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因幡沼耕作居住的宅邸是一座牆面上貼滿了白色的瓷磚,外形十分雅致的建築。這一帶的建築都造在地勢較高的地方,所以要先穿過一座高出地表而建的外門,登上一段石階,才算是到了宅邸的玄關。吉敷按響了安裝在玄關大門上的對講機,對講機的旁邊掛著寫有因幡沼耕作姓名的門牌。
剛按下對講機的按鈕,耶?吉敷發現了一件怪事。屋內微弱的燈光透過玄關外牆上的玻璃滲透到屋外。牆上的玻璃飾片是鑲死的,但上面有幾道很顯眼的裂紋。
裂紋像蛛網一樣佈滿整面玻璃,看來是有人站在下面的步道上,朝玄關扔石頭砸出來的。
吉敷轉身回望玄關下方的步道。那裡光線昏暗,而且還有很多分支小巷,只要扔完石頭後立刻跑進小巷就能全身而退。所以在步道上搞惡作劇,不用擔心被人捉住。
從屋內傳來了腳步聲,來開門的應該是已經成為未亡人的因幡沼夫人。吉敷整理了一下上裝,收起雨傘等待對方開門。
厚實的木門緩緩開啟,一個身材嬌小,年齡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女站在門後。
吉敷出示證件,說自己是警察。但門口的光線是在是太昏暗了,恐怕無法讓因幡沼夫人看清證件上的內容。
夫人點點頭,她扶著大門,向被雨水淋濕的步道望了幾眼。
「發生什麼事了嗎?」
吉敷問道。
「沒什麼,剛才來了很多電視台的人。」
夫人這樣說,吉敷這才理解門口漆黑一片的原因。
但他在石神井公園的案發現場卻沒有看到媒體的從業人員,看來是和他們的採訪計劃錯開了。
「您要進來嗎?」
夫人問道,吉敷和小谷走進沒有開燈的玄關,立即就聽到了屋內小孩在爭吵的聲音。
「要進屋嗎?」
夫人又問道。說著她便打開了一間像是會客室的房間內的電燈,然後拿出兩雙拖鞋放在吉敷和小谷的面前。吉敷和小谷道謝後,換上拖鞋,將雨傘插進一旁的傘架。
會客室收拾得十分樸素。各種美術、文學類的書本書脊朝外排放在四周。擺設充滿了書卷氣,讓人感覺不愧是作家居住的地方。
夫人正打算去倒茶,吉敷連忙阻止她說:
「我們只想問幾句話,請不用麻煩招呼我了。可以的話,請坐到這邊來。」
吉敷舉起手指著面前的沙發。
見夫人坐下後,吉敷便開口道:
「請問您有幾個孩子?」
「兩個,兩個男孩。」
「他們今年幾歲?」
「一個十一歲,一個八歲。」
「哦,知道了。」
吉敷沒有養育孩子的經驗,所以有關孩子的話題就到此為止。不知怎麼的,他突然開始思考有孩子這件事現在對這位夫人來說,究竟是值得慶幸呢,還是不幸?
這可是個難題,如果夫人年輕貌美,那可能就是不幸。如果夫人深深愛著自己的丈夫的話,那有孩子留下應該是幸運的。不管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至少面前的因幡沼夫人已不再年輕了。
「這件事對您的打擊一定很大。」
吉敷換了個話題。
「我們想要盡快捉住兇手,雖然您現在十分難過,但請盡量協助我們。」
「是。」
夫人用似有似無的聲音回答道。她那總是低垂的雙目,以及眼袋和嘴角的周邊都沾染上一層濃郁的疲沓之色。
「您是什麼時候得知您丈夫的事的?」
「大約一小時前,警察打來了電話。他們讓我去公園確認遺體……」
「那是您的丈夫沒錯嗎?」
「是的。」
「那他昨晚應該沒有回來吧。像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嗎?」
夫人點點頭。
「昨天他是幾點出門的?」
「傍晚,五點左右。」
「說到哪裡去了嗎?」
「他一般出門不會說去處。不過每天傍晚都要到車站前的書店轉轉,然後去咖啡館喝一杯咖啡,這是他每天的習慣。」
吉敷和小谷取出筆記本和圓珠筆。
吉敷本打算立即詢問住在江古田的鯨岡裡美和住在板橋的屜森恭子的事,但他覺得這樣作太冒失了,所以先問幾個普通問題再說。
「因幡沼耕作是您先生的原名嗎?」
「不,是筆名。」
「那麼原名是?」
「原名姓平井,平井耕作。名字是原名。因為他老家在印旛沼,所以用諧音取了這麼一個筆名。平井這個姓氏的名牌貼在後門,因為因幡沼耕作這個名字已經被人叫慣了,這麼做也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
「哦,原來是這樣。那麼他今年幾歲了?」
「您是問他?四十四歲,昭和二十一年生的。」
「請問您丈夫是否與人結怨,在外面有恨他的人嗎?」
「作家行列裡,他不是那種受歡迎的人。因為他很能說,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嘴巴有些毒,但在同行裡應該沒有人會恨他恨得想要殺死他吧?」
「是嗎?」
為什麼要說在同行裡呢?夫人的回答讓吉敷有些在意。
「這次這件事,夫人您知道是誰幹的嗎?」
吉敷問的問題都是那老一套,雖然這麼問,但憑吉敷當警察的經驗,他不認為夫人會告訴自己犯人是誰。
「知道。」
誰知道夫人卻給出了一個讓吉敷意想不到的回答。
「啊?」
吉敷詫異地反問,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犯人是誰,我心裡有數。我早就知道有人想要殺害我的丈夫……」
夫人的口氣堅定,或許是因為憤怒,她說話的尾音稍稍有些顫抖。
「您說知道?您知道犯人是誰?」
「是的,我知道。」
「他的名字和地址也知道?」
「是的,這我也知道。」
未亡人斬釘截鐵地說。這話非同小可。
「是誰?」
吉敷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是一個叫屜森恭子的人。」
吉敷一時語塞,只是輕輕地點點頭。這並不是一個讓他感到意外的姓名。在現場時,這個名字就一直在他腦海裡徘徊。所以聽夫人這麼一說,吉敷的最先想到的是「果然是她」。但被害人的夫人怎麼會知道屜森恭子的名字?
「其實,我們也在調查有關屜森小姐的事。」
「哎?」夫人盯著吉敷一臉疑惑。
「您為什麼會認為是屜森小姐干的?」
「近半年來,我們家一直受到那個女人的騷擾。那個女人精神上有些問題。」
「哦?她哪方面表現精神上有問題?」
「門口的玻璃碎了,您看到了吧?那就是屜森小姐干的。屜森小姐大半夜站在步道上用小石子砸我家的門口。」
「哦……」
吉敷覺得很驚訝。
「她居然做出這種事?」
「還不止這些,請您跟我來。」
夫人起身步出走廊,朝裡屋走去。吉敷與小谷緊隨在後。看來夫人的目的地是廚房,途中三人經過起居室,透過半開的門扉,吉敷看見起居室內擱著一台電視。電視音量開得很大,兩個男孩正坐在電視機前。
廚房正面是一扇小門,夫人換上廚房穿的拖鞋,打開門。
「這邊請,啊,不用換拖鞋了。請過來看。」
夫人站到一邊,讓兩位警察走進廚房。然後她走出後門,指著外面的牆壁說。
「那邊,看到了嗎?」
牆壁上有一塊一人高的焦痕,下部的板材被燒了一個大洞,露出了裡面的建材。
「這是?」
「放火留下的痕跡,幸好發現得早,及時熄滅沒有釀成大禍。不然……」
「難道這也是……」
「是啊,這肯定也是屜森小姐的傑作。」
「但您沒親眼看見是她幹的吧?」
「是啊,我沒看見,我也沒證據是她幹的。但能幹出這種事的人除了她還有誰。」
夫人關上後門,走進室內,吉敷也隨她一起回到廚房。在轉身的時候,吉敷的面部輕觸到夫人的髮梢,也不知怎麼的,夫人倏地向後退去。這個小動作讓吉敷感到有些意外,夫人大概有些潔癖吧。
三人又回到剛才的會客室。
「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吉敷問道。事實上如果屜森恭子如果連放火這種事都敢幹的話,那她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罪犯,而且是個精神有問題的女人。
「那要從那個女人給我丈夫寫信開始說起。」
「是書迷給作者的信嗎?」
「不是那麼可愛的東西,她寫信的目的是來抱怨我丈夫書裡的遣詞造句的。」
「遣詞造句……難道和『去ヘ化』有關?」
「是的,您已經知道了?」
「不盡然,據我們的調查,您的丈夫在『去ヘ化』問題上和屜森小姐有很大的分歧。」
「是啊,就像您說的那樣,做事一板一眼,我丈夫就是那種性格,不肯輕易妥協,一定要爭得丁是丁卯是卯才肯罷休。他在小說月刊上寫了有關『去ヘ化』的評論。然後就收到了屜森小姐的來信,那信裡的內容真是偏激。
「我丈夫看過信後非常生氣,寫了一封回信給她。之後我們家就經常接到不出聲的騷擾電話,郵箱裡被人塞進垃圾,深更半夜門口的玻璃也被打碎了,到後來居然還縱火。」
「唉……」
吉敷挽著手輕歎。為了一個語法上的問題,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但沒有證據表明這些事都是屜森恭子做的啊。」
「是不是都是她幹的我不知道,但起碼大門那裡的玻璃是她打破的。因為我看到了。」
「哦!是嗎?」
「沒錯。那女人不光腦子有問題,人品也有問題。」
「人品有問題?」
「不是嗎,自己認為『去ヘ化用詞』是低賤下流的,就不許別人用。並且還要強迫我丈夫接受她的看法。」
「您的意思是她為這個才殺害你丈夫的?」
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會狠心殺人,吉敷實在很難相信。
「以一般常識來考慮或許您不會相信。但您看,就因為別人與自己的看法相悖,她就又是砸玻璃,又是打騷擾電話,到最後竟然想放火燒人家的房子。這些事應該已經超越『一般常識』了吧?」
「唔……」
吉敷不知該怎麼回答,這種事他也是第一次聽說。
「但我丈夫無論如何也不肯認輸,最後那個女人惱羞成怒就用刀子把我丈夫捅死了。您看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吧。」
「屜森小姐真是那麼過激的人嗎?」
「是的,我這裡有好幾封她寫來的信。您要看嗎?」
「那麻煩您了。可以的話,能讓我們參觀一下因幡沼先生工作的地方嗎?」
吉敷說。
因幡沼耕作的工作室在二樓的北端。坐在書桌前,打開面前的百葉窗,只見室外天色昏暗,雨霧瀰漫。從這裡向遠方望去,還能看見石神井公園中幾棵樹木的頂端。
工作室的環境十分舒適。室內無論是牆壁、天花板還是地板都是由木板拼接而成的,聞上去還有一縷木材的清香。這些木板並非普通的三合板,而是貨真價實的原木材質。
除了窗戶那一面外,大部分的牆壁都被做成了書架。西面的牆上放滿了因幡沼耕作寫的書,每本書大概有五到十個副本。
不光是書架上堆滿了書,很多書架上放不下的書像高層建築似的堆在地板上。東一堆,西一堆的書山佔據了房間的四角。書山裡還有很多小說雜誌,這其中大多都刊登了因幡沼耕作寫的評論和雜文。
吉敷望著那幾座書山感到十分欽佩。
「因幡沼先生至今出版過多少本著作?」
「我記得他說過,大概有五十一、二本吧。」
「哦,真不少啊。對了,屜森小姐的信……」
「在這裡。這些信看了就讓人生氣,所以我丈夫他把她寫來的信和別的讀者來信分開保存。」
夫人打開書桌右邊最上層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三封信交給吉敷。
「只有三封是嗎?」
「是的,信就只有這些,但她還打了很多討厭的電話。聽說出版社那邊她也打過。」』
「收件的地址是……是這裡啊?讀者怎麼會知道作家的地址的?」
「因為我丈夫出道比較早,那時候習慣在書的版權頁上寫出作家住所的地址,所以……」
「版權頁?」
「就是書的最後一頁。印有印刷冊數、發行人姓名等信息的那一頁。」
「哦,我知道了。這就是版權頁啊。」
「不過最近已經沒有這個習慣了。」
「大概是擔心作家會受到騷擾吧。」
「是啊。」
「那麼你們就一直沒搬過家?」
「是的,不過房子最近重建過。」
「哦,是這樣。這信封上的數字是……」
「是來信的順序,我丈夫標上去的。第一封信的口氣還比較平和,然後我丈夫就根據這封信在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評論,結果惹惱了那女人,她接著又寄來了第二封信,我丈夫給她回了一封,誰知她又發來了第三封。經過就是這樣。」
「可以讓我看看您丈夫寫的那篇評論嗎?」
「當然可以,但是……讓我找找看。啊,在這裡,我記得上面夾了一條浮淺。」
「《近來的無禮讀者》,是這篇嗎?」
「對,就是這篇。」
「知道了。其實我們接下來還有一個地方要去,所以很不好意思,這些信和雜誌能不能借我們兩、三天?」
「當然可以,請拿去吧。」
「還有件事,能不能借我們一張因幡沼先生的面部照片。」
「這本雜誌有時候會用我丈夫的照片當封面。」
「哦,是嗎?對了,還有個問題想問您。請問您聽說過鯨岡裡美這個名字嗎?她住在江古田。」
「鯨岡小姐?啊……好像聽說過。」
「那他和因幡沼先生是怎樣的關係?」
「她是我先生的讀者。以前曾給我先生寫過幾封信。」
「那您先生和她見過面嗎?他們關係親密嗎?」
「這……可能見過吧。說實話我不知道。」
「哦,是這樣。那她有沒有打電話來過?」
「您說鯨岡小姐?沒有,我想應該沒有。你們怎麼扯到鯨岡小姐身上了?關心她還不如快去捉屜森那個女人,我怕她會不會就此逃跑。」
「這您放心,夫人。她絕不會逃跑的。」
「哎?您為什麼這麼肯定?」
「因為她昨晚死了。」
「什麼?」
「是自殺。屜森小姐自殺了。」
夫人張著嘴,驚訝地有半天說不出話來。然後她歎了一口氣道:
「是嗎……」
「對了夫人,這串鑰匙裡有您家的鑰匙嗎?」
吉敷拿出那串從屍體上搜出的鑰匙放在夫人面前。
「是這把。」
夫人指著其中一把鑰匙說。
「我知道了,那其他的呢?是後門的鑰匙嗎?」
「不是。」
夫人搖搖頭,看來這三把鑰匙裡只有一把是作家家裡的鑰匙。
「您先生開車嗎?」
「他沒有駕照。」
「那婦人您呢?」
「我也沒有,我們家連車都沒有。」
「我明白了。」
吉敷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