
「而且,弗蘭哥想做的事業,是義手、義腳等輔助器材研究開發廠商。當時因為越戰,斷手斷腳的人很多,雖然說越戰結束了,但是戰火並沒有因此而消失。首先是柬埔寨的內戰,其次非洲、以色列、中東等地,戰況都在持續擴大;弗蘭哥已經料想到這樣的情況,而且開發輔助器材與他本身的研究領域相符,所以才打算投身這個事業。
「這件事本身倒無所謂,要做什麼研究或事業,都是弗蘭哥的自由。而且如果他的義手、義腳對受傷的人有用,這樣幫助別人也很有意義。然而,弗蘭哥的計劃沒這麼單純。那個惡魔所注意、所感興趣的是苪娜絲,因為她沒有右手。她和她母親以前出過車禍,所以從小就沒右手。她的父母都已經過世了。活著的祖父是她唯一的親人,但過沒多久也死了,於是苪娜絲成為舉目無親的孤兒,在菲律賓孑然一身。如果能夠把她當作情婦,照顧她的生活,弗蘭哥就能像對待白老鼠一樣把她的生死掌握在手中;她孤獨無依的處境,也是引起弗蘭哥興趣的原因之一。
「弗蘭哥簡直就像從中世紀黑暗時代復活的男人;也像有希特勒當靠山的瘋狂科學家;又像取得猶太教神秘魔法的狂人;好似以前在布拉格那個萬家爭鳴的時代。那個傢伙對苪娜絲有興趣,我原先以為那是男女的情感,但其實不然。他不但不把她當女人看,更不把她當人看;弗蘭哥根本就把她當場動物,實驗用的動物,她沒有右手,於是弗蘭哥說,如果再加上沒有右腳的話,她的左腦遲早會變得具有特殊功能,他還說對實驗而言,這是極為有趣的事情。他也說了為了這種人,他已經設計好了義腳,只差沒有試用而已。
「因此,他想找時間帶她到柬埔寨,假裝成捲入戰爭,打算看段她的右腳,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就像對待從路邊撿回來的野狗一樣冷酷無情,連砍斷的位置都告訴我了,後來,弗蘭哥大概是想把苪娜絲陷害成殺死我的兇手,才會改變了計劃。總之一葉知秋,弗蘭哥對苪娜絲的想法就是這樣,完全沒把她當人看。
「現在聽到這種事情,也許你們都無法相信吧,大概會覺得賓主太誇張了;但當時就是那樣的時代,經常有許多斷手斷腳的人從越南運送過來,那些事、那些情景對當時的人來說是再真實不過了。鄰國從太平洋戰爭一直到進入七零年代都持續戰亂,你們相信嗎?打了將近四十年的戰爭,也難怪大家都完全覺得不正常了。
「戰爭,一定會吸引惡魔過來;而那些靠戰爭賺錢的人,耳邊總是不斷有惡魔魅惑的低語,弗蘭哥就是最典型的。他的義手、義腳計劃,不只是為了失去手腳的人,那是次要的,並不是那傢伙真正的目的,他主要的目的是砍斷別人的手腳,拷問戰俘,砍斷他們的手腳才是重點,手腳砍斷後,立刻裝上他製造的義手和義腳,換句話說,他是為了放心大膽地砍斷手腳,才製造義手和義腳的,所以,他不是配合失去手腳的人,製造適合他們的義肢;而是配合已經完成的義腳、去砍斷別人的腳,所以事先想好幾個合理的砍斷部位,的確,如果是這種拷問的話,也許很有效。但是會想出這種事的人,也只有惡魔吧。對於苪娜絲,他其實打從一開始就想這麼做了。
「我怕得全身顫抖,同時也覺得自己責任重大,但是現在已經不能把買賣契約變回白紙了,要讓這個計劃終止,除了殺死弗蘭哥,別無他法。光是讓苪娜絲一個人逃走沒有用,瘋狂的弗蘭哥遲早會想出下一個計劃,再下一個計劃,並且冷靜地徹底執行;這就是他的為人,所以我決定殺死惡魔,我想出的計劃是……」
這時候,一直沉默不語的潔,迅速舉起右手。
「停!」他說,然後轉向艾剛,問:「馬卡特先生,你怎麼了嗎?」
在這個聲音的催促下,一看艾剛,他的眼睛閃亮著前所未見的亮光,堅定地看著前方。
「啊,……」他低聲地說:「這首曲子,我常聽勞洛演奏。然後苪娜絲會配合小提琴跳舞,左手抓住裙擺,一直轉圈圈。」
「對,沒錯,艾剛,你想起來了?」苪娜絲激動地叫聲,從遠方傳過來。
「啊,苪娜絲,滷肉,是滷肉,還有一道菜,絞肉和茄子還有蛋……」
「蛋包茄子!」
「對了!我最喜歡吃這道菜,我總是邊吃邊問你,可不可以一輩子天天做給我吃?那是我認真求婚時說過的。」
「對,沒錯,艾剛,你想起來了呀?」
「我想起來了。蘇綠海的顏色也想起來了,我抱著你,對你說過好幾次,我想要在這麼漂亮的地方過一輩子。」
「對,沒錯,艾剛,你都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了。苪娜絲,你在監獄嗎?太過分了,我一定要救你出來,啊,苪娜絲,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艾剛。」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才好,醫生?我想就苪娜絲啊。」
「你記得他嗎,馬卡特先生?一月二十四日晚上,一直和你在八打雁街上喝酒的勞洛·李吉爾先生。」
艾剛轉過頭,一直盯著勞洛。
「我老了嗎?艾剛。」勞洛,不,莫德凡·修特問。
「啊,勞洛,好久不見了……」說完後,艾剛站起來走近勞洛,兩人緊緊地擁抱。
分開後,勞洛說:「你終於回來了?艾剛,歡迎你回來!你騎著神奇之馬回來了。」
「是啊,托你那首曲子的福。」
「其實我們天天見面,艾剛。我非常擔心你。我雖然已經這個老了,但還沒死。來,我們一起把你太太救出來。」
潔從旁邊插話:「請你記起一月二十四日晚上看到的事情,馬卡特先生。你跟在勞洛後面,走進勞洛的辦公室。穿過辦公桌,打開會客室的門走進去。那裡有什麼東西?」
艾剛坐回椅子,一直想,然後說:「勞洛大叫出聲,我一看,卡蘭,不,弗蘭哥·塞拉諾睡在沙發上,是仰躺著的。房間裡很暗,但從窗戶進來的霓虹燈,把塞拉諾先生的臉照得很清楚。他好像睡著了,但是西裝的下面看得到的白襯衫,是鮮紅色的,西裝上開了小洞。勞洛彎下腰,用手指摸西裝的洞,說是血。」
「艾剛……」
勞洛想說話,潔立刻舉起右手,制止他:「噓,馬卡特先生,你繼續說。」
「我感到頭暈,站不穩,想吐,也許是喝太多酒了。塞拉諾先生被槍殺,已經死了,他從衣索匹亞開始就一直和我在一起。當我想到這裡,我就蹲下來想吐……哎,不行,我現在好像也想吐了。醫生,廁所在哪裡?」
「那個門出去就是……」
「好,沒事了……大概不要緊了,只是剛剛很不舒服。」
「你還好嗎?艾剛?」苪娜絲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哦,苪娜絲,我沒事,只要能聽到你的聲音……」
「馬卡特先生,如果想救席皮特小姐的話,你得加把勁,那是幾點左右的事?」
「我想還不到八點。」
「李吉爾先生是一開始就去摸彈孔了嗎?」
艾剛聽了,一直努力想,接著說:「啊,不,不是,他一開始是靠近塞拉諾先生的屍體,搖晃他的上半身,然後再拍打他的臉頰。」
「對,於是臉頰的肉就微微顫動嗎?」
「潔,為什麼連這種事也問?」我問。
潔沒回答,用手比了比《重返橘子共和國》那本書,接著說:「然後呢?馬卡特先生。」
「然後他再用手摸摸西裝上的彈孔說,是血。」
「李吉爾先生說的?」
「是的。」
「嗯,這是相當重要的事,馬卡特先生。」潔說。
「是。」
「塞拉諾先生的胸部,被槍開的洞,有幾個?」
艾剛又一直回想,然後說:「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我當時已經相當醉了。」
「嗯,說得也是。」潔好像覺得有點可惜,繼續問:「那麼,牆上的小提琴怎麼樣?」
「怎麼樣是指……」
「有沒有斷成兩半?」
艾剛看著虛空,然後說:「不,沒有。」
「你是說小提琴沒壞,還掛在牆壁上?」
「是的。」
於是潔很滿意地連點好幾下頭,說:「很好,馬卡特先生,然後呢?」
「我想打電話報警,當我正要打電話時,大地震發生了。一開始就是轟的一聲,腳下突然湧起很大的震動,還發出很大的聲音,大地響起很可怕的聲音。緊接著就是一陣驚人的天搖地動。房子搖晃得很厲害,到處傳來玻璃碎聲、陶瓷碎裂聲,還有不知道什麼東西剝落的辟啪聲,一定是牆壁的瓷磚剝落了,然後人的慘叫、哀號,車子互撞的刺耳聲音,同時一起傳出來。然後,房間突然變暗了。」
「停電了嗎?」
「不,我想沒有停電,至少傑生大樓沒有馬上停電。之所以會變暗,是因為窗外揚起的灰塵的緣故。灰塵把外面大馬路的霓虹燈、街燈都遮蔽了;我看了一眼窗外,厚厚的灰塵讓外面一片漆黑。」
「嗯,搖晃大概持續了多久?」
「感覺滿久的,大概有十秒左右吧……我沒法站著,就慢慢蹲下去,總之,搖晃的很厲害。」
「當時,在那個強烈的搖晃中,你看到了什麼?」
艾剛聽了,慢慢抱著頭,然後發出一陣呻吟,說:「不可置信的東西。」
「是什麼?」
但艾剛只是一直低著頭。
「說出來會比較舒服,馬卡特先生,悶在心裡不好。」
「塞拉諾的頭,就在我的眼前,慢慢地往後轉。然後,後腦勺轉到前面來,接著頭部從肩膀脫離,咚地掉到地上。剎那間,這件離譜的事讓我失去了意識,那是噩夢一場。」
「真的又發出聲音嗎?」
「我覺得好像聽到了,但也許只是錯覺。」
「因我周圍很嘈雜吧?然後呢?」
「然後就在我眼前滾,在地上滾動……」
「塞拉諾的頭?」
「對,是的。那種東西就在眼前,我覺得自己能活著真是不可思議。」
「到哪裡?」
「咦?」
「頭滾到了哪裡?」
「房間中央,有一張像這樣的桌子,滾到桌腳旁邊。」
「碰到桌腳才停下來嗎?」
「是的。」
「你嚇到了吧?」
「簡直嚇破膽了。」
「嗯,然後呢?」
「我想打電話報警,因為地震的搖晃已經過去了。」
「房間裡沒開燈嗎?」
「沒開。因為窗外不再煙塵瀰漫,還有隱約的亮光透進房裡。」
「房間裡有電話嗎?」
「不,店還在隔壁房間的辦公室。」
「嗯,然後呢?」
「我想去隔壁房間打電話,但是勞洛說也許有兇手的指紋留下來,叫我不要碰比較好。而且,因為剛剛的地震,電話大概也不通了吧?」
「原來如此。然後你怎麼做?」
「我說那我就走路去報警,勞洛也說這樣也好。但是他看我魂不守舍的,就問我是不是在擔心芮娜絲?」
「嗯,然後呢?」
「我為這件可怕的事驚慌失措,嚇得魂飛魄散,但還有部分原因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被勞洛這麼一說,我才知道確實是為了芮娜絲。我非常擔心芮娜絲,簡直坐立難安。她只有一隻手,又和老年人一起住,玩意房子倒了,也許無法自救。就算房子沒事,一個女人一定很無助。我擔心得要命。」
「謝謝你,艾剛。」芮娜絲透過電話說。
「於是勞洛對我說,你去找芮娜絲好了,這裡我自己來想辦法。我會走路去報警,你別擔心,快去看芮娜絲。因此我就趕快跑出去,跑到芮娜絲家。」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就很清楚了。再來就接到剛剛芮娜絲說的地方了。」
「是的,醫生。」芮娜絲的聲音說。
「這就是目擊者消失的的原因,目擊者已經沒辦法重回現場了。因為他和塞拉諾家外面的樓梯一起掉到懸崖下的岩石上,身受重傷。另一方面,席皮特小姐因為太急於想救馬卡特先生,一時慌亂才開槍攻擊刑警,然後引出遭到警官還擊、受傷,也無法自由行動。
「修特方先生,對你來說。目擊者不回來對你比較有利。原因是為了對意想不到的事故進行掩飾作業,你需要時間。而且,一旦進行了掩飾的工作,馬卡特先生目擊弗蘭哥屍體的時間,就算之後發生了地震,和你去報警的時間,兩者也會有很大的落差。」
修特方院長默默點點頭。
「對警察來說,他們也不需要目擊者了,你的不在場證明,也不需要有人證實。因為兇手迅速出現,也被逮捕了,因此你改變了說詞。於是你說只有你一個人單獨發現弗蘭哥的屍體,而且還把發現時間往後挪了一點。殺人的時間是八點不到,而你帶艾剛去現場查看的時間更早。但是你決定把發現時間改成九點多。而且你把頭顱掉下來,說成是地震發生前,你用手去搖晃的結果,並不是地震造成的。」
院長又點點頭。
「這個原因,大概是因為你不想把頭顱掉下來說成是意外。你想讓它成為虛構的兇手的意圖。」
「嗯。」院長忠於出聲。
「其實那是意料之外的事,也極有可能是你犯下的失誤。然而這件事如果被發現,真相可能因此曝光。」
院長又點點頭。
「馬卡特先生掉到懸崖下的岩石上,兩邊肩胛骨都有粉碎性骨折。如果真的是這樣,上市應該更嚴重,可能連後腦、背部、骨盤都受傷了。那裡是改變的巖岸,對吧?席皮特小姐?」
「是的,從大馬路很難發現,所以我才會很擔心。」芮娜絲說。
「但是,從海上不久很容易看到了嗎?」
「說得也是。」
「樓梯塌陷,人掉到岩石上的話,可能被經過的船隻發現,把他救起來的。」
「我想一定是這樣,我現在也這麼認為。」
「然後就他的人,把他送到有日本醫生的醫院,緊急開刀,在他背上裝了當時還在試作階段的人工骨頭,這一連串的事情,理論上都說得通了。後來馬卡特先生雖然傷勢痊癒,卻出現了記憶障礙。修特方先生,這是很好的轉機,同時你也很幸運地逃過這場浩劫。現場只剩你一個人,你可以慢慢花時間思考事情的應對和處理。」
「說得也是。但是我當時的心情沒那麼悠哉,因為事情的進展完全出乎意料。我感到驚慌失措,也覺得我失敗了。」
「失敗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把弗蘭哥的手槍放回他的辦公室。既然子彈留在牆壁上,乾脆把強放在地上就好了。」
「但是,這樣的話……」
「對,這把槍又被你拿錯了,因此才會讓芮娜絲背負殺人罪名。兇手突然出現,你的不在場證明不再是問題,因此,你辛苦製造的艾剛這個目擊者也變得不需要了。你全身而退,所以可以說沒有失敗,只是製造了一個冤枉受罪的人。」
「唉,是啊,所以還是失敗了,醫生你說得沒錯。」
「不,我被抓是因為我開槍打警察。」芮娜絲說。
「芮娜絲,謝謝你,聽你這麼說,我心裡好過多了。」
「那你當時知道弗蘭哥在加班嗎?」潔問。
「我知道。當時他每天晚上都在辦公室待到很晚,為了和巴拉旺百貨公司的客戶交涉,他必須加班。因為我很熟悉百貨公司的業務內容,所以我也很清楚他必須到深夜還獨自待在辦公室。」
「潔,你說辛苦製造的目擊者,這是怎麼回事?是指修特方先生的不在場證明吧?為什麼製造目擊者會和他的不在場證明有關?」我問。
「兇手要讓馬卡特先生扮演的最重要角色,並不是讓他看到弗蘭哥被槍殺的屍體,而是要證明在發現屍體前,他和修特方先生已經一起連喝了好幾個小時的酒。這才是目的。」
「嗯,然後呢?」
「修特方先生從黃昏就一直和馬卡特先生在一起,從沒離開過,一直到八點前還一起發現弗蘭哥的屍體。這麼一來,修特方當然就沒有嫌疑了,不是嗎?」
「當然是。」我說。
「弗蘭哥的死亡時間,推估是在七點和八點之間。但是修特方先生從六點多就一刻也沒離開過,一直和馬卡特先生在一起,所以他不可能是兇手。」
「對,當然是這樣。錯了嗎?」我接著問:「難道是修特方先生殺了弗蘭哥?」
「到底怎麼樣呢?總之,海利西,跟你講也沒用,要出庭的人又不是你。馬卡特先生,這個問題你怎麼解釋?」
「你要我解開謎題?」
「對,你才是當事者。而且如果你想就席皮特小姐,你必須連事情背後的真相都要有準確的瞭解才行。」
「你是說是誰、用什麼方法殺了塞拉諾先生嗎?」
「對。你要瞭解,這個案子究竟隱藏了什麼驚天動地的機關。」
「第一,我不是兇手。」艾剛說。
「嗯。」
「因為我是當事者,我知道自己沒有殺人。」
「嗯,所以呢?」
「李吉爾,不,修特方先生也沒有殺人。因為他從黃昏開始一直都跟我在一起,一秒鐘都沒有離開過我。」
「嗯,但是,馬卡特先生,這麼一來就沒有兇手了。席皮特小姐也沒有殺人。」
「我沒有開槍打他。」芮娜絲說。於是房間一片沉默。
「那麼,這麼一來……人到底是誰殺的?」
「這裡面有提示,」潔把《重返橘子共和國》拿在手上,繼續說:「一切都在你寫的這本故事書裡。解開謎題的鑰匙,確實在這裡。」
艾剛還是保持沉默。
於是潔翻開書的最後一頁,再往前翻了幾頁,說:「這是非常簡單,也顯而易見的。這裡這麼寫著,我要念了哦:『因為荷西爺爺這麼說,我看了牆上的小提琴。小提琴依然好端端地掛在牆壁上。』怎麼樣?」
「對,就是你剛剛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