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目前為止收集到的資料來看,這只能算是一般案件。雖然傳奇的色彩很濃,但還算不上史無前例的難解案件。可是,發出去的通緝海報所得到的第一個回應,卻突然令此案變得古怪起來。二月十六日星期四下午,成城警署搜查本部突然響起電話鈴聲。吉敷出去接聽,從聽筒中傳來非常客氣的聲音,看來是個老人。
「我在神田附近經營體育用品店。」這是對方的開場白,吉敷「哦」地附和著。
「實際上,這家店是上一代傳下來的,所以在店後有塊小小的空地和房子。」
吉敷又以「是的」回應。
「特地打電話攪擾你們,是因為日前在成城被謀殺的女性的海報,不,準確來說應該是疑犯的拼圖海報,貼到我們店裡來了。所以這幾天我天天看著這張海報。說實話,我見過海報上那位名叫九條千鶴子的女人。」
「啊,是嗎?」吉敷回應著。吉敷心想,千鶴子活著時必定接觸過各種各樣的人,這位老人曾經見過千鶴子也不足為奇吧。
「噢,你見過海報上的女人?」
「是的。」
「在什麼地方?」
「這個嘛……說出來真不可思議,那女人竟然出現在她死後從東京開出的列車上。」
吉敷一下子張口結舌,聽不懂對方話裡真正的意思。「喂,剛才你說什麼?」
「那海報上不是寫著有個名叫九條千鶴子的女人在一月十八日下午三點二十分左右在成城被殺嗎?」
「對,對,正是如此。」吉敷答道。
「但實際情況是,我在比這個時間稍晚的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從東京站開出的『隼號』藍色列車上,見到過這位九條千鶴子小姐。」
吉敷的腦子越來越混亂了。「喂,你有沒有搞錯日期呀?」
「我乘車的日期,的的確確是十八日呀。」
「可是,你在車上看到的那個女人,真的是九條千鶴子小姐本人嗎?」
「嗯,千真萬確。我有證據,可以證明她就是九條千鶴子小姐。」
「哦,是嗎……那這班藍色列車開往哪裡?」
「西鹿兒島。」
「西鹿兒島嗎?嗯……那麼十八日晚上,你在車上還見過她嗎?」
「當然見過啦。不只十八日,我在十九日也見過她。」
吉敷準備去神田找這個體育用品店的老闆。為了慎重起見,離開成城警署前他打了個電話給船田。吉敷打電話的目的是要確定九條千鶴子的死亡推定時間,是不是如船田所估計的最晚在十九日清晨五點。他還問船田「死亡推定時間可不可能往後推到十九日下午甚至二十日?」船田聽完後在話筒另一頭發出了笑聲,說那是絕不可能的。船田又說他推定的可能死亡時段已經很寬鬆,不可能再往後推了。如果事後能證明那女人死於十九日中午或下午的話,他願意引咎辭職。
吉敷在去往神田的路上反覆思考著。或許那老人眼花了吧,因為世界上相貌相似的女人不算少,尤其近年來整形美容的普及加上妝化得越來越濃,相似的女人就越來越多了。也許那老人沒有跟那個女人說過話,只不過遠遠看到她的樣子。從通緝海報看到真實的九條千鶴子的照片後,就以為車上見到的與海報上的是同一個人了。
到了神田,吉敷很快找到長岡體育用品店。老人名叫長岡,吉敷通過自動門走進店裡時,長岡立刻起身迎接。老人說吉敷刑警的樣子讓他很意外,而吉敷看到長岡老先生時同樣感到意外。通電話時,在吉敷的想像中對方是滿頭白髮的七十歲老人,但實際上卻看起來很年輕——頭髮雖然稀疏,但髮色依然漆黑。
吉敷問道:「你就是打電話給搜查本部的那位先生嗎?」
長岡點頭說:「打電話的就是我。」長岡要吉敷稍等,然後轉身走進店舖後頭。不久後,長岡拿著一本捲成筒狀的雜誌出來,指著馬路對面的咖啡店說,我們去那邊談吧,便走出店門穿過馬路。
選了一個最裡面的位置相對而坐後,長岡拿出名片。吉敷瞄了一眼後,一面將名片放入口袋裡一面問道:「你說在隼號列車上,看到長得像九條千鶴子小姐的女人?」
長岡點頭。
「只是看到而已,恐怕沒有交談吧?」
「不,我們講過話。」長岡說道,「我對九條小姐說我很早就想搭乘有單人寢台的藍色列車,但一直未能如願,所以這還是第一次。九條小姐也說了類似的話。」
「你們是互報姓名後才知道對方的名字吧?」
「那當然啦。我給了她名片,她也給了我她的名片。」
「哦!她給了你名片?有沒有帶來?」
「有呀,在這兒。」長岡從胸前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吉敷拿來細看。名片上只印著成城的住址和九條千鶴子的姓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吉敷陷入了沉思。如果長岡所說的是事實,那麼這女人一定是冒名頂替的。也許她做了整容手術,對於只看過通緝海報上九條千鶴子小張黑白照片的長岡來說,便信以為真了。但是,那女人為什麼要……
「這班隼號列車是下午四點以後從東京站駛出的嗎?」
「四點四十五分發車。」
「車子啟動後,你也見到過那個女人?」
「當然。我是在一號車廂內見到她的。」
「再問個有趣的問題,十九日,也就是過了一晚的隔天清晨五點後,你還見到過那個女人嗎?」
「當然見過啦。我親眼看到那女人在熊本站下車。所以說,直到十九日午飯前,她都在隼號列車上。俗話說,耳聽是虛,眼見為實呀。」
看來那是另一個人。因為過了十九日早上五點,便不在船田推算出的死亡推定時間範圍內了。超過這個時間,九條千鶴子必死無疑。反過來說,要是那女人真是九條千鶴子的話,豈不就是她的幽靈嗎?
「你說得沒錯。不過,我可以肯定那女人不是九條千鶴子,因為九條小姐十八日下午被人謀殺是證據確鑿的事實。」
「嗯,可是……」長岡露出難以接受的神色。
「想必長岡先生本人未必擁有這個女人就是在成城被殺的九條小姐的確切證據吧,因為你沒有見過生前的九條小姐。現在,給你看幾張九條小姐的照片吧。」吉敷說罷,拿出幾張向模特公司借來以及在成城的九條房間裡找到的照片給長岡看。因為九條做過模特,所以留下了不少的照片,這麼一來,調查工作就方便多了。身為刑警,還真要感謝她當過模特。
長岡非常仔細地觀看每一張照片,然後抬起頭,露出抱歉的表情說道:「就是這個女人,我的確跟她說過話。」
吉敷深感失望。在物理學上,這根本不可能呀。「請再仔細看看,怎麼可能發生這麼荒唐的事!」
但長岡早已經詳細地看過好幾次了。「老實說,看了這麼多張照片後,我更相信她就是九條小姐了——不可能找得到第二個相貌如此端正的小姐了。我相信絕對不會看錯。瞧!你看這照片,左邊下巴是不是有兩個黑痣?我記得很清楚。」
吉敷不認為長岡在說謊,因為他是個善良而熱心的長者,何況他沒有說謊的必要。但從另一方面來說,吉敷對這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又不得不持有懷疑的態度,因為他說的事情從理論上來說是不成立的。他用非常認真的態度敘述著不可能發生在現實中的事,從理論上來說,只能認定他在說謊。
「可是長岡先生,你是看了剛才我給你的照片,才確信你在車上見到的女子是九條千鶴子小姐。這就是說,到剛才為止你根本沒見過九條小姐生前的照片。你只是看到了附在通緝海報上的小照片,就武斷地認定近一個月前在隼號列車上見到的女人是被謀殺的九條小姐本人。情況是如此嗎?」
「嗯,你要這樣分析當然也可以。但不瞞你說,當我看到海報,心想這被殺的女人跟我那天在列車上見到的女人真像啊。儘管如此,當時我還沒有自信打電話報案。直到今天,我看到這個……」長岡邊說邊拿起放在座位旁邊的那本雜誌,移開茶杯,把雜誌攤在桌上,然後嘩啦嘩啦地翻到左上角折起來的某頁。雜誌很厚,所以長岡用手在書頁中間壓了兩三下,然後把雜誌轉過一百八十度推到吉敷眼前。
「這是什麼雜誌?」吉敷拿起雜誌,看著它的封面。
「這是一本攝影專業雜誌,名叫《相機A》。這本雜誌經常徵集普通讀者的業餘攝影作品,然後把每期的入選作品刊登出來。作品就登在這一頁,你看這張,可以算是佳作喔。」吉敷按長岡的指示看照片,不知不覺地「哼」了一聲。這張雖屬佳作,但在入選作品中可能是最差的,照片的尺寸也比較小。但令人驚訝的是,在照片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九條千鶴子的臉。
吉敷仰頭看著長岡。長岡露出一成不變的專注的表情,說道:「照片右下角還有拍攝日期。」
的確,這張照片的題目是:「一月十八日,藍色列車隼號上遇見的女子。」
吉敷再看照片作者的名字——小出忠男,千葉縣人。「你認識這位小出先生嗎?」
「不,不,算不上熟人,只是那天在藍色列車上有一面之緣而已。不過,他是這本雜誌這個單元的常客,經常可以看到他的作品。我雖然不擅長拍照,但平常也喜歡玩玩相機,每一期的《相機A》雜誌都會買來看看,所以很早就知道小出的大名了。十八日那天,小出先生也搭乘隼號藍色列車的單人寢台。車子開動後,他就頻頻地按快門給九條小姐拍照。我以為這是小出先生帶來的模特,所以就上前觀看。但其實不是,小出先生也是第一次在列車上見到九條小姐。因為九條小姐長得太美了,小出先生就主動為九條小姐拍了幾張照片。我上前跟小出先生打招呼,說在雜誌上經常欣賞他的大作。當時和九條小姐也寒暄了幾句。小出先生對我說這照片馬上就會投稿到《相機A》雜誌。所以我想如果這期雜誌能登出來的話,正好可以和通緝海報上的照片作比對。等到今天雜誌出刊了,小出先生為九條小姐拍的照片果然登了出來。經過仔細比較,我確信兩張照片拍的是同一個女人,所以才決定打電話與你們聯絡。」
2
吉敷婉拒了長岡先生要他把雜誌帶走的好意,來到神田站附近的書店買了最新一期的《相機A》雜誌。他坐在車站的長椅上,翻開雜誌,再度凝神觀察那張照片。這是張有趣的照片。很明顯,拍攝時曝光過度了,臉部顏色發白。眼鼻異常分明,好像用鋼筆畫出來似的,但臉和頭髮的輪廓卻像幽靈般朦朦朧朧,不知是不是拍攝時相機晃動的關係。身為刑警的他難以得出正確的結論。
照片裡的女人在微笑,是璀璨的笑容,而不是寂寞的笑容,似乎與吉敷對這女人的印象略有出入。照片旁邊有簡單的評論,主要討論的是技術性問題。在零點零幾秒的瞬間,捕捉被拍攝對像偶然展現的魅力,這種本領就是攝影師的才能——或許這是針對女人臉部輪廓模糊而發表的議論吧。
拍攝數據也登了出來——光圈五點六,速度六十分之一秒,採用閃光燈。「原來如此,這是六十分之一秒的幻影呀!」吉敷不由地喃喃自語著。看來,往後的日子都要為這幻影苦惱了。這張照片裡的女人是九條千鶴子,好像已經無庸置疑。照片中露出笑容的女人正是吉敷在成城公寓中所見的照片裡的女人。由吉敷本人的眼睛所作的判斷,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但是,為什麼會發生如此不可理解的事情呢?吉敷簡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如果列車真的是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分從東京站駛出的隼號藍色列車,那麼九條千鶴子絕對不可能在這列車上呀。左思右想,吉敷只能認為這是長岡與攝影者小出合謀的謊言。作為《相機A》雜誌的編輯部,只要作者說作品攝於十八日隼號列車上,他們恐怕不會去調查核實這照片是否真的是在十八日的隼號列車上拍攝的吧——於是就按小出所說的刊登出來。
但是,如果以上假設成立的話,卻找不出他們要這麼做的理由。但如果九條千鶴子是嫌犯的話,事情就容易理解了——在長岡和小出的協助下,用這種方法製造不在場證明。可是,她不是嫌犯,而是受害者啊。
《相機A》雜誌的編輯部在水道橋,吉敷直奔編輯部而去。雜誌上沒有刊登小出的地址,所以除了去編輯部打聽外別無他法。聽長岡說,他在藍色列車上與小出交換過名片,他把名片給了小出,但小出的名片剛好用完,沒辦法給他。
吉敷在編輯部接待室與負責照片徵集的編輯會面。當他一說出小出忠男的名字,編輯便「啊」地點點頭。吉敷說想知道小出忠男的住址,他馬上用內線電話通知同事拿資料來。
吉敷詢問小出忠男是怎麼樣的人——他想這位編輯應該見過小出忠男。
「他已經是祖父級的人物了。」編輯說道,「他以前是開銀樓的,現在已經退出商界,把生意交給兒子媳婦打理,夫妻兩人隱居在行德的公寓裡。由於生活悠閒,就到處旅行,一個勁兒地拍照。」說完,編輯把寫有小出忠男地址的紙條交給吉敷。吉敷繞了個圈子探問小出忠男是不是個正派人。編輯笑著,拍拍胸脯作了擔保,然後說道:「你見了他就明白啦。」
吉敷用電話確認小出在家後,便搭乘東西線電車去了行德。
因為小出住的是站前公寓,所以吉敷一下就找到了。從樓下的公共電話亭打電話上去後,對方說歡迎光臨。電話中傳來的是沉穩的老人聲音,光從這聲音來判斷,就知道這不大可能會是合謀的犯罪者。走出電梯,在玄關口見到小出先生後,這種印象就更強烈了。
吉敷被帶到會客室,小出夫人奉上茶水。平日拜訪小出的人大概不多,所以有客人來時,小出先生便情不自禁地面露欣喜之色。尤其見到吉敷手持《相機A》雜誌後,更把吉敷視為志同道合之人。但吉敷記得最初打電話聯絡小出時,就告訴他自己刑警的身份了。
「我來打擾,是想要瞭解這本雜誌上所刊登的小出先生拍攝的九條千鶴子的照片。」吉敷直截了當地問道,「除了雜誌上刊登的這張照片外,還有這位女性的其他照片嗎?」
「嗯,有啊。」小出老人答道,「你要看嗎?」
「是的,請務必讓我看看。」正如小出所說,替千鶴子拍的照片大約有半卷底片之多。不過洗出來的照片大多是標準尺寸,只有幾張拍得好的放大成六乘四的照片。
其中,多數照片拍攝於單人寢台車廂的走廊,越過背景窗口,可以見到橫濱、靜岡的車站站牌。此外,也有坐在單人寢台床上的照片。
「這張照片是用廣角鏡頭拍的。」小出老人從旁邊探過身來說道。吉敷聞到一種令人懷念的老人特有的氣息。
「這些照片全都是用六十分之一秒快門拍攝的嗎?」吉敷問道。
「嗯,是的。」老人瞇起眼答道。吉敷暗暗地歎息。然後為了振奮老人的精神,吉敷稱讚小出的照片拍得很好,說自己最喜歡的一張是千鶴子的側面照,又說登在雜誌上的那張當然是上上之作。老人聽了之後喜出望外,連聲說自己也非常喜歡這批照片,不過寄給雜誌社時有點擔心,怕編輯部不接受。
「那麼,這些照片的拍攝順序如何?」吉敷問道。
「這個嘛,你要看洗出來的底片嗎?」
「好的,麻煩您拿給我看看。」吉敷仔細看了底片,發現登在雜誌上的照片是所有照片中的第二張,而吉敷剛才說最喜歡的那張照片則是最後一張。吉敷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越往後,出現笑臉的照片就越少。
「這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呢?」吉敷拿著照片問道。
「這個嘛,我印象中她是個文靜的女孩子。你覺得呢?」小出老人問坐在沙發旁邊的夫人。吉敷到現在才知道小出夫婦是一起去旅行的。
「嗯,很漂亮的女孩,而且很懂人情世故。」夫人笑著說道。
「你說她懂得人情世故,是不是指她擅長與人交際應酬?」
「對,對,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或許她從事公關之類的工作吧。」夫人笑著補充道。吉敷告訴夫人這女人在銀座的夜總會做事。
「哦,果然如此。」夫人點頭說道。
還是女人最瞭解女人。
「她很會說話嗎?」吉敷向主人問道。
「是呀,這女孩很會說話,跟她聊天,有越說越投機的感覺。」
「一開始,是小出先生主動與她交流的吧?」
「是的。藍色列車停在東京車站等待發車時,我看到那女孩站在走廊過道上看著窗外。哦,好漂亮的女孩啊!我就上前,說自己愛好攝影,可不可以替她拍張照。」
「她怎麼說?」
「她馬上點頭同意。我拍了兩三張照片後,怕打擾她而準備停手,但她的興趣似乎越來越濃。她對我說自己曾經當過模特,到現在還很懷念那個時候,於是我又拍了不少照片。全靠這個女孩,讓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旅程。」
「啊,剛才你說九條小姐在東京車站朝窗外看,是嗎?」吉敷想起來似的問道。
「是呀。」
「她注視的是月台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是不是在等人?」
「不,我沒有這種感覺。她似乎是在看遠處的街道。」
「街道?」
「是呀,她望著遠處街道上的霓虹燈,有種依依不捨的感覺。」
「看霓虹燈?」
「嗯。這女人臉上露出了寂寞的表情,讓人想起『紅顏薄命』這個詞。」
吉敷突然覺得氣氛變得凝重起來。「除此之外,有沒有注意到這女人有什麼異常的舉動?」
「這個嘛,她經常站在車門口的平台上。」
「你是說她站在走廊過道上嗎?」
「不,不是走廊過道,是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
「她站著做什麼呢?」
「不知道。我曾經跟她打過招呼,結果反而影響了她的心情,她輕聲說希望能夠那樣靜靜地站著。我們倒有點替她擔心了。」夫婦倆齊聲回答。吉敷不由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陷入沉思。
「啊,刑警先生。」小出夫人說道,「九條小姐怎麼啦?」
吉敷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抬頭問道:「你們在列車上見到她,的確是十八日的事嗎?」
夫婦一起點頭。
「是十八日的哪一班列車呢?」
「隼號。」
「發車的時間?」
「十六點四十五分從東京站出發……」
「你是什麼時候見到九條小姐的呢?」
「這個嘛……她一直站在車廂連接處,我們每去一次廁所都會見到她。直到晚上九點左右,她還在那裡。我上前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拿點暈車藥給她。她搖搖頭說沒有不舒服,又說馬上就要回房間睡覺,但說完後還是站在原地。」
吉敷又歎了口氣。「此後就沒有再見到她了嗎?」
「是的,因為我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十九日呢?」
「第二天早上我從遠處看到她在餐車,心想要不要上前跟她聊幾句,可是看到只有她一個人,我就沒有過去。」
「我倒是跟她說了幾句話,但回到一號車廂後,她的舉止有點畏縮,好像在躲避什麼人似的。」小出夫人說道。
「她在終點站西鹿兒島下車嗎?」
「不,她在熊本站下車。」這一次是由小出老人回答的,「於是我舉起相機,從窗口拍下她在月台上行走的背影。看,就是這張,還沒有放大。」老人給吉敷看另一卷底片。吉敷看到很小的千鶴子的背影。
「唉,我畢竟老了,不大能準確拍攝遠方景物了。」
「這是熊本站的月台嗎?」
「是的。」
「到熊本站時是幾點鐘?」
「你要知道正確的時間,就得看列車時刻表了。大概是十一點左右到熊本站吧,正好是午飯前。」
吉敷不由得又歎了一口氣。午飯前在九州熊本,就算立刻掉頭返回東京,也要十九日晚上才能到。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吉敷再度陷入沉思。小出擔心地問吉敷怎麼了。吉敷說沒什麼。
「噢,你們兩位經常一起外出旅行嗎?」吉敷暫時把話題岔開。
「不,夫婦一起外出旅行的情況不多。」老人答道。
「不是不多,而是完全沒有。」夫人作出更正。
「這倒是。不過十八日那天是老太婆的生日,兒子媳婦特地買了車票,由我陪老太婆參加這次藍色列車之旅。」老人說道。
吉敷心想:「如此看來,搭車日期是十八日絕對錯不了。」巧的是,吉敷的生日也是十八日。
「九條小姐她怎麼啦?」夫人再度詢問。她好像也感覺到事有蹊蹺o
「嗯,九條千鶴子小姐死了。」聽吉敷這麼一說,兩人雙眼圓睜,瞠目結舌。
「什麼時候的事?」過了好一陣,老人才問道。可是,對於這個問題吉敷難以回答,因為連吉敷自己都還沒搞清楚九條千鶴子確切的死亡時間。
「果然如此啊。」老人歎息道。
夫人也有同感。「總覺得她是紅顏薄命。」
吉敷從這些話中似乎聽到某些言外之意。
「真可憐。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不,她是被謀殺的。」
兩人再次睜大雙眼,「兇手是誰?是什麼人幹的?」
「我們正在調查中。」聽吉敷這麼說,兩人終於明白了吉敷上門拜訪的目的。吉敷這時想起《相機A》雜誌的編輯說過的「你見了他就明白啦」這句話——兩位的確是親切厚道的老人。
「真可憐啊,我在列車上還要了那女孩的地址,正準備把照片和雜誌寄給她呢。」
「你們還交換了名片吧,」吉敷說道,「我也拜訪過神田的長岡先生了。」
聽到長岡這個名字,老人想了一下,然後說:「啊,是那時候在列車上遇到的先生,他給了我名片,可是我的名片正好用完了,沒法給他,真遺憾。」
室內的氣氛再次變得凝重起來,調查工作只能到此為止了。
3
從小出老人家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吉敷在行德站前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到銀馬車夜總會,叫出志保後,問她記不記得千鶴子曾說過要搭十八日的藍色列車之類的話。
志保說沒有印象。吉敷再請她叫行子聽電話,問了行子同樣的問題。行子聽了馬上回答說千鶴子親口對她說過會搭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五分發車的隼號去九州,千鶴子還欣喜若狂地說給其他同事聽。吉敷聽了之後感到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像是怪談,又像是事實,不,應該說是隆冬怪談吧。九條千鶴子很早就是藍色列車迷,這次終於買到單人寢台車票,滿心歡喜地準備搭車旅行。可是,就在出發前一刻,她出乎意料地被人殺死,但她的精神不死,靈魂離開身體後,還是按原計劃去了東京車站,並搭乘隼號列車!
第二天,吉敷一大早就去櫻田門警視廳,跑到法醫科,坐在船田的辦公桌旁,等著船田上班。三十分鐘後,船田看到吉敷等在自己的辦公桌旁,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然後笑著說:「啊,竹史君,你工作起來真是幹勁兒十足。又是為了成城那個被殺的女人吧?」
吉敷點點頭,但此時他沒有開玩笑的心情。
「看你雙眼通紅,昨晚沒睡好吧?」船田關心地問道。
「我無論如何解釋不了九條千鶴子那個女人的死亡時間。可不可能把死亡推定時間再往後推一點?」
「推到什麼時候?」
「十九日晚上。」
「天呀!那可不行。」船田立刻回答。
吉敷一面把額頭上的頭髮往上撥,一邊問:「為什麼?」
「理由很多呀。之前我說過,首先從水母皮的角度來看,就足以否定你的假設。」
「水母皮?」
「嗯,我想你應該知道,長時間浸泡在水中的屍體,手腳皮膚會發白膨脹,稍微用力就能把手腳指甲剝離。假設如你所說那屍體是在十九日晚上才浸入浴缸,那麼到二十日下午五點我們抵達現場之前,屍體浸在水中的時間大概只有二十小時左右,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皮膚不可能開始膨脹。我有足夠的自信,那女人的屍體在水裡浸泡了至少三十個小時。」
「三十個小時?」
「嗯,我對三十個小時這個數字有十足的信心。不到三十個小時,屍體就不會呈現出那樣的狀態。你應該知道,我處理過很多浸泡在水中的屍體及溺死者的屍體。」
「你是指死後浸泡在水中的時間?」
「對,是死後。」
「不包括活著的時間?」
「是的,不包括。」
「如果二十個小時的話……」吉敷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紙開始計算。
「假設我們到達現場的時間是二十日下午五點,在這之前三十個小時,也就是十九日上午十一點……」
吉敷眼前浮現出了小出老人的樣子。千鶴子在熊本下車的時間應該是十一點左右吧——吉敷立即查閱列車時刻表——沒錯,隼號列車到達熊本站的正確時間是十一點零八分。
「三十小時是非常保守的估計,我想,實際情況恐怕還要多於這個時間。總之,三十個小時是所渭的臨界線。」
吉敷用左手拉扯著頭髮,陷入短暫的沉思。船田說明了推斷死亡時間的各種條件。這裡面,最重要的條件是「腐敗變色」問題。死後二十四小時至三十六小時的屍體,下腹部會開始呈現水藻綠色,然後遍及全身。千鶴子的屍體已經出現這種情況,所以,他絕對不同意這具屍體距離死亡還不到二十四小時。船田接著繼續解釋,但吉敷無心再聽。因為光是水母皮的問題就已經夠他費神的了。
九條千鶴子的屍體浸泡在浴缸裡至少三十個小時。屍體是二十日下午五點被發現的,那麼,屍體至少從十九日上午十一-點起就已經浸泡在浴缸裡了。想到這裡,吉敷突然想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屍體的發現。要知道首先發現屍體的不是警方。而是向警方報案的人。能找到這個人的話,一定能找到更詳細的資料。
吉敷再度回到成城,跑到綠色家園公寓。他一面仰望現場,一面繞公寓走了一圈。公寓周圍井無高層建築物。吉敷找到公寓管理員,向他借了三0四室的鑰匙,打開玄關大門。堆積的報紙已經不見了,無主房屋特有的氣味開始飄蕩。他進入浴室。浴缸內沒有水,瓷磚上已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浴室的小窗關著。不用說,窗戶用的是毛玻璃,從外面無法看清裡面的情況。吉敷站在浴缸邊,抓住窗框上方的把手,用力往下一拉,窗戶往內側打開,外面的冷空氣馬上湧進浴室裡。
空氣流通情況很好,這扇小窗戶正是用來散逸室內水蒸汽的。而且,即使打開窗戶,外面也不容易看到浴室裡的情形。那麼,報案者是怎麼知道浴室裡發生的事的呢?
在吉敷眼前,靠在浴缸裡死去的九條千鶴子的身影再度出現——她的腰部前移,形成很深的坐姿。下巴微微上抬,後腦靠在浴缸邊緣。吉敷在千鶴子那可憐的臉部,用想像把臉皮疊上去。然後。他仰頭看著小窗的「V」字形窗縫。冬天的冷空氣偶爾會從這裡猛烈地吹進來,發出呼呼的聲響。在這聲音的前方,一棟大廈像海中島嶼般浮現眼前。那是……
那大廈跟綠色家園公寓之間有段距離,估計至少在五十米以上。吉敷還能看到那棟大廈陽台上的人,不過看不清是男是女。不用說,那棟大廈的人也能看到這裡。透過浴室小窗的「V」字形窗縫,或許能看到浴室裡的人吧。可是,這浴室裡的人是死人呀,已經不會動了。對方即使站在某個能窺視浴室的位置,恐怕也要花幾個小時細心觀察才能發現問題。再說,用肉眼很難辨認,那麼對方很可能是用望遠鏡了。
吉敷下樓,把房門鑰匙還給管理員後立刻打電話給船田。他要證實自己的記憶。船田在電話那頭斬釘截鐵地說:「當時浴室的窗戶是開著的。」
4
安田常男焦慮不安。他提心吊膽地舉起雙筒望遠鏡望向對面那陽台上殘雪未消的房間,只見窗簾全部拉開,房間裡滿是穿著制服的人,正忙碌地檢查著。其中一人打開窗戶,走出陽台踏在積雪上環視四周。刑警的眺望讓安田差點心跳停止。當安田想到警方早晚會發現自己的存在時,便對自己打了那通匿名電話的行為深感後悔。安田所住的公寓,不僅是陽台,從廚房水槽上方的窗戶,也能看到對面那個女人的房間。不過要從「V」字形窗縫看到那個女性死者的臉,就非得在陽台不可了。
所以,安田不得不忍著嚴寒,在大雪覆蓋的陽台上長時間觀察。就這樣,不知不覺間得了感冒,只能對著稿紙不停地擦鼻涕,弄得鼻頭又紅又腫。胡亂吃了點感冒藥後,胃又痛了起來,接下來又是腹瀉,讓他整整瘦了一圈。一個月過去了,那個女人的房間裡再也見不到人影,看來,可以恢復原本的寧靜了。正當安田覺得可以鬆一口氣時,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大概是有人上門來推銷或訂報之類的吧,安田自認為對付推銷員還算是有一套的,所以連貓眼也不看,就把房門打開。但站在門口的不是常見的西裝筆挺的推銷員,而是個瀟灑的男子。他可能超過三十歲了,但看起來只有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安田心想,這可能是個另類推銷員吧。
「你要推銷什麼?」安田用不耐煩的語調冷不防地問道。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感冒,到現在還微微發燒,再加上連續腹瀉,安田覺得有點虛脫。顯然,安田不準備在大門口跟推銷員長時間對峙。
可是,對方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用早已習慣成自然的動作從大衣內袋中掏出證件舉在安田眼前。證件封面燙印著三個金色大字——警視廳。安田呆呆地看著這三個字。
「是你打匿名電話報警的吧?」刑警對著這素未謀面的男人很有把握地說。
安田因為這句話的衝擊而再次呆住了,眼前直冒金星。等到稍微回神之後,他才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如果站在玄關說話,恐怕感冒又要加重了吧。安田願意把吉敷帶進屋裡再談,吉敷這個刑警看起來很隨和,沒有咄咄逼人的感覺,這跟安田心目中的刑警形象大相逕庭。
「哦,你是作家啊,」刑警看到書桌上攤著的稿紙後對安田說道。
「嗯,是的。」安田邊說邊慌忙收拾稿紙。安田所寫的,多半是艷情小說一類的東西。
「說實在的,打匿名電話報警,多少跟我的工作有關。」安田哭喪著臉說道。在這嚴冬時節,安田卻渾身冒汗。「我不過是個無名的小作家,不想因為這偶然的巧合出名,那樣反而會設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我是什麼變態色情狂之類的。」
刑警邊笑邊點頭。他的笑容頗有魅力。
安田清理好桌上的東西後坐到椅子上,開始仔細打量這位刑警的相貌,越看越覺得他是個美男子。「嗯,請問刑警先生大名?」安田向瀟灑的刑警問道。
「吉敷。」
「YOSHTKl?」
刑警說明自己名字的漢字寫法。名字取得好,年紀又比自己小多了,安田不免油然升起嫉妒之心。這傢伙要是去夜總會,肯定會有一大群小姐一擁而上吧。
「請不要公佈我的姓名。」安田用強硬的口氣說道。
「哦?」吉敷刑警露出不解的表情,突然覺得安田的神智是不是有點錯亂了。
「不,實際上,我只是想請警方對我的姓名保密。我打匿名電話報警,純粹是出於想做個好市民的誠意。」說到這裡,安田覺得自己太卑躬屈膝了,於是又改用強硬的語氣說道,「無論如何,你們一定要對我的姓名保密!」安田怒氣沖沖,一張臉漲得通紅。
吉敷覺得這是個奇怪的男人,注視他片刻之後,慢慢伸手觸摸他的額頭。
「你做什麼?」安田的歇斯底里再度發作。「我不過是個平凡的中年男人,我不想被人看成變態色魔。」安田粗暴地把刑警的手推開。
「你在發燒。」刑警說道,「而且熱度很高,不如躺在床上好了。」
被刑警一說,安田才驚覺自己因為發燒而變得狂躁不安。
安田躺在床上,刑警用濕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安田終於平靜下來,他連連向刑警道歉,然後斷斷續續說了自己的目擊過程。刑警默默聽著。「就那樣,我看了好多次,都沒見到那女人有任何動作……」
「那麼,你最早用雙筒望遠鏡從浴室窗縫見到九條小姐是什麼時候的事?」
「天快亮的時候。」
「哪一天?」
「嗯……那天是十九日吧。對,對,我想起來了,那是十九日清晨,絕對沒錯。」
刑警露出迷惑的神情,說道:「你斬釘截鐵說是十九日,有什麼理由嗎?」
「當然有啦。十九日是星期四,那天是截稿日,星期三晚上我通宵趕稿,結果還是寫不完,不得不打電話給編輯部要求延期交稿……所以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
刑警的臉上又蒙上陰霾。「十九日的什麼時候呢?」
「前面不是說過了嗎?是天快亮的時候。那時天色還很暗,我走到陽台,想讓頭腦清醒一下。從現在這個季節來看,大概是六點多吧。」
「原來如此。我可以去陽台看看嗎?」刑警起身,隨手拿起放在書架旁的雙簡望遠鏡,走到陽台。吉敷在陽台上舉起望遠鏡觀察對面公寓,口中喃喃念叨著:「果然如此,看得很清楚啊。」刑警親眼證實了安田的證言。
回到房中。又問了安田兩三個其他問題後。吉敷便說要告辭了。安田要從床上掙扎著坐起來,吉敷連忙用手制止,請他不必起來。
「那麼,我的名字可以保密嗎?」安田焦急地問道。
「或許吧。」刑警答道,「只要情況許可,我們就不會公開你的姓名。」
聽刑警這麼說,安田露出不安的神色。吉敷趕忙堆笑道:「請放心,我們一定盡最大努力替你保密。」
安田稍微安了點兒心。吉敷正要離去時,安田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叫住了他。
「什麼事?」
「對面公寓那個女人,身材一流吧?」
刑警感到愕然,然後稍微想了一下,說道:「啊,這我倒沒有注意。」
5
二月底,正當吉敷在成城警署的搜查本部大傷腦筋的時候,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現了。此人叫中村吉造,曾經在櫻田門一課和吉敷共事。當時吉敷還很年輕,缺乏辦案經驗,中村是前輩,幫了吉敷不少忙。從今年初起,聽說他已經被任命為一課的後續搜查組負責人了。
「哎呀!中村兄來得正好。快幫我們早日走出迷宮吧。」
「看你愁眉苦臉的,我只好來自討苦吃了。不過,能跟老搭檔重新合作還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啊。」
中村一如往常穿著夾克,頭戴貝雷帽。這是他的標準裝扮。以前曾有一個引起社會震驚、連續姦殺女性的色魔,也喜歡戴貝雷帽,開白色跑車。所以一時問,大家都開始討厭戴貝雷帽的人,使得中村遭受牽連,頻頻遭人白眼。但他不為所動,還是照戴不誤,可見他有多愛貝雷帽。中村脫下夾克,一面把衣服掛在椅背上,一面把一本雜誌丟在桌子上。「你看看這個。」
這是一本旅行雜誌。中村在吉敷旁邊坐下後,翻開做了標記的某一頁,對吉敷說登在上面的文章你一定會感興趣,因為這篇文章對本案而言相當重要,所以抄錄如下:
與我一起吃飯的幽靈
長岡七平
今年一月十八日,我終於如願以償,搭上了隼號藍色列車的單人寢台。在車上,我邂逅了一位不可思議的女子。從列車還停在東京站開始,這位女子便沐浴在照相機的閃光燈中。穿著灰色毛衣,如同明星般的美女,散發出模特的風采。列車經過熱海後,我靠近走廊的窗戶,眺望漸近暮色的窗外風景。
「你知不知道餐車在哪節車廂?」背後傳來女性的聲音。回頭一看,就是方才看到的那位女子,她那端莊的容貌,在我眼前熠熠生輝。
我模仿外國電影的台詞,裝腔作勢地告訴她餐車離這裡很遠。然後,我懷著冒險的心情說:「怎麼樣?要不要喝一杯比餐車更加美味的咖唪?」
「啊,附近有咖啡喝嗎?」這女子頓時顯得神采飛揚。
「有的。」說完我便拉開我單人寢台的房門。
出發前,我特地到我家附近的咖啡店要了香濃的咖啡裝在保溫瓶裡,帶到了車上,同時也帶準備了三明治。這兩樣東西。幾乎成為我出門旅行時如影隨形的必備品。那位女子跟我進了單人寢台室,她似乎對我產生了好感。
在裡面喝完咖啡,她向我致謝後就走出房問,然後不知為何,在兩節車廂的交接處站了很久。我走近問她為什麼一直站在這裡。她說不為什麼,只是想多站一下而已。接著,她又對我說了一段彷彿謎語般的話:「我喜歡夜晚,喜歡月光和柔和的螢光燈。太陽光對我來說,太過強烈了。」
我出外旅行時都很早休息,是為了能在隔日清晨看到旅遊地的日出。這一天我也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起床時,那女人的身影已在車廂連接處消失了。不過,之後在餐車上我又見到了她。她換上一件深紅色毛農,為了遮光而戴了一副深色太陽鏡。我想起她昨晚說的話,看來她真的討厭陽光。我笑著對她說:「請我吃飯吧。」
在午前陽光的照耀下,她的美麗很特別,彷彿像死人一樣有著能透光的白哲皮膚。
「我們在東京還能見面嗎?」我不知不覺握著她的纖手,說出這樣的話。
「不大合適吧。」她說道。接著,她又說出謎一般的話語。「啊,一切都在夢中,」
女人在熊本站下車,離開了隼號。唉!我不可能與她再次相逢了。這倒不是說她不給我見面的機會,而是她根本是個死人。日後我偶然見到通緝殺死這女人的一名年輕男性嫌疑犯的海報,海報一角印著她的照片。此事為我帶來了巨大的衝擊,是我有生以來前所未有的。這衝擊不僅僅是那女人被人謀殺,問題在於她的死亡時聞——一月十八日下午三點二十分左右。無論如何,這時問要早於隼號從東京車站出發的下午四點四十五分。
也就是說,那時候她已經是個死人了。我曾經和死人一起吃飯!
6
「我見過這篇文章的作者。」吉敷讀完文章後說道,「但我沒聽他說過在隼號列車上跟那女人一起吃過飯。」
「哈哈,這位七平先生看來是個愛虛榮的人,他想假裝自己有女人緣吧。」
聽中村這麼說,吉敷只能苦笑,眼前浮現出小個子、稍胖、頭髮略稀的長岡的模樣。長岡的臉上有一對小眼睛,相貌很普通,年紀也接近五十歲了吧。而且,他不僅外表普通,性格上也老實木訥。難以想像這樣的人敢握住在列車上初次相識的女人的手。所以,吉敷雖然口裡沒說,但心想這篇隨筆散文不過是反映長岡內心的願望罷了。
中村是地道的東京人,從任何方面來看都是辛辣的男人。吉敷如果說出自己的看法,中村必然會拍手贊同。但吉敷不急於回應他的看法。他伸手拎起眼前的電話話筒,翻找筆記本中的電話號碼,然後撥號。
「這裡是長岡體育用品店。」電話那頭傳來女店員的聲音。問她長岡七平先生在嗎,女店員說請稍等,沒多久電話那邊傳來記憶猶新的長岡謙恭的聲音。吉敷告訴他自己就是前幾天上門拜訪的刑警,又說剛剛拜讀了他發表在旅遊雜誌上的大作,對方連聲說不敢當。
「聽說大獲好評喔。」吉敷信口開河說道。
「哪兒的話。不過是寫得比較通順而已。」長岡的回答謙遜之中帶有得意的感覺。
「在列車上,你與千鶴子小姐打得一片火熱喔?」被吉敷這麼一問,長岡在電話那頭「啊」了一聲。吉敷本來不想用盤問的語氣,但很明顯長岡在電話那頭尷尬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還跟千鶴子小姐一起用過餐呢!」
「嗯……」長岡支吾著。
事後想想,吉敷覺得自己的提問方式不大好,但當時並未察覺。長岡一定為文章暴露了自己的戀愛情結而感到難為情。「你和千鶴子小姐是一起吃的早餐吧?」
「啊……」長岡依然支支吾吾。
吉敷記得見到長岡時只聽他說過早上在餐車見過九條小姐,會不會是自己記錯了呢?「你們一起吃飯了嗎?」吉敷再問一次。
「嗯,哦,啊……」長岡不知應該說些什麼,聲調中充滿羞愧的感覺。
「真是樁有趣的案件。」看著吉敷放下話筒,中村說道。
「非常奇怪的案件,很難理解。我是平生首次遇到如此稀奇古怪的事情。」吉敷說道。
「讓我看看《相機A》雜誌。」中村說道。吉敷拉開抽屜,取出雜誌交給中村。
「名不虛傳,果然是個美女!」中村使勁用手壓了壓貝雷帽的頂部。
「這個女人是什麼人?」
「銀座的小姐。」
「噢,那是秋田來的了?」
「不,老家是越後。為什麼你說秋田呢?」
「哦,她是越後美女嗎?以前的銀座小姐,大多來自秋田的雄物川流域,其次是博多一帶。」中村經常會炫耀一下他廣博的知識,但多半是些古老的話題。「聽說這女人死後臉皮被剝去了?」
「是啊。」
「好像奇幻電影啊。」
吉敷無言以對。他自己就好幾次有過這種感覺,但在潛意識中還是會抗拒這種想法。
「剝下的臉皮要用來幹嘛呢?」中村問道,「再說,我們能確定這個越後美人在隼號列車出發時已經死亡了嗎?」
「不,現在還不能斷言。十九日清晨五點左右,也就是說隼號列車……」說到這裡,吉敷翻開手邊的列車時刻表,邊看邊說,「正好從廣島站發車吧。這是九條千鶴子的死亡推定時間的下限,也就是說,她不可能活著到達下一站巖國。」
「有人見到這女人下車嗎?」
「她在熊本站下車。」
「什麼時候到達熊本的?」
「上午十一點零八分。」
「是十九日的上午十一點零八分嗎?」
「對。」
「如果立刻趕回東京,恐怕也要到十九日黃昏才能到吧……能不能把死亡推定時間拉近到十九日黃昏呢?」
「我也這麼想,但法醫科認為絕對不可能到這麼晚。船田那傢伙信誓旦旦地說,如果那女人十九日下午才死的話,他就辭職不幹了。」
「既然那傢伙這麼有自信,我們也不能不信了。」
「最重要的還在於那個女人的屍體在十九日一大早,也就是清晨六點半左右,就被人發現了。」
「這是怎麼回事?」
「離死者公寓五十米左右的一棟大廈裡住著一個落魄的作家,他好像經常用雙筒望遠鏡窺視那個女人的房間。」
「那是變態色情狂了,難得他竟成了協助警方的好市民。」
「他通宵趕稿,在天剛亮的時候拿著雙筒望遠鏡跑到陽台,發現對面公寓裡的女人死在浴室裡。所以,中村兄剛才所說的可能性就完全不存在了。」
「哇,這倒是真的不可思議。十九日清晨六點半——這目擊時問可靠嗎?」
「可靠。」
「如果是真的話,那可就是超自然現象了。清晨六點半時列車隼號開到哪裡了?」
吉敷再度拿起列車時刻表翻閱。
「德山附近。隼號列車五點二十分從巖國站開出後,六點五十七分到小郡站。比它早一班的特快寢台車『櫻花』號會在兩者之間的德山站停車,但舉號在兩站之間並沒有停車,所以清晨六點半時,隼號列車大概在德山站附近吧。」
「但此時九條千鶴子已經死在浴缸裡了,而且被附近的變態色情狂發現……
「如此說來,我剛才的假設是完全不可能存在了。」
「是呀。」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相信,或許是孩子氣的想法吧。」說罷,中村陷入沉思。稍後他再度開口,而且似乎要逐字確認般地慢慢說道:「有這麼一個女人,她一直想搭乘單人寢台的藍色列車,但在列車出發的前一個半小時被謀殺。假設這是已確定的事實。接著,有人將女屍的臉皮剝去。可是,應該已經死去的女人,或者說有著相同容貌的女人,又接著搭上藍色列車……」中村說完後再度陷入沉思。
「中村兄,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你不明白嗎?」
「荒謬?」
「實在太荒謬了。」
「就像你所說的,這是奇幻電影裡的情節啊。」
「最近聽說精密的整容手術頗為風行呢。」
「整容手術能移植女人的整塊臉皮嗎?恐怕還做不到吧……」
「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醫生。或許是拿去當做整容手術的樣本吧。」
「也可能拿臉皮去做另一張面孔。」吉敷說完後不禁笑了起來。但沒多久,他內心開始產生陣陣的騷動,笑容隨即消失。他想起剛才讀過長岡的文章。那裡面有段幽靈女的自白——我喜歡月光和螢光燈,討厭強烈的陽光。
「不願在日光下出沒,難道是換了臉皮的關係嗎?唉,實在搞不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做。」吉敷說完,又拿起電話打給船田。
船田接起電話,吉敷把剛才的想法告訴他,船田聽了哈哈大笑。「你來問我就對了。」船田說道,「要是你問我們主任或警察醫院的人,他們一定以為你有神經病。」
「臉皮移植不可能嗎?」
「當然啦,我從來沒聽過換臉這種事。」
吉敷掛上電話。
「船田說不行吧?」
「再跟他糾纏下去,船田恐怕要跟我絕交了。」
「船田也不過是堅持常識罷了。如果之前的假設不可行,剩下來的假設就只能是有兩個女人,她們的相貌一模一樣,到了無法分辨的程度。不是這樣的話,就說不通了。」
「嗯,不過就算是雙胞胎,也不會這麼像,根本是同一人嘛。」
吉敷從抽屜裡拿出借來的所有照片,包括向小出老人借的底片。
「唉,從照片來看確實很像同一人,但要破解這個謎,一定得找出隱藏在裡面的詭計。我仍然認為最大可能是有兩個長得一樣的女人。」
「嗯,是呀,但是……」
「但是什麼?」
「還是剛才說的,就算是雙胞胎,也不可能那麼像啊。」
「如果你不認同的話,就只有另一種可能性了。」
「哦,還有另外的可能性嗎?」
「雖然比較牽強,但不失為製造這種稀奇古怪事件的方法。」
「說來聽聽。」
「這可能是一宗合謀事件,同黨有長岡七平和業餘攝影師小出夫婦等。只要他們口徑一致,就不難製造這宗稀奇古怪的事件。對於《相機A》雜誌的編輯來說,他們無法正確判斷照片中的列車是十八日的隼號還是十七日的隼號,只能根據附在照片上的說明文字排版印刷。這就是說,那女人搭乘的其實是十七日的隼號列車。長岡與小出夫婦在十七日的隼號列車上與那女人相遇、拍照、吃飯,然後統一口徑對警方說是十八日的事。不,就算不是隼號列車也沒關係,只要有單人寢台,其他藍色列車也可以呀。」
「不,這做法行不通。」
「為什麼?」
「首先是服務員的問題。我也考慮過這個可能,為此還見了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五分發車的隼號列車上的客務車長,他證實確有此事。」
「他還記得那女人嗎?」
「記得。畢竟是引人注目的女人,車長甚至還記得她的穿著——灰色的外套,灰色的褲子、深灰色的針織毛衣……就像從時裝雜誌彩頁中走下來的模特……」
「記得這些又怎樣?」
「很可能成為重要的線索。」
「為什麼?」
「這稍後再說。車長還說他清楚記得那女人在十九日上午十一點零八分在熊本站下車。」
「嗯。」
「那女人的車票是到終點站西鹿兒島的,但在中途下了車。」
「車長連乘客中途下車也記得?」
「是啊,因為搭乘單人寢台的乘客都是重要的客人,何況對方還是個美女。」
「原來如此。」
「再說,十七日那天九條千鶴子還去過銀座的銀馬車夜總會上班。我已經取得店方的證詞。不僅是十七日,十六日她也上過班。」
「是嗎?如此說來合謀作案的理論不成立了。看來還是有兩個長相相同女人的可能性大一點。噢,剛才你只說了一半,重要的線索是什麼?」
「這個嘛,還是剛才我提到的服裝問題。關於那女人所穿的服裝,不只隼號列車的服務員,長岡氏和小出老人都在證詞中提到,此外從照片上也能看到她的服裝。然後,在女人被殺的公寓浴室裡,我們看到在置衣籃裡和附近放著的內衣褲、灰色外套和灰色褲子,但是毛衣卻變成了粉紅色。」
「粉紅色?」
「是的。原來穿的灰色毛衣不見了。不過,也可能洗澡前穿的就是粉紅色毛衣,洗澡時脫掉了,洗完後準備換上灰色毛衣。現在我們還沒弄清楚的是,那是搭乘列車前的狀態嗎……」
「嗯,時間的先後很重要啊。」
「但是,灰色的外套、灰色的褲子配粉紅色毛衣,是不是不大協調呢?」
「這個服裝搭配的問題嘛……我也不清楚。」
「那以後再慢慢考慮吧。首先還是先把焦點放在有兩個長相相同的女人上面,不確定這個問題。我就不能安心。你覺得呢?」
「嗯,就這樣吧。」
「那麼,就先調查這個被殺的九條千鶴子是不是有孿生姐妹。」
「聽說九條千鶴子的老家情況十分複雜,用電話查詢不太容易。」
「那就親自跑一趟吧,怎麼樣?」
「好啊。」
「你說那女人的老家在哪裡?」
「是在越後地區一個叫今川的地方。」
兩人起立,走到貼在牆上的日本地圖前。但是在地圖上找不到今川。吉敷回到辦公桌,拿起列車時刻表。翻到最前面的鐵路地圖頁。
「啊,真讓人驚訝!這不是去年我去過的地方附近嗎……」中村指著地圖上的某處,繼續說道。「我去的是越後寒川,正好是今川的隔壁,那鬼地方什麼都沒有,實在是不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