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記得第一次遇見霍洛林的那天風很大,我過眉的劉海被吹得亂糟糟地遮住了眼睛。後腦勺的頭髮被人抓得生疼,害我不得不微微揚起臉,抬頭看著陰雲密佈的天空。
那個把校群幾乎捲到大腿根部的女生叫鄭小榛,個子比我矮,而我又被迫仰著頭,她賞我巴掌時的樣子就變得有點好笑。
「啪!」
右臉頰下半部火辣辣地疼,可是我還是笑了出來。
鄭小榛氣得幾乎暴跳如雷,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我往後倒,重重地摔在那個拽住我頭髮站在我身後的女生身上。她鬆手的瞬間我飛快地站了起來,然後衝上去拽住鄭小榛的頭髮,像她剛才打我那樣,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唯一的區別是我比她高,居高臨下,整個巴掌剛好平均分佈在她的大餅臉上。
所有的事情發生在幾秒鐘之內,鄭小榛似乎還未反應過來,因為幾秒鐘之前我還是那個表情惹人討厭,卻像只軟柿子一樣任她欺壓的許一朵,可是瞬間就變身成了暴力女王的樣子。
在鄭小榛發愣的瞬間,我又辟里啪啦扇了她好幾下。我很平靜地看著鄭小榛說:「你還想揍我嗎?」
鄭小榛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一下子哭了出來。她的同伴們一擁而上,撕扯我的頭髮,對我拳打腳踢,而我只是緊緊拽住鄭小榛,她們怎麼揍我我就怎麼揍鄭小榛。
那天我很慘,渾身是傷,鼻青臉腫,可是我想到鄭小榛一定比我更慘,就開心地忍不住笑起來,拉扯到嘴角的傷口又痛得皺起臉。
我推開天台的門的時候,霍洛林剛好上來。他穿著白色校衫,黑色校褲,因為天台的門太低而微微弓著背,看到被揍成豬頭,可是臉上卻掛著扭曲笑容的我,瞪大眼睛做了一個小小驚恐的鬼臉。他側過身體讓我過去的時候,忽然垂下眼睫輕聲說:「很疼吧。」
我已經經過他的身邊,腳步忽然頓了頓,然後乾涸的眼睛忽然就淚如泉湧。
我飛快地跑下了樓,沒有回頭看霍洛林一眼。
霍洛林的名聲並不好,雖然他英俊,聰明,待人和氣。可是有一種人的眉眼裡天生帶了過艷的桃花,看起來不正派。
每一個提起霍洛林和跟他交好的女生時總是一臉不齒的女生,可能心裡都懷著自己會是那個讓他浪子回頭的最後一個人的夢想。
只是那一年只有十七歲的霍洛林,怎麼會為了任何一個女生停留呢?
我從來也沒想過我會是那個讓霍洛林停留下來的女生,我亦缺少聖母瑪利亞的情懷想要溫暖和拯救霍洛林,我只是在那天聽到他輕輕問我「很疼吧」之後,開始注意起霍洛林來。
【2】
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在霍洛林之前,從來沒有人關心過我疼不疼,餓不餓,冷不冷這種問題。
我從小就沒有爸爸,有一個年近四十依然風情美艷的媽媽。
我的媽媽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照片上年輕時的她明眸皓齒,追她的男人可以從街頭排到街尾。現在的她,雖然眼角有了細紋,身材有點走樣,可是眼角眉梢依然是媚人的萬種風情。
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和我爸爸生下了我。我媽是未婚生女,我的外婆直到去世都不知道她外孫女的父親是誰。
我的媽媽她不像小說裡那些心理變態的單身女人那樣虐待她的女兒。她從不打我,對我說話也永遠柔聲細語,非常……客套。客套得好像我們只是住在一起的室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關係。她不關心我的成績,我的喜好,我的生活,每天忙著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花蝴蝶一樣穿梭在各種各樣的男人身邊。
從小她就不避諱地往家裡帶男人,有時候還會主動告訴我,最近她又換了新男朋友。
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或許只是她某次意亂情迷時的一個並不想要的紀念品。
我小的時候無數次躲在衣櫃裡,塞住耳朵也阻止不了她和那些叔叔說話調笑或者其他什麼曖昧不明的聲音;無數次聽到左鄰右舍的阿姨大媽窸窸窣窣說著我媽的桃色新聞時想要衝過去封住她們的嘴巴;無數次拿著小刀削鉛筆的時候看著鋒利的刀刃發呆,想要狠狠地將它沒入自己的脈搏。
可是我始終都沒有那麼做。我什麼都沒做。我像一棵孤獨的植物,沉默安靜,倔強隱忍地慢慢長大。
我一直生活在寒冷而孤獨的夢魘裡,沒有人試圖拯救我,所以我只能自己愛惜自己。
我製造過一場偶遇,對像當然是霍洛林。
我知道霍洛林每天放學後都會和朋友打一場籃球才回家。離校時間大約是六點三十五分。當鄭小榛再一次找我麻煩時,我把時間定在放學後,籃球場附近的小樹林。
鄭小榛怕我不赴約,我冷笑著告訴她,我許一朵如果跑了的話,以後見一次被你打一次。
放學後,我如約而至,鄭小榛還遲到了幾分鐘,所以看到我還在那的時候微微有點吃驚。那天她本來想擺出很凶狠的姿態,把那天在天台受到的疼痛加倍地還回來可是不知道是我不但準時,而且沒有先走掉讓她太吃驚了,還是那天的夕陽太溫柔,鄭小榛有點狠不起來的樣子,只是用輕蔑而仇恨的眼神瞪著我罵:「你媽是死不要臉的臭婊子!」
她以為我會暴怒,然後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讓她的姐們和哥們對我施加暴力。
可是我很冷靜地站在那裡,說:「也許吧。」有時候我也覺得我媽媽做的事情很不對,而我知道的,一定比鄭小榛知道的多一點。
鄭小榛愣了愣,然後有點氣急敗壞地說:「你什麼意思?你這樣我們怎麼動手?」
我說:「我今天男男女女男男女女不還手,讓你們打,不過以後最好別找我麻煩了。我媽是我媽,我是我,我管不了她的。」
鄭小榛揚起手,帶著凌厲的風打向我的臉,我沒有動,閉上眼睛。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襲來,我睜開眼睛,看到鄭小榛的巴掌近得就在我的眼前。她收回了手,垂下肩頭,兩滴透明的眼淚滑落臉頰。她扭過頭,悲傷地用手捂著臉說:「我很想我的爸爸。」
其實我也想說我想我的爸爸,可是我連我爸爸是誰都不知道。我無法給予鄭小榛安慰,除了一句無關痛癢的「對不起」。
鄭小榛帶著她的姐妹們走了,我一個人站在暮色四合的小樹林裡,有薄薄的涼意輕輕地滑過我的皮膚。我走出小樹林的時候,看到霍洛林拍著籃球往小樹林走來,抬頭看到我,跑過來,站在離我很近的位置停下,自己地端詳我,然後突然吐出一口氣:「我以為她們又找你麻煩了。」
我看著霍洛林,他一定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我眼裡有多麼迷人。我一直是一棵無處可依的小草,別人給我一點雨露一點溫暖就能讓我長時間銘記——甚至是一生。
霍洛林的關心,對我而言殺傷力太大了。
見我沒有說話,霍洛林有點尷尬地撓撓頭,轉身要走。
「我請你吃冰激凌吧。」我說。
霍洛林皺起眉頭,可是嘴角卻是上揚的,微笑著說:「你確定嗎?」
我點點頭。
【3】
那是1999年的深秋,氣溫不算很低,只要穿一件毛衣再套一件外套就覺得很溫暖,可是在這樣的天氣,站在晚風蕭瑟的街頭吃冰激凌,並不算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好不容易買到冰激凌,我和霍洛林就坐在街邊的長木椅上很專心地吃冰激凌,吃得渾身發寒,臉頰被冷風吹得通紅。
霍洛林問我:「很喜歡吃冰激凌嗎?」
我點點頭:「因為書上說,吃冰激凌會讓人覺得開心。」
「那你現在開心嗎?」
我舔了舔嘴角上的冰激凌漬,縮著肩膀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車說:「我有點冷。」
我們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後來霍洛林靠過來,輕輕地環住了我,然後抱緊。我沒有掙扎,他的懷抱真溫暖。
我轉頭看著霍洛林說:「開心。」
霍洛林似乎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輕輕地,帶著笑意的,「嗯」了一聲。
電視裡常常有那種單純到「單蠢」的女生,以為擁抱了,接吻了,就表示兩個人有了什麼關係,便以女友的身份地自居,結果遭到羞辱。幸好我的媽媽早已實際行動告訴我,擁抱就是擁抱,接吻就接吻,愛情或者其他什麼感情,都不是靠這些動作來確定。
我和霍洛林擁抱了,可是我之於他或者他之於我,其實仍然只是兩個沒有什麼關係的陌生人。他當他的花花公子萬人迷,我依然是獨來獨往的怪脾氣許一朵。只是偶爾相遇時,彼此四目相對時,微微的不同尋常的心跳讓我清晰地知道霍洛林對於我而言是不同的。
那麼,我對於霍洛林而言,是怎麼樣的存在呢?
我趴在陽台上,看到霍洛林身邊又換了一個女生。那個女生並不漂亮,微胖,一頭毛茸茸的小鬈發,走路的時候有點一蹦一跳的,瞇著眼微笑的時候像加菲貓。霍洛林的口味真是無法捉摸,他身邊出現的女生,高矮胖瘦,醜的美的,像流水一樣變幻。
他似乎,是個來者不拒的爛男生呢。
心裡好像有一點點疼,一點點酸,可是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資格產生這樣的情緒。甩甩頭,把眼淚甩掉,再也不去看並肩走在林蔭道上的那兩個小小的身影。
吃飯的時候,我對鄭小榛的爸爸說:「叔叔,什麼時候回趟家吧,鄭小榛很想你。」那時候鄭小榛的爸爸正在給我媽媽夾菜,動作僵了一下。我媽沒有任何遲疑地綻露出如花的笑靨,摸摸我的頭對鄭小榛的爸爸說:「老鄭你看,小朵真懂事。」
鄭小榛的爸爸笑起來,給我夾了一塊雞肉說:「好孩子。」鄭小榛的爸爸,除了不是個好丈夫好爸爸之外,其實是個很好的男人。他是我媽媽交過的所有男朋友裡,人最和善的。
那天晚上鄭小榛的爸爸就回家了。我媽送他到門口,笑容溫婉,直到把門關上,臉才黑了下來。我正在開冰箱拿牛奶喝,她一巴掌打在我的後腦勺上,我的整張臉就磕在冰箱門上,眉心的位置不知哪個部分劃出了血痕。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媽失控。以前的男朋友要回家的時候她也是很溫柔的樣子,關上門後也只是冷笑一聲,可是這次幾乎是暴怒了。
她劈頭蓋臉地打我,一句也不罵我。我亦一聲都不求饒,抱住頭讓她打個痛快。
我想,這一次,她大概真的動了情,很喜歡鄭小榛的爸爸吧。
我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我的臉頰已經像饅頭一樣腫了起來。因為明天還要上課,所以我只能跑出去躲一下。
【四】
我想那天我的樣子大概有點嚇人,路上的行人頻頻回頭看我。街對面有個人不僅一直看我,後來乾脆穿過街道,跑到我面前來檢查我的傷口。
是霍洛林。我似乎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一絲絲心疼,我以為那是我的錯覺,可是他似乎並沒有要隱藏自己情緒的意思。
赤裸裸的心疼的表情,好像我是他深愛的女生。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女生喜歡霍洛林,明知道他非良人,依然前赴後繼,無法控制地跌入他暫時營造的溫柔錯覺裡——沒有一個女生可以抗拒被這樣充滿憐惜和溫柔的眼神注視而無動於衷的。
我明知道霍洛林可能面對每個女生時都會有這樣的眼神,但我卻還是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了。
霍洛林沒有問我任何問題,只是在租來的小旅館裡,捧著我的臉,小心翼翼地為我擦藥。
我仰著臉。一眨不眨地看著霍洛林的眼眉。我覺得他有一雙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眼角有自然上揚的美好弧度,睫毛濃密而纖長,瞳仁墨玉一樣深黑而溫柔。
那個寒風呼嘯的夜晚,我和霍洛林肩並肩地躺在旅館小小的床上看電視。我從來都不認為霍洛林是什麼純情少年,我以為那個晚上必然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可是事實是,我們只是手拉手地躺在一起看無聊的電視節目,聊天,然後沉沉睡去。
半夜的時候我做噩夢驚醒,大哭著在黑暗中醒來。霍洛林誰的迷迷糊糊被我驚醒,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
我把臉貼在霍洛林的胸口,聽著他健康有力的心跳聲,我說:「霍洛林,你可以親親我嗎?」
霍洛林遲疑了一會兒,輕輕地親了親我的臉頰,問去淚痕,然後抱緊我,安靜地躺在我的身邊,沒有了進一步的行動。過了很長時間,我以為霍洛林已經睡著了的時候,他忽然說:「許一朵,我有女朋友了,在我剛才在街上遇到你的一分鐘之前。」
我在黑暗中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透明的眼淚不停地從眼角滑落。
霍洛林的新女朋友是一個高一的學妹,叫夏若琳。黑瀑布一般的長直髮直到腰際,齊眉劉海,圓潤的臉頰和尖尖的下巴,有一雙桃花潭水一樣春光瀲灩的眼睛,氣質很純很安靜,聽說成績好得能排進年級前十。
霍洛林身邊的女生一直很多,可是其實他從沒正兒八經交過什麼女朋友,也沒有像這樣,每天放學後雷打不動地等在高二的樓梯口,等夏若琳一起吃飯、回家。
人人都在說著一個關於霍洛林浪子回頭的傳說,女生的臉上都有清晰的難以掩飾的艷羨表情。而我呢,只能挺直脊樑穿過那些像利箭會刺穿我心臟的聲音與表情。
我比任何人都忌妒,忌妒得快要發了瘋。而最讓我難受的是,這一次,霍洛林似乎是真的愛上了一個女生。因為他的臉上再沒了以前吊兒郎當的笑容,不再對每一個女生露出迷人的表情。他變得沉靜,沉默,眼神常常專注地望著前方,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或許只有夏若琳知道。
我隱隱覺得霍洛林有心事,他沒有以前快樂了。可是我沒有任何立場來關心這些,因為我什麼也不是。
【五】
高二那年的夏天,暑假前的最後一個黃昏,我坐在籃球場邊看著大汗淋漓的男生奔跑、運球、投籃,揮灑汗水與青春。我沒有想過會遇見霍洛林,他自從和夏若琳在一起之後就很久沒有打過籃球了。
那天的霍洛林穿了一件藍白條紋的POLO衫,牛仔中褲,檸檬黃的帆布腰帶的一頭長長地風騷地垂在腰際。直到他站在我的面前,身體的影子把我整個籠罩住,我才從自己的世界裡清醒過來。
我抬頭看著霍洛林,一眨不眨,霍洛林看了我一會兒,在我身邊坐下。他說:「許一朵,你剛才的表情真可怕,一片空白的,好像我是個陌生人一樣。」
「我們本來就是陌生人啊。」我說。
霍洛林飛快地扭過頭來看我,我不看他,亦不說話,微微瞇著眼睛望著前方,橘色的夕陽給遠處的體育館樓頂塗上了一層金邊,灰色的鳥兒成群結隊地飛過這座城市的上空。
霍洛林一直看著執意不去看他的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以為,我們遠遠不只是陌生人那麼簡單的。」頓了頓又補充說,「至少你知道我叫霍洛林,我知道你叫許一朵,我還知道你喜歡吃冰激凌,哭泣的時候眼淚很大顆。」
遠處有熱血沸騰的籃球少年大聲歡呼的聲音,有個赤膊的男生把他的球衣丟向空中。害羞的女生尖叫著跑過操場,留下身後的男生一串一串的笑聲。
我回頭看霍洛林,仔細審視他的眉眼。
我突然變得很困惑,我問霍洛林:「你到底想怎麼樣呢?」我真的是不明白霍洛林。我自認為對於愛情,我比許多同齡的女生想得通透,沒有那麼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或者說其實我的愛情觀是非常灰暗和消極的。可是遇到霍洛林後,我變得更加不明白了。
霍洛林垂下頭不語,等他抬起頭來眉頭皺在一起,像是在壓抑眼眶泛起的潮意。他說:「我也不知道。」
我們的對白就像是無趣冗長的文藝電影,一點營養也沒有。
後來我們一直沒有說話,只是肩並肩安靜地坐在一起看天邊的夕陽落下,看白雲染墨。霍洛林的手機一直一直地響,後來他把手機用力地丟到遠處。
那天晚上霍洛林送我回家,在路過街邊的一個小公園時,他說那時他初戀第一次約會時的地方。
我們在那個漆黑的小公園的長木椅坐了一會兒。霍洛林給我講他的初戀。他說他的初戀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知道,只記得那時候一群朋友都玩得特別好。有一天他和一個女生聊天,那個女生說了很多家裡的事,他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看起來每天都笑瞇瞇的女生,原來心底藏了那麼多傷痛。後來那個女生問他,你可不可以每天放學後來找我呢?
霍洛林沒有多想就答應了,並且遵守了諾言。誰知道,原來這就算是在一起了。然後就是約會,拉手,擁抱……
霍洛林說:「我的初吻就是在這裡呢。」
我聽得很難受,胸口很悶,我不知道霍洛林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幸好夜色很濃,我看不清霍洛林的臉,他也一樣。
我問霍洛林:「你那麼有經驗的樣子,能告訴我愛情到底是靠技巧還是真心嗎?」
霍洛林說:「既要靠技巧,也要靠真心。」
我閉上眼睛,問道:「那麼你對我用了什麼技巧呢?」
等了許久到等不來回答,我睜開眼睛,在黑暗中看到霍洛林的眼神灼灼。
他說:「對你,我用的一直都是真心。」
我沉默不語。
霍洛林坐在我的身邊,身體不敢有一點愉悅,只是輕輕地,輕輕地說:「許一朵,我只是想找個我自己真心喜歡的女生。許一朵,你可不可以等我一年?」
【六】
高三的時候充斥著壓力和做不完的習題,一邊感覺時間不夠用,一邊又無聊得覺得時光漫漫。
霍洛林和夏若琳依然在譜寫著這所重點高中裡神仙眷侶的傳奇,而我們依然只是點頭之交的陌生人。那天晚上之後,霍洛林像消失了一樣沒有進一步的行動,而我亦無心猜測那些話底的含義——或許那只是他無聊時製造的曖昧錯覺呢?我許一朵平凡如斯,憑什麼就覺得自己會是那個在霍洛林心裡獨一無二的人呢?
雖然覺得時光漫漫,不過暗無天日的高三還是很快就過去了。似乎我只是在午間打了個盹,兵荒馬亂的高考就過去了。
我考了個不鹹不淡的分數,拿到一封意料之中的錄取通知書,生活總是平平淡淡的,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這個屬於高中的最後一個夏天其實還是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鄭小榛的爸爸終於離婚了,很快就給我媽媽買了一個大房子同住在了一起,據說年末就會結婚辦酒,他們還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一個秘密:原來鄭小榛的爸爸就是我媽的那個初戀情人,我的親生爸爸。換言之原來我叫鄭一朵,而不是許一朵。我一直以為我媽是恨我爸爸的,卻原來這恨之下埋藏這這麼多這麼多的愛,在許多年後再相遇時,她一點也想不起那些因為他而受到的苦,一心一意只想著怎麼把他奪回身邊。
再比如,高中三年和我說的話沒有超過十句的同班男生向我告白了。他很羞澀,白淨的臉窘得滿臉通紅,可是眼睛很真誠地直視我的眼睛說:「許一朵,我喜歡你三年了。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喜歡你。我們在一起試試好嗎?」
我答應了那個男生——霍洛林的那個要我等他一年的請求我沒有忘記,他說句話的時候是一年前的6月30日,而我答應那個男生的日期是一年後的7月3日。我真的有等霍洛林一年,可是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那個約定就過期了。
在去讀大學之前,我和我男朋友手拉手地在楊川路逛街的時候遇到過霍洛林。他似乎憔悴了許多,鬍子拉碴,穿著打扮也沒有之前講究了,襯衫皺巴巴的,頭髮很亂,可是依舊很帥,像電影裡落魄的貴公子或者文藝青年。
他隔著一條街,目光穿過川流不息的汽車和行人,遙遙地落在我的身上,看看我,又看看緊緊拉著我的我的男朋友,欲言又止。最終,他別過臉,扭過了頭。
我想屬於我和霍洛林的,如浮光掠影一樣的過往,就這樣徹底地成為昨日的記憶了吧。
從此我是我的鄭一朵,他是他的霍洛林。
【七】
大二那年的暑假,參加班裡的同學會時聽到以前喜歡霍洛林的女生又提起他的名字。如果以前她們提起他的名字是不齒的話,那麼現在簡直就是鄙視。
她們說霍洛林簡直就是個禽獸,居然一高考完就和夏若琳提出分手,要把她拋棄。夏若琳苦苦求他,甚至當著所有人的面給他下跪他都不肯改變心意,鐵了心要分手。他們交往的事都是瞞著家裡的,夏若琳的爸爸媽媽都是老師,特別不能接受這種事情,可是因為看不得女兒那麼痛苦,竟然也來求霍洛林不要分手。你們想想啊,夏若琳的父母都來求霍洛林了啊,他居然……現在夏若琳整個都毀了,因為心情抑鬱和壓力過大得了暴食症,現在胖得整個人都變了形,高考也考得很不好……
聽得人一陣欷歔,我沒有說話。霍洛林或許真的是個爛到不行的壞男生,可是我不信他會狠心至此。我始終相信以霍洛林的情商和心地,他不會把一段感情處理得如此糟糕。
同學會結束後,我一個人沿著人影稀少的街道慢慢地走。兩邊的梧桐樹長得比往年更加茂盛了,樹影斑駁,枝影橫斜。走過那個路邊的小公園時,在霍洛林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我和他曾肩並肩坐過的長木椅上,他要我等他一年的地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月光真美。我仔細想著霍洛林的眉目,想到模糊,想到心臟又有熟悉的微微發脹發酸的疼痛感,可是比之以往已經輕了許多。不是因為霍洛林的那些事情讓我對他斷了念想,而是思念原本就是一件易被時光沖淡的事情,越來越淡。
我在那裡獨自做了半個小時,起身準備走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接起來,對方卻一聲不吭。我「喂」了幾聲,正準備掛斷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熟悉又陌生的輕歎,他輕輕叫我的名字:「許一朵。」
我怔了怔,答他:「現在我叫鄭一朵了。」
霍洛林說:「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的許一朵。」
霍洛林說想要見我,我沉默了一下,告訴他地點。
沒有讓我等很久,霍洛林就氣喘吁吁地出現在我的面前,他說他是跑著過來的。
他認真地直視我的眉眼,一寸一寸地細看我的皮膚,輕笑著說:「真好,我還認得出你。」
我笑起來:「你也還是那麼英俊不可方物呀。」
霍洛林皺皺眉頭似乎想要拍我一下,舉起了手,最終只是撓了撓頭:「其實我情願自己醜一點。」
我問:「為什麼?」
霍洛林說:「如果我醜一些,那些女生就不會喜歡我了。可是如果我醜一點,我真心待你,你還是有可能會接受我的。」
我的笑容漸漸僵在臉上,然後一點一點退去。我把目光移向別處,我說:「霍洛林,別提這些好嗎?我們就像故人見面,敘敘舊成嗎?」
霍洛林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說:「好。」
我們真的就像老朋友那樣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因為生活的軌跡已經漸行漸遠,能說的,只能是這些了。
霍洛林說,他有個還不錯的朋友和我同班,也參加了同學會,剛才上網聊天時無意提起,所以他才拿到我的手機號碼,給我打了電話。
無法避免地說起夏若琳,霍洛林摀住臉說:「是我對不起她。可是,許一朵,你能不能信我,你們班那些女生說的,並不是事實的全部。」
見我點了點頭,霍洛林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他說:「我會和夏若琳在一起,原本就不是其他人想的那樣。」
【八】
原來最開始的時候,喜歡夏若琳的是霍洛林的好朋友,而夏若琳一直是因為霍洛林才常常出來和他們玩。因為霍洛林一直吊兒郎當的樣子,而他的朋友又一直猛追不捨,夏若琳漸漸地對他的朋友動了心。可是那個男生很快就厭倦了好學生夏若琳,提出分手。夏若琳失戀的那一段時間,一直是霍洛林陪著她,他也一直覺得有點對不起夏若琳。
後來夏若琳對霍洛林說:「我們在一起好嗎?你騙騙我也成,等你高考完如果你還是不能喜歡我,我們就分手。不然像這樣,我真的很痛苦。」
霍洛林沒有說話,就當默認了。
看起來像花花公子的霍洛林,其實一共也就談過兩場戀愛,初中的傷心往事是初戀,夏若琳是他的第二個女朋友。他不懂怎麼戀愛,只懂像初中那樣,每天放學等著和夏若琳一起回家。
他從來也沒有喜歡過夏若琳,他做的,只是男朋友盡的本分。
霍洛林扭過頭看著我說:「她怎麼能說話不算話呢?我們都說好了,我高考完就分手,可是她卻要死要活的……一開始我也狠不下心,就這麼不死不活地拖著,結果……結果我喜歡的女生和其他男生在一起了……」
我的手指一下子抓緊了木椅的邊,指甲陷進木頭的紋路裡。
「我受不了,才執意不肯鬆口一定要分手,誰知道她用這樣的方式懲罰我……」霍洛林的聲音裡有微微的哽咽,「所有人都以為我不是個好男生,花心,或許我在對待那些喜歡我的女生的事上處理得確實不好,可是我真的只是不想太傷害她們呀。一直以來,我只是想找個自己真心喜歡的女生,可以發自內心地對她好,這樣難道也不對嗎?」
我看著霍洛林,我無法回答他對或者不對——被夏若琳毀了的是事實,而我們,亦無法再回到從前了。
像兩年前的那天晚上,霍洛林送我回家。我轉身上樓,但其實沒有回家,我上樓,然後又走回二樓的轉角,偷看霍洛林。他沒有走,忘了一會兒我消失的方向,然後坐在我家的樓門那,捂著臉。
然後我聽到男生啜泣的聲音,壓抑而隱忍的哭泣的聲音,沒有悲痛到心坎裡不會有的哭聲。
我看到他一邊哭一邊發短信,然後站起身,最後望了一眼我家的樓道,沉默地走開了。
我的手機在口袋裡震動個不停。
他說:許一朵,我想我以後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你了——其實見到了也只是徒增傷感,我知道我們再也不可能了。有些人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無法挽回,就像我對夏若琳造成的傷害,即使是無心的也沒有辦法彌補,她無法回到從前了。我想你也一定明白,我唯一真心喜歡的,想要發自內心的對她好的那個女生,是你。一直都是你。我有過兩個女朋友,我有很多的女生朋友,可是我唯一喜歡過的人,其實只有你。許一朵——你現在改名叫鄭一朵了,你有了新的生活,但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我的許一朵,那個被欺負得鼻青臉腫中也不會哭,眼神倔強得像颱風天的太空一樣的許一朵。
許一朵,我愛你。
我抱著手機泣不成聲,躲在浴室裡,把水放得很大聲,讓蓮頭的水狠狠地打在我的身上,好掩蓋一點點我哭泣的聲音。我很想對霍洛林說我也喜歡你,我一直一直喜歡的人都是你,我從來都沒有信過那些關於你的流言飛語,我堅定不移地認為我喜歡的霍洛林,雖然也許有一點點花心,可是心地善良,靈魂透明柔軟。
可是我不能說,我什麼都不能說。正如霍洛林說的那樣,有些人錯過了就是永別。我有了男朋友,會有嶄新的未來,而和霍洛林的故事還沒有開始就被時間的塵埃所掩埋了。說破了,只是一聲歎息而已。
我只能回霍洛林兩個字:謝謝。
謝謝你愛過我。謝謝你曾經想過給我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寵愛。
我曾說,很多人在我的生活匆匆而過,很多人在我的心裡只是一張模糊不清的臉,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蒼白成一張薄薄的黑白相片,最後甚至連影像都會全部流失。我第一眼看到霍洛林的時候並不確定他是否只是我生命裡的一個過客,還是必然會糾纏在一起的命中注定的劫難,可是我卻無比清晰地知道,無論過了多少年,無論時光如何變遷,霍洛林瞇著眼歪著嘴角回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的樣子,會像燒紅了的鐵塊在我的皮膚上烙印下的痕跡一樣,讓我銘記一生。
而我亦記得,曾有人對我說,在命運的列車上,無論誰上,誰下,誰與你攜手同行,抑或最終我們獨自欣賞沿途風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將那一路上的美好問清,連同被灼傷的疤痕一起放進背囊,懷揣著細小的夢想,然後昂首闊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