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和文化的目標,只在於發展智識上的鑒別力,和良好的行為。一個理想的受過教育者,不一定要學富五車,而只須明於鑒別善惡;能夠辨別何者是可愛,何者是可憎的,即使是智識上能鑒別。最令人難受者,莫過於遇著一個胸中滿裝著歷史上的事實人物,但見解和態度則是完全錯誤的人。我曾遇見過這一類的人,他們在談話之際,對於無論什麼題目,總有一些材料要發表出來,但是他們的見地,則完全是可笑可憐的。他們的學問是廣博的,但毫無鑒別能力。博學不過是將許多學問或事實填塞進去,而鑒別力則是美術的判別問題,中國人於評論一個文人時,必拿他的學行和見識分開來講。
對於歷史家尤其應該如此區別。一個滿腹學問的人,或許很易於寫成一部歷史:但所說的話或竟是毫無主見與識別的。而在論人和論事時,或者是只知依人門戶並無卓識的。這種人就屬於我們所謂缺乏智識上的鑒別力。強記事實是一章極容易的事情?歷史上一個指定時代中的事實,我們極易於強記,但分別輕重和是非,則是一章極難的事情,而有恃於一個人的見解力了。
所以一個真有學問的人,其實就是一個善於辨別是非者。這就是我們所謂鑒別力,而有了鑒別力則雅韻即會隨之而生。但一個人如若想有鑒別力,他必須先有見事明敏的能力,獨立的判斷力,和不為一切社會的,政治的,文學的,藝術的或學院式的誘惑所威脅或眩惑。一個人在成人時代中,他的四周當然必有無數各種各式的誘惑如:名利誘惑,愛國誘惑,政治誘惑,宗教誘惑,和惑人的詩人,惑人的藝術家,惑人的獨裁者,與惑人的心理學家。
當一個心理分析家告訴我們:幼年時代的臟腑效能之不同的運用,切實有關一個人日常生活中的志向,挑釁心,和責任心,或便閉症引起暴燥性情時,凡有識力者對之,只可付諸一笑。當一個人錯誤時,他簡直就是錯誤的,不必因震於其大名,或震於其高深的學問,而對他有所畏懼。
因此識和膽是相聊的,如我國人之每以膽識並列。而據我們所知,膽力或獨立的判別力,實是人類中一種稀有的美德。凡後來有所成就的思想家和作家,他們大都在青年時即顯露其具著智力上的膽力。這種人決不肯盲捧一個名氣雖然已經震於一時的詩人。他如真心欽佩一個詩人時,他必會說出其欽佩的理由。這就是依賴著他的內心判別而來的;這就是我們所謂文學上的鑒別力。他也決不肯盲目捧一個風行一時的書派,這就是藝術上的鑒別力。
他也決不肯盲從一個流行的哲理,或一個時髦的學說。不論它們有著何等樣的大名為其後盾。他除了內心信服之外,決不肯昧昧然信服一個作家;如若那個作家能使他信服,那個作家就是不錯的;但如若那個作家不能使他信服,則那個作家是錯誤的,而他自己是對的;這就是智識上的鑒別力。這種智力上的膽力,和獨立的判斷力,無疑是必需一己的內心中,先具著一種稚氣的天真的自信心。但一己的內心所能依賴者、也只有這一點,所以當一個學生,一旦放棄其個人判斷的權利者,他便頓然易於被一切人生的誘惑所動搖了。
孔子好像已經覺得學而不思比思而不學更不好,所以他說:「思而不學則罔,學而不思則殆。」他必因看見弟子之中這種學而不思的人太多了,所以他提出這種警告。這個警告也是現代的學校所極為需要的。我們都知道現在一般的教育和一般的學校制度,都偏於割捨了鑒別力以求學問,視強記事實即為教育的本身目標,好像富於學問即會使人成為一個高士。但是學校中為什麼要貶視思想?為什麼要歪曲學制,而將愉快的求學企圖變成了機械式的,嚴定尺寸的,劃一的和被動的強記事實?我們為什麼要把智識置在思想之前?我們為什麼願意稱呼一個僅是讀足了心理學,中古歷史,論理學,和宗教學學分的大學畢業生為學成之士?這種學分和文憑何以會取代了教育的真正目標之地位?何以會使學生們的心目中也認其是如此的?
其理由很為簡單:我們之用這個制度,因為我們是在將民眾整批的教育,如在工廠裡邊一般。而一涉工廠的範圍,則一切都須依著呆板的機械式的制度去行事了。為了保護其名譽,和將產物標準化起見,所以學校要發給文憑,以為證明。為了鬚髮文憑,便不能不有次第;為了須分次第;便不能不有記分;為了須記分,便不能不有大小考試了。這全部的程序,成為一個整個的,合於邏輯的,必然之事,因使人無從避免。但機械式的大小考試,其結果是為害之大,遠過於我們所能想見。因為它立刻使人注重強記事實,而忽略了鑒別力的發展。我本人曾當過教師,很知道出歷史題目,確比一般的泛常普通智識題目較為容易,即批分數,也較為省力。
其危險,在於這種制度在一經訂立之後,我們即易於忘卻我們這已漸漸或將要脫離教育的真正理想目標,即我所說的智識上鑒別力的發展。所以孔子所說:「多見面識之,知之次也」這句話,仍有牢記之價值。世上實無所謂必修科目:無必讀之書,甚至莎士比亞劇本也是如此。學校好似已採用一種愚笨的概念,以為只須從歷史或地理中採集若干有限的資料,便足以供一個學者之所必需。我曾受過相當的教育,但我至今弄不清楚西班牙京城叫什麼名字,並且有一個時期還以為哈佛那是一個鄰近的古巴的海島呢。必修課程的規定,其危險在於它義涵一個人只要讀完這個課程,便已在事實上知曉了一個學者所應知曉的事情。所以一個畢業生於離校之後,即不再企圖更事學問,或再談一些書,因為他是已經學完了一切應該知道的學問了。這也無怪其然,因為這是一個合於邏輯的結果。
我們須放棄一個人的智識,有法子可以考驗或測量的概念。莊子說得好:「我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尋求學識,終不過是像去發現一個新大陸,或如愛納托爾佛郎士AnatoleFrance所說:「一個心靈的探險行為」。我們如用一種坦白的,好奇的,富於冒險性的心胸,去維持這個探索精神,則這種尋求行為,便永遠是一種快樂,而不是痛苦了,我們應該捨棄那種規定的,劃一的,被動的,強記事實方法,而將這種積極的滋長的個人快樂,定為理想目標。文憑和學分如一旦廢除,或僅僅值其所實值,學問之尋求,即能趨於積極。因為那裡做學生者,至少要自問為什麼而讀書了。這句話在目下是無須他來答覆的,因為現在每個學生,都知道他為了要升入二年級,所以在一年級讀書;為了要升入三年級,所以在二年級讀書。這種外加的意念,其實都應該丟棄,因為尋求知識,完全是自己的事情,而和旁人不相干的。現在的學生,有許多是為了註冊員的關係而讀書,有許多是為了他們的父母,或教師,或未來的太太的關係而讀書,以便取悅於耗費了許多金錢培植他們的父母,或以便取悅於看待他們很好很熱心的教師,或是以便將來可以多賺些錢,去養他們的家口。我以為這類思想都是屬於不道德的。尋求知識完全是自己的事情,而和旁人無干。只有如此,教育方能成為一種快樂。並趨於積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