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臥亭殺人事件 下集 第九章
    接下來,我們來談談傳說中的殺人魔——都井睦雄的真面目。

    都井睦雄在大正六年(西元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出生於岡山縣苫田郡貝繁村的大字倉見這個地方。他的父親振一郎生於明治十三年(西元一八八ま年)二月十六日,一邊務農一邊以燒炭為生,他的酒量非常好,但個性和品德並沒有太大的問題,可說是個很溫和的人。

    都井振一郎在日俄戰爭時從軍,當時整個貝繁村出征的人數分別是:貝繁村六十二名、西貝繁村五十一名、東貝繁村三十七名、上貝繁村五十五名,聽說當中有三十二名戰死沙場。

    但是,振一郎卻升了上等兵,幸運的從戰場上歸來。在大正二年(西元一九一三年)以相親的方式,和同郡的小田君代結婚,當時振一郎的父親已經過世,只剩下母親伊根。

    睦雄的母親君代於明治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出生,她是個性情急躁,動不動就生氣的人,但是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她和丈夫兩人都是苫田郡的人,她的父親叫做小田宇作,在阿波村的大字於曾務農,她在十七歲時嫁入了都井家。

    都井家的土地規模算是中等農家,有一町三反7的農地,還有三反的林地。夫婦兩人感情似乎也不錯,他們一邊照顧著婆婆伊根,一邊認真的務農和燒炭,在當地算是過著中等以上的生活。不久之後,在大正三年(西元一九一四年)八月十四日他們生下了長女美佐於,大正六年(西元一九一七年)三月五日,長男睦雄就誕生了,睦雄生下來時是個非常瘦弱的孩子。

    譯注7:町和反,均為土地面積的單位。一町約零點九九公頃,一反約為九點九一七四公畝。

    雖說他們過的生活是中等以上,那也只是和一般人比較而已。

    當時農家的飲食生活,和現在比起來,可說是非常匱乏。中等家庭的飲食大概就是以麥子三、稻米七的比例去調配,因為麥子會膨脹,所以煮出來的飯會讓人以為麥子和稻米各放一半。

    愈是貧窮的家庭,放入麥子的比例就愈多,當然也有些家庭貧窮到只能吃麥子,有時可以混入一些季節性的農作物一起煮,像是馬鈴薯、茄子、豌豆、蠶豆、大豆等,但這些東西並不是常常能夠吃到的。

    秋天小米收成後,為了不要浪費,將小米碾成粉,沖熱水後攪拌,做成丸子來吃,當地稱之為茶子。原則上,副食品都只能是田裡的作物,當時認為,如果吃牛肉的話,會受到神明的懲罰,魚也是只有在過年和祭祀的時候才能吃。所以,菜餚一定都是自己種的蔬菜,除此之外就是醃菜,每戶人家也都會有一間專門醃漬食物的房間,在自己家裡制作各種醃漬物。早餐大多是吃茶泡飯配醃菜,當時也沒有人煮味噌湯。

    這樣簡單的飲食生活,卻要從早到晚工作,有時甚至忙到深夜。營養不良,加上當時的醫藥又不發達,所以大正六年振一郎會病倒也不足為奇,他得了肺結核。雖然在此之前,他就覺得身體不舒服,但是生活貧困,再加上意識到自己是妻兒的生活支柱,就硬撐著工作。聽說來為振一郎看診的醫生,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因為他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

    第二年十二月一日,都井振一郎因肺結核過世,享年只有三十九歲。這時的都井睦雄只有兩歲,但因為他是長男,所以一町三反的農地和三反的林地都由他繼承,母親君代則是兒子的監護人。

    這一年,發生了一件引起世人矚目的事件,也就是大正的米騷動,連日持續上揚的米價終於沖破了一公升五十錢七厘的關卡。感到生活陷入危機的主婦們,便站出來要求米降價,當時就是如此貧窮。騷動波及到全國各地,最後演變成需要軍隊出來鎮壓的地步。睦雄他們所住的貝繁村也受到影響,但是並沒有釀成流血事件,只不過是由抗議代表對米店提出米降價、不要將米賣到別的地方這樣平和的訴求,所以這個地區並沒有人被判刑。

    睦雄的祖母伊根此時便怨歎:“米價上漲,我們這些農民雖然感到很高興,但社會卻變得如此動蕩不安,這不等於是要殺死我們這些農民嗎?真是可怕。”

    這一年的年底,睦雄的母親君代便臥病在床了。次年,即大正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九日,她便過世了,享年只有二十八歲。她自己是說得了慢性支氣管炎,但其實她也得了肺結核,可能是被她的丈夫傳染的。這樣一來,睦雄的監護人就變成了他的祖母伊根。

    睦雄的父母親因為肺結核而早逝,讓長大成人後的睦雄變得非常害怕。當時的結核病就是不治之症,如果病人被告知得了這個病,就等於被判了死刑;以一般人對這個病的了解,再加上當地人情特有的頑強保身意識,慢慢就演變成只要家裡有人得這個病,就會被疏離的習俗。

    家裡沒有人工作的都井家,開始了祖孫三人的生活,生活貧窮自然不在話下。伊根慢慢將田地賣掉,只耕種一些小米,養活年幼的兩個孫子。睦雄性格羞怯又容易生病,是個非常乖巧的孩子,和姊姊感情很好。他的姊姊美佐子事後說,記得從來沒和睦雄吵過架。

    為了生活,祖母伊根孤軍奮斗,雖然對兩個孫子同樣疼愛,但是一定會將地爐的上座讓給睦雄坐。盡管睦雄年幼且又內向,但睦雄還是一家之主。有一次,美佐子開玩笑坐到上座去,伊根居然把她打到哭了,因為當時的這種習慣是一定要遵守的,並不是伊根的想法有問題。

    就這樣,米價不斷上漲,一公升已經暴漲到五十九錢,所以當地的小學校長們,便聯名提出陳情書,要求增加百分之十的薪水。因為這個消息,伊根似乎對校長們感到非常失望,對她來說,校長是非常神聖的工作,必須忍受清貧的生活。然而他們現在卻仗著自己的權位,做出這麼庸俗的舉動,這件事讓伊根越來越厭惡學校。

    大正九年(西元一九一ま年)睦雄四歲時,伊根搬到了貝繁村大自小中原塔中,租了一間房子,一家三口在這裡度過了三年。

    在大正十一年(西元一九二二年),睦雄六歲的那年夏天,一家人再次搬家,搬去了祖母伊根的故鄉,也就是後來發生問題的西貝繁村大自行重字貝尾。因為伊根是這塊土地出身的,所以很喜歡這裡,也很熟門熟路,他們住的房子和田地是以五百圓的價格,將倉見山林處理後建造的,伊根打算在這裡定居下來。

    十六年後,發生“都井睦雄事件”的這間屋子,據說外觀雖然非常漂亮,但是很老舊,感覺好像已經荒廢了。事件發生後,報告書上也寫著屋內非常陰暗,如同文字的敘述,感覺陰氣逼人,但一家人剛搬來的時候,屋子還算新,和其他的房子沒有什麼兩樣。

    不過,這間屋子其實是有因果的。睦雄事件的被害人之一,犬坊八重告訴警察這間房子的過往,讓人感覺到這種詭異的巧合並非偶然,令人毛骨悚然。八重在睦雄事件發生時,因為躲在地板下面所以逃過一劫。

    這是在睦雄事件發生前六十三年,所以是在睦雄一家搬來的前四十七年,八重就住在這間屋子裡面。她當時的丈夫犬坊忠次郎,與同村大字楢井的籐木德藏的老婆阿妙通奸,德藏當場抓奸在床,忠次郎惱羞成怒,便回家拿武士刀,殺進德藏家,他原本打算先殺死阿妙再強迫德藏和自己一起死,但是他沒能殺死阿妙,便砍了德藏之後自己切腹自殺。

    這起事件,就發生在這間屋子裡,之後的睦雄事件也和德藏殺人事件幾乎是同一個模式,當時忠次郎二十二歲,發生睦雄事件時,睦雄也是二十二歲。

    睦雄的姊姊不久後就上小學去了。因為內向膽小,之前只和姊姊玩的睦雄,就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不只如此,這塊土地對睦雄來說也很陌生,伊根在自己的故鄉有很多朋友,應該是過得很快樂。

    她雖然很樸實,但從以前開始就到處活動,她走到哪睦雄便跟到哪,在姊姊放學回來之前,他通常沒做任何事。而且,伊根還越來越溺愛睦雄,對他的占有欲越來越強。

    大正十二年(西元一九二三年)睦雄滿七歲。雖然三月出生的睦雄,因為是在四月一日(日本的入學日)前才出生,所以當年還無法上小學。但是,睦雄本身就很畏縮內向,所以根本也不想上學。不僅如此,他甚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害怕跟外面的孩子們玩在一起,更何況是學校呢!

    伊根也不想送睦雄上學,她片刻都捨不得睦雄離開她的身邊,她還以和睦雄同年生的小孩都還在家裡為由,心想,讓睦雄晚一年去上學應該也沒什麼關系吧!

    村子裡區公所的學務組人員覺得不可思議,好幾次親自登門拜訪,想說服伊根讓睦雄提早就學,而伊根總是拿睦雄身體不好當藉口。這也並非謊言,睦雄是常生病,但是當時的他並不是整天臥病在床。對於區公所人員的游說,伊根總是堅持“請再等一年”,然後予以嚴厲拒絕,這也是心疼害怕上學的孫子所做的奮戰。

    平時待人總是很客氣的伊根,在這種時候就變得很頑固,不管對方怎麼說,她就是不點頭。學務組的人員最後只好投降,伊根對孫子的溺愛和占有欲,在這個階段已經非常嚴重。

    當年的九月一日,東京發生關東大地震,死者有九萬一千八百零二人,失蹤者有四萬二千二百五十七人。距離東京很遠的睦雄一家,當然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但有關朝鮮人暴動的傳言滿天飛,非常擔心的伊根,連日來都將門戶緊緊地鎖上,連著兩、三天直接穿著衣服睡覺,還拚命地到處拜托派出所巡警和郵差,請他們幫忙留意,因為他們一家只有老人和小孩。真是讓人覺得好笑。

    睦雄還是足不出戶,一心一意等著姊姊放學回來和他一起玩。他這個樣子,看在附近孩子的眼裡,覺得非常奇怪,他們常常會大聲嘲笑他“羞羞臉!男生和女生玩!”其他孩子的這種粗暴行為,讓睦雄越來越害怕上學。

    過完年後,也就是大正十三年(西元一九二四年),討厭上學的睦雄,一定得去上學了,隨著入學日期越來越近,睦雄的膽怯也越來越嚴重,伊根覺得非常心疼。但其實睦雄入學之後,和其他的孩子並沒有很大的差異。睦雄本身也很驚訝,他到學校一看,發現並不是全都是壞孩子,和他一樣老實的孩子也很多。

    感到安心的睦雄,從此以後就和其他孩子一樣,每天都去上學。本來以為睦雄問題很嚴重的學校,還有區公所的學務組人員,都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了。

    不僅如此,非常內向的睦雄一心向學,他的表現更勝於其他學生,成績非常優秀。根據當時的紀錄,十分是滿分,睦雄的生活與倫理九分、國語九分、算數十分、美術八分、音樂八分、體操八分、操行中等,所以在班上排名是第二名。

    當時的級任老師籐田萱子的評語是:“順從、聽話,是班上的模范兒童。學業成績優,在教室內會照顧其他同學,是個好學生。”老師對他的評價非常高。但好像也有評語說:“身體不好,常因感冒而缺席。”一年級時,睦雄總共缺席七十二天。睦雄就是那種班上很常見的學生,身體雖然不好,但是表現優異,完全符合優等生的資格。

    只是,他的缺席並不全都是因為生病或發生意外,在學籍簿上有紀錄:“祖母伊根因為只有一個男孫,所以很寶貝,外面只要有一點風雨,就不讓他上學。”所以,不願意讓睦雄離開身邊的孤獨伊根,只要找到一點點理由,就會幫孫子請假。

    放暑假對伊根來說簡直就是天堂,但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她就一下子變得很哀傷,會以睦雄得了疝氣為藉口,讓他請長假。即使這樣,睦雄的成績還是很好。

    睦雄升上二年級之後,成績還是很優異,缺勤的天數也減少了。內向的睦雄終於交到了朋友,還會去朋友家玩。當時貝繁的農家,副業多半是養蠶,蠶要吃很多桑葉,所以他們會種桑樹。而去摘桑樹枝,就是小孩們的工作,摘下來的樹枝則會被當成劍。所以孩子們就一邊工作,一邊拿著“劍”打打殺殺。

    幫大人工作除了可以獲得零用錢和食物,這個打斗游戲也很有趣,所以睦雄會去同學家幫忙,因為睦雄家沒有養蠶,也沒有種桑樹。

    但是,伊根不喜歡睦雄去。據說打斗游戲很危險,有一天,睦雄玩打斗游戲時,左眼上方被戳到,流了一點血,當他哭著回家時,伊根氣得火冒三丈,立刻沖到那個小孩家去。

    一進人家家門,伊根就扯著嗓門大叫。

    “睦雄可是都井家的寶貝命根子!你們把他弄瞎了怎麼辦!大人不在家嗎?別開玩笑了!下次再發生這種事給我試試看,我可不是好惹的!”

    伊根平常是很沉穩又客氣的女人,沒有聲音到幾乎讓人忘了她的存在。對於這樣的一個人,如此大發雷霆,對方都會嚇得呆若木雞。這個事件後來成了大家茶余飯後的話題,一直在村子裡流傳著。對伊根來說,睦雄比她的性命還重要。

    升上三年級後,睦雄當了班長,這表示,他缺勤的天數又減少了。這個時候,他的個性還是一樣內向安靜,但是他的身體很明顯變好了。

    當他被任命為班長時,在教室內並未表現出特別高興的樣子,但是,一走出校門便雀躍不已。他說:“我要趕快去告訴奶奶。”一裡多的路,他像飛的一樣沖回了家。

    伊根一開始還不相信睦雄所說的話,但是當睦雄拿任命狀給她看之後,她便拿著任命狀到附近炫耀。“我孫子是神童,總有一天他會變成舉世聞名的偉人。”伊根這樣說道。

    他的姊姊在學校聽到這消息之後,也是一路跑回家,就好像是自己當班長一樣高興。她這樣說:“睦雄真的很聰明,現在開始,姊姊要請睦雄教我念書了。”

    這一年是大正十五年(西元一九二六年),同時也是昭和元年,在千葉縣發生了一些不容輕忽的大案子。後來,還發生了一件稱為“鬼熊事件”的大案子。這些案子的相關資料,或許就形成了後來的“都井睦雄事件”的遠因。

    在千葉縣香取郡,以駕駛貨運馬車為業的巖淵熊次郎,當時三十五歲,雖然已經有老婆,但還有一個從事特種行業的情婦,叫做阿惠。他因為知道阿惠移情別戀而勃然大怒,要求阿惠回到他身邊,但是遭到拒絕。於是,熊次郎就用木柴將阿惠打死,再去慫恿阿惠和他分手的那個男人家放火,然後逃到附近的山中。

    轄區警察除了增加員警支援外,還取得村裡的消防隊員協助,進行大規模搜山。報紙稱巖淵為鬼熊,一連好幾天做出聳人聽聞的報導。在這段期間,鬼熊曾伺機下山,有村人同情他給他飯吃,然後他再逃回山中。最後,他把發現他的兩名警察給殺死了。

    從村人的反應來看,他絕對沒有被世人憎恨,他也的確有令人同情的地方,而且,當時的警察常以暴力恐嚇市民,對政府官員阿諛奉承,貪污腐敗已是公然的秘密,所以大家心裡都暗暗為鬼熊喝采。在搜山的時候,東京《日日新聞》的記者還和他見面,因為將他的發言報導出來,鬼熊竟然一下子變成了時代的英雄。

    盡管警方大規模搜山,而鬼熊因為得到市民的援助,所以逃亡了四十九天。但是,他認為自己最後還是逃不了的,所以就在九月三十日天亮時,喝下番木鱉鹼,再用剃刀割喉自殺。

    在他死後,“鬼熊事件”立刻被拍成電影,選被做成歌曲傳唱。因為當時的日本警察都是暴力相向,所以違抗警察比現在更能引起一般民眾的共鳴,這一點對睦雄事件的推論,或許也很重要。

    睦雄對於鬼熊事件的感想,後來從他姊姊美佐子口中也可略知一二。

    當時的報紙照例拍下了鬼熊的妻子和兒女在自家庭院中哭泣的相片,然後予以報導。聽說,當時十歲的睦雄看了以後,便問伊根這是什麼。伊根就讀相片下面的說明給睦雄聽,然後說出一般人的感受:“爸爸不在了,好可憐喔!”睦雄卻回答說:“但是媽媽還在,總勝過我吧!”美佐子在一旁全都看在眼裡,睦雄當時的表情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變化。

    從那個時候開始,睦雄就愛看一本叫做《少年俱樂部》的雜志。據說,睦雄常說只要有書就好,其他我什麼都不要。即使去廟會,他對玩具、零食也全都不感興趣,只想要擺在蓆子上過期的少年雜志。睦雄看書的速度非常快,新出刊的雜志,剛買回來沒多久就看完了,他還會去拿姊姊看不到一半的《少女俱樂部》來看,常常也是一下就看完了。

    當時的《少年俱樂部》出版了很多小說,內容都不遜於大人看的小說,雖然漢字旁邊都有標識假名,但是當時的漢字並未被規范,小孩子看小說應該會很辛苦,不過,睦雄對印刷品和小說的適應力,明顯比一般孩子好。

    昭和二年(戲院一九二七年)睦雄升上了小學四年級,這一年,他缺勤的天數又增加了,但是班長的職位並未被解除。此時的級任老師對睦雄的評語是:“個性質樸,沉著,不夠開朗,陰沉。健康方面,因為頭痛常缺席,所以不喜歡體操、運動等,學業成績方面,特別是智能科學非常出色,能正確記臆。動作雖正確但不敏捷。”

    昭和三年(西元一九二八年),睦雄被責備“因為頭痛常請假缺席”,但他的班長職位還是沒被解除。學校方面,還特別委托校醫幫睦雄做精密檢查,當時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小學一般科修業完畢之後,睦雄就直升該校的高等科就讀,相當於現在的初中。即使到了初中,睦雄的學業成績還是很優秀,甚至比以前更好。他幾乎不再請病假,所以當然能繼續當班長。

    級任老師杉山對睦雄的評語是:“個性溫和,健康中等,學業優秀,操行甲等,話少、嚴謹的優等生。”此時的睦雄已經變成村子裡最優秀的青年了。伊根曾說睦雄是“神童”,現在已經不能說她是誇大其詞了。

    這一年,睦雄談了生平第一次戀愛,還發生了一點糾紛。他寫情書給比他低一個年級的武井孝子。他是用像教科書那麼大張的圖畫紙,做成非常特別的形式,將摺疊好的紙張攤開的話,是一個綁著辮子的少女畫像,畫得非常好,他依據當時少年俱樂部裡的插圖,模仿最受歡迎的花島勝一的筆觸,畫了一幅非常細致的鉛筆畫。在“孝子的肖像”下面寫著一行小字:“我喜歡孝子。”然後大大方方簽上都井睦雄,不知道為什麼還蓋上圖章。睦雄具有繪畫的天分。

    真是一段令人會心微笑的小插曲,但是,依當時村子裡的風氣,這卻被視為是不知羞恥的不道德行為。孝子回家後,將圖畫藏在書桌的抽屜裡,卻不小心被她弟弟看見了,所以她媽媽也知道了。非常震驚的媽媽,將孝子痛罵了一頓,氣急敗壞的將圖畫拿到學校給級任老師。但好在這個女老師是個明理的人,她將畫拿給了睦雄的姊姊,並沒有去追究這件事。

    不管是誰看到這幅畫,都會覺得比較像是在畫睦雄的姊姊美佐子,而不是畫孝子,或許也是因為這樣,老師才會將畫拿給美佐子。而美佐子並沒有將這件事告訴弟弟,這也是因為她覺得這幅畫,好像是在畫自己的緣故吧!

    這時的美佐子已經出落得非常標致。任何人都有過對異性充滿幻想的經驗。

    到了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睦雄已是高等科二年級的學生了,他已經滿十五歲。到了二年級,他的成績更為優異,語文科、歷史、地理、理科、農業都是十分,生活與倫理、習字、作文、繪畫、工藝都是九分,算數、音樂、體操則是八分。

    暑假結束後,到了第二學期開學的這一天,當牧村康治一個人走在路上時,從後面傳來一聲“牧村!”牧村回頭一看,原來是睦雄。牧村康治是這個時期和睦雄最要好的同學。

    “什麼事?”牧村停下來,睦雄趕緊跑過去,打開書包的蓋子,在書包裡翻了翻,拿出一本用繩子綁好的幾張便條紙,有點不好意思地交給牧村。

    周圍盡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稻田裡的稻穗結實累累,現在正是要收割的時候。令人心曠神恰的秋風徐徐吹來,附近沒有半個人影,只有他們兩個人。

    “這是什麼?”牧村問。

    “這是我暑假時寫的。”睦雄有些害羞的說。

    怕被風吹亂的牧村看了第一頁,上面寫著“幽默偵探”的標題,還有睦雄的簽名。牧村本來想問“我可以看嗎?”但他猜想,睦雄一定是希望他看的,所以就直接坐在田埂上,默默地讀了起來。

    那是偵探小說。一個不怎麼優秀的中年私家偵探,某個有錢紳士來拜訪他,告訴偵探他的女兒被一個怪盜綁架了,希望偵探能幫他救出女兒。於是,偵探就開始行動,但因為他實在太笨了,所以一直找不到怪盜的藏身之處。怪盜也對偵探白癡的行徑感到不可思議,想盡辦法嘲笑他、戲弄他。就這樣,兩個人展開一場熱鬧的打斗,內容大概是這樣。但最後一頁並沒有故事的結局,還寫了“末完待續”幾個字。

    秋天的田地充滿了獨特的香氣,看完之後,牧村抬起頭,看見坐在旁邊的睦雄一臉擔心的樣子。

    “怎麼樣?”睦雄說。

    “很有趣呢!”牧村說的是真心話。“但,這真是你自己寫的嗎?”

    “是啊。”睦雄小聲的說。

    “真了不起。”牧村說。

    牧村之所以會問睦雄這是不是他自己寫的,除了因為他很佩服中學生就能寫小說之外,還有這本書是屬於幽默的作品,和睦雄這個人多少有點不搭調。即使是寫書,平常不愛講話、只熱中於學習的睦雄,應該會寫些主題比較嚴肅的作品,但這本書不管怎麼看,都給人一種戲謔的感覺。

    “感覺像是江戶川亂步和佐佐木邦的作品混合在一起的小說,但是很有趣。”牧村又說了一次。

    牧村的成績中等,但是非常喜歡看小說,《少年俱樂部》就不用說了,他也愛看《王子》等雜志,還有《講談俱樂部》,在這方面,睦雄遠不如他。

    睦雄或許是希望,有一個了解小說的人來給他評語,這個時期的睦雄,潛意識裡也許希望自己將來能成為一名小說家。至於是否有可能辦到,睦雄希望能借助牧村的判斷。因為愛看少年雜志,所以無論是在繪畫方面,或是小說方面,都慢慢培養了他的實力。

    “讓班上的同學看可以嗎?”牧村說。睦雄便回答:“唔。”

    第二天,《幽默偵探》便開始在班上傳閱。同學們或許是出於對班長的敬畏,但這本小說還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好評,班上便湧現要讀續集的聲浪。睦雄很在意,過了兩、三天後便寫好續集帶來學校,續集也獲得好評。但續集也尚未結束,所以班上又再催促睦雄快帶續集來。睦雄很得意,繼續寫了三、四次續集。

    這個時候,有一個同學叫做清原武,他對牧村說:“我也有寫些東西。”然後,將幾頁裝訂在一起的稿紙拿給牧村看,牧村簡直就像是負責文壇新人的編輯。

    他所用的紙不同於睦雄的便條紙,而是稿紙。清原的文字非常有內容,整體結構也更勝於睦雄。但,令人驚訝的是內容,這篇文章的標題是“小學老師的悲哀”,這麼圓熟的遣詞用字、完美的構思,怎麼看都不像是中學生寫的文章。

    非常佩服的牧村問:“這真的是你寫的嗎?”

    清原神色似乎有點慌張,他反問回去:“你覺得呢?”

    “比都井所寫的東西更具有文學性,如果真是你寫的,就太了不起了。”牧村說出他的評論。

    清原的成績也是中等左右,但是和牧村一樣喜歡看小說。清原似乎有點猶豫,但最後他終於說了實話。“這不是我寫的。”

    “那是誰寫的?”

    “是我哥哥。”清原說。

    “啊?”牧村說:“我知道你有哥哥,但是我不知道他這麼會寫文章。”牧村說。

    於是清原說:“哥哥是文藝青年。”

    《小學老師的悲哀》將睦雄打倒了。睦雄太過震驚,所以便不再繼續寫《幽默偵探》的續集了。清原的哥哥是工業學校畢業的,好像是在岡山的電子公司工作。睦雄心想,只是一個平凡的工人,就能輕易寫出這樣的小說,而自己只不過寫了本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說,就被班上同學吹捧而樂不可支,實在覺得很丟臉。他決定不要再寫小說了。

    牧村對自己的小說鑒賞能力很有自信,他覺得這本寫得很好,便拿給睦雄看。睦雄看過之後,也不得不承認的確是寫得很好。這本小說也還沒寫完,所以睦雄和牧村都希望能一起讀續集,清原非常高興,說要回家拜托哥哥。

    隔周的星期六,清原將第二集拿來了,也寫得非常好。體操課請假的睦雄在教室內讀著第二集,巡堂的老師剛好進來,睦雄反射性的將小說藏起來。覺得很詭異的老師,便將稿紙搶了過來。

    那不只是第二集,還有第一集的原稿,老師兩份原稿都看了之後,說了一句令睦雄很吃驚的話。“你為什麼要抄小說?”

    睦雄還不懂老師的意思,張大嘴不知該說什麼。

    “這不是石川啄木的小說嗎?為什麼你要抄呢?是國語課的習題嗎?”

    睦雄非常訝異,“這是石川啄木的小說?”

    “我在念師范學校時,曾經讀過。”

    “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篇小說好像是叫做〈雲是天才〉吧!”

    非常驚訝的睦雄趕緊跑回家,將姊姊所收藏的啄木的書從第一頁翻開來看,立刻找到了〈雲是天才〉,老師說得沒錯。

    第三大早上,睦雄將這件事告訴了牧村,牧村非常激動。

    以睦雄的個性,根本沒想到要去打清原,但是牧村的腕力很大,他在教室門口逮到了來上學的清原,就上前劈裡啪啦的痛打清原一頓。

    “清原,這不是石川啄木的小說嗎?你是騙子!”

    清原一面哭,一面說明原委,他說他將睦雄的偵探小說在班上很受歡迎的情形告訴他哥哥,結果星期日他哥哥回家時,便帶了一本啄木的書回來,要他抄下來挫挫都井的銳氣。

    清原的哥哥在岡山住宿,只有星期六日才會回家,周末都習慣在家裡度過。一開始,他本打算說是自己寫的,但是因為牧村好像看出來了,所以就決定說是哥哥寫的。

    連載小說《小學老師的悲哀》就這樣中斷了,但睦雄這才知道,他所寫的小說竟然這樣不被接受,也不再繼續寫《幽默偵探》了。

    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進入第三學期後不久,睦雄一回到家,立刻對伊根說:“我想要上中學。”

    伊根聽了之後,露出驚訝的表情。“要上中學的話,要去哪裡上啊?”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岡山啊,岡山的縣立岡山一中。”

    伊根默默摺著衣服,臉上雖然露出一抹微笑,但內心的忐忑不安在她僵硬的指頭上表露無遺。

    “岡山那麼遠,應該沒辦法通學吧!”過了好一會兒,伊根終於開口。“那就一定要住校了吧!”伊根嗤之以鼻的說:“這樣睦雄沒問題嗎?”

    美佐子正在廚房切湯的配料,聽到伊根和睦雄的對話後,就走了過來。“要一個人在岡山生活,睦雄辦得到嗎?”她也替伊根幫腔。

    “大家都做得到,我當然也可以啊!”睦雄認真的說。

    “你不會洗衣服,也不會煮飯,連打掃也不會。即使受傷了,一個人也不會處理,你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孩,沒辦法一個人在岡山生活的。”然後美佐子哈哈大笑,伊根也跟著笑了。

    “這是大家都做得到的事,不要一直把我當小孩看。”睦雄生氣的說。

    “你知道怎麼煮飯嗎?”美佐子說:“你不知道!”

    “我可以學。”

    “以前你從來沒有一個人做過什麼事,現在卻突然說要一個人生活。”姊姊了解伊根深受打擊的心情,拚命想讓睦雄打消念頭。

    事實上,睦雄是被寵大的孩子,要一個人生活,確實是有問題。美佐子也認為根本就不可能,如果中學可以通學的話,那就另當別論。

    “而且,你的身體又不好,一個人頭痛或是發燒時,你要怎麼辦?”姊姊越說越認真。

    “睦雄,你哪有錢上中學呢?”伊根說:“我沒有辦法再工作了,你也知道我們家很窮吧!”伊根聲淚俱下。“你的成績很好,我很高興,但是,你應該生在有錢人家。”伊根開始啜泣。“睦雄你去岡山的話,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你忍心嗎?”伊根提高聲調,同時嚎啕大哭了起來。

    “還有姊姊啊!”睦雄也哭著說。

    “她是女孩子,一定要嫁人的!”伊根似乎生氣了,就連美佐子也哭了起來,情況變得很糟。睦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有沉默不語。

    那一天,睦雄被學校的級任老師叫去。“都井,你的成績很好,這樣去做農民很可惜,你家裡應該還不至於拿不出學費吧!你要不要繼續升學呢?”

    在此之前,睦雄自己也沒好好想過這個問題,自己的成績應該是可以繼續升學的,但是,他自己也覺得不可能,因為他沒有父母,家裡沒有人賺錢,如果要住校的話,是很花錢的。而且,家裡還有伊根,要是父親或母親還在,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自己離家,姊姊又嫁人,就只剩下伊根一個人了。雖然他試著說說看,但果然不出他所料,姊姊和伊根一直說他不懂事,很明顯的,這不是真正的理由,還另有隱情。

    那天晚上的晚餐,真是食不知味,伊根幾乎沒吃什麼,很早就上床睡覺了。她躲在棉被裡啜泣,似乎是刻意要讓餐桌上的兩姊弟聽見。聽到祖母的哭聲後,美佐子也立刻掉下淚來,不斷的歎氣。

    雖然睦雄早就知道結果會這樣,但是,他沒想到整個家庭會因此陷入恐慌之中。

    “睦雄,我們是沒有父母的。”美佐子很感慨的說:“我們沒有錢,即使是這樣,你還是想念中學嗎?”

    睦雄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什麼了,“好,不念、不念!”睦雄說。

    他心想,自己確實也不會打掃、洗衣和煮飯,只因為自己的成績好,就開始做夢了,中學對他這種鄉下窮人家的小孩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天,睦雄去找級任老師,告訴她不繼續升學的決定。老師問他為什麼,他回答,不想丟下祖母一個人。昨天臉上還閃著光芒的睦雄,今天整個人都黯淡了下來,讓老師覺得不捨。但是,對於睦雄為了照顧祖母而無法升學的回答,她覺得非常感動,之後她也說出相同的證詞。

    這一年的九月十八日,爆發滿洲事變,日本慢慢被戰爭的氣氛所包圍。

    昭和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對都井睦雄這個非常內向的人而書,應該是面臨轉捩點的一年。之前,睦雄是個膽小純樸的優等生,對家人也非常好,很少會去麻煩別人。

    但是,這一年,已經十六歲的睦雄,因為自己被迫做出很大的讓步,所以開始出現憤世嫉俗的態度,也可說是一個心思過於細膩的人,開始學會社會習性的結果。說得諷刺一點,他正在慢慢“轉大人”。

    現在這個社會,比以往更加俗艷刺激,而且,貝繁村這個小社會,比起其他地方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大家都以“淫風”來形容貝繁村,因為,這個地方彌漫著特殊的頹廢氣氛,這意味著,只要長大成人,就會自然而然接受這塊土地的習俗。睦雄被迫做出不合理的妥協,也或是因為受到挫折,因而失去了對抗這個惡劣環境的氣魄。

    睦雄在高等小學畢業的前夕,開始發燒。一開始只是微燒,但在畢業典禮結束後不久,就變成了高燒。他躺在床上不斷呻吟著,伊根和美佐子夜以繼日的照顧他,高燒持續了兩、三天,醫生說是肋膜炎,並不要緊,待在家裡靜養自然就會好的。雖然不需要一直躺在床上,但是也不可以下田,所以畢業後三個月,睦雄就這樣無所事事的度過。

    伊根和美佐子雖然沒說什麼,但是這個時候的睦雄,內心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雖然醫生說不要緊,但肋膜炎就是結核病的一種:雖然伊根和附近鄰居都刻意隱瞞睦雄,但睦雄還是可以隱約感受到父母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的原因為何。

    結核病在當時是不治之症,現在自己也得了和父母相同的疾病。年紀輕輕就必須死去,這樣的恐懼從這時開始糾纏著睦雄,對他來說,這個打擊更甚於不能上中學。

    昭和六年一月,岡山廣播電台開始啟用,播報了一則新聞,就是幾十名岡山一中的學生和二中的學生打群架,其中有名岡山市立商業中學的學生加入了二中這一邊,被球棒打成重傷,生命垂危。伊根認真聽完新聞後,便一直等著出去散步的睦雄回來,然後立刻告訴他這件事。

    “睦雄,還好你沒去上中學,如果你現在是中學一年級的話,我可能會擔心得晚上睡不著覺。”

    “睦雄又不是那種孩子,不用擔心啦。”這次,美佐子插嘴幫睦雄說話,但睦雄沒有任何反應,很快就回房了。從這時候開始,睦雄和伊根之間,大多都像這樣沒什麼交集,漸漸不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因為,在睦雄心中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絕望感,覺得非常郁悶。

    雖然睦雄關在房裡的時間越來越多,但他原本就不是話多的人,所以美佐子和伊根也沒有特別擔心,也是因為這種孤僻的個性,才使得睦雄之前的學業成績如此優異。

    但是,有一天,美佐子走進睦雄的房間打掃,看見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那是好幾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她順手拿起來一看,每篇文章都是獵奇犯罪事件的報導。

    其中一張是發生在名古屋的獵奇事件。這個事件的經過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西元一九三二年)二月八日凌晨,名古屋市西區,中林公園附近的雞捨,發現了一具無頭女屍。這具屍體最奇怪的地方是,在銘仙綢和服的下面,**和性器官都被摘除了。四天後,木曾川的筏夫在河裡發現女人的頭顱,這顆頭顱也很恐怖,頭發是連著頭皮整個被剝掉,沒有耳朵和上唇,兩顆眼珠也被挖掉。應該是精神異常的人所為。

    死者是吉田松江,十九歲,女性。她的情人,也就是糕餅師傅增淵倉吉(四十四歲)當時已經失蹤。警察認為增淵涉嫌重大,便追查他的行蹤,卻一直找不到。一個月後,也就是三月初,冬天過去了,木曾川游河季來臨,船夫們為了重新開張而來到茶棚,結果發現吊在天花板下的增淵屍體,那已經是死後一個月的腐爛屍體。

    他的屍體還有很多非常耐人尋味的地方。他的頭上披著看似女人的假發,但那其實不是假發,而是吉田松江被剝下來的頭發。再往下看,增淵的身上穿著松江的內衣,衣服的左右兩個口袋,分別放入兩顆眼球和兩只耳朵。另外,在茶棚的冰箱裡,還找到了已經風干的兩個**,這篇報導就是在寫這個慘絕人寰的案子。

    另一張,是剛好和發現增淵屍體相同時間發生的案子,也就是“玉之井分屍命案”終於破案的報導:

    這個案子是發生於昭和七年三月七日,當天早上九點,住在向島區寺島町的廣島久良治(三十二歲),在距離紅燈戶很近的寺島町八七九番地,也就是俗稱的御齒黑溝,發現用牛皮紙包裹的人頭、胸部、下腹部、雙手和雙腳等屍塊,引起社會一片嘩然。分解下來的屍塊被包在牛皮紙裡,外面再用白色的浴衣包裹,並用繩子綁緊。警察賭上威信,花了兩個月以上的時間,全力展開搜查,但還是無法找到凶手。

    像是走進了迷宮一樣,十月九日,水上警察局強制拘提住在本鄉湯島新花町三的無業游民長谷川市太郎進行審問,最後認定長谷川就是凶手。被害者原本是淺草地區的流浪漢,叫做千葉龍太郎,長谷川因為同情他,便讓他住在自己家裡,千葉不但沒付房租,最後還使用暴力,所以,長谷川便和弟妹一起將千葉殺害。

    還有一張也是轟動社會的獵奇事件報導,在神奈川縣大磯町阪田山殉情的慶應大學學生和他的戀人,被下葬後,女方的墓竟然遭到破壞,屍體還被盜走。

    這個事件的經過大致如下:

    昭和七年五月九日,在湘南大磯町北郊八郎山,發現一對殉情男女的屍體。男方是男爵家的長男,慶應大學的學生調所五郎(二十四歲),女方則是靜岡縣豪農場湯山家的三女,湯山八重子(二十一歲)。

    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才確認死者的身分。女死者是個大美人,身邊放了《青鳥》雜志、尚考克多8和北原白秋的詩集,還有小本的《贊美歌集》,附近有像是焚燒信紙後留下的白色灰燼。在《青鳥》雜志上放著兩人的高級手表,可以判斷兩人家境都很好,但還是看不出來兩人的身分。男子胸前的口袋有一封遺書,上面既沒有收件人姓名也沒有署名,令人完全摸不著頭緒。當地警察沒辦法,只好將兩人的屍體先放入白木棺材中,暫時埋在郊外一間叫做法善寺的廟裡。

    譯注8JeanCocteau,一八八九—一九六三,西班牙人,是畢卡索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有名的詩人兼劇作家。

    事情如果只發展到此,其實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墓地被挖開,棺木的蓋子被掀開,女性屍體不見了。看守墓園的老婆婆大叫一聲,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她發現情況不妙,附近散落著腰帶和內衣。

    有人說,殉情的女子另有愛人,是那個男人將屍體盜走,也有人說,可能是因為迷信,所以要對屍體用藥,反正眾說紛紜。但是,最後證實是一個性變態者的傑作,兩天後,也就是十一日早上八點多,在大磯的海邊找到了那具女屍,身上一絲不掛,被埋在沙裡。

    凶手是六十四歲的埋葬工人,因為在土葬死者時,發現是具美麗的女屍,所以心生歹念,在深夜時一個人將墳墓挖開,盜出屍體。但他只是將屍體的衣服脫光欣賞而已,並沒有奸屍,事後解剖屍體時獲得證實,也就是說,那具女屍仍是處女,和她一起殉情的男子也沒有和她發生過關系。

    美佐子就像是拿到令人厭惡的東西一樣,她將剪報拿起來,走到房間的角落,去問躺在棉被上的弟弟。“這是什麼?你剪這個下來要做什麼?”

    睦雄將稍顯蒼白的臉轉向姊姊,露出完蛋了的表情。這個時候的美佐子已經出落得相當標致,睦雄也越來越怕這個姊姊。

    “沒有要干嘛啊!”睦雄說:“看到,所以就剪下來了。”然後又回復到看著天花板的姿勢。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可以丟掉嗎?”美佐子問。

    “唔。”睦雄似乎不在意的說,所以美佐子就把這些剪報和垃圾一起丟了。

    發生這件事之後不久,睦雄的氣色比較好了,醫生檢查完後,就說睦雄已經痊愈了。睦雄雖然感到比較放心,但是他的心裡並不完全相信醫生的診斷,因為醫生並沒有怎麼幫他治療。他不是樂天派的人,所以無法相信這樣的治療就能趕走難纏的病魔。

    睦雄的表情還是一樣冷靜。美佐子心想,不能上中學這件事,很明顯的讓睦雄的精神出了問題,所以她讓睦雄進村子裡的實業補校就讀。

    伊根還是強烈反對,但是美佐子認為,學校在附近,可以通學,而且這樣還可以挽救弟弟的挫折感。

    但是,當時的睦雄已經提不起勁了,這個處置不見得正確,因為睦雄去上學後,便常與村子裡青年會的成員密切往來,也開始被他們帶壞。

    睦雄因為肋膜炎而延遲入學,一直到第二學期才中途入學。學校分成男子部和女子部,男子部學習的科目有:生活與倫理、國語、數學,理科、農業,女子部還要多學裁縫和家政;上課時間,男子部一周只有一天六小時,女子部一周兩天五小時。總之,這是為了農民開辦的學校,進入這裡後,即使成績優異也不見得光榮,至少睦雄是這樣認為。

    再加上,睦雄的挫折感是很復雜的,他的不滿到了現在,已經不能說是因為無法繼續升學的緣故。當時就算他去上中學,他的身體這麼糟,一個人住宿應該會很慘吧!還好他沒有去讀中學,所以他也不能抱怨任何人,這件事情給他嚴重的打擊。

    睦雄在這間實業學校上學時,和農村青年會的成員越混越熟,他時常參加青年會裡的聚會,盡管才十六歲,就已經開始喝酒。只要是年輕男孩聚在一起,好像就會互相比較誰最壞,在青年會裡也是一樣,當時的那些人都證實:“都井可以喝個兩、三合9。”

    譯注9:合:容量單位,一合相當於十分之一公升。

    因為年紀的關系,所以睦雄比較能喝吧!但是,他們在一起所做的事還有比喝酒更壞的,那就是這個地方特有的玩女人方式。當時,村子裡的年輕人聚在青年會喝酒時,會吹噓他們半夜去偷別人老婆的成果。

    “你還沒長大就學會喝酒。”美佐子常會對從青年會喝得滿臉通紅回來的睦雄說。

    於是睦雄就會說:“以前的人不是常說嗎?酒是百藥之王。”這很明顯是睦雄在青年會裡聽來的,就像是四十歲男人說的話。睦雄的失落感似乎全都轉換成了酒量。

    這個時候的美佐子,還在睦雄的筆記本上看到了關於墮胎的歌,歌詞的內容有點猥褻。這首歌好像是叫做“殺死小孩的拍球兒歌”,還是“墮胎歌”之類的吧!從明治時期(西元一八六九—一九一一年)開始,就在當地偷偷被傳唱著,根據研究者表示,在昭和之前很少有這種歌曲流傳下來。

    這個事實告訴我們,從明治時期以後到當時這段期間,貝繁村彌漫著什麼樣的氣氛。事件發生之後,各報導機構都在報導這個地方的性泛濫情形,說村子裡的男女關系已經是“亂成一團”了。當地的知識分子極力否認,但如果報導屬實的話,墮胎就是必須的了。

    這個部分的真相,因為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所以很難考證。但在事件發生後,津山警察署長發給岡山縣警察局長的報告書裡,似乎就全盤否認了這些報導,上面寫著:“這三十年來,僅有一件戀愛結婚的案例。”

    也就是說,如果戀愛結婚這種“不道德”的行為在當地很盛行的話,傳說中的事或許就有可能是真的,但如果像這樣並非事實,當然就不能胡亂猜測,這是一般邏輯的推論。可是,按照現在的感覺來看,是看不出這句話的否定意涵的,一般而言,因為禁止戀愛,就會變成躲在暗地裡偷偷戀愛,這個規定在本質上是行不通的。

    實際上,貝繁村的年輕男女即使在路上遇到,也不可以站在路邊說話,表面上是禁止戀愛,但實際上是暗地裡偷偷戀愛,所以這份報告當然可以證實,傳說中的秘密戀愛行為實際上是存在的。

    不管怎麼說,不被允許離開這個窮鄉僻壤的都井睦雄,已經到了將強烈的挫折趕藏在心裡的年紀。當他和本地的年輕人來往時,慢慢也受到了當時氣氛的影響,這也使得他後來犯下那件案子。

    昭和八年(西元一九三三年)睦雄已經十七歲了。

    這一年,相繼有人在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殺,造成社會轟動。

    對睦雄而言,今年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後來偶然間獲得了證實。有一個人叫做內山壽,和睦雄同樣都是貝繁五鄉出身,他到大都市去之後,變成了小混混而惡名昭彰。

    睦雄事件發生的三年後,也就是昭和十六年(西元一九四一年),他因為犯了竊盜罪而被淺草警察局逮捕,他除了供述自己所犯的罪行之外,還說出在睦雄事件發生前的某一段時間,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和睦雄走得很近。但在當時,睦雄事件已經結案了,所以內山的供述並沒有被用到,歷史上也沒有記載。在這一章裡,將參考內山的供述,從內山的觀點來試著描繪事件發生前的睦雄。

    內山壽比睦雄大一歲,昭和五年和睦雄畢業於同一間高等小學,在家裡幫忙種了兩年的田,然後就來到東京,在川崎一帶的鐵工廠工作。工作很無趣,內山不久之後就開始流連於淺草的鬧區,和附近的流氓混在一起。在他做大哥的跑腿時,被警察盯上,所以他決定暫時躲回鄉下,當時是昭和八年的春天。

    因為在東京經歷過這些事情,所以內山已經無法再乖乖的認真耕田。內山來到津山市之後,就在街上閒晃,然後走進電影院裡。他一邊啃著商店買來的煎餅,一邊看電影,發出喀哩喀哩的聲音,結果,坐在隔壁的年輕人可能是因為太吵了,最後受不了,就悄悄站起來移動到旁邊的座位去。在黑暗中,那個人看起來似乎塊頭很大。

    回家時,坐上作備線的火車,在同一個車廂裡,他看見了剛才在電影院裡面坐在他隔壁的那個青年。因為很無聊,內山原本想和他聊聊天,但對方好像一副不認識他的樣子,他也就決定保持沉默。但是,就在內山要在貝繁車站下車時,他看到對方好像也准備要下車。下車後,穿過了剪票口,走到車站前的馬路時,就看到對方也在那裡。內山覺得這樣不發一語默默的走著很奇怪,所以就開口說:“剛才對不起。”

    對方只簡短的回答了“唔”還是“嗯”之類的話,幾乎沒有回應,就這樣默默地走在他旁邊。青年剃了個光頭,個子很高大,臉色蒼白,眼睛、鼻子也都很大,動作慢吞吞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大禿頭妖怪。

    內山心想,這個人還真是傲慢。他暗自生著悶氣,要是照以前他在淺草做小混混時學到的處理方式,一定是上前痛毆他一頓,但這個人看起來雖然遲鈍,不過體型比內山高大,所以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然後,他又想到在淺草學到的另一招,於是,他從錢包裡拿出一張照片給那個男的看,那是一張裸女的照片。內山有個大哥叫做風戶健,他拍下自己的女人脫光衣服的裸照,而內山在淺草就是賣這種相片為生。

    在此之前,一直默不作聲走著的男子,一下子變得很有興趣的看著相片,先前無神的雙眼現在竟變得炯炯有神。因為前後判若兩人,內山不由得笑了出來。男子因為太專注看著相片,還被路上的樹墩絆倒,幾乎摔了一跤。

    “你是第一次看這種東西嗎?”因為對方太過純樸的樣子,內山心裡感到很訝異。

    男子的眼睛睜得好大,臉整個都紅起來了。內山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沒有防備的反應。仔細一看,他的臉上浮現出酒窩,五官輪廓還生得真俊,內山對這個男子的長相很有好感。

    “嗯,我是第一次看到。”男子的臉上很明顯的受到感動。

    內山心念一轉,覺得眼前這個男子真可愛,說話口氣很溫和,還有股令人喜愛的氣質。“這種東西我有很多,你還想看嗎?”

    “嗯,還想看。”他立刻老實的回答。

    “我家裡還有很多,你想要看的話,現在要跟我回去嗎?”

    “真的嗎?”

    “你來我家的話,我就給你看。”

    “我要去。”男子毫不猶豫的回答,然後就跟著內山回家了。

    在路上,他們彼此自我介紹,男子說他叫做都井睦雄,內山一聽,才知道原來是同一所高等小學低他一年的學弟。

    內山將他從東京帶回來的裸女相片一張一張拿給睦雄看,睦雄非常感動,一直看個不停,似乎非常喜歡。

    “你想要嗎?”內山問。

    “嗯。”睦雄點頭。

    “如果這樣的話,也不是不能賣給你啦。”內山故意裝模作樣。

    “多少錢?”睦雄表情很認真的問。

    “如果是在東京的話,一張要一圓,但看在同鄉的份上,我給你打個對折好了。”一圓在當時是很可觀的金額,相當於去大都市嫖妓一個晚上的費用。

    但睦雄沒有殺價,就直接選了五張說:“這樣的話,這五張賣給我。”他似乎非常感動的樣子。

    當時睦雄身上並沒有錢,第二天,內山就帶著照片騎著腳踏車來到都井家,以照片換取兩圓五十錢的現金。

    這就是內山和睦雄交往的開始。因為睦雄沒有朋友,所以從此以後,內山就變成了睦雄唯一的朋友,還可說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內山去睦雄家就只有那麼一次,所以美佐子對內山這個人並沒有印象。

    之後,內山和睦雄在貝繁村見過好幾次面,但內山受不了無聊的鄉下生活,過沒多久就離開了故鄉,之後的兩年,他和睦雄也就斷了音訊。

    內山覺得一下子就跑到東京去有點危險,所以就躲到大阪去。他憑著本能找到了一個地方,就像東京淺草那樣聚集了很多像他這類的人,內山便過著賺多少花多少的日子。總之,他先來到了釜崎十這個地方,輾轉住到大阪市內紅燈區的小旅館裡。

    譯注十:浮”崎:位於大阪市西成區東北部,是簡易旅館的集中地。

    住在小旅館裡的妓女很多,她們需要有人幫忙拉客或是把風,因為站在路邊等客人實在很麻煩,有些妓女已經有這樣的人幫她,也有的妓女還在尋找這樣的人。

    內山只要看到這樣的女人,就會花言巧語地討好對方,幫她忙,也賺個生活費,就這樣過了好多年,內山在昭和十年流落到了天六的紅燈區。

    大阪天六,是指以天神橋筋六町目的市營電車車站為中心,從東澱川區川崎町和南長柄町,到北區國分寺町這之間的紅燈區。妓女或是皮條客會依據客人的相貌開價,但昭和初期的行情價,是七十錢到一圓左右,有時候甚至可以要到一圓五十錢,例如妓女是上等貨色,或是客人看起來很好騙時。

    內山似乎和大阪的調性很合,他沒有再回去東京,在大阪待了好長一段時間。

    從他來到天六以後,就住進了位於北區國分寺町一間叫做“貝八”的小旅館,然後就以此為據點。可能是因為這間旅館的名字和他的故鄉貝繁村,同樣都有個貝字,讓他覺得很親切。這間旅館有十幾間房間,在天六算是便宜的旅館,雖然不是特別干淨,但也不髒。

    貝八裡面住了六個妓女,也在旅館內**。內山為這些妓女拉客,並和其中兩個妓女發生關系,其中一人叫做澄江,她告訴內山她今年十九歲,另一個叫做初子,據說是二十八歲。除了年紀以外,她們兩人說的話,很難辨別是真是假,但兩人都不是什麼壞人,和內山也很合得來。澄江可能因為還年輕,所以很老實,這也意味著十九歲可能是她謊報的年齡。

    初子則是個有什麼說什麼的女人,樂天派又愛吹牛,就像個大姊頭。她們兩人的身材都很好,皮膚又白,至於長相嘛,也不是很難看。工作結束後的深夜,和初子喝酒,聊些有的沒的,對內山而言是最快樂的時光。

    而留在貝繁村的睦雄,出席了昭和九年(西元一九三四年)三月美佐子的結婚典禮,對方是同一個郡內的農家,川島家的長男,叫做敏夫。婚禮的儀式在川島家舉行,美佐子直接用走的嫁入川島家,新郎二十五歲,美佐子二十一歲。儀式進行時,出席的人都稱贊美佐子像人偶一樣漂亮,伊根則是從頭哭到尾。事實上,美佐子當時真的是一個很漂亮的新娘,後來還成為大家茶余飯後的話題。

    典禮結束後的那天晚上,伊根、睦雄和附近的鄰居們一起走著來時的路,回到了貝繁村。這個時候,睦雄一直唱著竹久夢二作詞的〈新娘〉這首歌,讓人感到很驚訝。

    順帶一提的是,畫家竹久夢二在做完這首歌的半年後,也就是昭和九年一月,病死於信州的富士見療養院。對睦雄來說,美麗的姊姊一直是他的偶像,可說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在某種意義上,睦雄也算是姊姊帶大的,生活起居全都是由美佐子一手照料,所以美佐子嫁人之後,睦雄應該覺得很悲傷。

    姊姊不在家裡了,睦雄也慢慢不再參加實業補校的青年會,一個人將家裡天花板的上面改造成他自己的房間,整天窩在裡面。睦雄在這裡看書、睡覺、寫文章打發時間,這個時期的睦雄,似乎真的想要成為作家,高等小學時的幽默偵探作家,又再次在他的內心蘇醒了。

    可以確認的是,他這個時候所寫的作品只留下了一篇,叫做〈雄圖海王丸號〉的長篇冒險小說。是寫受到時局影響很深的男人們,為了秘密維護祖國聲譽,暗地從事各種活動的冒險故事。作品寫滿了一張張四百字的稿紙,但無法確認是否為都井睦雄本人的筆跡,也就是說,有可能是別人寫的。

    但是,〈雄圖海王丸號〉一定是他的作品,因為都井睦雄曾經將附近的孩子們聚集起來,說這個故事給他們聽。當時的一個小孩證實,這篇小說和睦雄所講的故事內容是一樣的,睦雄曾告訴過周圍的人,他要用這篇小說去參加出版社的有獎徵文比賽,所以或許他曾拜托某個人幫他潤稿。

    內向又不喜歡與人接觸的睦雄,只有對小孩不一樣。從以前開始,他就時常將孩子們聚集起來,將《少年俱樂部》、《King》、《富士》、《講談俱樂部》等雜志上的小說,重新整理成適合小孩閱讀的內容說給他們聽。

    睦雄很會說故事,個性又溫和,待人也親切,所以非常受到小孩們的歡迎。貝繁村的孩子們,最期待聚集在睦雄家的庭院前聽睦雄說故事,這個時候,睦雄所說的故事內容,據說已經慢慢變成他自己杜撰出來的。

    昭和九年,睦雄十八歲,富國強兵成了國家的政策之一,青年學校於焉誕生。

    “青年學校令”正式實施是在第二年,也就是昭和十年,實業補校和青年訓練所合並之後,就變成了青年學校。一般小學畢業後,無法進入高等小學校或是中學的人,就可以進入青年學校就讀。

    學科方面,除了生活與倫理、公民、職業(農業)之外,男子還有軍事訓練,女子則有體操和家政裁縫科。高等小學畢業的睦雄被編入本科五年級,這所學校所實施的軍事教育,可能成為睦雄後來犯案的遠因。青年們被教導男人應該拿著槍,驍勇善戰,應該拿出英雄式的行動力,這使得睦雄強烈的感到自卑。

    但是,在這裡念書的睦雄絕不算是好學生,他知道這所學校不是義務教育後,就三天兩頭請假。也可能是因為他了解,就算在這裡當上了優等生,也沒什麼了不起,既然去不去上學都沒關系,那就不能稱之為學校。

    而且,這所學校是為了讓農民接受軍國教育而創辦的,就算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也不具有什麼資格,因為國家從一開始就對農民沒抱任何期望,只不過是希望農民不要對戰爭漠不關心,成天無所事事罷了。

    話又說回來,睦雄曾經是村子裡成績最好的優等生,青年學校的老師中,也有人兼任小學老師。有個叫做中田昭一的老師,為了要了解成天關在屋頂上的睦雄真正的想法,常來都井家拜訪,他來了好幾次,睦雄也一點一點吐露出自己的心聲,像是他為了祖母而錯過上中學的機會,還有青年學校畢業也不具有任何資格之類的想法。

    中田便建議睦雄去考專檢。所謂的專檢,就是指專門學校入學資格的檢定測驗制度。只要能通過這個考試,就能獲得中學畢業的資格,可以用中學畢業的同等學歷,去參加專門學校、上級學校或是求職的考試。這是為了有能力但沒有錢繳學費,因而無法升學的人所設計的制度。

    “可是我聽說專檢很難通過。”睦雄說。

    這個考試確實非常難考,但不是所有的學科都要一次通過,可以慢慢花時間,一年考一科,就算花個十年、二十年都沒關系。只不過,在所有科目都通過前,不管通過幾個科目,都是不具有任何價值的,中田對睦雄說明這些情況。於是,睦雄心動了,因為他以前不知道可以一科一科慢慢的考,他心想,這樣的話就有可能會考得過。

    “你以前曾經是村子裡最棒的優等生,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中田老師對睦雄說。睦雄便和老師約好,要向他借師范學校時期所使用的教科書。

    美佐子回娘家時,睦雄已經開始准備專檢的考試。她聽睦雄說,兩、三年內一定要通過考試,附近的鄰居證實也聽過同樣的話。

    事實上,從這時開始,睦雄就不太和小孩們說故事了,全力以赴的准備考試。

    就在這個時候,很糟的是,睦雄又再次遇到了內山。根據內山的證詞,在昭和十年的六月中旬,內山從大阪天六回到貝繁村,在津山市內閒逛時,遇到了從書店出來的都井,他們有兩年沒見面了。

    “喂!都井。”內山大叫。

    抱著一包書的都井睦雄,好像一下子想不起來他是誰,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很怪異,但立刻就露出熟悉的笑容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了,你現在過得怎樣?”走近的睦雄說道。

    “我嗎?我現在在大阪呢!”內山擺出一副老大的樣子,因為他知道,對鄉下人來說,大阪或是東京這些字眼,聽起來會造成多大的效果。但就算是這樣,說太多別人也不喜歡聽,於是內山就指著睦雄手中的紙袋,用大阪腔問:“你買什麼?”

    “參考書。”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參考書?是做什麼用的?”內山內心感到很驚訝,他完全沒想到。

    “是專檢的問題集。”睦雄說,但是內山聽不懂。

    “專檢?什麼是專檢?”

    於是,睦雄簡單將專檢說明了一通,這時的睦雄友情很生動,內山後來證明自己有點受到打擊,如果睦雄通過了這個測試,就等於是中學畢業了,不是嗎?那睦雄和自己就成了不同世界的人了,即使不是這樣,內山現在的生活也很慘。

    “唔。”內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你通過了考試之後,要做什麼?”

    “如果可以通過的話,我想要當老師。”睦雄畏畏縮縮的說。

    老實說,內山覺得很高興。

    “那張照片你還帶著嗎?”他是指裸女照片,內山最後還是只能將話題帶到那裡。

    “嗯,有帶著。”睦雄還是像以前一樣很大方的回答,他們朝著津山車站的方向走去。

    “你,有做過那件事嗎?”內山問。

    睦雄聽了很緊張,小聲的說:“你不要那麼大聲。”並不斷看著四周。

    內山覺得睦雄純情的樣子很好笑,所謂的“那件事”是指和女人發生關系。

    睦雄整個臉都脹紅了,他很快的說:“我還沒做過。”

    內山有點驚訝,“真的嗎?”內山雖然覺得驕傲,但也嚇了一跳,因為對內山來說,ML是非常非常普通的行為。“看那樣的照片,光打手槍的話,對身體不好吧!”打手槍是指自慰。

    “我也沒打手槍。”睦雄斬釘截鐵的說。

    “你說謊,看到那種照片,哪有人不打手槍的?”

    睦雄不說話。內山心想,這家伙因為不好意思,所以很明顯是在說謊。看穿了這一點之後,內山的優越感就越來越強了,於是他想施捨睦雄。

    “喂!都井,你想要和女人玩嗎?”內山問完後,睦雄並沒有回答,默默地往前走。“不要害羞,老實告訴我,如果你想玩的話,我可以幫你安排。”

    於是睦雄抬起頭看著內山。“怎麼安排?”睦雄的表情好像在說,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好康的事?

    “我介紹一個女孩子給你。”

    “真的嗎?”

    “嗯。”

    “是誰?什麼時候?”

    “不是這裡,在大阪,你要來大阪。”

    “為什麼要去大阪?”

    “在大阪我認識很多女人,可以隨你挑。”

    “為什麼只能在大阪?”

    “因為現在我住在大阪,我有很多**的朋友,還認識很多漂亮的女孩,我給你介紹最好的,只不過要付錢。”

    “很貴吧?”

    “比津山和岡山便宜多了,同樣的錢可以玩兩、三個,我介紹的,一定可以給你打折。”

    “大阪很遠吧?”

    “你不來嗎?你去津山或是岡山的妓女戶看看,每個看起來都是很有經驗的,你是第一次,如果一脫光,你就昏倒了怎麼辦?我在旁邊罩你,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的!而且,都市的女孩比較漂亮,很多美女呢!”

    睦雄在回程的列車上,一直想著這件事,到了貝繁車站要和內山分手時,睦雄便說:“我會去准備錢的,等我一准備好錢,你就會帶我去大阪嗎?”內山一口便答應了。

    根據內山的供述,過了兩天,他便帶著睦雄回到了大阪,然後將睦雄帶到他在天六的住處。在天神橋筋六丁目下了電車後,膽小的睦雄就將高大的身軀藏在內山的後面慢慢走著,他將包包抱在胸前,已經被第一次親眼目睹的都市給完全吞沒了。

    在大馬路上,和他擦盾而過的男人們都戴著軟呢帽,而鄉下的男人因為都是農民,所以除了夏天的草帽以外,他不曾看過男人戴過別種帽子。都市男人的這種打扮穿著,就像是一群紳士,給睦雄留下很好的印象。

    當時是黃昏,從電車大道一轉入小巷後,就是酒店林立的街道,女人們的鶯聲燕語流洩在整條街,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樣子,卻讓睦雄感受到都市特有的繁華。在鄉下,不管在哪間酒店前都不會是這個樣子。

    穿著烹飪時的罩衫、手裡提著像是裝著化妝用具的袋子走在路上的女人,會對擦肩而過的睦雄拋媚眼,那些女人看來像是要去澡堂的樣子。睦雄心想,化妝後的女人真是漂亮啊!當他這樣想著時,一個背上背著小孩的女人,就很大方的對他說:“哥哥,今天晚上如何?”睦雄馬上羞怯地低下頭,他很感動,心想,都市就是這樣嗎?都市的女人和鄉下不一樣,對人的態度都很大方。

    “那個女的是在**。”內山說完後,睦雄打從內心感到驚訝。

    “她不是在帶孩子嗎?”

    “不管是帶孩子,還是准備去澡堂,大家都是這樣拉客人的。”

    “真的嗎?”

    “是啊,現在沒有人直接站在路邊**了,因為警察會來找麻煩,像她們那樣偽裝成一般人,物色可以成為她們客人的男人,化著濃妝要去澡堂的女人到處都是。”內山說。

    睦雄實在難以置信,又再回頭看了一眼帶孩子的女人,她不管怎麼看都像是良家婦女。

    一些喝醉酒的客人陸續出現,內山毫不在意的穿過這些人陣,然後轉入小巷的後面,感覺一下子遠離了剛才的喧囂。長長的黑色圍牆突然出現一個缺口,仔細一看,那裡有一條小巷子,內山側著身體走了進去。睦雄想,不仔細看的話,根本就不會發現這條巷子,就直接走過去了吧?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烤魚的味道。

    玄關還算寬敞,立著一座破破爛爛的屏風,內山叫睦雄上來,睦雄便暫時將包包放在入口處,脫了鞋子再走到走廊上。在又黑又窄的走廊上,走沒幾步,就到了內山的房間,內山將拉門拉開,因為房間裡很黑,內山便打開電燈開關,在昏黃的燈光下,可以看出內山過著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房間裡完全沒有書,甚至也沒有書架,酒瓶堆積如山,報紙也是一疊一疊的堆在角落,旁邊還散落著幾本封面都已經破爛的小說,從書的封面可以看得出來,都是些煽情的內容。又小又髒的桌子上,放著堆滿煙蒂的煙灰缸,旁邊還有一床摺好的棉被,而裝蘋果的紙箱內放的好像是衣服,還有一盞有伸縮管的小台燈,這就是全部。

    剛才在巷子裡聞到的烤魚味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酸臭的汗水味,內山自己好像也聞到了這個難聞的味道,用手轉動著螺絲鎖,急忙打開窗戶,用力的打開外面的木窗,讓外面的空氣進來。

    “你坐啊,我這裡沒有坐墊,你在這裡等一下,我現在就幫你找個年輕的,你准備好了嗎?”

    “啊?喔,好。”睦雄有點緊張的點點頭。

    “好,你等一下。”內山將睦雄留在房間裡,走去十九歲的澄江房間,第一次還是找個年輕點的比較好吧!

    剩下睦雄一個人時,他從打開的窗戶往外面的巷子眺望,豎起耳朵聆聽,還是聽得見外面大馬路上的喧囂,還隱約聽得見電車的聲音,睦雄心想,都市即使到了夜晚,還是一直有聲音。

    去到澄江房間的內山,吃了個閉門羹,他問住在隔壁的妓女,才知道澄江出去拉客了,這樣看來,澄江是沒辦法了。內山走到初子的房間,初子的門也是關著的,很明顯是在接客,所以他決定先回到自己房間,一邊和睦雄聊天,一邊等初子辦完事。

    “喂!都井,你第一次來大阪,覺得如何?”內山在睦雄身旁坐下。

    睦雄看來很緊張,因為他在想,馬上就要和女人ML了。

    “那個女的現在正在忙,你等一下。我的房間很髒,你嚇了一跳吧?”

    “不,沒有。”睦雄說,他說得很含糊,心裡好像在想著什麼事。“都市裡的女人都很漂亮,男人都戴著軟呢帽,很像電影裡演的。”

    “這只是外表。”內山不屑的說著。“都市很吵吧?”

    “一直都很吵,即使是在夜裡。”睦雄點點頭。

    “啊,因為貝繁太安靜了。”內山也說。

    過了一會兒,內山又去初子的房間看看情況。客人已經走了,初子只穿著一件紅色的長內衣,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抽煙。

    “喂,初子,我回來了。”內山邊說邊走進來,初子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但是發出愉悅的聲音。“內山先生,你回來了啊,鄉下怎麼樣啊?”

    “嗯,還是老樣子。”

    “你不在真的好不方便喔,你回來真是太好了,不要再走了。”

    “嗯,先談工作,我鄉下的朋友還是處男喔,拜托你給他開苞。”

    “已經來了嗎?”

    “在我房間等著呢,我去帶他過來。”內山就對著房間叫:“睦雄,過來這裡。”睦雄非常緊張,慢慢站起龐大的身軀。

    當他走到房間時,初子站了起來,並把香煙弄熄。內山一坐下,睦雄就跪坐在他的身後,好像是要躲在他後面,他回頭一看,睦雄羞紅了臉,臉上浮現害羞的笑容。

    “這位是都井,就拜托你幫他開苞了。”

    初子看來很驚訝,“都井先生,你的身材這麼魁梧,真的還是處男嗎?”

    “是的。”睦雄很小聲的回答。

    “真的喔,那太好了,交給我吧,我會好好教你的。”初子打了包票,內山就將睦雄留在初子的房間裡。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內山獨自抽了一會兒煙,初子就過來了。

    “怎麼了?完事了嗎?”

    “別胡說,都井先生說要用保險套,但我的剛好用完了,你有嗎?”

    “不,我也沒有。”內山說:“因為我剛從鄉下回來。都井還穿著衣服嗎?”

    “是啊。”

    “好,那我去。”內山回到初子的房間,向睦雄拿錢後就出去了,在附近的藥房買了一打保險套回來。“都井這個家伙明明沒有經驗,卻知道要用保險套,懂得還真多啊!”內山心想。

    回到房間後,內山將整盒保險套拿給睦雄,睦雄便說:“我不需要這麼多。”

    “你怎麼知道這些夠不夠!”內山說完,就回他自己的房間了。

    內山一邊抽著煙一邊等著,大約一個小時後,初子來到他的房間。

    “完事了嗎?”內山問。

    “完事了。”初子說。

    “那家伙真是處男嗎?”

    於是初子皺著鼻子說:“嗯,真的是處男。”

    “處男表現得還不錯吧?”內山問。

    初子呵呵地笑了,她忍不住一邊笑著,一邊這樣對內山說:“我在幫他戴保險套的時候,他就山洪爆發了,我就只好讓他先休息一下,等他恢復元氣後才終於可以做了。他一定是處男,絕對不會錯的。”初子斬釘截鐵的說。

    “嗯,他應該是處男吧!”內山也說,然後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內山走到房間一看,睦雄穿著襯衫坐在地板正中央。

    “怎麼樣?”內山問。睦雄不好意思的笑著回答:“嗯。”

    “現在你已經是一個男人了。”

    睦雄又很害羞似的再應了一聲:“嗯。”

    那天晚上,睦雄就住在初子的房間,第二天早上就回貝繁村了。內山送睦雄到梅田車站,然後就在那裡和他分手。

    後來聽初子說,都井睦雄是非常需要母性刺激的那種男人,他很愛向自己撒嬌,也很依賴她。初子也很喜歡這樣,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媽媽。她教了睦雄很多。初子對內山分析:“他可能很渴望母愛。”

    這一年,也就是昭和十年(西元一九三五年),睦雄存夠了錢就會來大阪找內山,他好像很喜歡天六和初子,前後大概來了三次。但是到了秋天,也就是進入十一月以後,睦雄就沒有再來過了。

    同年的十二月,內山回到故鄉貝繁村,將他在都市辦好的年貨送回老家。在十二月二十九日要回大阪時,內山在貝繁車站的剪票口看見了睦雄,睦雄從南下的列車下來,因為睦雄很高大,所以在上下車乘客很少的貝繁車站就更為顯眼。

    內山還沒進入剪票口,而睦雄正想將龐大的身軀擠出剪票口,所以似乎故意縮著身子走出來,完全沒有發現站在車站前的內山。

    “喂!都井!”內山叫道。

    睦雄慢慢抬起頭,他的臉色很蒼白。內山很興奮,但睦雄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

    “你最近怎麼了?都沒來大阪,你已經玩膩了嗎?還是,晚上跑去別人家搞別人的老婆了?”內山用他慣有的輕快語氣調侃著睦雄。

    但睦雄蒼白的臉顯得呆滯,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的開口,但還是沒有笑容。

    “不是這樣的,我生病了。”他似乎很吃力。

    “你有用保險套,應該不會生病的啊!”內山戲謔的說。

    “不是那裡生病,是我的肋膜炎好像又犯了。”睦雄好像很痛的樣子,用右手摸著胸部。

    於是,睦雄便把他之前生病的情形告訴內山。一直到十月底左右,睦雄每天都感到輕微的發燒,身體也覺得很疲倦。

    一開始,還以為是大阪的妓女傳染了什麼病給他,但好像不是,很像是以前得過的肋膜炎。現在睦雄才剛從津山的中島醫院看病回來。

    “那醫生的診斷是怎樣?”內山問。

    “是輕微的肋膜炎,不要緊,他叫我不要亂跑,好好休養就會好起來……”

    “是啊,又不是什麼大病。”內山說:“打起精神來,病好了以後,再來大阪找我,那些女人也等著你呢!”內山說完,拍拍睦雄的肩膀,然後就在貝繁車站的剪票口和睦雄分手了。睦雄揮動著右手,還是沒什麼精神。

    睦雄是一個很敏感的男孩,只因為懷疑結核病再度發作,就像發瘋似的陷入沮喪,這是沒生過大病的內山絕對無法理解的感覺。睦雄的父母都因為結核病早逝,伊根雖然刻意瞞著睦雄,但是睦雄還是隱約猜得到。他深深了解結核病的恐怖,也知道這種病是有可能遺傳的,他就是懷抱著害怕發病的心情,一直活到現在的。

    根據事件發生後的調查,警察發現,當時的睦雄輾轉於各家醫院間看病。當時,各地醫院所寫的診斷結果都是一樣的:“肋膜炎,但情況不嚴重,只要不去田裡工作,吃營養的食物,靜養一段時間就會痊愈。”這也是當時結核病稱之為富貴病的原因。

    肋膜炎的正式名稱是“胸膜炎”。所謂的胸膜,是指在胸壁的內側和肺的表面那兩層薄膜,在兩層薄膜之間稱之為“胸膜腔”,而在這個空間裡所產生的發炎症狀就是胸膜炎。大多數結核性的疾病都會產生側胸痛、背痛、輕微發燒和倦怠感,肺部還會發出雜音。如果患部的胸腔膜有積水的話,就稱之為濕性,沒有積水的話,則稱之為乾性。睦雄的病是屬於乾性,但兩者都是結核病。

    和父母相同的病已經出現在他身上了,他以為之前已經醫好了,但是現在看來,這個病好像不會痊愈,已經跟著他了。死神終於現身,睦雄心想,他應該活不久了,他和父母的命運是一樣的,睦雄這時候所感受到的沖擊應該很嚴重。

    昭和十一年(西元一九三六年),睦雄要滿二十歲的那年過年。瞳雄決定要睡覺度過新年,不想起床。伊根責備他,他就說自己的肺不好,根本一動也不肯動。他還去伊根的外甥犬坊元一那裡,問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因為結核病而過世的?犬坊隱瞞實情,還安慰睦雄“這種病會好的”,叫他放心。從這個時候開始,睦雄會去蒐集許多治療結核病的書,並按照書中所寫的認真去做。

    這一年,也發生了一些令大家印象深刻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東京進衛連隊的青年將校率領了一千四百名士兵占領永田町一帶,就是二二六事件。青年將校的其中一人,叫做野中四郎大尉,出身於岡山縣,因此縣民多少都受到沖擊。連伊根也一邊念著:“好可怕,好可怕!”一邊將神壇上的燈點亮,不斷禱告,但是睦雄根本不關心這件事。

    當時的睦雄躲在屋頂下面的房間裡,又開始寫起〈雄圖海王丸號〉,也再度將小孩們聚集起來,說故事給他們聽。

    因為結核病發作,使睦雄放棄了考專檢,也因為不必念書,所以他才有時間寫小說。這個時候,睦雄雖然沒有對任何人提過他的心事,但是他的挫折感應該很強烈。

    此外,當時還有一個令人矚目的事實,在聽睦雄說故事的那群孩子中,有一個孩子很清楚記得這件事。就是在睦雄的作品當中,有個叫做立花的人物,某次有個小孩說立花感覺很像野中大尉。當時,睦雄很明顯的不高興,他有點加重語氣的辯解:“像不像我是不知道,但他們兩人的目的是不一樣的,立花是為了天皇陛下而與世界為敵、展開打斗,他是遠非野中大尉能及的偉大人物!”從睦雄的精神,可以看出當時社會的氣氛,還有在青年學校所受的教育結果。

    五月十八日,發生了阿部定事件,這可說是睦雄很感興趣的事件。喜歡亂步式偵探小說的睦雄,明顯的對這種獵奇事件很有興趣。二二六事件發生時,一點興趣也沒有的睦雄,卻對阿部定事件充滿了興趣。家中所訂的報紙,已經不能滿足他,所以他會騎著腳踏車,到貝繁賣報紙的店家去買其他的報紙。這個事件對睦雄的影響應該不小。因為很重要,所以在此簡單敘述阿部定事件的概要。

    昭和十一年五月八日,東京荒川區尾久町一八八一、尾久三業地內的小旅館“Masaki”,就是現在的賓館。有一名男屍被發現橫陳在棉被上,中年、長瞼、五分頭。屍體在窗邊朝西仰躺,頸部被勒,而男屍的生殖器還被割掉拿走。凶手應該是用當時死者流的血,在床單上還有屍體兩側寫下“只有定吉兩人”,在男子的左大腿上也寫著“定吉兩人”,左腕上則用刀子刻出“定”字,選有血滲出。

    因為這是前所未有的獵奇事件,所以引起輿論一片嘩然。男性的身分很快就查出來了,是中野區新井五三八、吉田屋料理店的經營者石田吉藏(四十一歲)。他帶著有風塵味的女人住進小旅館,研判應該就是這個女人下的手。

    在三天後的二十日傍晚,這個女人在品川車站前的旅館“品川館”遭到逮捕,該名女子叫做阿部定(三十一歲),是石田所經營的石田屋的女服務生。年底的十二月二十一日,阿部定就被判刑了,檢察官對她求刑十年,最後被判處六年。

    社會上大多數的人,都認為判得太輕了,但是,若從非蓄意殺人的事件來考量,可以說是判得過重了。在這六年當中,還陸續發生了一些震驚社會的案件。睦雄對這個事件的感想,並沒有對貝繁村的任何人提起過,當然也包含伊根和美佐子,但這個事件確實給他帶來很大的沖擊。以下是睦雄唯一的朋友內山壽的證詞。

    具體日期不明,但在阿部定事件發生後沒多久,內山回到了貝繁村,他和睦雄會面,一起去津山市的產業博覽會。這是為了慶祝姬路到新見之間的國鐵姬新線在四月八日開通所舉辦的,當時的報紙曾報導,場內出現前所未有的人潮,所以場面應該相當盛大。

    睦雄認真的在會場內逛來逛去,然後說:“我不知道女人竟然那麼喜歡男人的那根東西。”

    “那還用說啊!”內山笑著說:“因為那根可以讓女人欲死欲仙啊!”

    “初子怎麼沒有這樣?”睦雄說。

    “**是不可能的。”內山打斷了睦雄,“那些人是在做買賣,每次做那件事都要有感覺的話,身體會受不了。”

    “如果是普通的女人,就會感到很舒服嗎?”睦雄反問。

    “那是當然的。”內山說:“女人的身體構造就是這樣,ML時,男人的那根一插進去,就會受不了的。**的人每天要和好幾個男人做,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內山好像很了解似的說著。

    “嗯,**的和一般女人是不一樣的……”睦雄好像能理解似的。

    內山心想,這個男人還真單純!然後他提出一個毫無建設性的建議:“你也去玩玩一般女人啊,只要你玩過一般的女人,就會了解我所說的了。”

    “一定要是年輕女孩嗎?”睦雄一臉認真的問。

    “不,也不一定是要年輕姑娘,因為,沒有經驗的年輕女孩有一層障子膜。”

    “障子膜?”

    “是啊,女人都有這玩意兒。你聽好啊,這玩意兒破掉的時候是很痛的,像你這種沒什麼經驗的人,最好不要找處女。”內山一副經驗老到的樣子,信口亂給睦雄出主意。但是,這個忠告對純情的睦雄而言,可說是有點造孽,因為睦雄為了實現內山的這個建議,可說是一步一步朝向空前絕後的大事件邁進。

    “剛才你說的障子膜,那是什麼?”睦雄問。

    “你不知道嗎?處女都有所謂的障子膜,當男人的東西第一次進入她們體內時,就會破掉。”

    “那是處女膜吧?”

    “啊?”內山很心虛,老實說,他並不知道處女身上的那片膜叫做處女膜,他一直以為是障子膜。“對啊,就是那個,你懂得很多嘛!”

    “因為我聽你說障子膜。”

    “是你聽錯了吧!”內山拚命想要掩飾。“總之,你不和普通的女人做一做的話,是不會懂ML真正的感覺的,和**的女人做,就跟自己打手槍沒什麼兩樣。如果只和**的女人做,就太可憐了!”但內山自己就是這樣。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睦雄好像很喪氣,喃喃自語。睦雄這種老實的個性非常危險。

    當時的睦雄心裡,已經受到了貝繁村青年會那些人的不良影響。睦雄十六歲去上實業學校時,在學校裡和青年會的成員混得很熟,也常出席青年會,這個聚會充滿了酒氣,但是,睦雄還受到比這個更嚴重的影響,就是半夜到別人家偷人老婆,這是貝繁村自古以來流傳下來的惡習。

    在聚會時,只要大家喝得爛醉,大概就會談到這個話題。當有新人加入聚會,氣氛還沒炒熱時,大家都會很“ㄍ一ㄣ”,但是,聚會幾次以後,喝酒的次數越來越多,也完全了解彼此之間的個性時,就變得像是命運共同體一樣,談論一些像是“我半夜去哪一家時,那家太太本來不願意,但最後也主動把腿張開,爽個要死。”或是“哪一家的老婆因為老公很久不和她做,所以非常饑渴。”之類的話題。這些都是他們引以為傲的事,或是當作精采刺激的冒險,在酒精的催化下講出來的。

    貝繁村的人,即使到了深夜也沒有習慣鎖門,這樣看來,在當時確實有這些事情存在。

    年輕時的睦雄只是聽一聽,並沒有想要去做,但是,他現在已經長大了,在大阪也和女人發生過幾次關系,也學會了如何和女人做這件事。再加上內山跟他說了“**的女人不行。如果不和普通的女人做,是不會了解ML的快感的”這些話。

    如果是這樣的話,睦雄心想,那他也可以像大家一樣,半夜跑去別人家偷別人的老婆。在內山面前若有所思的睦雄:心裡其實是在想這件事。

    從結論來看的話,都井睦雄後來也下定決心要去偷別人的老婆,而且其中有幾個都成功了。但是,所謂的成功是到什麼程度,也不得而知。他可能和村子裡很多女人都發生過關系,但也可能沒有想像中那麼多。事件發生後,應該沒有哪個女性會主動說出自己偷情的實情,再加上村子裡的當事人應該沒有人想要揭露這個謊言。

    很明顯的是,“殺了三十人”的直接原因,就是以貝繁村為舞台的睦雄所傳出的丑聞。再說得正確點,也就是村子裡的這些女人,對於和睦雄之間傳出的丑聞想盡辦法自我防衛,這些女人為了保護自己,拚了命的說謊,使得整件事的實情,在案件發生後,還是如在五裡霧中。案件發生之前,睦雄不斷地被孤立,一直被逼到忍無可忍的地步。

    睦雄可能誤解了,在青年會上,村子裡的年輕人所說的那些話,其實多半都是誇大其詞,也就是說,應該都是在吹牛。但是,單純的睦雄以為全都是真的,心想,如果是這樣,那自己也得努力了;這是讀書人常有的死腦筋。

    不管怎麼說,要期待筆者在這裡盡可能寫得正確,可能就無法明確寫出睦雄“殺死三十人”的直接原因,因為可以研判事件發生原因的資料,現在只剩下村裡女人在警察局所做的口供,而這些都是些對自己有利的口供。所以,筆者只能相信自己的推論是正確的,並繼續寫“小說”。但在進入事件的核心以前,還有一件很明顯的事實,雖然時間可能會有些前後顛倒,但我還是決定要談一談。

    這個事實也是從內山壽口中得知的。自從昭和十一年的春天,內山和睦雄一起參觀過津山的產業博覽會後,已經過了將近一年,也就是昭和十二年的一月,睦雄突然出現在大阪內山下榻的地方。內山在前一年的秋天,已經從天六搬到了西成的“松壽莊”,內山並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睦雄,睦雄說他好不容易走了大半天的路,才找到了內山住的地方。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有肺病的人。

    據內山說,當時兩人聊得很高興,內山還問睦雄:“喂,都井,你已經和一般女人做過了嗎?”但是,睦雄不好意思的笑著說:“好像不是那麼容易。”這件事應該很重要,需要去深思熟慮,因為,“睦雄事件”就發生在這件事的一年半以後,也就是昭和十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這個時候,內山給睦雄看了一樣非常珍貴、刺激的東西,如果內山沒有和黑道往來的話,應該拿不到這種東西,這是很有價值的商品。

    “喂,都井,你要不要看一樣很有趣的東西?”

    “什麼東西?”睦雄心想,可能又是裸女照片之類的東西,雖然是很類似的東西,但還是有點不一樣。

    “你很喜歡阿部定是吧?”

    “對,我很喜歡那個事件。”

    “我手上現在有阿部定的自白報告書。”

    “自白報告書?”

    “那是阿部定在預審法庭上,對預審法官供述自己和石田之間ML的細節,你應該會喜歡吧!”

    “真的嗎?你真的有這種東西嗎?”

    “我沒有的話,會問你嗎?當然是真的,怎麼樣?你要不要看?”

    “我要看。”陸雄立刻回答。

    這個出版品已經在當時的好事者之間流傳。傳說,有個精神分析學者為了做研究,特別被允許閱覽預審法庭報告書的筆錄,因為他需要研究經費,所以把這份資料謄了下來,高價賣給好事者,然後被黑道集團買去,印刷後成了暗地裡買賣的地下出版品。

    順帶一提,現在的司法制度已經沒有這種預審法庭了。這本秘密的書立刻被警察發現了,有一部分被沒收,而且與調查報告的原稿比對後,發現是真的,也因此變得更有價值了。由此可知,當時阿部定事件是如何的受到矚目。

    內山被某個流氓強迫用五十圓去賣這本書,還被塞了三本,他已經賣了兩本,剩下的一本雖然還在手邊,但是已經被預訂了,第二天就要和人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內山很謹慎的從櫃子裡拿出這本書,那是用日本紙對折後裝釘的,大約只有九十二頁,是很薄的一本書。封面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很相符的書名——《艷恨錄》。

    睦雄拚命讀著這本書,書裡很詳盡地記載著阿部定和石田兩人ML的過程。還有阿部定對法官描述如何將石田的性器官切下來。

    “怎麼樣?有趣嗎?”內山問。

    “嗯。”睦雄雖然有回答,但他並沒有將視線離開書本,已經到了忘我的境界。

    “這本書是真的,聽說是將調查報告完全照抄。”內山一說完,睦雄就說:“我也認為是真的,這不是隨隨便便的東西。這要賣多少錢?”

    “這真的很貴,和一般的黃色書刊不一樣。”

    “到底多少?”

    “五十圓。”

    “要五十圓啊?”睦雄真的很驚訝,五十圓對他來說,是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價格。睦雄想了一下,然後說:“好,內山,你能不能賣給我?”

    這次換內山驚訝了,“賣你?你要買嗎?”

    “是啊。”

    “你有那麼多錢嗎?”

    “現在沒有,我回去後就給你送來,你賣給我,找先付你訂金。”睦雄從皮夾裡拿出一張十圓的鈔票放在旁邊。

    內山非常驚訝,他沒想到睦雄居然那麼迷阿部定。這本書雖然真是很刺激,但是只要看一次應該就夠了。他一直不懂,為何有人會願意付五十圓的高價,去買這樣的東西,因為如果有了這些錢,可以和真正的女人做五十次愛了。

    “不好意思,都井,這已經賣出去了,如果下次還有的話,我再賣給你。”聽到內山這樣說,睦雄似乎非常失望。內山覺得有點不忍,於是說:“你真的這麼想要啊?”

    “很想要,雖然五十圓很貴。”

    “那你用抄的怎麼樣?”

    “用抄的?”

    “現在開始抄,因為明天才要將書拿給別人,現在還有足夠的時間。”

    “是嗎?好啊,可以嗎?”睦雄的臉一下子又亮了起來,這個時候,內山的腦海裡也閃過一個好主意。

    “但是,不能免費的喔,因為這是非常貴重的東西,總要付一點抄錄的費用吧!”

    睦雄將從錢包裡拿出的十圓緊握在手上。

    “只是抄而已,還要十圓……”睦雄說道。

    “如果不要的話就算了。”內山一說完,睦雄就一副很認真的樣子,並下定決心。

    “我知道了,那你書借給我,我現在出去買筆記本。”睦雄說完,就趕緊起身。他應該是很喜歡這本書的內容吧!內山心想,這個人還真是怪。

    睦雄在文具店買了小學生用的國語簿,就在內山的房間裡抄起了《艷恨錄》。盡管這本書很薄,但一個晚上要抄完還是有點勉強,睦雄很會精打細算,他決定先從有關性方面的告白,還有關於殺人動機的告白開始拚命的抄,如果還有時間,再抄其他的部分。

    那天,他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仍然無法抄完整本。即使如此,睦雄還是認為十圓的代價已經物超所值了,似乎非常滿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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