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們已經曉得,我們如果把積極的人生觀念和消極的人生觀念適度地配合起來,我們便能得到一種和諧的中庸哲學,介於動作和靜止之間,介於塵世的徒然匆忙和完全逃避現實人生之間;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哲學中,這一種可說是人類生活上最健全最完美的理想了。還有一種結果更加重要,就是這兩種不同觀念相混合後,和諧的人格也隨之產生;這種和諧的人格也就是那一切文化和教育所欲達到的目的,我們即從這種和諧的人格中看見人生的歡樂和愛好。這是值得加以注意的。
要描寫這種愛好人生的性質是極困難的;如用譬喻,或敘述一位愛好人生者的真事實物,那就比較容易。在這裡,陶淵明這位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中國文化上最和諧的產物,不期然而然地浮上我的心頭。陶淵明也是整個中國文學傳統上最和諧最完美的人物,我想沒有一個中國人會反對我的話吧。他沒有做過大官,很少權力,也沒有什麼勳績,除了本薄薄的詩集和三四篇零星的散文外,在文學遺產上也不曾留下什麼了不得的著作。但至今還是照徹古今的炬火,在那些較渺小的詩人和作家心目中,他永遠是最高人格的象徵。他的生活和風格是簡樸的,令人自然敬畏,會使那些較聰明與熟識的人自慚形穢。他是今日真正愛好人生者的模範,因為他心中雖有反抗塵世的慾望,但並不淪於徹底逃避人世,而反使他和七情生活洽調起來。文學的浪漫主義,和道家閒散生活的崇尚以及對儒家教義的反抗,在那時的中國已活動了兩百多年,這種種和前世紀的儒家哲學配合起來,就產生了這麼一種和諧的人格。以陶淵明為例,我們看見積極人生觀已經喪失了愚蠢的自滿心,玩世哲學已經喪失了尖銳的叛逆性,在梭羅身上還可找出這種特質——這是一個不成熟的標誌,而人類的智慧第一次在寬容和嘲弄的精神中達到成熟的時期。
在我看來,陶淵明代表一種中國文化的奇怪特質,即一種耽於肉慾和靈的妄尊的奇怪混合,是一種不流於制欲的精神生活和耽於肉慾的物質生活的奇怪混合;在這奇怪混合中,七情和心靈始終是和諧的。所謂理想的哲學家即是一個能領會女人的嫵媚而不流於粗鄙,能愛好人生而不過度,能夠察覺到塵世間成功和失敗的空虛,能夠生活於超越人生和脫離人生的境地,而不仇視人生的人。陶淵明的心靈已經發展到真正和諧的境地,所以我們看不見他內心有一絲一毫的衝突,因之,他的生活也像他的詩一般那麼自然而沖和。
陶淵明生於第四世紀的末葉,是一位著名學者兼貴官的曾孫。這位學者在家無事,常於早上搬運一百支甓到齋外,至薄暮又搬運回齋內。陶淵明幼時,因家貧親老,任為州祭酒,但不久即辭了官職去過他的耕種生活,因此得了一種疾病。有一天,他對親朋說:"聊欲絃歌以為三徑之資,可乎?"有一個朋友聽了這句話,便薦他去做彭澤令。他因為喜歡喝酒,所以命令縣裡都種秣谷,可是他的妻子不以為善,固請種粳,才使一頃五十畝種秣,五十畝種粳。後因郡裡的督郵將到,縣吏說他應該束帶相見,陶淵明歎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於是官也不願做了,寫了《歸去來辭》這首名賦。此後,他就過著農夫的生活,好幾次有人請他做官,他一概拒絕。他家裡本窮,故和窮人一起生活,在給他兒子的一封信裡,曾慨歎他們的衣服襤褸,做著賤工。有一次他送一個農家的孩子到他的兒子那裡去,幫做挑水取柴等事,在給他兒子的信裡說:"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他惟一的弱點就是喜歡喝酒。他平常過著孤獨的生活,很少和賓客接觸,可是一看見酒,縱使他不認識主人,也會坐下來和大家一起喝酒。有時他做主人的時候,在席上喝酒先醉,便對客人說:"我醉欲眠卿且去。"他有一張無弦的琴,這種古代的樂器,只能在心情很平靜的時候,慢慢地彈起來才有意思。他和朋友喝酒時,或是有興致想玩玩音樂時,便撫撫這張無弦的琴。他說:"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他心地謙遜,生活簡樸,且極自負,交友尤慎。判史王弘很欽仰他,想和他交朋友,可是無從謀面。他曾很自然地說:"我性不狎世,因疾守用,幸非潔志慕聲。"王弘只好和一個朋友用計騙他,由這個朋友去邀他喝酒,走到半路停下來,在一個涼亭裡歇腳,那朋友便把酒拿出來。陶淵明真的欣欣然就坐下來喝酒,那時王弘早已隱身在附近的地方,這時候便走出來和他相見。他非常高興,於是歡宴終日,連朋友的地方也忘記去了。王弘見陶淵明無履,就叫他的左右為他造履。當請他量履的時候,陶淵明便把腳伸出來。此後,凡是王弘要和他見面時,總是在林澤間等候他。有一次,他的朋友們在煮酒,就把他頭戴的葛巾來漉酒,用過了還他,他又把葛巾戴在頭上了。
他那時的住處,位於廬山之麓,當時廬山有一個聞名的禪宗,叫做白蓮社,是由一位大學者所主持。這位學者想邀他入社。有一天便請他赴宴,請他加入。他提出的條件是在席上可以喝酒。本來這種行為是違犯佛門的戒條的,可是主人卻答應他。當他正要簽名入社時,卻又"攢眉而去"。另外一個大詩人謝靈運很想加入這個白蓮杜,可是不得其門而入。後來那位方丈想跟陶淵明做個朋友,所以他便請了另一位道人和他一起喝酒。他們三個人,那個方丈代表佛教,陶淵明代表儒教,那個朋友代表道家。那位方丈曾立誓說終生不再走過某一座橋,可是有一天,當他和他的朋友送陶淵明回家時,他們談得非常高興,大家都不知不覺地走過了那橋。當三人明白過來時,不禁大笑。這三位大笑的老人,後來便成為中國繪畫上常用的題材,這個故事象徵著三位無憂無慮的智者的歡樂,象徵著三個宗教的代表人物在幽默感中團結一致的歡樂。
他就是這樣地過他的一生,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心地坦白的、謙遜簡樸的鄉間詩人,一個智慧而快樂的老人。在他那本關於喝酒和田園生活的小詩集,三四篇偶然衝動而寫出來的文章,一封給他兒子的信,三篇祭文(一篇是自祭文),和遺留給子孫的一些話裡,我們看出一種造成那和諧生活的情感和天才;這種和諧的生活已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地,沒有一個人能比他更卓越。他在《歸去來辭》那首賦裡所表現的就是這種愛好人生的情感。這篇名作是在公元四○五年十一月,就是在決定辭去那縣令的時候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