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餐桌上,永遠只有我們母子兩人,這種情形數十年如一日,一點變化也沒有,我也早就習以為常。因為新住家的周圍還沒有什麼高大的建築物,所以早晨的陽光能毫無阻礙地照射在餐桌上。這一天我一邊吃媽媽做的早餐,一邊看電視上的早晨新聞。電視裡正在播報的一則新聞,敘述一位前任的警備軍人逃出北韓二十二號政治犯收容所,經過中國,逃到南韓的事跡。此人受到日本非官方組織的邀請,日前來到了日本。
這個人名叫徐光鐵,據他描述,二十二號收容所像個囚犯村一樣,容納了五萬名政治犯,是北韓最大、最糟糕的監獄。根據徐光鐵的說法,二十二號收容所裡有拷問刑具,也有營業單位和簡單的墓園,一旦被關進那裡,永遠也沒有被釋放出去的可能,就算是死了,也會被埋藏在那裡,連屍體都無法離開那個收容所。
徐先生還說:因為食物短缺,二十二號收容所裡的人只好嚼樹根過活。另外,那裡有幾千個因為病重,而無法撐過冬天的人;也有幾千個因為身體虛弱,受不了寒冬而冷死的人;還有幾千個人是餓死的。徐先生剪了一個五分頭,有一點胖,從體格看起來像是個柔道家。
吃過早餐,我就出門,搭電梯下樓,然後快步走到和泉多摩川的車站,先搭小田急電車,再換都營新宿線,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上班。我在辦公桌前忙了一整天,正想準時下班的時候,服務台那邊打電話過來,說是有人在一樓大廳等我。
因為我並沒有和任何人約定見面,也想不出有什麼人會突然跑來找我,便帶著滿肚子的疑惑,來到一樓的大廳。我先去詢問處,說明自己就是浦上,詢問處的服務小姐立刻伸出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指著沙發那邊。當我轉頭看向那個方向時,一位坐在靠玻璃牆沙發上的男子正好站起來。我朝他走去,他也朝我走來,這使得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我覺得自己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角色,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當我們靠的更緊時,我看清楚了,這個一邊伸出右手,一邊接近我的男子,正是今天早上出現在電視新聞裡的徐光鐵。※棒槌學堂ソ精校E書※
「是浦上先生吧?我是從韓國來的徐光鐵。」他用有點生硬的日語說著。
「我是浦上,今天早上我在電視新聞裡看到你了。你是從收容所裡逃出來的吧?可是,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逃離北韓已經五年了,來日本一直是我的夢想。」
「今早從電視裡看到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這實在……請問你認識這裡的某個人嗎?」我問。
「是的。我認識你。」
「我?總之,我們先坐下來再說吧。」
「不行,我沒有時間了。我要找的人就是你沒錯。一九七七年左右,你住在F市,對吧?當時你家的隔壁是一家真鍋印刷廠。」
「是的……你怎麼知道呢?」
「果然是你沒錯。你給人的印象確實如老馬形容的那樣,我很高興能夠見到你。今天我來這裡,就是為了把這個東西交給你。」徐先生說著,遞給我一封有咖啡色污漬的厚厚信件。信封很老舊了,裡面大概有多張信紙,因此顯得鼓鼓的。
「這封信是誰寫的?」
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沒有寫字。
「馬平吉寫的。這封信是他五年前交給我的。」
「五年前……」
他的話讓我本能地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覺。
「我的日語就是他教的。我帶著這封信,拼著老命越過國境,終於逃離了那個地方。非常抱歉,信有點被泥土弄髒了。」
「啊,這沒有什麼……」
我看著信封說,心想這封信也是經歷了千辛萬苦,才到達我手中的。
「非常抱歉,我沒有時間和你多說話,我非走不可了。我是偷偷跑出來找你的。這封信我一直沒有開封,是老馬的意思。如果你發現信裡有應該公開的重要情報時,請你告訴『逃離北韓支援會』的人好嗎?今天晚上我住在赤阪F飯店,不過我不能給你我飯店的房號,如果你有事找我,可以直接打到飯店,然後再報上我的名字,總機就會把電話轉給我。記住我的名字是雙人『徐』,會發『光』的『鐵』。好了,浦上先生,我真的該走了,請你多加保重了。另外,我也要替老馬祝福你。」
徐先生說著又伸出右手,所以我就再度和他握手。有一瞬間,他用非常認真的眼神看著我,並且用幾乎讓我感到疼痛的力量來握我的手。握過手後,他很快的轉身往出口方向的大廳走去。他的一舉一動非常準確有力,並且散發著軍人果決的氣質,我的周圍沒有會做出這種動作的人物。
我帶著受到魅惑般的心情,把信封放入西裝口袋,往地下鐵的大手町車站走去。
擠在客滿的車廂中時,我還是很在意口袋裡的信,擔心會不見了。一回到多摩川旁的小站,我並沒有馬上走捷徑回家,而是進入車站商店街附近的小咖啡店「R」。
坐在店內最裡面的位置後,我點了一杯黑咖啡,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信和鑰匙圈,用掛在鑰匙圈上的小刀,小心地割開信封。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回家後再看信,可能是我想看完信後,再面對媽媽吧。
抽出信封內的信紙,紙質相當粗糙。這封信可能數度被弄濕,信紙上有很明顯的渴色水漬痕跡。信紙內的文字是用鋼筆沾藍色墨水寫的,因為水漬的關係,有一部分的文字被渲染開而且泛白。彷彿夏日幻想的F市生活,突然從幻想世界裡跳躍出來,越過遙遠的時空,以藍色的文字形態,出現在我面前。我馬上就知道寫這些字的人是誰。它和二十六年前貼在製造誘明藥小屋門上的紙條一模一樣,是讓我懷念的字跡:
小陽,你好嗎?
我想你一定很好,你的媽媽也很好吧?
小陽的媽媽是個美女,一定遇到很好的人,並且和那個人結婚,過著幸福的日子了吧?請你幫我傳達我的祝福,我會在遙遠的地方,為她的幸福祈禱的。
你媽媽和你的幸福,是我永遠的心願。
謝謝你在我要離升G港時前來送行,我一直想當面向你道謝,可惜卻再也無法回到日本,想和你再見面的希望,自然是無法實現了。你知道我有多後悔離開你們嗎?我非常非常的後悔與痛苦。
寫信是我現在唯一能和你取得聯絡的方式,可是,我甚至不知道這封信能不能從我現在所處的地方,送到你的手中。雖然這封信送到你手中的希望如髮絲般細小,我還是非寫不可。徐同志是我非常信賴的朋友,所以我把這封信託付給他。他即將經歷死亡般的痛苦,但我相信他必能戰勝痛苦,渡過冰冷的鴨綠江,從中國潛逃到南韓,然後帶著這封信到達美好的日本,並把信交到你的手中。我相信他能,所以才寫這封信。徐的體力很好,曾經獲得二級國旗勳章,是個非常優秀的軍人,我相信他一定能挑戰成功。
想寫的事情太多了,不過,我首先要向你道歉,因為我曾經在你和你媽媽的面前,將我所在的這個邪惡的國家,形容成地球上的樂園。我錯了,這裡不是樂園,而是人間地獄。我現在所住的地方,更是這個地獄的最底層,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掉了。今天晚上不知道誰會死掉,明天也有人會死,後天也一樣。比較起來,死在F市的真由美和被逮捕的赤座,不知有多幸福。
幸好你沒有跟我來,你那時的判斷完全正確,是我錯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能夠憑著本能避免了這個錯誤,也救了你媽媽,讓她免於踏入痛苦的深淵。
我寫這封信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個和被綁架的日本人原田智康、籐田美雪有關,他們兩人現在就在這個二十二號收容所裡,身體的狀況還算不錯。不知道北韓政府如何交代他們的事,如果說他們己經死了,那就是謊言。
不過,除非美軍攻打北韓,殺死金正日,否則他們被釋放的可能性幾乎是零。被關在這個收容所的人,大概只能活三年,因為這裡缺少食物,也沒有藥和衣物,更別說什麼暖器設備或燃料了,冬天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會凍死很多人。
我寫這封信的另一個原因,和一九七七年夏天發生的事情有關。我很遺憾在離開之前沒有把真相告訴你,所以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耿耿於懷。現在只好在這封信裡告訴你事實的真相了。
我們三個人——就是我、真由美和赤座,是金日成大統領派來日本進行革命和爭取革命資金的工作人員。被北韓政府派來日本的工作人員還有很多,但是住在F市和G市的,只有我們三個人。
我以優異的成績從平壤的金正日政治軍事大學畢業,曾經深深地信仰祖國朝鮮的社會平等主義,相信這個國家一定可以擺脫貧困、疾病、賣淫與飢餓,並建立社會健全、沒有密告的理想世界。我全心全意為了這個理想而奮鬥,所以來到日本,想讓日本也像我的國家一樣。可是,幸好日本不像我的國家,全世界也只有我的國家是那樣的。
真由美的姓氏雖然和我不一樣,但她卻是我的親妹妹。不過,當我們還在九州的時候,她就捨棄社會主義的理想,中了資本主義思想的毒,脫離我們了。可是一旦脫離我們,她就失去生活資金,為了生活,她只好投入夜生活的世界,過著賣淫、販毒的日子,並且做了許多傷風敗俗的事。
那時真由美和赤座同居,但赤座是一個品行惡劣的男人,所以我非常擔心她。可是,擔心歸擔心,想到妹妹畢竟總有一天會離開我,成為我怎麼樣也無法看管或照顧的人,我也只好默認她與赤座同居的事實。於是,我們就在那種情況下,被安排到日本海邊的小城市居住。我在那裡買了土地,蓋了真鍋印刷廠,非常湊巧地與你和你漂亮的媽媽做了鄰居。對我來說,這是非常幸運的事。在我們的眼中,你的媽媽就是理想的傳統日本女性,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就喜歡她了。
可是,她的兒子——也就是你,在我心中的份量卻逐漸增加。你沒有父親,看起來很孤獨,卻不像沒有父親的孩子那樣乖僻。你很乖巧,一旦時某件事情產生興趣,就會展現強烈的求知慾。看到你有時露出靦腆的笑容,我就忍不住地想盡力去保護你。我的心裡漸漸有「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的想法。
真由美搬到G市以後,先是在赤座開的小酒店工作,可是在那裡工作拿不到錢,所以才轉到鈴井俱樂部工作。你媽媽原本就在鈴井上班,真由美和她在店裡競爭得相當激烈,兩人時常發生衝突,都懷著想置對方於死地的恨意。
筱崎太一是筱連鎖酒店的小開,是鈴井的常客。因為他未婚,所以成為真由美想擄獲的男人。真由美想成為筱崎的妻子,那樣的話,不僅能過著衣食豐富的生活,還可以成為地方的名流。真由美似乎預知了祖國的將來,所以早早就放棄了我們的理想。
筱崎原本對你媽媽有興趣,所以經常去鈴井,結果卻讓真由美有更多機會接近他。後來真由美雖然成功地得到筱崎,成為筱崎的情人,可是由於筱崎原本喜歡的是你媽媽,所以她對你媽媽充滿妒意。不過,你媽媽對筱崎完全沒有興趣,所以不久之後,筱崎就答應要和真由美結婚了。
對真由美而言,和筱崎的發展已如她所願了,可是她卻不敢放心高呼萬歲,因為她面前還有一個大難關,那就是赤座。被真由美拋棄的赤座,當然不會悶聲不響地就此罷手,他威脅真由美必須聽他的話。
當時我不太在意這件事,所以不太清楚事情的始末,更對它沒有興趣,才會讓情況演變成那樣。如果我早點注意這件事,考慮到赤座的性格和他以前做過的事,就應該知道事情可能會演變成什麼地步。這是我最大的失誤。而真由美也不是會主動和兄長談心事的妹妹。
赤座要求真由美今後就算當上筱連鎖酒店的小老闆娘,也必須繼續和他交往,並且定期給他零用錢,否則就把真由美和他交往,以及過去曾經賣淫和所有做過的非法勾當,讓筱崎的父母知道。真由美過去和赤座在一起的時候,曾經違法持有毒品,不僅有前科,好像也作過一年牢。關於坐牢的事情,事後她對我解釋是去旅行了。當時我和真由美幾乎沒有往來,完全不知道她發生過什麼事。赤座還要脅她:就算筱崎的父母可以接受真由美的過去,他也會把真由美過去的醜事寫出來,讓筱酒店的常客及地方士紳,都知道筱酒店的小老闆娘有什麼樣的過去。
赤座是個卑鄙的小人,他絕時做得出來那種事。想到一生都得受赤座控制,真由美為此哭了又哭。可是,真由美個性很強,她一旦想要得到的東西,拼了命也要弄到手,因為不甘被威脅,她下定決心要殺死赤座。她很清楚若不殺死赤座,這輩子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真由美非常瞭解赤座的為人。
可是,萬一讓人懷疑赤座的死與自己有關,她一樣無法過著安穩的日子,所以,一定不能讓人懷疑赤座的死與自己有關,這是要殺死赤座前,必須考慮到的事情。於是,真由美想到可以利用筱崎,讓自己擁有不在場證明。
平常她和筱崎進入艾爾辛諾飯店的401號房後,筱崎會因為平日睡眠不足,而迅速進入夢鄉。這一覺大概會睡兩個鐘頭左右。她想利用筱崎的這個習慣,在筱崎沉睡的時候離開飯店,殺死赤座之後再回到筱崎的身邊。
我認為真由美為了謹慎起見,在筱崎的啤酒裡放了安眠藥,讓筱崎確實不會在兩個鐘頭內醒來。二十日的那個晚上,真由美帶了一個大袋子。為什麼要帶大袋子呢?表面上是為了裝壽司,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放置讓行動更方便的鞋子或長褲,及頂端有鈞子的繩索、指尖有橡膠加工的手套等物品。那些東西是她進行計劃時必要的道具。在政治軍事大學受訓的時候,我們都曾使用到那些東西。真由美利用那些東西,就可以在垂直的壁面上下自如;在軍事大學受訓的時候,她是女學員中最厲害的一個。
據我猜測,真由美原本應該打算從房間出來,經過走廊,走安全梯到二樓,再利用繩子下到一樓。這是最輕鬆安全的方法。因為不管是哪一個樓層,通往安全梯的門平常都是開著的。不過,她當然也考慮過萬一門上鎖的狀況。不過,如果有門的複製鑰匙,就算門上鎖,也沒有問題了。然而那天晚上卻不能那麼做。真由美雖然想從房間到走廊,但是一打開門,就看到走廊盡頭的洗滌作業室的門是開著的,她一眼就可以看到作業室裡的兩名女性員工。如果不走走廊的話,就到不了安全梯;可是,走走廊的話,就一定會被那兩名在洗滌室裡的女員工發現。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真由美會放棄從安全梯下去的方法。
可是,和赤座相約在千濱見面的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實在非走不可。於是真由美回到房間裡,想到從浴室逃走的方法。這個方法雖然非常危險,但以真由美的技術來說,成功的可能性並非不存在的地方。大家都被騙了。
G市與F市之間有列車通行,真由美應該早就從時刻表上,決定自己要搭乘的班次了吧!除了去程的班次外,回程的班次應該也事先就決定好了。萬一錯過班次,就必須改變裝扮,搭計程車回飯店,這應該是真由美最想避免的情況。從F市車站到千濱海灘很近,走路不用五分鐘就可以到了。真由美計劃赤座一進守望塔,就動手殺掉他,然後立刻搭車回G市,因為她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她計劃回到G車站後,再度騎腳踏車奔回飯店,然後把腳踏車停在飯店水泥牆的牆邊,再利用踏腳石登上水泥牆,抱著簷溝往上爬到屋頂,然後從扶手欄的外側橫向移到到401號房浴室的上方。此時她再利用繩索,把鉤子掛在扶手欄下方,自己再順著繩索下來,拆下紗窗,打開窗戶,身體先進入浴室後,再探身出來,搖動繩索,讓繩子脫離扶手欄。最後,她再把紗窗裝回去,關上窗戶,把脫下來的衣服塞進袋子裡,回到床上,躺在筱崎的身邊,或一邊吃壽司,一邊叫醒筱崎。
真由美的想法是:到時若是有人問起,可以說自己起床後就一邊吃壽司,一邊看卡拉ok的歌本,等著筱崎醒來。而筱崎可能就在她回到浴室那一瞬間,因為聲音而醒來。總之,真由美要的,無非就是讓筱崎醒來後,為她做不在場證明。一個女人竟然可以獨自從樓浴室窗戶,溜到屋頂,又利用簷溝降落到地面,之後再循著相同的路線,回到飯店的房間,這是誰也想像不到的事。
至於警方找不到目擊者的原因,應該是因為警方只著重查詢從飯店附近經過的車輛。因為那天晚上是週末,所以警方對開車的人進行了酒測,開車經過飯店附近的人,大都被攔下詢問了。可是,真由美並沒有開車,而且很快就離開了飯店的周圍。警方如果也仔細調查當時出入F車站和G車站,及列車中的乘客的話,我想一定可以找到目擊者的。
然而真由美行刺赤座的行動失敗了。她雖然受過相當的訓練,但是對手並非等閒之輩,赤座也是受過同樣訓練的工作人員;這種情形是很少見的。總之,真由美反而被赤座殺死,屍體還被丟棄在佐多岬最前面的礁巖海域中。
卑鄙的赤座後來還想把殺人的罪行嫁禍給筱崎,這種行為比威脅真由美、殺害真由美更令人不齒。我雖然認為真由美這個女人無藥可救,基本上她被殺害,完全是自作自受的結果,誰也救不了她。可是,她畢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還是很想保護她,很愛她的。我們兄妹成長的環境不一樣,我可以理解她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關於真由美死亡之事,我是想了又想才好不容易發現真相。就在我發現真相的同時,我更清楚地瞭解到赤座這個人有多可惡,於是我憤怒的情緒也就越來越高漲。我想到:我一定要殺死這個人,就算是我為死去的妹妹——真由美報仇吧!我這個做哥哥的人,要替妹妹實現未完成的心願。
可是,我們是工作人員,眼前還有一個重大的工作等著我們去進行。聰明如你,或許已經想到我們要做的是什麼事情了吧?不錯,我們的任務就是拿著印刷好的大量偽鈔,去日本的各大都市使用。並且以此為資金,擾亂日本的經濟,目標是造成日本的通貨膨脹。這就是我們的作戰計劃。我對於我們製造出來的偽鈔非常有信心;我相信我的印刷技術,而且我所使用的紙張,是北韓政府直接命令專門機關準備的,所以一般人是印不出那樣的偽鈔的。
所有的準備都已齊全,首次要使用的鈔票也已經印妥,作戰的行動可以展開了。可是,放在小屋內的偽鈔印刷機,卻在意外的情況下被你看到了。所以我只好編謊話說那是製造透明藥的機器,來騙當時還是個孩子的你。很抱歉,我不得不對你說謊。可是,萬一我在小屋裡印製偽鈔的事情被發現了,你們住在我隔壁,大概也會受到牽連,所以你們最好是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好。
至於紙張變透明,和我的手不見了的事,也是騙你的。要在紙張上滴幾滴潤滑油,紙張就會變透明了。所以,那只是一點點小把戲。至於我的左手,我根本就沒有左手。很久以前,我就因為操作機器時被機器夾住,以至於失去了手腕以下的手掌;那時我只是拿下平常使用的假手,根本不是手變透明了。我還玩了一個把鐵絲插在手上,讓紙張浮在半空中的魔術。當時小屋內的光線並不是很明亮,而且你也還只是個孩子,所以你都沒有看穿。
我那個時候的夢想,就是和你媽媽結婚,然後帶只你,一起到北韓生活。
在我的想法裡,如果我回到北韓,就表示我已經完成任務,並因此成為祖國的英雄人物,想必可以住在平壤政治軍事大學附近十號洞一帶的房子,並且獲得朝鮮勞動黨中最高級的配給。那應該是相當舒適的好生活。
可是,我實在無法原諒赤座,所以一直在想要如何懲罰他。我不希望他那樣卑鄙的小人做我的同志,而他也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他的行徑,所以我很輕易就可以讓日本警方逮捕他。我知道他會在哪些地方使用偽鈔,要將那些地方告訴警方就可以了。
然而這樣做就是背叛祖國。這次的作戰計劃動用了很大的預算,也牽連到許多優秀的人才,我的告密行動將使整個作戰計劃化為泡影。為了祖國,我不能告發赤座使用偽鈔的事情,對於他的惡行,我也只好當做沒看到。於是我決定繼續執行作戰計劃,等待計劃成功後和你媽媽結婚,然後帶著你們去平壤。可是,你卻突然說你不去了。這樣一來,你媽媽也不會去,因為她曾經說過,如果兒子不去,她也不想去。
我深受打擊,因為我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不過,後來我再仔細想,或許這是天意,我也只好接受了。我想:放任讓那樣卑鄙的殺人犯道遙自在,還能談什麼革命的理想?還憑什麼建立人間的樂土?根本就是褻瀆祖國。那個時候的我,還一心想為祖國的理想效命,而赤座偷雞摸狗的惡行,是極端自私的,是中產階級殘忍的表現。於是,我讓日本的警方逮捕了赤座,讓他在日本的監獄裡償還殺害真由美的罪行。我覺得,就算他被判死刑,也是罪有應得。
我很快就把真鍋印刷廠賣掉,買主是蘇聯那邊的人,他們以前就曾經跟我接洽過了。如果我向日本警方告發赤座,赤座理所然地會供出印刷廠所在地,以及我們一夥人,所以我一定要在他供出我之前,趕快離開日本。
這些就是事件的原貌。我為曾經騙你之事,向你道歉。那時的我,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朝鮮人,過著別人不瞭解的生活。可是,那樣的我卻在F市獲得快樂的生活。我在那個小城市裡,遇到我此生最愛的人,從此才知道生存的意義與喜悅。這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或許還比我的國家更重要。
以前的我一無所有,以後的我也將一樣。而現在的我,雖然生活在彷彿地獄底層的地方,但是只要一閉上眼睛,我的靈魂就會飛到日本海邊的那個小小城市,和那個聰明又羞怯、有上進心、經常看著天空,露出害羞笑容的少年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生活的那幾年,是我人生當中最快樂的日子。我現在終於瞭解,那裡才是我所追求的人間樂土。
可惜當年的我沒有發現到這一點,才會輕易地放掉手中的幸福。這實在是愚蠢至極,但不管現在怎麼後悔也無法挽救了。
除了要告訴你前面我所寫的那些事外,我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你們母子能得到幸福。我祈禱你和你媽媽——美麗的千鶴——都能幸福。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她對我微笑,和我說話,向我揮手的模樣,就是我每天生活的糧食。我每天都希望能夠和她廝守在一起,不管在哪裡都好。
雖然我們不能再見面了,我仍然要祝福你們,願你們每天都活得很有精神。小陽,希望你活得健康、長壽,能為你自己的國家效力;不要像我一樣生活在地獄的底層,你一定要堂堂正正的活著,一定要獲得成功。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身在地獄的我,能做這樣的祈禱。
獻上我對你們深深的愛。
真鍋平吉
信看完了,我整個人也呆住了。我呆住了,說不出話來,心靈深受震撼。我感覺到剛才心裡那種懷念的情緒,漸漸演變成刺人心扉的悲傷。服務生送上來的那杯咖啡,已涼透了。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這麼慘呢?這是誰的錯?是哪裡出了錯?還有,我現在終於知道那個透明人之謎了。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我靜下心來,漸漸想清楚許多事情,以前想不透的事,現在終於明白了。其實我並沒有真鍋先生說的那麼聰明,在看真鍋先生的信之前,我根本沒有把偽鈔事件和真鍋先生的印刷廠聯想在一起,更沒有想過製造誘明藥的小屋,竟然就是印刷偽鈔的秘密工廠。
我覺得呼吸困難,感覺好像有東西掐住了我的胸口,讓我疼痛不己。我試圖尋找那個「東西」,並且很快就找到了。那「東西」就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一句話。我曾經對真鍋先生說「我討厭真鍋先生」,這句殘酷的話讓他瞭解到我們母子不會和他一起去北韓。如果不是那句話,真鍋先生現在應該就是他祖國的英雄了。
因為他想和我媽媽結婚,所以他必須向我表示他喜歡媽媽。可能當他要向我表明這件事的時機非常不好;大概沒有任何時機比當時更不好的了,所以他說的話,變得非常沒有說服力。於是,他就在那一瞬間做了決定,決定放棄用偽鈔癱瘓日本的計劃,然後告發赤座,提早獨自回到北韓。就是這個決定,讓他墮入地獄般的收容所。
這封信也傳達了一個很深切的訊息,那就是他非常非常的愛我媽媽。我想媽媽一定也一樣的愛他,所以才會單身到如今。
現在我也瞭解什麼是透明人了。當時真鍋先生為什麼會一再地提起誘明人的事呢?其實他說的就是他自己。他以北韓工作人員的身份來到日本生活,所以他在日本的時候,就像透明人一樣,別人看不到真實的他。雖然他擁有真鍋平吉這個名字,卻沒有一個日本人知道真鍋平吉到底是怎麼樣的來歷。因此,就算他的能力很強,也只能做一個無名小卒。
我也瞭解他所說的外星人是什麼了。用英文ALIEN這個字來思考就知道了,這個字有外星人的意思,也有外國人的意思。他說的外星人,並不是從外太空來的,而是從這個國家以外的地區來訪的外國人。他對我說的話,完全是有憑據的,不是空泛的言論。
我從他信中察覺到,恐怕他已發現自己在祖國也成為透明人了。長時間的間諜工作,讓他變得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朝鮮人。他徹底變成透明人了。
我一滴咖啡也沒有喝,付了錢就離開「R」咖啡店。晃蕩過黑暗的道路,來到多摩川河畔,高聳的住宅大樓出現在我眼前。真鍋先生離開了二十六年後,我和媽媽才好不容易擁有如今的生活。媽媽現在就在這棟大樓八樓的某一間房子裡等我回家,她並沒有像真鍋先生所想的那樣和別人結婚。
走進靜悄悄的電梯,來到我住的八樓。一出電梯,就嗅到一股新房子特有的氣味。我站在自己家的門前,故意不用鑰匙開門,只是按了門鈴。我知道媽媽會出來幫我開門。
有人在門內從窺視洞看我,然後就聽到金屬門鎖打開的聲音。門開了。玄關的燈光下,媽媽一頭白髮,眼袋浮浮的,臉頰和下巴已有贅肉,她已經老得無法和F市時代的她做比較了。
那時媽媽的身材纖細,臉上的皮膚白嫩,相當可愛。媽媽已經老成這樣,真鍋先生又會是什麼樣子呢?我一直很想再見到真鍋先生,很想看看他變成什麼樣子。可是,現在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出來。
「還沒有吃晚飯吧?」
媽媽問著。她的臉上沒有笑容。
「嗯。」
我回答道。喪失微笑的人老得快。我默默地把那封厚厚的信遞給她。
「這是什麼?」媽媽說。
「真鍋先生的信。」
媽媽的臉上因為這句話而有了吃驚的表情。
「他,死了嗎?」
媽媽的聲音好像是硬擠出來的一樣,這讓我很驚訝。原來媽媽是這樣想的嗎?
「不是的。」
我說。不過,除了這個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些什麼。
媽媽拿著信,默默轉身走進廚房。媽媽的背也駝了。廚房是媽媽的領域,所以我只是目送她進去,並沒有跟著她進廚房。
真鍋先生愛慕媽媽。在我這個兒子眼中的她,與真鍋先生眼中的她,是有相當差距的。
若要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媽媽的一生,那麼就是「憤怒」。憤怒與怨恨的人生,就是媽媽的寫照。她總是痛苦地想著:為什麼自己必須獨自扛起生活的重擔呢?別人家的媽媽只要在家裡操持家務就可以了,自己卻必須辛苦地在外打拼,這是為什麼呢?想來想去的結果,就是別人家有丈夫,有男人。媽媽一想到這一點,就會發火。因為兒子的身上有著分手丈夫的影子,所以她有時也會對我莫名其妙地發火。
對於自己這樣的個性,媽媽偶爾也會顯露出無奈的神色。可是,她卻不會因此自責,反而怨恨起自己的父母親,認為自己這個性格,是他們教育出來的。有時,她也會把憤怒的箭頭轉向真鍋先生,認為自己現在辛苦的處境,是因為真鍋先生棄她而去的結果。看到媽媽生氣的樣子,我的心裡總是很難過,好幾次都很想告訴她:憤怒和怨恨的人生會把自己帶到更不幸的地方。可是,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那樣的話。
看著媽媽拿著那封信進入廚房後,我才走進自己的房間。我把外套掛在衣架上,然後坐在椅子上,抬頭看著天花板。這間房子的天花板是新貼上去的,木紋的花樣非常樸素。
F市那間房子的天花板木紋非常特別,甚至可以用奇異來形容。那個天花板讓我看到很多風景。那裡的天花板花紋不是單純的木紋,而是木紋和雨漬般的褐色曲線組合成的圖案。住在那裡的時候,每天睡覺前我都會看著天花板的圖案好一陣子,才會入睡。那好像是睡前的儀式一樣。就算我不想看它,它也會跑進我的眼睛裡。
擴及整個天花板的圖案世界,是一幅深奧又寬廣、雄偉、有如描繪中國山水風景般的大水墨畫。雖然我沒有去過中國,卻相信那一定是中國的某個地方。我的靈魂好像被那幅大畫吸進去似的,經常會在裡面徘徊好幾個小時。
水墨畫風格的巖山背後,有一間殘破的房子,一隻蟬佇足在房子的柱子上。沒錯,正是夏天的季節。一個拉開衣領,袒胸露腹的僧人半臥在屋子的外廊上發呆。畫面上,他的腳部模模糊糊的,線條並不清楚。遠處的山陰處,有一列僧侶正沿著蜿蜓的山路前進,他們的目標應該就是前面那間殘破的房子。
幾隻雁從空中飛過。遙遠的上空裡,有幾片形狀像火焰一般奇妙的雲,雲和雲之間有幾隻模樣可怕的怪物,怪物的腹部有兩個大眼睛,正俯視著下方的我。
於是我的身體變得無法動彈了。發生命案的那天晚上,我感覺到無形的真由美小姐壓在我的身上,讓我無法動彈。其實真由美小姐並沒有去我的房間,那時不能動彈的原因,應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到類似鬼壓床的經驗。
那一次之後,我又發生過數次相同的情形。每當動彈不得的恐怖經驗結束,心情得到解放時我就會想起第一次動彈不得的那天晚上。飄浮在半空中的眼睛、跪坐在我身邊的半透明女人,這些都是心神恍惚的夢境、妄想,是天花板的木紋讓我產生的幻想。
還有一件事。當年我房間的牆壁上掛著電影女明星的月曆,八月的照片是一位穿著藍色浴衣、跪坐著的女明星。恐怕是這張照片和我的幻覺攪混在一起,讓我體驗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動、卻動不了的痛苦經驗。
思緒回到現實後,我站起來,從外衣的內口袋裡掏出記事簿,然後拿起電話,看著記事簿裡的小抄,撥打赤阪F飯店的電話。以前我曾經因為工作上的需要,打過好幾次電話到這個飯店。
我請服務人員把電話轉到徐光鐵先生的房間。不久,我就聽到徐先生高亢的聲音。他的聲音背後還有別人的說話聲,顯然是房裡有客人。我告訴他,我是剛才和他見過面的浦上,謝謝他大老遠送信來給我。那確實是一趟非常遠的路。可是,他卻輕描淡寫地表示沒有什麼。對他而言,從北韓逃出來,已是過去式了。
我說我看過信了,希望他能說一點他和真鍋先生分手時,真鍋先生當時的情形。他一聽我這麼說,聲音立刻低沉下來。他委婉地表示還是不要問比較好。他的話讓我心裡一驚,心想:情況那麼糟嗎?可是,徐先生恐怕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真鍋先生近況的人,所以我不能因為他叫我不要問,我就不問了。因為到了明天,恐怕就永遠失去問這件事情的機會了。
「徐先生,我想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不管從你那裡聽到什麼,我都能承受的。所以請你……」我說。接著我又問,「真鍋先生還活著吧?」
「不……」※棒槌學堂ソ精校E書※
徐先生吞吞吐吐地說,然後就沉默了。他沉默的時間並不長,但是我的肺部卻在他沉默的短暫時間裡,好像被絞緊了一樣,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徐先生終於又開口了,可是他把聲音壓得非常低。
「我是五年前和他分別的。所以,我想他現在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句話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生病了嗎?」
「他的身體很虛弱。二十二號收容所是很殘酷的地方,是人間地獄。被關在那裡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營養不良的問題。因為沒有東西可以吃,大家只好吃樹根或雜草來維持生命,幾十年也吃不到一口肉,所以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帶著病。而且那裡沒有醫生也沒有藥,也沒有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
我聽得幾乎忘了呼吸。
「那裡完全沒有暖氣設備,沒有燃料,所以一到冬天,身體虛弱的人就會一個接一個死去。是凍死的。」
「那真鍋先生也……」
「我離開那裡已經五年了,我不認為他熬得過這五個寒冬。」徐先生說。
「真鍋先生為什麼會被關在那裡呢?他不是很優秀的人才嗎?」其實我應該可以從那封信的內容,猜測出真鍋先生被關的原因。
「他在日本執行的作戰計劃失敗了,因此被迫負起責任。」
「偽鈔作戰計劃嗎?」
「是的。」
「他一回去那裡,就立刻被捉去關了嗎?二十六年前就被關了嗎?」
「是的。」
那時真鍋先生才三十歲左右,現在雖然是五十好幾接近六十歲的年紀,卻還不是會死的年齡。
「他在收容所裡做什麼事呢?」
「什麼也沒有做。」
「什麼也不做嗎?他不用勞動嗎?真鍋先生多才多藝,他懂印刷技術、會做模型,也有木匠級的手藝,幾乎什麼事情他都會做呀。」
「那是以前吧!我不認識以前的他,所以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事。我認識他是一九八五年的事了,那時他已經不能走路了。」
「不能走路?為什麼呢?」我很訝異地問。
「因為他右腳的腳筋被切斷了。他以前曾經試圖從二十二號收容所逃脫出去,結果卻被抓回來。於是右腳的腳筋被切斷,左腳也被打斷了。那是懲罰。他的左腳也幾乎不能動了。」
我沉默了一下之後,才問:「那裡沒有輪椅可以坐嗎?」
「那裡沒有那種東西。他只能靠自己做的枴杖,在監獄的附近稍微走一走。我經常在他運動的時候,當他的助手。那個時候他就會提起你,他總會抬起頭看天空,露出寂寞的笑容說:那個孩子真的很聰明。他常說在F市生活的那段時間,是他人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刻。
「他也勸我離開北韓。他對我說:你一定辦得到,只要能越過國境圖門江,就離成功不遠了。他叫我先假裝在那裡養病,然後教我脫離北韓的路線。那裡有一個療養所。他詳細地告訴我種種應該注意的狀況,並且一再的鼓勵我,說這條路線是他反覆思考之後才想出來的,可惜他自己已不良於行了,因此拜託我替他完成。我很幸運地成功了,但是,如果沒有他告訴我怎麼逃脫,我想我還是無法成功地逃離北韓吧!他真的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才。
「他對我說: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脫離北韓,那麼,我要親筆寫一封信,請你帶到日本給那個孩子。因為我必須向那個孩子道歉,而且當時發生的命案至今也還沒有解答,我想告訴他那件命案的真相。
「馬平吉,啊,我是說真鍋平吉,他真的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我是看了他的處境之後,才下定決心離開祖國的。我想:一個國家竟然會在收容所裡,虐待一個從政治軍事大學第一名畢業的優秀人才。這樣的國家不會有未來的。我是個舉目無親的人,就算棄祖國而去,也不會牽連到親人;更何況我握有二級國旗勳章,所以我可以在國內自由行動。
「光是二十二號收容所,就收留了五萬個囚犯。因為每次有人逃脫北韓,逃犯的親人和家人就會被關進收容所,以此來懲罰那些逃犯,所以收容所裡才會有那麼多人,這就是所謂的連坐法。事實上那些被抓到收容所裡的人,根本沒有犯罪。這是儒教文化中的壞榜樣。當國家變得家族化之後,個人的尊嚴就蕩然無存了。在這種情況下,收容所便越來越大,被關進收容所的家族真的很淒慘,他們受到比死還要令人難堪的屈辱。收容所裡沒有衛生紙,只好以樹葉來代替衛生紙。為什麼我要到處去演講呢?為的就是讓世人瞭解收容所裡的情況。」
「徐先生這樣到處演講,沒有危險嗎?」
「當然有危險。」徐先生笑著說。
「可以多說一些真鍋先生的事嗎?」
「我要離開那裡的時候,他躺在骯髒的監獄床上,身體早就不能自由活動了。他病得很重,瘦得像皮包骨一樣,卻還硬擠出力氣和我說話。他緊緊握著我的手,交代我一定要成功才行。他要我說出收容所裡的情形,讓所有外國人知道;他還要我為自己好好活著,也為他好好活著。他對我說:如果你有機會到日本,一定要見見他。他說的「他」,就是你。他一直渴望再見到你,看看你現在的生活情形。還有,他也希望你那個漂亮的媽媽能看到那封信。馬先生口中的日本,到底是怎麼樣的國家呢?因為他的關係,我長久以來一直很憧憬這裡。現在,我終於來了,並且完成了他的願望,我真的非常高興。」
我呆住了,只能緊握著電話的聽筒。
「能夠和你說話,我也覺得很高興。」這是徐先生最後說的話。
我放下聽筒,抬起頭,望著陽台外黑暗中的多摩川,及河對岸登戶的街燈。登戶的夜色燈火稀疏,一點也不豪華,可是,從這個溫暖的八樓房間看出去,那些燈光已確切地表達出小市民的幸福了。自從和真鍋先生分別後,我和媽媽也經歷了不少辛苦,但是至少今天還能過著這樣的生活。
真鍋先生信裡的語氣很堅強,如果不問徐先生,根本無法瞭解他的情形。在F市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會談論到自己實際的現況。他寫信給我們,語氣中充滿了體諒,一點也不抱怨自己的處境。我從真鍋先生身上看到的,是一個為了別人、為了理想而行動的「大男人」。
真鍋先生,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忍不住對著登戶的街燈,喃喃自語地祈禱著。
對我而言,在F市的鄰居真鍋平吉到底是什麼呢?我現在可以很清楚地說:毫無疑問的,他就是我的一切。他是我孩提時代的一切。我現在站立的基礎,是他為我打造的。想要做什麼東西時,就要孜孜不倦地去完成,持之以恆地去做,這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沒有他教我這些,就沒有今天的我。
我非常喜歡他,他講的話、他做的東西,我都銘記在心。我只要閉上眼睛,思緒就會超越時空,飛到真鍋印刷廠的那間小屋,那間非常棒的透明人小屋。
現實裡,那間小屋如今已不存在了吧?但是在我的腦海裡,那間小屋還鮮明地存在我的記憶裡。那間小小建築物的各個角落,例如地板、架子上的白色灰塵……等等,只要我閉上眼睛,就會映在我的眼瞼上。牆壁的顏色、粗糙的手感、木頭節眼的位置及排列在架子上的組合玩具,也好像都在我伸手就可以摸到、拿到的地方。
我夢想的由來,就是那間小屋。我當時生活的一切渴望與夢想,都在那一間小屋子裡面。那時我只要一想到今天架子上會增加什麼玩意,就會興奮緊張。那種心情是任何事物也難以取代的生存力量。失去了那裡,我就看不到夢想與生存的理由,所以有一陣子我活得有氣無力。現在我雖然找到別的生存理由,可以重新站立起來,過著正常的生活,可是,我真的曾經只有軀殼,像行屍走肉一樣地活著。
走出房間,進入客廳,看到媽媽正趴在餐桌上哭。看到這一幕,我也流淚了,因為媽媽直到現在仍然只是一具軀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