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者薩爾都沒有感覺到。他所感覺到的沖擊遠比石頭柔軟得多,雖然沒能停止他的下落,但這撞擊還是減緩了下落的速度。片刻之後,當他最終真的停了下來時,他發覺自己周身傳來一陣寒冷的潮濕。他什麼也看不見,幾乎無法呼吸。然後他明白了:他沒有落在石頭上,而是落入雪中,是雪打斷了他的降落。他還活著。他的身體顫抖著,渾身嘎吱作響,肺部也在費力吐息著……但他還活著。他閉上雙眼逃離現實。
這場景浮現在他心中,一座石峰頂端上,是他與一位美麗卻破碎的女子並肩而坐。阿萊克斯塔薩看著他,全身都散發著強烈的哀痛和無助的絕望。
你沒有看到,她這般告訴他。
我沒有看到什麼,阿萊克斯塔薩?
這無關緊要。全部都是。一切事物是否相互關聯並不重要。這已經持續了多久並不重要。甚至我們是否能夠阻止它也不重要。
孩子們死了。克萊奧斯特拉茲死了。我萬念俱灰,只剩肉身,卻也活不長久。沒有希望。沒有一切。這都無所謂。
他沒有看到,那時的他還沒有看到。在釋放了諾茲多姆之後,他的心中充滿了希望。樂觀積極,宅心仁厚的卡雷克也曾鼓勵著薩爾繼續奮斗,堅持不懈,與逐步侵蝕的暮光奮戰到底。
但是阿萊克斯塔薩沒有錯。這都無所謂。
鑒於那可怖的生物已經如對付這麼多憤怒的昆蟲的叮刺一般擊退了藍龍的攻勢,此刻卡雷苟斯很可能已經被它打敗。暮光之錘的邪教徒將大行其道。他們將奴役眾生,然後帶來毀滅。
要是他還能繼續呼吸,那又有什麼所謂呢?大地之環為了了解如何治愈這個世界所做的一切辛勤功課、關注和學習,又有什麼所謂呢?一切都毫無意義。
除過……
在他的心中,眼前萬念俱灰的生命縛誓者那張精致的臉龐變成了另一個。這是一張更嚴肅更消瘦的臉龐,皮膚黝黑長著尖牙。但他的心卻突然開始疼痛地跳動,仿佛就要蘇醒過來。
也許這世界終將會被邪教毀滅。也許大地之環的薩滿們確實只是在自欺欺人,想要伸出援助之手,最終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世界終結。
但就在一片荒蕪,絕望與黑暗之中,薩爾知道一件事。
克萊奧斯特拉茲死了,阿萊克斯塔薩這般說過。她再也不會見到她的伴侶,也是她的同伴,她的朋友和勇士,永遠無法再充滿愛意地撫摸他的臉,或是看到他的笑顏。
但是阿格拉還沒有死。出乎意料的是,在他的墜落之後,薩爾,也沒死。
感官回歸帶來的陣痛讓薩爾喘息不已。他冰冷的嘴唇動了動,低語著她的名字。“阿格拉……”
她曾鼓舞他繼續前進——說實話,那直白的鼓舞實際上就是命令,但是在那“命令”背後的卻是只有他才能完全領會的深愛。她沒有因為自己而想讓薩爾離開。不僅僅只為她,而是為了他,還有他的世界。他想起她那曾經讓自己多麼惱火的伶牙俐齒。當她心生念頭,當她有所感受時,她都會與他訴說。他記得當自己進行視覺尋求時,她給予的保護與指引,是他可遇不可求的溫柔;他也記得,兩人結合時的那些溫婉和狂野。
他想要再見到他一面。在一切終結之前。
況且,他和阿萊克斯塔薩不同。支離破碎的她,孤身一人身處淒涼之地,環繞周身的是一片蒼白的虛無,映照著她那早已破碎的心……但他,還能夠再見到他的愛人。
他已經冷得渾身開始麻木,但是和阿格拉在一起的念頭——如此生氣盎然,溫暖得如此真實——讓他打起了精神。薩爾強迫著自己的肺部,盡可能深得吸入那凜冽的空氣,試圖吸收那正在他體內蟄伏的生命之靈。
生命之靈讓薩滿能夠和元素們,和其他人以及他自己建立聯系。所有的生物都擁有靈;只不過薩滿們因為了解而能夠運用它。有那麼一瞬間薩爾害怕自己會失敗。之前在大漩渦那裡,他就敗在了這一步。薩爾因此而辜負了大地之環的其他成員:他過於分心,無法會神潛入自己深處,引領那深邃而淵博的領悟。
但是現在的他並非過去那個漫不經心的自己。他緊握面前阿格拉的臉龐,似乎在未知未來的黑暗中握住了一把火炬。他閉上雙眼,看到了她金色雙眼中的俏皮,她的笑顏和那雙伸出的手。
這強有力的手握在你的手中——
哦,他多麼想要得到。這番場景在他看來再正確不過。這微不足道的奢求,現下在他的心中卻超越了任何對死亡或毀滅的恐懼。
就在他敞開心扉面向她和體內的生命之靈時,另一個影像出現了。
這影像和阿格拉,或是和他的生命都無關系。如同在心中上演的舞台劇其中一幕:英雄與惡棍,驚人的轉折,悲劇和誤解。他心中滿懷對阿格拉的渴求與思念,讓他心痛的不是同情,而是共享經歷所生的共鳴。
這般認知……阿萊克斯塔薩……
“必須讓她知道,”他低聲道。“我必須找到她,告訴她。”到頭來,這些關系才是最重要的。到頭來,這些才是真正重要的全部。他們是歌曲和藝術的創意源泉,是那些在戰場上奮勇殺敵之人的動力所在:愛國情懷,或是文化,一個理想,或是一個個體。是這種感情,才讓心跳繼續,讓山脈變遷,讓世界成型。而且薩爾知道,在兩個幻象中,他和另一個悲傷的人都被人真正地深愛著——因為他們的人愛著,而不因為他們能做什麼,也不因為他們的稱號或是擁有的力量。
阿格拉愛的,是薩爾內心真正的他,他對她的愛也是別無二致。
阿萊克斯塔薩也是一樣,只是需要有人來提醒她。薩爾知道,他從骨子裡知道,只有他才能夠讓她意識到這一點。
生命之靈向他敞開。靈氣在他體內流淌,那麼溫暖,那麼安逸,那麼有力。上方的雪堆早已深陷,幾乎凍僵的四肢充斥著能量,而他開始朝上用手扒出一條生路。他照著自己呼吸的節奏進行,吸氣時休息一下,呼氣時移動一下。他心態平靜,思路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清晰,心中滿是需要被共享的那些新發現。
這很困難,但是生命之靈支持著他。它的能量強而不烈,最終他爬出了洞口,坐在那裡喘著氣。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考試考慮下一步的行動。
他的袍子已經濕透。他需要一堆火來取暖,趁那已經浸濕的衣服還沒凍死他之前除下它——在這種天氣下,它真的會凍死人的,而且用不了多久。他四處尋找那些可能在搜尋他蹤跡的龍,但是空中能見的除了雲朵就是偶爾飛過的鳥兒。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意識了多久;戰斗顯然已經結束——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先找庇護,再生火堆。他找尋任何可能的地點。在那邊——那裡似乎有一個洞穴,或者至少是巖石之間的縫隙,像是一片灰色上的黑點。
片刻之後救了他的命的不是他的感官,而是他的專注和清醒。
手中毀滅之錘整裝待發,他轉過身,剛剛來得及格擋住攻擊,敵人是那已經纏住他許久的暗影。
布萊克摩爾!
布萊克摩爾身穿的板甲部件是薩爾現在全都認得的,他揮舞著幾乎比使用者還要巨大的閃光闊劍,不斷推進攻擊,力量幾乎超越了人類所及。
但事實並非如此。
當黑暗刺客第一次從陰影中跳出,完完全全出乎意料地攻擊並割下了德夏林的頭時,薩爾措手不及。當布萊克摩爾在時間線中跟隨他,展露他屠殺嬰兒薩爾的殘酷計劃時,獸人心懷不安。而當他發覺了神秘刺客的真實身份時,他灰心喪氣。
布萊克摩爾不僅活了下來,而且擁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這一事實動搖了薩爾對自己所做一切的信念。薩爾的過去,他的一切成就,他的未來因此而籠罩陰影。
但是現在,薩爾咬緊牙關,不讓恐懼削弱自己。他的身體已經恢復,但仍深陷嚴寒,他知道如果沒有幫助的話,自己的速度不夠快到保護自己。
生命之靈,幫幫我,幫我打敗這個不該生存的敵人,讓我將你的幻象帶給應該知曉的人們!
溫暖橫掃他的身體,輕柔卻強勁,讓他的肢體充滿了活力與柔韌。薩爾隱隱發覺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衣服也干了。同時尖銳和寬慰的能量帶給他力量。他沒有質疑,只是心懷感激地接受。薩爾不假思索地開始攻擊,讓久經沙場的經驗指引他的手,一次次擊打在那身布萊克摩爾偷來後膽大到穿起它的鎧甲上。受驚的人類向後一躍,蜷縮成防御姿態,巨劍在手。
“我知道我為什麼想要訓練你,”布萊克摩爾嘲諷道,即便他佩戴頭盔薩爾也識得那聲音。
“你很厲害……對一個綠皮來說。”
“曾經,你決定訓練我就注定了你的死亡,艾德拉斯·布萊克摩爾,現在也一樣。你無法戰勝命運。”
布萊克摩爾笑了,響亮的笑聲中帶著真摯的快意。“你從幾乎不可能的高度墜落,獸人。你受了傷,離死亡不遠。我想命運是你死在這片北方凍土,而不是我被你殺死。不過你精神可嘉。我很樂意擊垮你的意志,但我怕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裂肉者已經有一陣子沒有收割生命了。我會速戰速決的。”
他特意強調了劍名,似乎是想要讓薩爾心生畏懼。相反,獸人笑了。布萊克摩爾皺起眉頭。
“在你行將死去時,是什麼讓你這麼開心的?”
“是你,”薩爾說道。“你給你的劍起的名字讓我笑了。”
“讓你笑了?你不該笑的。它確實割裂過我殺死的那些屍體!”
“喔,當然了,”薩爾說。“但它太鈍——太野蠻,太簡單。就跟你,你的內心一樣。就像你費盡心機試圖改變的一樣。”
憤怒的布萊克摩爾又一次沖來,而盡管薩爾在那接近死亡的一墜之後早已傷痕累累,仍格擋住對方並開始回擊。
布萊克摩爾在他將死的時候曾說過,薩爾是他,布萊克摩爾,培養出來的。這句陳述讓獸人犯惡——想到自己和這個人有哪怕一絲關系都很難受。德雷克塔爾教過他如何盡量客觀看待這一點,但現在,在武器膠著迸出火花的一剎那,薩爾意識到自己從沒能真正逃離布萊克摩爾邪惡的掌控。
在他面前這個用強力的雙臂和致命的堅定揮舞著手中闊劍的男子,是他心中的陰暗面。曾經,在他的控制下,薩爾品嘗過完全無力的滋味,他耗盡大半生只是為了不再品嘗這般無助的感覺。雙重幻象帶給他的清澈與洞察還讓薩爾意識到,布萊克摩爾代表著薩爾所抗爭的一切——他內心中的一切。
“我曾經懼怕過你,”薩爾吼道。他一只強壯的綠手舉著毀滅之錘,另一只手抬了起來,指頭伸展。他張開嘴,一聲大吼,正義的怒火響徹凜冽的空中。一陣旋風應聲而起,帶起冰凍的白雪,像極了冰組成的颶風。薩爾的手快速而精准地移動,那旋風便落向布萊克摩爾,將他舉起,越來越高,直到薩爾做出另一個手勢,旋風就將他甩向地面。他躺在那裡動彈不得,一只手盤在胸口,薩爾很快地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
他看著那寸步難行的軀體,瞇起了雙眼。他嘴上說著話,將毀滅之錘高舉過頭准備最後的致命一擊。
“你是我憎恨的一切……弱小卻幸運地掌控權勢。你讓我以我最厭惡的方式看清我自己,這種方式——”
布萊克摩爾用力撐起膝蓋,將裂肉者刺向薩爾裸露的身體。薩爾向後一跳,但是劍尖早已擊中。兩寸鋼鐵穿刺他的腹部,薩爾嘶的一聲跪在雪地上。
“什麼能讓你好過就說什麼吧,獸人,”布萊克摩爾說,“但是你還是很快就要加入你先祖的行列了。”
他的聲音虛弱了些,攻擊也不如之前那般猛烈。肯定是薩爾讓布萊克摩爾受傷的程度比他最初想的還要深。
薩爾咆哮一聲,揮動著毀滅之錘指向敵人的腿部。布萊克摩爾本預料他會掙扎起身,卻沒想到他會從這個角度進攻,當毀滅之錘砸在他身上時他喊了出來。盡管護甲吸收了絕大部分沖擊,但這攻擊已經足夠讓布萊克摩爾站不住腳。
他並非普通人中的巨人。即便是在受污染的時間線中,特瑞薩仍然是真正的她,布萊克摩爾也不例外。也許他沒有嗜酒成性,或是把精力花在依靠別人的力量上。但他依然是艾德拉斯·布萊克摩爾——一個小人,一個依靠背叛和算計來上位的惡棍。
薩爾也還是他自己。
也許在薩爾年幼時布萊克摩爾曾經恐嚇過他,在他作為一個似乎更強的個體重新出現時讓他不安。但是盡管薩爾只穿著袍子,他有了新的護甲;盡管他揮舞的是熟識的毀滅之錘,他有了新的武器。他感到他對阿格拉的愛在他的靈魂中燃燒。那並不讓他分身,這灰燼是穩固如一的平靜,恆久不變的真實——要比那個在雪中瘋狂打滾,試圖讓兩條受傷的腿站立,用那已經無力並且很快變得無用的手臂舉起長劍的男子所帶來的仇恨更真實。阿格拉的愛有如護甲,有如武器,保護著他不受傷害,讓他在戰場上最好地表現出自己,這不僅關乎於身體,更關乎於心境。
薩爾明白了,以他以前從未知曉過的方式,那些布萊克摩爾勝利的時刻,那些布萊克摩爾威脅薩爾,詆毀他的決心,讓他不再相信自己的時刻——那些時刻都已成過去。
那些過去都已無關緊要。薩爾在這一刻,這一刻的他無所畏懼。
在這一刻,布萊克摩爾不會勝利。
是時候終結這一切。讓布萊克摩爾回歸自己注定的命運:死在薩爾手中。讓所有的質疑,不安和恐懼都回到他們的歸屬:真正地,永遠地,回歸過去。
他的傷口正在流血,自己暗紅色血液的溫暖浸濕了他的衣襟。疼痛幫助他集中注意力。像是作為武器大師的真正自己一般,薩爾開始揮動毀滅之錘,而此時布萊克摩爾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戰錘把裂肉者撞向一旁,布萊克摩爾虛弱的手已經無法正常揮動雙手武器。同時,隨著巨型武器的揮擊,薩爾一只手從錘柄上抬起,舉在空中。突然傳來一陣爆裂之聲。
一塊巖石下懸掛的巨大冰柱沖破束縛。它像是被一只靈巧的手甩出的飛刀一般飛像布萊克摩爾。它只是凝結的水;它無法穿透鎧甲。
但是它能夠——而且它確實——如巨拳一般將人類擊倒。布萊克摩爾雙膝跪在雪中,發出一聲夾雜著疼痛和警覺的叫喊。手無寸鐵,幾乎失去知覺的布萊克摩爾向薩爾哀求地舉起雙手。
“請……”這刺耳的聲音很是虛弱,但在一片澄空中薩爾依然聽得到他。“請,饒了我。……”
薩爾並非沒有同情心。但是在他心中比同情更重要的是他所需求的平衡和正義——不論是在誕生出這個艾德拉斯·布萊克摩爾的扭曲時空,還是在薩爾自己的時間線中,而這人類並不屬於那裡。
薩爾將武器高舉過頭。讓他的目光停留的並不是那祈求的動作,而是奧格瑞姆·毀滅之錘曾經穿過的板甲上的微光。這套板甲也曾為薩爾所有,而後被他虔誠地脫下。
蛇會脫皮。靈魂會變得越加純潔,越加堅強。看起來脫下過去的自己這一過程將會維持終生。現在,薩爾已經准備好脫下這個人類對他尚存的任何影響。
他搖了搖頭。他覺得心緒平靜。他心中並沒有快樂或是復仇的快意,因為他並不享受這一行為。但是他感到了自由,和釋放。
“不,”薩爾說道。“你不應存在於此,布萊克摩爾。你不應存在於任何地方。我這一擊,將會修正這一切。”
他帶著毀滅之錘狠狠砸下。錘子碾壓了鐵制頭盔和裡面的腦袋。布萊克摩爾跌落在地,當時他就已經死去。
薩爾已經殺死了他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