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探險的路程將來直引我到那裡去。世界上只有兩種動物,一是管自己的事的,一是管人家的事的。前者屬於吃植物的,如牛羊及思想的人是;後者屬於肉食者,如鷹虎及行動的人是。其一是處置觀念的;其他是處置別人的。我常常欽羨我的同事們有行政和執行的奇才,他們會管別人的事,而以管別人的事為自己一生的大志。我總不感到那有甚麼趣。是故,我永不能成為一個行動的人,因為行動之意義是要在團體內工作,而我則對於同人之尊敬心過甚,不能號令他們必要怎樣怎樣做也。我甚至不能用嚴厲的辭令,擺尊嚴的架子以威喝申斥我的僕人。我羨慕一般官吏,以他們能造成幾件關於別人行動的報告,及通過幾許議案叫人民要做甚麼,或禁止人民做甚麼。他們又能夠令從事研究工作的科學家依時到實驗室,每晨到時必要簽名於簿子上,由此可令百分之七十五分三的效率增加到九十五分五。這種辦法,我總覺得有點怪。個人的生命究竟對於我自己是最重要不過的。也許在本性上,如果不是在確信上,我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或道家。
現在我只有一種興趣,即是要知道人生多些——已往的和現在此處的,兼要寫人生,多半在脾氣發作之時,或發奇癢,或覺有趣,或起憤怒,或有厭惡;我不為現在,甚至不為將來而憂慮。且確然沒有甚麼大志願,甚至不立志為著名的作者。其實,我怨恨成名,如果這名譽足以攪亂我現在生命之程序。我現在已是很快樂的了,不願再為快樂些。我所要的只是些少現金。致令我能夠到處飄泊,多得自由,多買書籍,多游名山——偕著幾個好朋友去。
我自知自己的短處,而且短處甚多,一般批評我的人大可以不必多說了。在中國有許多很為厲害的,義務監察的批評家,這是虛誇的宋儒之遺裔而穿上現代衣服的。他們之批評人不是以人之所同然為標準,而卻以一個完善的聖人為標準。至少至少,我不是懶惰而向以忠誠處身立世的。
附記這篇自傳原是三十多年前應美國某書局之邀而用英文撰寫的,我還不知道已經由工爻譯出中文,登載在簡又文先生所編的《逸經》第十七、十八、十九期。其中自不免有許多簡略不詳之處,將來有功夫再為補敘。但是可說句句是我心中的話,求學做人還是這些道理。文末所謂:"甚至不立志為著名的作者……如果這名譽足以攪亂我現在生命之程序",也是老老實實肺腑之言。就當他為一篇自述以見志之文讀去,也無不可。
五十七年一月十四日