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希臘人、中國人
關於人類的觀念,世上有好幾種:即傳統的基督教觀念,希臘的異教徒觀念和中國人的道教和孔教的觀念(因為佛教的觀念太悲觀了,所以我不把它包括進去)。這些觀念,由它們深湛的諷喻意義上說來,並沒有什麼分別,尤其是在具有高深的生物學和人類智識的現代人,給予它們一種廣義的解釋後,更不能分其軒輊,可是在它們原來的形式上,分別仍是存在的。
依傳統的正統基督教觀念,人類是完善的、天真的、愚笨的、快樂的赤裸著身體在伊甸園裡生活。後來人類有了智識和智慧,於是墮落了,這就是痛苦的起因。所謂痛苦,主要的是由於(一)男人方面的流汗工作;(二)女人方面的生男育女的疼痛。為要顯示人類的缺點起見,基督教又引進一種人類的新成分,和原來的天真完美相對照。這種新成分就是魔鬼,它大概是由肉體方面去活動;而人類較高尚的天性則由靈魂方面去活動,我不知道“靈魂”在基督教神學裡是什麼時候發明的,但是這“靈魂”變成了一種實物,而不是一種機能,變成了一種實質,而不是一種狀態;它把靈魂不值拯救的禽獸和人類明確地劃分了。在這裡,邏輯便發生了問題,因為“魔鬼”的來源必須解釋,然而當中世紀的神學家,用他們平常的學者邏輯去研討這個問題時,他們便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界。他們不能承認“非上帝”的“魔鬼”和上帝並存永生。所以在無可奈何中,他們只得說“魔鬼”一定是一個墮落的天使,但是這又引起了罪惡的來源問題(因為另外總得有一個“魔鬼”來引誘這個天使去墮落啊)。因此,這種理論便不能使人滿意,他們也只好隨它去了。雖然如此,這理論卻產生了神靈和肉體相對的奇怪觀念;這個玄妙的觀念至今存在,對於我們的人生觀和幸福還有著很大的影響1。
接踵而至的,便是“贖罪”的理論,這理論依然是由犧牲的觀念假借而來;從這個理論推想起來,上帝好像是一個喜歡人間煙火嗅味的神,不願意無代價赦免人類的罪惡。基督教有了這種理論,人類一下子就可以尋到一個可以赦免一切罪惡的方法,因此人類又找到了獲得完美的方法。基督教思想中最奇突的一點就是完美觀念。因為基督教是從上古世界的崩潰中所產生,所以有一種著重來世的傾向,拯救問題替代了人生幸福問題,或者替代了簡樸生活本身問題。這觀念的涵義就是人類要怎樣才能脫離這個腐敗、混亂和滅亡中的世界,而到另一個世界裡去。因此,就有了永生的觀念。這和“創世紀”裡上帝不要人類永生的原始說法是矛盾的。根據“創世紀”的記載,亞當和夏娃所以被逐出伊甸園,並不是像一般人所相信的那樣,為了偷嘗善惡樹的果子,而是為了上帝怕他們再度違背命令,去偷吃生命樹的果子,因而得到永生:
“耶和華上帝說:那人已經和我們相似,能知道善惡,現在恐怕他又伸手去摘生命樹的果子吃,就永遠活著。
“耶和華上帝便打發他出伊甸園,去耕種他身所自出之土。
“於是把他趕了出去,又在伊甸園的東邊安設四面轉動能發火焰的劍,去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善惡樹似乎是在樂園的正中央,生命樹卻是在靠近東門的地方,據我們知道在那邊基路伯還駐守著,以防人類侵犯。
總之,現在還存有一種以為人類是完全墮落的信念,今生的享樂就是罪惡,以為刻苦就是美德,以為人類除了被一種外來的偉大力量所拯救外,不能自救。罪惡仍是今日通行的基督教教義的根本理論。教士在講道的時候,第一步是使人體會到罪惡的存在,以及人類本性的不良(是傳教士應用藏在袖子裡的現成藥方時的必要條件)。總之,如果你不先使一個人相信他是罪人,你便不能勸誘他做基督教徒。有人曾說過一句頗為刻薄的話:“我國的宗教已經成為一種罪惡的反省,體面的人士不敢再走進教堂了。”
希臘的異教世界是一個絕對不同的世界,所以他們對於人類的觀念亦異。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希臘人要他們的神成為凡人一般,而基督教徒則反之,要使凡人跟神一樣。在奧林匹克那些確是些快樂的、好色的、談戀愛、會說謊、好吵架,也會背誓的急性易怒的家伙;正像希臘人那樣地喜歡打獵,駕馬車,擲標槍——他們也很喜歡結婚,而且生了許多的私生子。講到神和人的區別,神不過具有在天上會打雷在地上會培養植物的能力而已,他們都是永生的,喝花蜜釀的仙酒而不喝酒——不過用來釀成的果實是差不多的。我們覺得可以和這班人親近,我們可以背了一個行李,和阿波羅(Apollo,司日輪,音樂、詩、醫療,預言等之神)或雅典納(Athene,司智慧,學術技藝,戰爭之神)一同去行獵。或在路上拉住麥考裡(Mercury,商人,旅客,盜賊,及狡猾者之保護神)和他閒談,正如和美國西方聯合電報局的送差閒談一樣。如果談得很有趣的話,我們可以想像出麥考裡說:“不錯,好的,對不起,我要走了,要把這封電報送到七十二號街去。”希臘人並不神聖,可是希臘的神卻具有人性。這些神跟基督教完美的上帝相較起來是多麼不同啊!希臘的神不過是另一個種族的人,是一族能夠永生的巨人,同時地球上的人卻不能夠。由於這個背景,便產生一切關於台美特(Demeter,司農業的女神)、普洛賽賓拿(Proserpina,地獄的女王)和奧斐斯(Orpheus,音樂的鼻祖)等的絕美故事。希臘人對神的信仰是理所當然的,甚至蘇格拉底將飲毒酒的時候,也舉杯向神禱告,求神使他快一點到另一個世界裡去。這點很像孔子的態度。在那個時候,人們的態度必須是這樣的;至於希臘精神如果在現代,其對於人類和上帝將取什麼態度,我們不幸沒有知道的機會。希臘的異教世界不是現代的,而現代的基督教世界也不是希臘的,這是很可惜的。
大體說來,希臘人承認人類是總有一死的,有時還要受殘酷命運所支配。人類一接受了這種命運後,便感到十分愉快。因為希臘人酷愛這個人生和這個宇宙,他們除了專心致志,科學地去理解物質世界外,也應注意於理解人生的真美善。希臘人的思想裡沒有類似伊甸園式的“黃金時代”,也沒有人類墮落的諷喻;希臘人自己不過是狄卡思翁(Deucalion)和他的妻皮拉(Pyrrha)在洪水後,走下平原時,從地上拾起來向後拋去的石子所變成的人類罷了。他們對疾病和憂慮是用滑稽的方法去解釋;他們以為疾病和憂慮似一個少婦有一種難於壓制的欲望,想打開一箱珍寶——潘多拉的箱子。希臘人的想像是美麗的。他們大都把人性就當人性看待,但是基督徒或許會說他們是被“總有一死”的命運所支配。但是總有一死的命運是美麗的,人類在這裡可以理解,人生可以讓自由推究的精神去發展。有些詭辯家認為人性本善,有些卻認為人性本惡,可是他們的理論總沒有像霍勃王(Hobbes,十五世紀英國的哲學家)和盧梭(十六世紀法國的哲學家)的互相矛盾。最後,柏拉圖認為人類似乎是欲望、情感和思想的混合物。理想的人生便是在理論、智慧、真正理解的指導下,三方面和諧地在一起生活。柏拉圖認為“思想”是不朽的,不過個人的靈魂之或賤或貴,根據他們是否愛好正義、學問、節制和美而定。在蘇格拉底的心目中,靈魂也是一種獨立和不朽的存在;他在“費度”(Phaedo)裡告訴我們說:“當靈魂獨自存在時,由肉體解放出來,而肉體也由靈魂解放出來的時候,那時除死亡之外還有什麼呢?”相信人類靈魂的不朽,顯然是基督教徒、希臘人、道教和儒教的觀念上相同的地方。相信靈魂不朽的現代人,當然不能抓住這一點當做話題。蘇格拉底對靈魂不朽的信仰,在現代人看來,也許認為毫無意義,因為他的許多理論根據,如化身轉世之類,是現代人所不能接受的。
關於中國人對於人類的觀念,人類是造物之主,“萬物之靈”。在儒家看來,人和天地並列成為“三靈”。如果以靈魂說為背景講起來,世間萬物都有生命,或都有神靈依附,風和雷是神靈的本身,每一大山和河流都有神靈統治,而且可說即是屬於這個神靈的;每一種花都有花神,在天上管理季節,看顧它們盛開凋謝。還有一個百花仙子,他的生辰是在二月十二日。每棵柳樹、松樹、柏樹,每一只狐狸或烏龜活了很長的歲月,達到了很高的年齡,就變成精。
在這種用靈魂說為背景之下,人類自然也被視為神靈的具體表現。這神靈和宇宙間的一切生物一樣,是由雄性的、主動的、正的,或陽的成分,和雌性的、被動的、負的,或陰的成分,結合而產生出來的——在事實上不過是對陰陽電原理的一種玄妙的猜測罷了。附在人身上的這種靈性叫做“魄”;離開人身隨處飄蕩時叫做“魂”(一個人有堅強的個性或是精神充沛時,便稱之為有“魄力”)。人死後,“魂”依舊四處飄蕩。魂是不常擾人的,但如果沒有人埋葬或祭祀死者,那麼神靈便會變成“無祀孤魂”來纏擾人家,因此,中國人便定七月十五日為“祭亡日”,以祭祀那些溺死的和客死異鄉的鬼。更甚的,假使死者是被殺的或冤枉死的,那鬼魂便到處飄蕩騷擾,直到雪冤之後,方才停止。
人既是神靈的具體表現,所以在世的時候,當然須有一些熱情欲望和精神(VitalenergyorNervousenergy),這些東西無所謂好壞,只不過是一些和人類生活不能分離的天賦的性質而已。一切男女都有熱烈的感情,自然的欲望,高尚的意志,以及良知;他們也有性欲、饑餓、憤怒,並且受著疾病、疼痛、苦惱和死亡的支配。文化的用處,便在怎樣使這些熱情和欲望能夠和諧地表現。這就是儒家的觀念,依這種觀念,我們假使能夠和這種天賦的本性過著和諧的生活,那麼,便可以和天地並列;關於這一點,我將在第六章末再講。然而佛教對於人類的肉體情欲的觀念,和中世紀基督教很相同——以為這些情欲是必須割棄的討厭東西。太聰慧或思想過度的男女有時會默契這個觀念,因而去做和尚或尼姑;但在大體上說來,儒家的健全意識並不贊成這種行為。同樣,佛教的觀念也有點近於道教的意味,認為紅顏薄命是“被謫下凡的神女”,因為她們動了凡心,或是在天上失了職,所以被貶入塵世來受這命運注定的人間痛苦。
人類的智能被認為是一種潛力之類。這種智能即我們所謂“精神”,這“精”字的意義和狐狸精的“精”字相同。我在前面已經說過,英語中和“精神”意義最相近的是Vitality或Nervousenergy,這種東西在人生中每天有許多不同的時候,正像潮水那樣地漲落不定。一個人生下來就有熱情、欲望和這種精神。這些在幼年、壯年、老年和死亡各時期中循著不同的路線而流行。孔子說:“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反過來講,就是說少年愛色,壯年好斗,老年嗜財。
當著這個身體的、智能的,和道德的資產混合物,中國人對於人類本身所抱的一般態度,可以歸納到“讓我們做合理近情的人”這句話裡。就是一種中庸之道,不希望太多,也不太少。好像人類是介乎天地之間,介乎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之間,介乎崇高的思想和卑鄙的情欲之間。這樣的介乎中間,便是人類天性的本質;渴求智識和渴求清水,喜歡一個好的思想和喜愛一盆美味的筍炒肉,吟哦一句美麗的詩詞和向慕一個美麗的女人,這些都是人的常情。因之我們感到人間總是一個不完美的世界。要把這社會加以改良,機會當然是有的,但是中國人並不想得到完全的和平,也不想達到快樂的頂點。這裡有個故事可做證明。有一個人從幽冥降生到人間去,他對閻王說:“如果你要我回到人間,你須答應我的條件。”“什麼條件呢?”閻王問。那人回答說:“我要做宰相的兒子,狀元的父親,我的住宅四周要有一萬畝地,有魚池,有各種花果,我要有一位美麗的太太,和一些嬌艷的婢妾,她們都須待我很好,我要滿屋珠寶,滿倉五谷,滿箱金銀,而我自己要做公卿,一生榮華富貴,活到一百歲。”閻王說:“如果人間有這樣的人可做,我自己也要去投生,不讓你去了!”
然而合理近情的態度,就是說:我們既有了這種人類的天性,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做人吧。何況要逃避這個命運,根本是辦不到的。不管熱情和本能本來是好是壞,空口爭論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或者我們反而倒有被束縛的危險。這種近情合理的態度造成了一種寬恕的哲學,覺得人類的錯誤和謬行都是可以獲得寬恕的,不論是法律上的、道德上的或政治上的,都可以認為是“一般的人類天性”或“人之常情”。至少,那批有教養的、心胸曠達的、遵循合理近情的精神而生活的學者,都抱著這種態度。中國人甚至以為天或上帝也是一個頗為合理近情的人物,他們以為你只要過著合理近情的生活,依著你的良知行事,你就不必再有所怕懼,他們認為良心的安寧是最大的福氣,認為一個心地光明磊落的人,連鬼怪也不能侵犯他。所以,只要有一個合理近情的上帝來擔任管理那些不合理不近情者的任務,世界便太平無事,諸事順利了。專制者死了;賣國者自殺了;惟利是圖者變賣他的財產了;有權有勢,擁有古董的收藏家(他們是利欲熏心,靠權勢來剝削人家的)的兒子們,把他們父親用盡心機搜羅得來的珍貴,一齊變賣,四散地藏在別人的家庭裡了;殺人凶犯伏法了,遭辱的女人得到報復的機會了,難得有個被壓迫者會喊著說:“老天爺瞎了眼睛!”(正義不伸)。在道家和儒家兩方面,最後都以為哲學的結論和它的最高理想,即必須對自然完全理解,以及必須和自然和諧;如果要用一個名詞以便分類的話,我們可以把這種哲學稱為“合理的自然主義”(Reasonablenaturalism),一個合理的自然主義者於是便帶著獸性的滿足在這世界上生活下去。目不識丁的中國婦人說:“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另外還有什麼事可做呢?”
“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這一句話蘊藏著一種可怕的哲學。由於這種說法,人生將變成一種生物學的程序,而永生的問題便絕口不必談了。這正和一個攙著孫兒到糖果店裡去,一面在想著五年或十年後便要回到墳墓裡去的中國祖父一樣,他們在這世間最大的希望就是不至於生下羞辱門第的子孫來。中國人人生的整個典型就是這樣一個觀念組合起來的。
與塵世結不解緣
人類如要生活,依然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什麼生活在天上啊等問題,必須拋棄。人類的心神喲!別張起翅膀,飛到天神那邊去,而忘掉這個塵世呀!我們不都是注定著要遭遇死亡命運的凡人嗎?上天賜給了我們七十年的壽命,如果我們的心志太高傲,想要永生不死,這七十年,確是很短促的,但是如果我們的心地稍為平靜一點,這七十年也盡夠長了。一個人在七十年可以學到很多的東西,享受到很多的幸福。要看看人類的愚蠢,要獲得人類的智慧,七十年已是夠長的時期了。一個有智慧的人如充分長壽,在七十年的興衰中,也盡夠去視看習俗、道德和政治的變遷。他在那人生舞台閉幕時,也應該可以心滿意足地由座位立起來,說一聲“這是一出好戲”而走開吧。
我們是屬於這塵世的,而且和這塵世是一日不可離的。我們在這美麗的塵世上好像是過路的旅客,這個事實我想大家都承認的,即使這塵世是一個黑暗的地牢,但我們總得盡力使生活美滿。況且我們並不是住在地牢裡,而是在這個美麗的塵世上,而且是要過著七八十年的生活,假如我們不盡力使生活美滿,那就是忘恩負義了。有時我們太富於野心,看不起這個卑低的,但也是寬大的塵世。可是我們如要獲得精神的和諧,我們對於這麼一個孕育萬物的天地,必須有一種感情,對於這個身心的寄托處所,必須有一種依戀之感。
所以,我們必須有一種動物性的信仰,和一種動物性的懷疑,就把這塵世當做塵世看。梭羅(Thoreau,美國十九世紀作家和自然主義者)覺得自己和土壤是屬於同類,具有同樣的忍耐功夫,在冬天時,期望著春日的來到,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不免要想到尋求神靈不是他的分內事,而應由神靈去尋求他;依他的說法,他的快樂也不過和土撥鼠的快樂很相似,他這種整個的大自然性也是我們所應該保持的。塵世到底是真實的,天堂終究是飄渺的,人類生在這個真實的塵世和飄渺的天堂之間是多麼幸運啊!
凡是一種良好的、實用的哲學理論,必須承認我們都有這麼一個身體。現在已是我們應該坦白地承認“我們是動物”的適當時機。自從達爾文進化論的真理成立以後,自從生物學,尤其是生物化學,獲得極大的進展之後,這種承認是必然的。不幸我們的教師和哲學家都是屬於所謂智識階級,都對於智能有著一種特殊的、專門家式的自負,致力於精神的人以精神為榮,正如皮鞋匠以皮革為榮一樣。有時他們連“精神”一詞也還覺得不夠飄渺抽象,更拿什麼“精粹”“靈魂”或“觀念”一類的詞字,冠冕堂皇地寫出來,想拿它來恐嚇我們。人的身體便在這種人類學術的機器中,蒸餾成精神,而這種精神進一步凝聚起來,再變成一種精粹的東西。但是要曉得即使是酒精也須有一個“實體”——和淡水混合起來——才能味美適口。然而我們這些可憐的俗人卻須飲這種精神所凝聚的精華。這種過分著重精神的態度實是有害的。它使我們和自然的本能搏斗,它使我們對於天性無從造成一種整體完備的觀念,這是我批評它的一個主要點。同時這種態度對於生物學和心理學,對於感官、情感,尤其是本能,在我們生命上所占的地位,也是極少認識的。人類是靈與肉所造成,哲學家的任務應該是使身心協調起來,過著和諧的生活。
靈與肉
有一樁最顯明的事實而為哲學家所不願承認的,就是我們有一個身體。因為說教者對於人類的缺憾,以及野蠻的本能和沖動,看得厭膩了,所以希望我們生得和天使一般,但是我們想像不出怎麼樣才是天使的生活。我們以為要麼天使也有和我們一樣的肉體——除了多生一對翅膀——或者他們是沒有肉體的。關於天使的形態,一般的觀念仍以為是和人類一樣的,只不過多生一對翅膀:這是很有趣的事。我有時覺得天使有肉體和五官,也於他是有益的。假如我是天使的話,我願有少女般的容貌,但是如果我沒有皮膚,怎樣能得到少女般的容貌呢?我也願仍舊喜歡喝一杯茄汁,或冰橘汁,但是我如果沒有渴的感覺,怎樣能享受呢?並且我如不能感覺饑餓,我又怎樣能享受食物?如果天使沒有顏料,怎樣能夠繪畫?如果聽不到聲音,怎樣能夠歌唱?如果沒有鼻子,怎樣能夠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如果皮膚不會發癢,怎樣能夠享受搔癢時那種無上的滿足?這在快樂上,該是一種多麼重大的損失,我們必須有肉體,並且我們肉體上的欲望必須都能夠得到滿足,否則我們便應該變成純粹的靈魂,不知滿足為何物,因為滿足都是由欲望而產生的。
我有時候想,以為鬼魂或天使,如沒有肉體,真等於一種可怕的刑罰:看見一泓清水,沒有腳可以伸下去享受一種清新愉快的感覺;看見一盆北平或長島(LongIsland,美國地名)的鴨肉,但沒有舌頭可以嘗它的滋味;看見烘餅,但沒有牙齒可以咀嚼;看見我們親愛的人們的臉蛋,但我們無法把情感表現出來。如果我們死後的鬼魂,有一天回到這世間來,靜靜地跑進我們孩子的臥室,看見一個孩子躺在床上,但我們沒有手可以愛撫他,沒有臂膀可以擁抱他,沒有胸部可以感到他身體的溫暖;面頰中間沒有一個圓的凹處,可以使他的頭緊緊地挨著;沒有耳朵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這種種損失是多麼可哀啊。
如果有人對“天使無肉體論”加以辯護的話,他的理由一定是模糊而不充足的。他也許會說:“啊!很對,但神靈是不需要這種滿足的。”“但是另有什麼東西可以代替這種滿足呢?”這就問住了。如果勉強回答的話,是“空虛——和平——寧靜”。如再問:“你在這種情況裡可以得到什麼呢?”回答或許是:“沒有勞役,沒有痛苦,沒有煩惱。”好,我就承認有這麼一個天堂,但也只有船役囚徒或許會對這種天堂發生興趣,這種消極的理想和觀念太近於佛教了,其來源與其說是歐洲,不如說是亞洲(指小亞細亞)。
這種理論是毫無益處的,至少我可以指出“沒有感覺的神靈”的觀念極不合理,因為我們現在已越加覺得宇宙本身也是有感覺的東西。神靈的特性也許是動作,不是靜止;而沒有肉體的天使,也許是如陽電子一般以每秒鍾二萬或三萬匝的速率環繞陽核而旋轉,因而得到快樂,比在游樂場中乘小火車觀看景致更為有趣。這裡面一定有一種感覺。也許是那個沒有肉體的天使會像光線或宇宙光線一樣,在以太的波浪中,以每秒鍾183?郯000裡的速率,繞著曲線形的空間而飛奔。一定還有精神上的顏料使天使可以繪畫,享受著某種形式的創造樂趣。還有以太的波動給天使當做音調、聲響和顏色,而可以感受;一定還有以太的微風去吹拂天使的臉頰。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神靈本身便會像積水池裡的死水一樣,或像人在沒有新鮮空氣的沉悶的夏午所感到境地一樣。所以世間如果還有人生的話,就必須有動作和情感(無論是怎麼樣的一種形式);而不是完全的靜止和無感覺的狀態。
一個生物學的觀念
如果我們對自己身體的功能和智能的程序有了深一層的了解,我們對於人類就能具有較真切較廣泛的觀念,使“動物”一名詞減掉一些舊有的惡味。“會了解便會寬恕”,這句俗語可以應用到我們自己的身心的程序上去。因為我們如果對身體的功能有更深切的認識,我們便絕不會輕視這些功能。這個事實看來似乎很奇怪,然而確是正確的。關於我們的消化程序,要點不在乎批評它的貴賤,而僅僅是在了解它,這樣它已變得非常高貴了。這情形也適用於我們身體中各種生物學上的功能,如出汗、排洩、胰液、膽汁、內分泌腺,以及更微妙的情感程序和思想程序。我們不再蔑視腎髒,我們只想了解它;我們不再把一雙壞牙齒當做身體最後腐敗的象征,也不當做拯救靈魂的警告者,我們只跑去找一位牙醫生,檢驗一下,把那壞牙齒補好就完了。一個人由牙醫生處出來後,便不再輕視他的牙齒,反而增加對它們的尊敬——因為他對於啃嚼蘋果和雞骨等,將要感到更大的樂趣了。講到那些以為牙齒屬於魔鬼的超形而上主義者,和那些不承認人類是有牙齒的新柏拉圖主義者,當我看見他們自己患了牙痛,和樂觀的詩人患了消化不良症,我就往往感到這是近於對他的一種諷刺,而覺得痛快。他為什麼不再繼續去做他的哲學理論呢?他為什麼要像你、我,或隔壁的嫂嫂那樣,把手按在面頰上呢?患著消化不良症的詩人為什麼不信世上有所謂樂觀呢?他為什麼不再唱歌了?但一旦內髒工作恢復而不騷擾他的時候,他便把內髒忘得一干二淨,只知歌頌神靈,他真是多麼忘恩負義啊!
科學使我們對身體的動作,得到一種更奇妙的感覺,它教我們怎樣更進一步去尊敬我們的身體。第一,關於遺傳學方面,我們開始知道我們的成為人類,絕不是泥土做成的,而是站在動物譜系的最高處。對於這一點,一個神志清楚沒有給自己精神所麻醉的人,想必會感到相當的滿足和快慰吧。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恐龍”在幾百萬年前由生存而滅亡,因而使我們在今日可以生著兩條腿,在地球上行走。生物學沒有立出這種無所謂的假設,所以不會損害一絲一毫的人類尊嚴,也不會對人類優於萬物這個觀念加上疑點。所以任何一個立意要看重人類尊嚴的人,對此也曾覺得十分滿意的。第二,我們對於身體上的神秘和美麗,愈久愈有深刻的印象。使我們不能不感到我們身體內的各部動作,以及彼此間的微妙聯系是在極端困難的情形下所做成的,而其結果又是那麼簡單,始終不變。科學在說明體內這些化學的程序時,非但不能把他們弄得簡單易解些,反而把它們弄得更復雜更難解,使這些程序比無生理學智識者所想像的更為復雜和困難。須知宇宙外表的神秘和宇宙內裡的神秘,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生理學家越是努力分析人類生理上的生物物理和生物化學的程序,便越覺得莫名其妙起來。所以一個心胸寬大的生理學家,有時也不得不接受神秘的人生觀念。關於這點,我們可以舉加勒爾博士(Dr.AlexisCarrel)為例。不問我們是否贊成他在《神秘人類》(Man,theunknown)一書中所發表的意見;我們不能不同意實有那些事實和那些事實都未曾解釋過,而且也是無法解釋的。我們開始覺得物質本身也有智能了。
“器官是依靠器官液和神經系而互相聯系的。身體上每一部分和其他的部分互相適應。這種適應的方式是循著目的而實現的。如果我們跟機械學者及活力論者的意見一樣,認為思維具有一種和我們人類相同的智能,那麼那些生理上的程序便好似是為著各自的目的而互相聯系的,有機體具著始終不變性,這是無可否認的。每一部分似乎都知道整個身體的現在和將來的需要,因而依照這個目的而去工作。時間和空間在我們的纖維和我們的心智的應用上是不相同的。身體意識到近的東西也能意識到遠的東西,意識到現在,也能意識到將來。”(《神秘人類》原文第一九七頁)
例如我們的內髒受了損傷,它們自己會治愈,完全不需要我們的努力,這種現象是值得驚異的:
“受傷的地方,起初變為不能動彈,暫時癱瘓,使糞類不能通過腹部。同時其他部分腸管,或是網膜的表面,即移近到傷處。表現了腹膜的特性,自動地粘附著。在四五個鍾點內,傷處便合口了。有時傷口是被外科醫生用針線縫好的,但那傷處仍是由於腹膜表面的自動粘附性而全愈的。”(《神秘人類》原文第二○○頁)
肌肉本身既有著這種智能,我們為什麼還輕視肉體呢?我們是終究有一個身體,它是一架機器,自己營養,自己管理,自己修補,自己發動,自己生產,在我們出世的時候,已裝置就緒,像我們祖父用過的那座精美的鍾一樣,一用就是七十余年,不用我們當心。這架機器裝著無線電式的視覺和無線電式的聽覺,又有一種比電話機或電報機更復雜的神經系和淋巴系。它有一個規模極大的神經復雜體,在擔任編排報告的工作,效率極高,不重要的案卷放在屋頂的小閣上,較重要的案卷則放在較便利的台架上,可是放在小閣上的那些案卷即使經過三十年,不常拿出來用,卻依然在那裡,等要用的時候,又馬上可以拿出來用了。而且這架機器也能像汽車般到處奔跑,機件靈活,有著不發聲響的引擎;如呆遇到了意外,譬如說玻璃破碎了,或駕駛輪弄壞了,它便自動地流出或制造出一種質素去替代玻璃,並且另生出一個駕駛輪來,或者至少想法子不用那根駕駛軸已腫的一端去開車;我們必須知道當我們體內的一個腎髒被割掉時,另外的一個腎髒就膨脹起來,增加它的效能,使常量的尿可以照常排出。同時,它在平時總保持著差度只在華氏一度的十分之一以內的溫度,自己能制造化學物質,以便將食品變成活的纖維。
還有最緊要的一點,就是它有一種生命韻律的意識,有一種時間的意識,它不但意識到幾個鍾點和幾天,甚至意識到幾十年的時光;身體統制著自己的童年時期、青春時期和成年時期,到夠長大的時期,便不再長大,甚至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它早把一顆智齒長出來了。我們的身體也能制造清除毒物的解毒劑,而且有著那樣驚人的滿意成績;它在做這些事時絕對沒有聲息,絕沒有那種通常工廠裡必有的嘈雜聲響,因之,超等的形而上學家盡可以不受騷擾,可以優游自在地去思索他的精神或他的精粹。
詩樣的人生
我以為從生物學的觀點看起來,人生幾乎是像一首詩。它有韻律和拍子,也有生長和腐蝕的內在循環。它開始是天真樸實的童年時期,嗣後便是粗拙的青春時期,企圖去適應成熟的社會,帶著青年的熱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後來達到一個活動較劇烈的成年時期,由經驗上獲得進步,又由社會及人類天性上獲得更多的經驗;到中年的時候,才稍微減輕活動的緊張,性格也圓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一樣,對於人生漸抱一種較寬容、較玩世,同時也較溫和的態度;以後到了老年的時期,內分泌腺減少了它們的活動,假如我們對於老年能有一種真正的哲學觀念,照這種觀念調和我們的生活形式,那麼這個時期在我們看來便是和平、穩定、閒逸和滿足的時期;最後生命的火花閃滅,一個人便永遠長眠不醒了。我們應當能夠體驗出這種人生的韻律之美,像欣賞大交響曲那樣地欣賞人生的主旨,欣賞它急緩的旋律,以及最後的決定。這些循環的動作,在正常的人體上是大概相同的,不過那音樂必須由個人自己去演奏。在某些人的靈魂中,那個不調和的音鍵變得日益宏大,結果竟把正式的曲調淹沒了,如果那不調和的音鍵聲音太響,使音樂不能繼續演奏下去,於是那個人便開槍自戕,或跳河自盡了。這是因為他缺乏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來的主旋律遭了掩蔽。反之,正常的人生是會保持著一種嚴肅的動作和行列,朝著正常的目標前進。在我們許多人之中,有時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此聽來甚覺刺耳;我們也許應該有一些以恆河般偉大的音律和雄壯的音波,慢慢地永遠地向著大海流去。
一個人有童年、壯年和老年,我想沒有一個人會覺得這是不美滿。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這辦法再好沒有。人生沒有什麼好壞,只有“在那一季裡什麼東西是好的”的問題。如果我們抱著這種生物學的人生觀念,循著季節去生活,那麼除自大的呆子和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之外,沒有人會否認人生確是像一首詩那樣地生活過去的。莎士比亞曾在他的人生七階段的那節文章裡,把這個觀念極明顯地表達出來,許多中國作家也曾說過與此相似的話。莎士比亞沒有變成富於宗教觀念的人,也不曾對宗教表示很大的關懷,這是很可怪的。我想這便是他所以偉大的地方;他把人生當做人生看,他不打擾世間一切事物的配置和組織,正如他不打擾他的戲劇中的人物一樣。莎士比亞和大自然本身相似,這是我們對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贊頌。他只是活在世界上,觀察人生而終於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