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手洗說完這段話之後便外出了,我馬上打國際電話給玲王奈報告整個經過。她雖然給了我私人電話號碼,可是我每次打過去都只聽到英文的語音答錄。
我把從御手洗那裡聽來的內容,簡略世界歷史說明的部分,都留在語言答錄裡,我再怎麼說錄音都沒有中斷,所以我講了很長一段時間。
「……I』llcallyoubackassoonaspossible.Thankyou!Pi——」在她這段流利的錄音之後,開始出現我低沉的聲音說:「呃……嗯……喂?」我掛掉電話後才開始擔心,聽著我絮絮叨叨地用日文說著不知何時會結束的冗長內容,玲王奈到底會怎麼想呢?她的語言信箱裡想必會有許多流利的英文留言,在那其中只有我的留言像唸經一樣,聽起來一定很不舒服吧?
連我自己聽了都覺得陰沉,但是我這個人生來性格就是如此,也沒有辦法。不過仔細想想,我對著語言留言說話的技術多少有了進步。這個可怕的機器開始在世界上普及的時候,在沒有對方回應之下我實在說不出任何話,有好長一段時間只說了聲「那我晚點再打」就掛掉了。如果遇上得講比較久的事情,我就會緊張得手足無措,然後想不起自己的電話號碼、說錯地名、叫錯朋友的名字、說錯約定的日期等等。訂正重講的時候,往往會講成自己從來也不曾通過的奇怪說法,到最後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說錯,匆匆忙忙掛掉電話。我總是為此感到懊悔,唉,真希望再重錄一次剛才的錄音。一想到自己說的那些話總有一天會被朋友聽到,我還曾經羞愧得想到自殺,躲在棉被裡憂鬱個大半天。
玲王奈的回電意外地快,隔天上午就打來了。御手洗這是已經出門,房間裡又是我一個人。一拿起話筒聽到是玲王奈的聲音,我就好像惡作劇被發現的小學生一樣畏縮。
「喂,石岡先生。」
「啊,玲王奈小姐,真、真是不好意思啊!」我用近乎慘叫的聲音道著歉。
「啊?什麼?怎麼了?」正興致勃勃地要開始說話的玲王奈,似乎被我潑了一盆冷水,明顯地降低了聲調,「石岡先生,你幹嘛要道歉呢?」玲王奈問。
「因為,我在你的語言信箱留了那麼陰沉的留言啊。」
「一點都不用覺得抱歉啊!那些內容非常精彩呢,沒想到安娜塔西亞竟然是高級腦部功能障礙!她之所以不說俄文,原來是因為顳葉的損傷啊!真想不到!目前為止所有研究安娜塔西亞的學者都忽略了這種角度來看呢?不過大家對這種病的認識可能還不夠普及吧。」
「是啊。」
「在現代社會裡交通事故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可是這種病還不是很普遍。但是仔細想想,頭蓋骨有多處凹陷性骨折的人,大腦機能怎麼可能沒有受到損傷呢?我覺得這個著眼點非常了不起。真不愧是御手洗先生啊!」
「哦……」
「我覺得,大家在潛意識中都很嫉妒安娜塔西亞的地位,包括我在內。所以看到安娜這種女人,心中就忍不住希望她是個天生的壞脾氣,雖然她的行為有可能是遭遇暴力受傷所導致的,其實這些事實大家只要仔細想想就會想通,為什麼在這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這麼推測過呢?這實在是太過分了。沒錯,這樣的推理可能性相當高啊。」玲王奈自己一個人自問自答著。
「而且御手洗先生竟然還曾經參加過尼古拉一家的遺骨調查團,真是的,都不曉得這個人都偷偷做了些什麼事。在這項調查中,果然還是沒有發現安娜塔西亞的遺骨啊。」
「好像沒有。」
「這次的事件真的讓我很有感觸。其實我們跟布爾什維克分子又有什麼區別呢?革命其實就是嫉妒,雖然財富分配不平均,在上位的人實在是太過分了點,再加上當時正在打仗,我想是程度的問題吧,身為革命勢力那一方的人,一定要保持冷靜才行,要不然如果太過火,就會變成單純的報仇求個痛快而已。對於一般民眾來說,只是換一批人來迫害自己罷了。看看現在的俄羅斯,我真的有這種感覺。」
玲王奈遠比直接聽御手洗說明的我聽出了更多的道理呢。
「對了,理查?范諾威有一個朋友,一位名叫傑瑞米-克拉維的作家,這個人專門在研究安娜塔西亞。他現在好像到日本去找你們了。」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玲王奈則咯咯地笑了。
「傑瑞米真是個急性子呢,簡直可以去演理查拍的喜劇了。所以他到日本之後可以麻煩你們照顧一下嗎?我把石岡先生告訴我的事情轉述給傑瑞米聽,他馬上就說一定要見見御手洗先生,一聽說御手洗先生會說英文,他馬上就飛奔到洛杉磯國際機場去了,算算時間,現在應該在太平洋上空了吧。他說,就算御手洗先生不願意,他也絕對要到箱根的富士屋去看那張幽靈軍艦照片,就是船身上有羅曼諾夫家徽的那艘軍艦,他說想寫成書呢,完全就是個安娜塔西亞迷。御手洗先生明後天有什麼計劃嗎?」
「應該沒問題,我沒聽說他有什麼事。」
「真的嗎?那就太好了。」玲王奈安心地說道。
「照片我們已經跟飯店的村木經理要到了複印件帶回來了,所以我想他不用到箱根也可以馬上看得到……」
「太棒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那就請你幫我跟御手洗先生打聲招呼囉,傑瑞米到了應該會打電話過去的。」
「啊?電話,打到這裡?」我緊張了起來。
「要是不打過去你們怎麼見面呢?電話號碼我也已經告訴他了。沒問題的,傑瑞米人很好,我可以保證,所以石岡先生你就別擔心了。拜拜!」
隔天中午之前,傑瑞米-克拉維從成田打了一通電話到我們家。我再三拜託御手洗待在房間裡,讓我得以迴避掉用英文講電話的苦差事。
聯絡的結果好像決定我們要到關內車站去接他。我們吃完午餐後,便在關內車站檢票口外面等待傑瑞米。沒多久,我們看到一個男人身穿著好像剛從夏威夷回來一樣的花哨襯衫,左右交叉斜掛著照相機和斜背包,以美國人來說個子算矮小的。他喀拉喀拉地拖著附滾輪的行李箱出現在檢票口,外國人就這麼一個,所以就連我也能夠馬上發現到。
他的頭髮有點稀疏,個子又小,再加上有點老土的裝扮,我咋看之下還以為他是從沖繩附近來的日本人。他好像也很快就認出了我們,馬上舉起了手,滿臉喜悅地走向我們。
御手洗和傑瑞米一邊說「嗨!」一邊握著手,不知情的人看到他們這個樣子,可能以為是十幾年沒見的朋友重逢的場景吧。他的身高比御手洗矮許多,看起來就好像御手洗才是來自遠方的客人。接著,他也對我伸出手。
「你好。」是日文。
「你好啊,一路辛苦了吧。」我當然也用日文問候他。
「啊,他說什麼?」他用英文詢問御手洗。御手洗說明之後,他回答我:「不會,一點都不辛苦。」
傑瑞米做起了彷彿奇怪體操般的動作。接著他豎起食指,板起一臉冷硬派電影主角的嚴肅臉孔,用奇怪的腔調說:「到橫濱的公車,車……車站,在哪裡?」
不過聽起來是日文沒有錯。
「我在飛機裡拚命背的。」他用英文解釋著。
「哦,可是,成田機場好像沒有開往橫濱的公車哦!」御手洗說。
「嗯,沒有。」傑瑞米說著,然後指著我說,「伯父?」
這讓我聽了有點不高興。「我還是單身呢。」我說。
「其他還會說什麼日文?」
「你好漂亮,要不要去喝咖啡?」
「這方面的詞彙石岡比較擅長。還有其他的嗎?」
「有漂亮小姐的地方,在哪裡?」
我和御手洗互看了一眼。
「你這本日文書是在哪裡買的?」御手洗問他。
「不,玲王奈給我的。」
「哦哦……」御手洗這才恍然大悟。
「那種日文只能在演藝界裡通用,那本書還是別看了,我們會買正常一點的日文教材給你。」
「要不要去喝咖啡?」
「好啊,那我們到馬車道大番館那家咖啡廳去吧。」
於是我們幫他拿了行李,走向馬車道。他的行李並不多,我們決定待會兒再到飯店去辦理入住。三個人坐在馬車道十番館後方的位子上,點了咖啡,他馬上開始說明自己的工作。他曾經在夏洛茨維爾和安娜?安德森?馬納漢以及她的丈夫約翰?馬納漢見過好幾次面,也借住過他們家。在這之前已經寫過一本關於安娜塔西亞的書,但是那本書寫作的時期他自己還沒有確信安娜?安德森就是安娜塔西亞,內容了無新意,所以自己並不滿意。最近他希望寫出更充實的傑作,就在這時候,從玲王奈那裡聽說了御手洗和我的事、遺留在箱根那張不可思議的照片的事,當他聽到御手洗先生曾經參加過在葉卡捷琳堡的尼古拉遺骨調查,便馬上飛到日本來。他也想將這些軼事編入自己的書中,所以無論如何都想來婷婷,另外,他也願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訴我們,請我們不用客氣,儘管提問。
接著,他拿出了自己的著作、安娜?安德森的照片,以及安娜塔西亞的照片排在桌子上。那就是玲王奈之前傳真過來的照片。
「怎麼樣?看起來完全像不同的人吧?再怎麼看都不會覺得這兩個人是同一個人。」
傑瑞米這麼說,我也表示同感地點點頭。他繼續說:
「我也一直以為如此,雖然已經是十年前左右,不過我當時見過安娜?安德森好幾次,每次見完面後,我的想法都沒有改變。雖然這麼說很不禮貌,但是她實在是個很會扯謊的人,她經常會說些很離譜的謊,而且一說再說。說什麼皇帝並沒有退位、在葉卡捷琳堡被殺的其實是他們的替身等等。這些事我從來就沒聽說過,就連卡通版的《安娜塔西亞》也沒有這種橋段。再說根據遺骨調查的結果,也……」
「也都是否定的。」御手洗接著說道。他繼續說明:「那些遺骨是真正的尼古拉二世一家。但如果那些替身也有英國皇室的血統,那又另當別論了。」
「那樣身份的人,怎麼可能會願意當替身呢?」傑瑞米說道。
「所以那應該是皇帝本人沒錯。因為這類謊言實在太多了,所以大家才會懷疑她。如果相信她所說的話去進一步調查,馬上就會發現都是謊言。有很多作家沒有去查證就把她說的話寫出來發表,到最後丟大了臉,而這些人後來反過來寫誹謗她的文章。也可以說,是她自己讓事情發展越來越不利的。」
「你認為她說謊的理由是什麼?」御手洗問。
「根據我自己的調查和想法,我覺得她應該是在試探對方。她吃過很多人的苦頭,所以可能因此想報仇吧。」
「你是說,她在試探對方是不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嗎?」
傑瑞米聽了之後稍微思考了一下。那表情我好像曾從誰身上見過,但是,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誰。「她好像很相信我,她曾經幾次對我說,我不會對你說謊,我會把真相告訴你的。」她說,因為我的眼睛和她父親尼古拉二世的眼睛很像。
「就是這個人吧?」御手洗打開正在翻看的傑瑞米著作其中一頁,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張尼古拉一家的合照。
我也貼近了臉,看著那張照片。硬要說像是想吧,不過我還是覺得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給人印象最不一樣的,就是嘴上的鬍鬚。尼古拉嘴上長了鬍鬚,但傑瑞米並沒有。
「我告訴她,我們眼睛的顏色不一樣啊。我的眼睛是咖啡色的,你父親尼古拉二世的眼睛跟你一樣,是藍色的。二世她還是堅持說,我的視線和他父親很相似,每當我注視著她,她就覺得好像是父親投胎轉世。所以,在父親面前她不會說謊。」
「嗯……」
「我認為事實上她的確告訴我許多真相。五十年代有位名叫米克羅夫的亡命俄羅斯人,留下了大量和安娜塔西亞的訪談錄音帶,安娜甚至告訴我許多沒有告訴他的話。比方說尼古拉服用古柯鹼、自己也曾經服用過,因為是天然的產物,直到現在,她也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她還說拉斯普丁把古柯鹼當做處方等等。聽說在研究安娜塔西亞的學者耳中,這或許是不得了的獨家消息。不過當然比不上兩位這次提供的消息啊。」
「哪裡哪裡。」
這時候,侍者端來了傑瑞米的咖啡和我們的紅茶。傑瑞米在咖啡裡加了兩匙砂糖攪拌著。接著他說:「但是,即使這麼相信我,安娜還是會在我面前提起替身的事。就好像真有其事一樣。安娜在說這些話時,她丈夫約翰也在旁邊,他興奮地抄著筆記,但是我並沒有因此上當。我一直追蹤者尼古拉二世一家的消息,所以馬上就知道這是騙人的。所以在其他記者面前,她會扯出什麼彌天大謊,也不難想像了。」
這時他喝了一口咖啡,讚了聲好喝。
「我想,她提出替身這件事,可能有其他的意圖在。」御手洗開了口。
「剛剛聽了你說的話,我又更加確信了。」
「什麼意圖呢?」傑瑞米問。
「她可能希望世人知道未來都能夠相信替身這個謊言。要不然,她也不會再父親的眼睛面前說出來。」
傑瑞米什麼也沒說,但是可以看得出他的眼神在問著理由。
「我猜,理由很可能是為了守護羅曼諾夫家族的榮耀。也許,她不想說出處刑前後布爾什維克帶給雙親和姐妹的屈辱。」
這是,傑瑞米又安靜了下來,認真地思考著。
「她可能認為,自己一旦說出口,就會成為歷史性的事實,流傳到後代吧。」御手洗說完後,傑瑞米也表示同意。「嗯,她應該會這麼想吧。」
「為了守護羅曼諾夫的榮耀,就算自己被視為假公主、騙子、說謊的波蘭女人,自己的名譽喂糟蹋得遍體鱗傷,和家族的榮耀比起來都只是小事一樁吧?」
沉默許久之後,傑瑞米這麼說著:「她大量謊言的根源,都是因為這個原因?」
御手洗安靜地點了好幾次頭。
「沒有錯。這其中一定存在著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說出來的事實,如果要證明自己是真公主的話,就不得不公佈這些事實。但即使被當做假貨,她也不願意說。」
「嗯。」
「她刻意說的謊言裡面,可能有一大部分都是出於這種想法吧。所以她對於世人承認自己是真公主這件事,其實可能早已抱著放棄的心態了。」
傑瑞米慢慢地點頭。「的確很有可能,不,我想一定是這樣沒有錯。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想到不少可能的跡象。」接著,笑容從他的臉上消失,他暫時呈現了失神的狀態。那副表情的確有點神似尼古拉二世。
「這些事待會兒再說好嗎?這個話題不太適合在這裡談,我希望能換個場合再談。」他說。
「這兩張照片真的差好多啊。」這時我插了嘴。御手洗馬上將我的話翻譯給傑瑞米聽。
「就是啊。但是安娜塔西亞的照片,只有漂亮的留了下來。」傑瑞米臉上浮現了苦笑,說,「當時大家並不認為她是羅曼諾夫宮廷裡最漂亮的女孩。她個子不高,也被認為器量不如上面三位姐姐。出嫁的順序排在最後,出嫁的夫家地位一定沒有姐姐們高貴。在姐妹之中絕對不是最受重視的一位。」
「安娜塔西亞開始出名,是在進入五十年代之後,美國百老匯和好萊塢把她塑造成傳說中的女主角。在這之前的安娜塔西亞,只不過一個不起眼的ど女、一個淘氣的女孩。在宮廷裡她的綽號叫做小丑,總是表演各種把戲,討周圍人的歡心。因為知道自己不起眼,所以才故意這麼做,其實我自己在兄弟姐妹中也是這樣的角色,所以很能瞭解她的心情。」
「哦。」聽著御手洗的日文翻譯,我覺得相當意外。因為我完全沒有預料可能會有這樣的事實。
「在宮廷裡有一位名叫秀拉的侍女,負責照顧安娜塔西亞。革命之後,她改名為亞歷山德拉?特格麗娃,住在瑞士,歐麗嘉公主道聖瑪利亞醫院確認安娜身份時,曾經寄信給她,要求她也一起去。看到秀拉的時候,安娜馬上走近,在秀拉的手掌裡滴了兩三滴古龍水,接著秀拉用古龍水替安娜塔西亞塗在臉頰和脖子上,這好像是只有兩個人才知道的儀式。進行完這項儀式後,秀拉得以確認安娜身體上的各種特徵,所以她確定這的確是安娜塔西亞公主。」
「哦!」
「但是就這麼連這麼親密的秀拉,在第一眼見到時也不認為安娜?安德森是安娜塔西亞。足見她外表的變化有多大。就像您這位朋友說的一樣。」
傑瑞米用手指了指我。
「我聽說您具有最新大腦科學的專門知識,您認為這些事真的有可能發生嗎?」這次換傑瑞米詢問御手洗。而御手洗則認真地反問著他:「聽說她頭蓋骨上有幾處凹陷性骨折,請問正確的部位在哪裡?」
傑瑞米撇著唇,雙手一攤:「我也不知道。在我收集到的資料裡,並沒有提到這一點。」
「那真是遺憾啊。柏林的達爾道夫精神療養院難道沒有把當時的診斷病歷交給法庭嗎?」
「沒有,達爾道夫醫院的病歷已經被燒燬了。」
「也對,醫院的病歷通常保留五年後就會銷毀了。」御手洗點點頭說。
「都已經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呢。」
「可是照你剛才所說,那種病例是實際存在的。」御手洗斷言道。
「哦。」
「比方說哈佛大學醫學院裡有一座沃倫解剖博物館,這裡藏著菲尼斯?蓋吉這個人的頭蓋骨。在頭骨的頰骨和頭頂前方、額頭稍微上方附近有個很大的洞。這是一根鐵棒從左邊臉頰貫穿到頭頂部前方的意外所造成的。」
「咦?我好像聽說過。」傑瑞米說。
「你去過LA嗎?」
「經常去,不過沒有住過。」
「好萊塢呢?」
「也常去。」
「那你一定知道好萊塢蠟像館前的「信不信由你」這座獵奇博物館吧。」
「哦,這我當然知道。」
「那裡面就展示著這個蓋吉的人像。從臉頰到頭部,有一根粗鐵棒貫穿的狀態。」
「原來是那個啊!我看過、我看過!」傑瑞米大聲地說。
「就是他。他是十九世界的人,一八四八年在佛蒙特州建造鐵路時發生了意外。當時他們必須在岩石的裂縫中塞火藥,再塞進砂子,用鐵棒用力往內壓固定後進行瀑破,但因為身旁在吵架的夥伴讓他分了心,一不小心在放入砂子前就用鐵棒往內壓,然後瀑破,於是鐵棒直接打到臉部,從臉頰貫穿到腦部。」
「哦!」
「但是菲尼斯卻奇跡般地生還了。鐵棒貫穿腦部破壞了額葉的右側,但是腦幹和邊緣系統並沒有損傷,所以得以恢復。之後他失去了左眼的視力,包上黑眼罩回去工作,但不久就被開除了,理由是他的個性變了。「
「哦,怎麼個不同呢?「
「發生意外之前的他是個相當冷靜沉著的人,個性也很低調、沉穩的,所以雖然才二十幾歲卻很有人緣。而發生意外之後他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幼稚無禮、個性陰晴不定,喜歡說低級下流的話,經常對女性性騷擾和施暴。女性都說,千萬不能到她周圍或者他伸手可及的範圍、」
「哦?」
「所以公司無法將工作交給他負責,再加上戴著眼罩的關係,臉部長相完全變了,就連他從小認識的好友,都不認得他就是菲尼斯。」
「原來如此,人格和長相都會改變啊。為什麼會這樣?」傑瑞米問道。
「醫學上的說明是因為額葉受到破壞,所以變成缺乏感情抑制力的人格。」
「哦,那麼安娜塔西亞也一樣囉?」
「嗯,跟菲尼斯的例子很相似。」
「的確很像。」
「安娜塔西亞也有可能因為額葉或者顳葉的損傷影響到人格的改變,並且改變了她的長相,遮眼法的假設應該有某種程度的可能性吧。但如果沒有她的診斷記錄,很難再做更多的判斷。」御手洗說。
「這就和那個,叫什麼來著……葡萄牙的精神科醫師,到底叫什麼名字呢……」傑瑞米說,
「埃加斯?莫尼茲的前額葉腦白質切斷術。」御手洗說。
「沒錯!和那個一樣,對吧?」
「關於額葉方面的意義的確是一樣的,但是內容其實有很大的不同。前額葉蛋白質切除術是切斷了連接額葉中製造出情感的無意識部分,和意識到此情感的皮質部分組織。手術的結果讓部分患者從激動把情感和痛苦中解放,可是菲尼斯的情況確實失去了打半部的額葉,只剩下本能,但是自我決定能力卻幾乎消失了。所以情況很不一樣。」
「哦,原來是這樣啊。安娜塔西亞活著的年代,剛好流行這種手術啊。」
「沒有錯。要是她表現出更凶暴的個性就危險了,很可能會被逼著進行手術。」
「就是啊。對了,聽說你們在箱根的富士飯店找到了一張不可思議的照片?」傑瑞米說著。
「是富士屋飯店。」御手洗馬上加以更正,可能是擔心傑瑞米書寫原稿時的正確性吧。
「富士屋飯店?」
「對。」
「不好意思,我可以把我們的對話錄音嗎?」傑瑞米舉手發問。
「輕便。」御手洗回答,接著傑瑞米從背包中取出一個看似日本制的卡式錄音機,可以明顯地看到他指尖的動作倉促而慌亂,連忙設定為錄音狀態。
「我聽說御手洗先生和您的朋友手上有那張照片的副本,能讓我看一下嗎?我已經一分鐘都不能等了。」
聽到傑瑞米這麼說,我想起自己在魔術室時也是這樣的心情,連忙打開帶來的公事包,拿出照片的副本。
「哦!」一交給他,傑瑞米就激動得叫了起來,他將照片迎著外面射進來的光線,在通道上來來回回地一邊走動、一邊看著照片。
「這張照片會有多的副本嗎?」他低頭輪流看著我和御手洗,用不安的眼神詢問著我們。
「沒有了,不過你請拿去吧。這張是你的,我們只要輕飯店再寄一張來就好了,飯店經理是我們的朋友,底片應該在他手上。」御手洗揚起手,很大方地說。
「謝謝你、謝謝你!你們兩位真是我的好朋友。」他激動嘶喊著,才又坐回椅子裡,「這實在是一張相當珍貴的照片,劃時代的大獨家啊。走在這裡的女性一定就是安娜塔西亞。雖然被其他人擋住,但是微微低著頭的這個樣子、嬌小的體型,沒有錯,我這十幾年來看過她不計其數的照片。這張照片是一九……幾幾年拍的呢?」
「一九……一九一九年八月三十日。」
「是一年之後啊!布爾什維克分子屠殺尼古拉二世一家的一年後,安娜塔西亞一個人來到了日本!真不敢相信。可是,這實在是太棒了啊!」他整個人完全亢奮起來,接著又顯得無比陶醉,「這張照片可以讓我當做下一本書的封面嗎?」
御手洗稍微看了看我的臉,接著攤了攤雙手說:「應該無所謂吧。」
「謝謝!謝謝你,我想全世界都會因此而感到震驚的。關於安娜塔西亞,不,是羅曼諾夫王朝的滅亡還有之後的俄羅斯共產革命,兩位都清楚嗎?」
我們點點頭。雖然我是臨時抱佛腳,也大致瞭解了概略的知識。傑瑞米繼續說:「安娜塔西亞還有他們一家被屠殺之前的歷史,大家都很清楚,現在知道的細節更多了,因為發現了尼古拉二世留下的日記,這本日記和有他入鏡的大量家族合照,一起留在莫斯科。從聖彼得堡到托博爾斯克,最後到葉卡捷琳堡,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被處刑的過程,藉由這些資料得以掌握正確的事實。」
「過了一年半之後,一九二ま年二月十八日的清晨,安娜?安德森隻身一人出現在柏林的蘭德維爾運河,那是一個寒冷到凍入骨髓冬夜,從那之後,安娜?安德森的足跡也都很清楚。以柏林的運河為起點,到她在美國夏洛茨維爾死亡為止的一生,都留下了很詳細的記錄。」
「然而,只有一九一八年的七月十七日到一九二ま年的二月十八日之間,完全沒有人清楚她的行蹤。當然,前提是安娜?安德森的確就是安娜塔西亞。這是一個謎,這一年半的行蹤完全是一片空白。她到底在哪裡、在做些什麼,還有,為什麼只有一個人。」
「而這個謎不只是因為大家不知道真相,更是因為實際上幾乎不可能。當時全國處處充斥著布爾什維克分子,也就是列寧革命軍。人人都全副武裝、殺氣騰騰。要是被哪股外國兵力鎮壓的話,這些革命軍當然會被殺,所以對他們來說也是性命交關的事。在這樣的氣氛中,安娜塔西亞要沿著西伯利亞鐵路從西伯利亞逃到德國柏林,根本辦不到。」
「如果是瑪麗亞皇太后那還有點可能,尼古拉的妹妹歐麗嘉也有可能。一般國民對他們的長相並沒有那麼清楚,而且她們也不屬於皇帝一家。可是安娜塔西亞是皇帝的女兒呢,大家發狂似的搜尋著皇帝一家的下落,怎麼可能讓她逃過?」
「當時奧麗嘉、塔季揚娜、瑪麗亞,還有安娜塔西亞這四姐妹,在歐洲是家喻戶曉的大明星,有好幾萬張的圖片散佈在各地,就像現在的邁克爾?傑克遜一樣知名,不知在國內,全歐洲都知道她們的長相。在這種狀況下她要如何逃離葉卡捷琳堡,出現在柏林呢?這實在很難想像,完全不可能。而且全家人都被殺了,只有她一個人逃出來?這的確是歷史上的巨大謎團。從西伯利亞的葉卡捷琳堡,在國內遍佈布爾什維克分子的狀況下,竟然能夠逃亡到柏林!」
「我當然也問過安娜?安德森這些問題,而且問過不只一次。她是怎麼逃過那場屠殺?如何逃到柏林?搭火車?步行?還是卡車?為什麼只有一個人?身邊沒有半個隨從嗎?但是她的回答總是一樣。想不起來了、不記得了,老是重複著這些話。」
「她看起來並不像在說謊,而且是真的不記得了,不會有錯的,我認識她那麼久的時間,那樣子絕不是在演戲。但是她曾經這麼說,她只記得一件事,有一個名叫克拉契瓦的軍人,始終跟她在一起。是克拉契瓦幫助她逃走,她從頭到尾都很依賴這個人。」
「於是,我去仔細地查看當時俄羅斯白軍的軍人名冊,從頭一個一個看,但是並沒有名叫克拉契瓦的軍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是個難解的謎啊!但是安娜很堅決地說「就是克拉契瓦,是克拉契瓦牢牢握著我的手,拉著我走的。」」
「世人都說,安娜塔西亞還沒有體驗過身為女人的幸福就年老過世,這幾乎成為不可推翻的說法了。但是我在訪談過程中深深覺得,對她來說,只有這位克拉契瓦是特別的存在。因為當時有丈夫約翰在一旁,所以她沒有說太多,但是我想安娜一定深愛著克拉契瓦,甚至可能打算結婚,兩人之間有一段浪漫的愛情。可是那位克拉契瓦到底在哪裡?不過我已經放棄尋找克拉契瓦了,畢竟連安娜自己都搞不清楚了,實在無從找起。」
「可是,現在我終於找到解謎的關鍵了!就是這個,就是這張照片!我就是為了遇見這張照片才當記者的!你們知道這種感覺嗎?我就是為了今天這個日子,才每天過著埋頭在打字機和電腦前的生活。老婆跑了、孩子也走了,現在只能期待每星期六法官規定的見面日才能見到孩子,星期五我到處去買玩具,到了星期六早上買好冰淇淋,滿心期待著與孩子的會面,現在還要忍受被貼上低收入者的標籤。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對這個謎團的窮追不捨,我就彷彿和安娜塔西亞的幻影結婚了一樣,將近二十年,每天都追逐著這個謎。所以我現在有多高興,我想你們一定無法體會吧!關鍵竟然藏在日本,所有解謎的關鍵……我現在有多興奮、多麼幸福,你們一定不會瞭解的!」
傑瑞米感動到幾乎要哭出來。看到他的樣子,我也覺得很感動、興奮。他始終一個人默默地和文字搏鬥,這種心情我非常能感同身受。我雖然不像他,有一個那麼狂熱的對象,但是卻很羨慕這樣的他,也可以想像他現在體會到的感動。
「不好意思,在你這麼感動的時候打斷你。」這是御手洗異常冷靜地說,「我想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可是一張完全不合常理的照片啊。」
正在不斷親吻著照片的傑瑞米,暫時停下了動作,抬起頭來。接著他對御手洗說:「你說什麼?難道照片裡的地方不是日本嗎?」
「不,的確是日本。」御手洗很鎮定地說。
「那就沒問題了啊!我還以為你要說這是火星上的海呢,這是日本的某一處海岸吧?我帶了日本地圖來。」
傑瑞米在桌子邊彎下身,在背包窸窸窣窣地翻找了一陣。御手洗滿懷同情地說:「其實跟在火星上沒什麼差別。很抱歉,這可能是你目前遭遇的大大小小眾多謎團中最大的一個謎。這並不是海岸,是距離太平洋十五英里的深山裡。」
「深山裡?」傑瑞米的臉就像初升的太陽一樣,從桌面上探出一半,眼睛瞪著圓圓的。方才眼睛裡的笑意已經消失。
「沒有錯,只住著狸貓的深山裡。這座湖裡只有小船,連個像樣的港口都沒有。就像這樣,只有一座細小的木台突出水面。這是一個湖啊。」
他又坐回椅子上。大聲叫著:「啊,你在開我玩笑吧?這種軍艦要怎麼開進山裡啊?」
御手洗誇張地談了談雙手說:「我也想知道答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