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井和子含著一口紅茶悄然無聲地站起來走向書櫃。不可思議的是,她含著口紅茶卻久久無法下嚥。嚥下去,嚥下去,心裡這樣想但就是無法下嚥。所以她也無法開口說話。
從按門鈴開始,她就一直帶著黑色的手套。雖然天氣有點冷,但這樣做還是讓人感覺很古怪,所以必須在屜森恭子發覺自己為什麼不脫手套之前就將這件事了結。
終於把紅茶嚥下去了。
「你這裡有好多難懂的書啊。」
那說著走進房間時就已想好的台詞,但屜森恭子沒有回應她的這番稱讚,於是她又說:
「唉,真是很吵啊……」
「隔壁那些傢伙真的很煩人,他們還在打麻將。」
說著便朝陽台的方向看了看,隨即又轉過身面朝桌子。她用右手的兩根手指像捏似的拿起杯子靠近嘴邊。
平井和子把手伸進短大衣的口袋裡,緊緊地捏住一根只有一米長的繩子。她輕輕地把那根身子從口袋裡取出來,換用雙手抓緊。
雙手雙腳開始不住地發抖,必須速戰速決,因為時間越久,這種抖動的幅度也會變得越大。
她輕身走到屜森恭子的背後。用繩子套住她脖頸的瞬間,平井和子不自覺地從嗓子裡發出一聲慘叫。
紅茶茶碗掉在地上應聲而破。紅茶汁灑在他的衣服和地板上。
平井和子的腦中空白一片,她使出吃奶的勁兒死命地拽著繩子。令人難以想像的是,這時平井和子的嗓子裡竟然斷斷續續地漏出像是在哭聲一般的悲鳴。而被勒住脖子的屜森恭子除了時不時地從嗓子裡發出一兩下咯咯聲外,嘴裡說不出一個字。
「匡!」一聲巨響。原來是屜森恭子的腳踢到了桌子,椅子順勢向後方大幅度滑動。
屜森恭子伸出右手,死命地抓住平井和子右面的大腿,用幾近狂暴的力量豎起指甲狠命地一抓。一陣劇痛!平井和子感到腳上穿的長筒襪破了,壓低聲音發出一聲慘叫。
「匡!」恭子又踹了桌子一腳。平井仍舊沒有鬆手,椅子和坐在上面的屜森恭子的身體順勢向後倒去。站在身後的平井和子也一起倒在地上,她的肩膀和手肘重重地撞向地板。儘管她疼得要命,但她整個人就像瘋了一樣,雙手仍舊拉著繩子的兩端。絕不能鬆手!
屜森恭子開始激烈抵抗,她的兩隻手向四面亂抓,並用腳向後踢倒在地上的和子。慌亂中,凳子被踢飛了。
平井和子抓著繩子絕不鬆手。她知道只要維持現在的姿勢,那個女人一定會在不久之後墮入地獄。一定會的!她如此堅信。
但這時候如果自己鬆手了,那墮入地獄的不是她而是自己。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會隨之化為泡影。無論發什麼事你都不能夠鬆手!她不停地對自己喊著。
室內又發出一陣猶如世界末日般的巨響。桌子也被踢倒了,但屜森恭子的腿還在繼續向桌子踹去。
平井和子拿著的那只茶杯掉在地上摔碎了。砂糖壺也掉在地上,白色的粉末灑滿了地板。
平井和子死死地盯著屜森恭子的腳。她的腿應該比自己長,平井和子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見女人的雙腿像現在這樣亂踢亂踹。
沒過多久,那兩條腿開始抽搐。太好了,她終於老實下來了。
快結束了,就快結束了,平井和子拚命對自己說。接著她的兩腕,肩膀,以及那已經沒有感覺的雙手再一次使勁去扯動繩子的兩端,以至於她的雙腕也開始不停地抽搐起來。她還真怕自己的雙手會不會就此僵住,保持著這個姿勢,永遠都無法自由活動。
「你這個混蛋!」
被厚刃尖菜刀刺中胸部的瞬間,因幡沼耕作強壓著怒火,向妻子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
刀尖刺入因幡沼耕作的身體,平井和子彷彿在這一刻喪失了意識,她鬆開緊握刀柄的手。在她的眼中,石神井公園裡那些本應早已看慣了的黑色灌木,現在就像是世界盡頭,未知國度內的林木一樣。
和子的丈夫想要用力拔出菜刀。這是和子的嘴裡傳出拚命道歉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
男人用左手壓住傷口,拿著菜刀的右手拚命地向四周揮舞。遠處水銀燈的燈光照射在刀刃上,時不時發出刺眼的光亮。
也不知道他揮舞了幾次,彷彿揮刀耗盡了他所有的生命,他就那樣緩緩地跪倒在地上。因幡沼耕作低聲呻吟,整個身子慢慢地橫躺在地上。
因幡沼耕作的身體開始發生臨死前的痙攣。平井和子戰戰兢兢地走近他,確認他已經沒有離去揮舞菜刀後,和子才從丈夫的手裡拿走凶器。
她把丈夫橫躺在地上的身體翻轉過來,露出毫無防備的腹部。不可以錯過這個機會!有一個聲音在和子的心中響起。她舉起菜刀朝丈夫的腹部狠狠地戳了下去。一下,兩下,此時,丈夫的身體已不再動彈。
平井和子把屜森恭子的屍體拖到陽台上,竭盡全力地抱起來。屜森恭子的屍體上傳出液體洩漏的聲音,並且有一股微熱,散發著惡臭的液體流到了和子的左臉頰和頭髮上。
要把一個人舉起來,再將她的脖子套進從上層掛下來的繩套裡,對於氣力不足的平井和子來說是一個高難度的動作。失敗重試,失敗重試,也不知道這樣重複了幾次,絕望感讓她嚶嚶地哭了起來。做這種事,憑自己這點力氣果然是辦不到的。乾脆還是放棄算了。是啊,這種根本不可能辦到的事,還是放棄算了。類似的想法在她心中此起彼伏。
那股沾染在她頭髮和臉上,總也無法消除的惡臭加劇了她的絕望感。一直到第二天,甚至是第三天,這股惡臭還是無法洗掉。她充分感受到,這臭味其實就是屜森恭子的執念。
吉敷聽到了一些平井和子在獄中的消息。
她整日呈半夢半醒的狀態,即便讓她跪坐,她也像一直在坐船似的一搖一晃。她這個樣子,就像是從痛苦的肉體勞動中得到徹底解放。平井和子貪婪地用這種方式享受至今為止都未曾如願以償的安穩睡眠。她終於從漫長的戰鬥中解脫出來,所以精神上一定十分安穩。
吉敷試著回顧這個與眾不同的案子,他在腦海最先想起的人是屜森恭子。
就像阪出優子說的那樣,屜森恭子的確是個非常可憐的女人。在讀高中的時候因為「去ヘ化」而受到了如此不公的對待。進入社會後,因為想將自己偏頗的思想正當化而與知名作家發生了爭執,最終遭到了殺害。
在這個案子的背後是作家夫人想要守護家庭的執念。在這場家庭守護戰中,偶然出現的屜森恭子正好成為了作家夫人的殺手鑭。
要問平井和子是否就是一個極惡之人?但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她所做的那些事,不得不說是迫於無奈。
那這一系列悲劇都是作家太過任性造成的嗎?
或許是吧。雖然他的主張有一部分是正確的,但大體上都是以自我為中心。否定一夫一妻制,就是最典型的體現。如果只讓天資聰慧的美男美女留下後代,那日本這個國家的對外魅力或許會飛速發展,但同時也會失去現今日本的國力。今天日本經濟會飛速發展,正是因為日本認清了自己立場,在外交上沒有什麼優勢可言,只有通過辛勤勞苦才能讓國力昌盛,而這一切,也正是無數的平凡民眾努力的結果。平凡播種獲得的果實,今日隨處可見。想要讓一個國家出人頭地,並不像因幡沼耕作想像的那麼簡單。
但現在日本人的平凡與樸素卻也招來了美國人的不解,並與其產生了文化和經濟上的摩擦。歐美等國自古以來一直認為有錢人必須兼有貴族般風度,但日本人會將平等的刻度調整到「庸俗」的位置,然後在交往過程中,迫使雙方都向這個位置靠近。所以日本人就算變成有錢人,看上去仍舊很「庸俗」。日本人為會因此而滿足讓美國人大惑不解,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理解的範疇。今日於歐美人士交往過程中產生的種種矛盾,想必就是由此而產生的。
說起來,像因幡沼耕作這樣自以為是的人在社會上比比皆是。相對來說他在那些人當中還算比較正派,那些比他更惡劣的傢伙照樣活得好好的,在馬路上大搖大擺。如果屜森恭子沒有出現的話,或許因幡沼耕作就不會死了。
那麼,那個讓屜森恭子變得如此偏執的高中教師,大竹老師是錯的嗎?其實吉敷還是很同情他的。
吉敷對著桌子苦笑,究竟誰誰才是悲劇的罪魁禍首?人類那一點點的狂念在陰暗的角落裡逐漸積累,最終誕生出犯罪這個怪胎,而將種種契機串聯在一起的,卻又是偶然這個神明。
要真有什麼東西是不好的話,那就應該是帶有日本特色的惡習。「庸俗」、「囂張」,迫不得已總是將平均主義的刻度調整到這些位置上,這或許就是日本人特有的思維模式。吉敷正在這樣時,突然……
「我靠!吉敷!分外的事幹完了!還不快去做你的本職工作!」
耳邊響起了主任的怒吼聲。吉敷低下頭,露出了苦澀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