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讓我們來討論這種所謂心靈和精神的高等歡樂,究竟它們和我們的情感(不是智能)有什麼關係,它們的關係達到何種程度。談到這件事,我們就不期然生出以下的問題,這些有別於高等歡樂的下等情感歡樂,究竟是什麼東西?它們可是同樣東西的一部分,生於情感而又回到情感?它們是否和情感是難於分解的?當我們研究到這些較高的心智歡樂時——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我們發現,智能比之情感和感覺實佔著較為無關重要的地位。一幅美麗的圖畫,它的功用,只是使我們回想到一片真的風景或者是一個美麗可喜的面貌,因而生出一種情慾的歡樂,此外可還有什麼作用?文學也只是重作一幅人生的圖畫,表現它的環境和色彩,表現草地的香味和都市中溝渠的臭味,此外,可還有什麼作用呢?我們大抵都有一個觀念,認為一部小說必須要描寫出真正的角色和真實的情感,才近於真正文學的水準。如果一本書的描寫脫離了人生,或只把人生做了一個平淡的解剖,那便不是真正的文學;一本書越有真實的人性,也便越是好文學。如果一本小說只淡淡的分析一下,而不把人生的甜酸苦辣描寫出來,怎能引得起讀者的興趣呢?
關於其他的東西,例如詩歌,那不過是渲染著情感的真理;音樂,是無字的情感;宗教,是由幻象中表現的智慧。詩歌之基於音韻及真理的情感,正如繪畫之基於色覺及視覺一樣。音樂全然是情感,絕用不著那種運用智能所必須的語言。音樂不但能表現牛鈴、繁鬧的魚市場以及戰場上的聲響;並且能表現花朵的美妙、波浪的澎湃起伏、月光的幽麗恬靜;但如果要越出感覺的界線,而想表達一個哲學的觀念時,我們可說它是沒落的,它是一個沒落世界的產物。
那麼宗教的衰落可也就是由於理智的本身而開始?桑塔耶訥曾說,宗教衰落是由於推理過多,"不幸,這種宗教歷來已不是在幻象中所表現出來的智慧,而只變成了推理過多的迷信。"宗教的衰落,就是由於迂腐太過,以及由於信條、公式、學說和謝罪文的樹立所致。如果要使我們的信仰變成越加正當合理的東西,一定以為我們是對,那麼我們將越加變得不敬虔了。各種宗教相信只有它自己所發現的才是惟一的真理,因之,都成為偏狹的宗派,也就是這個道理。我們越是信仰我們是合理的,便越發變得偏狹,這就是目下一切宗教派別的同一現象。因此宗教慢慢地和私人生活上最可憎的偏執仄狹、自私的心理發生了關係。這種宗教造成了個人的自私,不但卑視其他的宗教,並且使宗教的信仰變成了他自己和上帝的私人契約,在這契約之下,乙方頌讚著甲方,終日地在唱著聖詩,禱祝甲方的名字,而甲方為報答起見,也將要拿較給旁人更多的福降給乙方,較給別家更多的降福給乙方的家庭。因此我們所看見的那些按時上禮拜堂最"虔誠"的老太太,都是自私自利的。結果,那種自以為正常的意識,那種自以為發現了惟一的真理,便代替了產生宗教的更微妙的情感了。
我覺得藝術、詩歌和宗教的存在,其目的,是輔助我們恢復新鮮的視覺,富於感情的吸引力,和一種更健全的人生意識。我們正需要它們,因為當我們上了年紀的時候,我們的感覺將逐漸麻木,對於痛苦、冤屈和殘酷的情感將變為冷淡,我們的人生想像,也因過於注意冷酷和瑣碎的現實生活而變成歪曲了。現在幸虧還有幾個大詩人和藝術家,他們的那種敏銳的感覺,那種美妙的情感反應,和那種新奇的想像還沒失掉,還可以行使他們的天職來維持我們道德上的良知,好比拿一面鏡子來照我們已經遲鈍了的想像,使枯竭的神經興奮起來。這樣說來,藝術應該是一種諷刺文學,對我們麻木了的情感、死氣沉沉的思想,和不自然的生活下的一種警告。它教我們在矯飾的世界裡保持著樸實真摯。它應該可以使我們回復到健康幸福的生活,使我們從過分智能活動所產生的昏熱中恢復過來。它應該可以使我們的感覺變敏銳,重使我們的理性和本有的天性發生聯繫,由恢復原有的本性,把那脫離生活中已毀壞的部分收集起來,重變成一個整體。如果我們在世界裡有了知識而不能瞭解,有了批評而不能欣賞,有了美而沒有愛,有了真理而缺少熱情,有了公義而缺乏慈悲,有了禮貌而一無溫暖的心,這種世界將成為一個多麼可憐的世界啊!
講到哲學這種運用著卓越的精神的東西,其危險比我們失去生命本身的感覺更大。我曉得這種智能上的樂趣包括寫一個很長的數學方程式,或是去發現宇宙間的一個大體系這類事情。這種發現或許是一切智能歡樂中的最單純的歡樂,但是在我看來,反不如去吃一頓豐盛的餐食來得開心。第一,這種意念本身可說就是一個畸形產物,即是我們心智活動的副產物;它確是令人愉快,因為它是不費錢的,但無論如何它對我們總好像在生活上不大需要。這種智能上的喜悅,充其量,也只是和猜著了縱橫字謎(CrosswordPuzzle)的喜悅一樣。第二,哲學家在這時大都是會欺瞞自己,和這個抽像的完美發生愛情,幻想這世界上有一樣比現實本身所能證明者更為偉大合理的完美。這好比是我們把星畫成五個尖角一樣訛誤——我們把一切東西都化成公式的、矯揉造作的、太簡單化的東西了。只要我們不太過分,這種對於完美的東西所生的喜悅倒也是好的,不過我們也要曉得許許多多沒有發現這個簡單一式的圖樣的人們,他們也是照常快樂的。我們沒有這種東西也能生活。所以我情願同一個黑種的女傭人談話,而不願和一位數學大家談話;她的言語比較具體,笑也笑得較有生氣;和她談話至少對於人類天性可以增長一些知識。我是唯物主義者,所以在無論什麼時候總是喜歡豬肉而不喜歡詩歌,寧願放棄一宗哲學,而獲得一片拌著好醬汁的椒黃鬆脆的精肉。
我們只有擺脫思想而生活,才能脫離這種哲學的酷熱和惡濁的空氣,進而重獲得一些孩子的新鮮自然的真見識。真正的哲學家對於一個孩子或甚至是一隻關在籠裡的小獅子,應該會覺得汗顏的。試看大自然所賦予那隻小獅子的掌爪、肌肉、美麗的皮毛、豎直的耳朵、光亮的眼睛、敏捷的動作,和嬉戲的感覺,這些是多麼完美啊!自然完美的東西有時被硬弄成不完美的東西,真正哲學家對之應該覺得慚愧;好好一個人要去戴著眼鏡,胃口不好,常常感到身心不安,一無人生的樂趣,他們對這些也應該覺得慚愧。我們不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好處,因為他所說的話大都是於我們無關痛癢的。只有那種和詩歌相應的哲學,只有那種使我們對大自然和人類天性更有真切見識的哲學,於我們才有用處。
無論哪一種人生哲學,它必須以我們天賦本能的和諧為基礎。太過於理想主義的哲學家,不久之後,大自然本身也將證明他的錯誤。依據中國儒學的觀念,對於人類尊嚴的最高理想,是一個順其自然而生活,結果達到德參造化之境。這便是孔子的孫兒在《中庸》一書裡所倡導的學說。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1;修道之謂教。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