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忍耐雖屬舉世無雙,可是他的「無可無不可」,享盛名尤為久遠。這種品性,吾深信又是產生於社會環境。下面有一個對照的例子,故事雖非曲折,卻是意味深長,堪為思維。吾人且試讀英國文學裡湯姆-博朗(TomBrown)母親的臨終遺訓:「仰昂你的頭顱,爽爽直直回答人家的問話。」再把中國母親的傳統的遺囑來作一對比,她們總是千叮萬囑地告誡兒子:「少管閒事,切莫干預公眾的事情。」她們為什麼這樣叮嚀,就因為生存於這一個社會裡,那兒個人的一些權利沒有法律的保障,只有模稜兩可的冷淡消極態度最為穩妥而安全,這就是它的動人之處,此中微妙之旨固非西方人之所易於理會。
據吾想來,這種無可無不可態度不會是人民的天生德性,而是我國文化上的一種奇異產物,是吾們舊世界的智慧在特殊環境下熟籌深慮所磨練出來的。滕尼(Taine)說過:「罪惡和美德為如糖與硫酸之產物」。使非採取這種絕對的見解,你不難同意於一般的說法,謂任何德行,如容易被認為有益的,則容易動人而流行於社會,亦容易被人接受為生命之一部分。
中國人之視無可無不可態度猶之英國人之視洋傘,因為政治上的風雲,對於一個人過於冒險獨進,其險惡之徵兆常似可以預知的。換句話說,冷淡之在中國,具有顯明的「適生價值」。中國青年具有公眾精神不亞於歐美青年,而中國青年之熱心欲參與公共事業之願望亦如其他各國之青年,但一到了廿五至卅歲之間,他們都變得聰明而習於冷淡了。(吾們說:「學乖了。」)中國有句俗話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淡淡之品性,實有助於圓熟的教育。有的由於天生的智質而學乖了,有的因干預外事而惹了禍,吃了一次二次虧而學乖了。一般老年人都寫寫意意玩著不管閒事的模稜兩可把戲,因為老滑頭都認識它在社會上的益處,那種社會,個人權利沒有保障;那種社會,因管了閒事而惹一次禍就太不興致。
無可無不可所具的「適生價值」,是以含存於個人權利缺乏保障而干預公共事務或稱為「管閒事」者太熱心,即易惹禍之事實。當邵飄萍和林白水——吾們的二位最有膽略之新聞記者——一九二六年被滿洲軍閥槍斃於北平,曾未經一次審訊,其他的新聞記者自然馬上學會了無可無不可之哲理而變成乖巧了。中國最成功的幾位新聞記者所以便是幾位自己沒有主張的人。像中國一般文人紳士,又像歐美外交家,他們方自誇毫無成見。不論對於一般的人生問題或當前轟動的問題,他們都沒有成見。他們還能幹什麼呢?當個人權利有保障,人就可變成關心公益的人。而人之所以兢兢自危者,實為誹謗罪之濫施。當此等權利無保障,吾們自存的本能告訴我們,不管閒事是個人自由最好的保障。
易辭以言之,無可無不可本非高尚之德性而為一種社交的態度,由於缺乏法律保障而感到其必要,那是一種自衛的方式,其發展之過程與作用,無以異於王八蛋之發展其甲殼。中國出了名的無情愫之凝視,僅不過是—種自衛的凝視,得自充分之教養與自我訓練,吾們再舉一例證,則此說尤明。蓋中國之盜賊及土匪,他們不需依賴法律的保障,故遂不具此種冷淡消極之品性而成為中國人心目中最俠義,最關心社會公眾的人。中國文中俠義二字幾不可區別地與盜匪並行;《水滸》一書,可為代表。敘述草莽英雄之小說,在中國極為風行,蓋一般人民樂於閱讀此等英雄豪傑的身世及其行事,所以寄其不平之氣焉。埃莉諾-格林(ElinorGlyn)之所以風行,其緣由亦在乎此,蓋美國實存有無數之老處女在焉。強有力之人所以多半關心公眾社會,因為他力足以任此,而構成社會最弱一環之大眾懦弱者流,多半消極而冷淡,蓋彼等須先謀保護自身也。
觀之歷史,則魏晉之史績尤足為此說之證明,彼時智識階級對國事漠不關心,意氣至為消沉,乃不旋踵而國勢衰微,北部中國遂淪陷於胡族。蓋魏晉之世,文人學士間流行一種風氣,縱酒狂醉,抱膝清談,又復迷信道家神仙之說,而追求不死之藥。這個時代,自周漢以後,可謂中華民族在政治上最低劣的時代,代表民族腐化過程中之末端,浸漸而演成歷史上第一次受異族統治之慘禍。此種清靜淡漠之崇拜,是否出於當時人之天性,假若不是,則何由而產生演變以成。歷史所予吾人之解答,極為清楚而確鑿。
直至漢代以前,中國學者的態度並不冷淡而消極,反之,政治批評在後漢盛極一時,儒生領袖與所謂大學生達三千人,常爭議當時政弊,訐揚幽昧,膽敢攻擊皇族宦官,甚至涉及天子本身,無所忌諱。只因為缺乏憲法之保障,此種運動卒被宦官整個禁壓而結束。當時學士二三百人連同家族,整批的被處死刑或監禁,無一倖免。這樁案件發生於一六六至一六九年,為歷史上有名之黨錮,且刑獄株連甚廣,規模宏大,辦理徹底,致使全部運動為之夭折,其所遺留之惡劣影響,直隔了百年之後,始為發覺。蓋即發生一種反動的風尚而有冷淡清靜之崇拜。與之相輔而起者,為酒狂,為追逐女人,為詩,為道家神學。有幾位學者遁入山林,自築泥屋,不設門戶,飲食辟一窗口而授入,如此以迄於死。或則佯作樵夫,有事則長嘯以招其親友。
於是繼之又有竹林七賢之產生,此所謂竹林七賢,均屬浪漫詩人。如劉伶者,能飲酒累月而不醉,嘗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曰:死便埋我。當時人民不以為忤,且稱之為智達。那時所有文人,流風所披,或則極端粗野,或則極端荒淫,或則極端超俗。似另一大詩人阮鹹,嘗與婢女私通,一日方詣友人處宴飲,賓客滿座,其妻即於此時伺隙遣此婢女去,鹹聞之,索騎追蹤,載與俱歸,不避賓客,可謂放誕。而當時受社會歡迎的乃即是這般人。人民之歡迎他們,猶如小烏龜歡迎大烏龜之厚甲殼。
這裡我們好像已經指明了政治弊病之禍,因而明瞭無可無不可之消極態度之由來,此冷淡之消極態度亦即受盡現代列強冷嘲熱諷之「中國人無組織」之由來。這樣看來,醫治此種弊病的對症良藥,很為簡單,只要給人民的公民權利以法律之保障,可是從未有人能見及此。沒有人巴望它,也沒有人誠意熱切地需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