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自傳 第五輯 海外萍蹤 九、記身體總檢查
    進醫院,在女人是一種興會,在男人,沒有必要還是不進為是。我所見過的女人,進醫院沒有不是興高采烈。在醫院裡她們可以逢舊友,結新歡,也可以交換新聞,互通消息,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麼?再有誰來送花,誰來探訪,日子就很好過了。記得有某夫人分娩,住院兩星期,住的是兩床一室的房間,兩位夫人同一房。這兩星期的時間,她們所增進的學問,真正勝讀十年書了。

    "Y·T·我們這樣年紀的人,一年一次作身體總檢查是應該的。榮民醫院都是第一流的名醫,設備又好。"

    "這個我知道。比國際水準,都有過之無不及。"

    "我們做一個總檢查。要住院三天半。"

    "總檢查,"這三字聲勢浩大,有點像三軍總檢閱的神氣。

    我心中氣餒。檢查就是檢查,何必來個"總"字。

    "你住院,我不住院。"我說。

    太太說我這個人怪,她深信無事時應作有事打算,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做法,還說什麼"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話。因此我們各走極端,結果和和平平,各走其是。她住院,我受檢查而不住院。

    於是三軍總檢閱開始了。這不是驗驗血壓,驗血驗尿,摸摸肚子而已。是把你整個身體的生理功能徹底檢閱一下。就像一人進你屋子翻箱倒櫃檢查一下,清算一下。太太是對的,總清算一下總是無妨的,但是我以為多事。我屋裡並沒有隱藏耗子。

    "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等你病倒了,已經悔不當初檢驗一下。"太太的聰慧的看法也可以說言之成理。"治病一斤不如防病一兩,"我引用英語格言,附和她說。

    但是心裡還是抱著"以最少限度檢查我的生理功能"為原則。比方說,我的肺功能很好,我自己知道,應不被檢查之列。我對大夫說:"我的肝腎儘管檢查,但是我的S形(即大腸)無恙,豁免罷了。"大夫有點遲疑。我進一步說:"糞便檢查也豁免罷。那樣骯髒的東西,引不起我的美感。"

    "這是你自己的事。"大夫說。

    "不是這樣講。我是廈門人。糞便之為物,總使我想到陳六使。依廈門方音講,這名字不大雅致。"大夫乃把"S形腸檢查"一行劃掉。

    不知怎樣,"肺功能"未曾劃掉。一天早晨,我去驗我的"肺功能"。這是一種侮辱。我華山都爬過了。在大學裡,一英里賽跑也打破過紀錄。誰懷疑我的肺功能?這大概是一種類似吹氣球的試驗,看誰氣球吹的大。由是女士把我鼻子鉗住,叫我嘴裡含一塊金屬的東西,略如銜木受正刑的姿勢,向大橡皮管拚命吹"吐,吐,吐——吸,吸,吸——吐,吸,吐,吸,吐吐吐吐吐,吸吸吸吸吸——先吐後吸——先吸後吐。"

    我覺得有點傻,但是仍然服從到底。

    "我的肺功能如何?"

    "不怎樣。你年紀也大了。"女助手輕描淡寫的回答。大概比以前實在差了。但是不一定是年齡關係,是我在國外久,失了中國人吐痰二吸一吐雄壯的練習所致。我知道痰於肺功能效用,大有補助。

    "心電圖"有點特別。起初照常躺在床上,左右手左右腳都有電線盤住,躺著欣賞電流偵查機所畫出來的曲線,倒也整齊可觀。但是榮民醫院特別仔細,還要讓受檢人作一次運動,然後再作一圖。室中有兩階級的木梯,叫你一上一下,再翻身一上一下,迴環登降,三分內需作四十次的登降。我就用起爬華山本領登降迴環,倒也及格。這位女助手是有說有笑的。

    "我比姚麗麗如何?"

    "姚麗麗沒來運動過。"

    "你們這樣檢查。再檢查三天,我包管生病了。"

    我的消化功能無問題。除了橡皮鞋以外,我嚥得下去,包管能消化下去。女醫師讓我喝一大杯白色流質,然後用X光透視我的胃作用,翻來覆去,都沒問題。

    "你的胃非常美。"女醫師說。

    "是麼?"我說,心裡有點懷才不遇之感,女醫師可算是我的知己。

    肝常可以出毛病,肝石可以隱伏胸中十幾年不發覺,所以應用X光攝影,以防萬一。這是在我"最低限度檢查生理功能"原則之下所應有的一舉。向來我不信中國醫師開刀取肝石,取腎石。因為中國人,烹調術太長進,五味感太靈,看見胃,想到炒肚尖,看見腎,想到炒腰花,回頭把我肝上鍋嘗嘗,香脆可口,而忘記我的膽石。梁任公割去一個腰,受了無妄之災。但是那天女助手很忙,所以我沒敢問她,"請問女士,我的肝美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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